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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火花》2025年第5期|龍龍:瓷壺記
來源:《火花》2025年第5期 | 龍龍  2025年05月28日08:21

霍龍龍,筆名龍龍,1992年生,山西呂梁人,現(xiàn)居太原。作品見于《山西文學(xué)》《作家天地》《延安文學(xué)》。

我方才反應(yīng)過來,我是困在了父親的陶瓷酒壺里。父親粗糙的手指與酒壺外壁摩擦產(chǎn)生的沙沙聲在壺內(nèi)異常清晰,一邊摩挲一邊說,酒壺啊,酒壺,我這輩子成功與否就靠你了。

父親兩個月前偷偷花了5000塊錢從快手主播手里拍得這只來自唐朝的瓶子。瓶子通身雕刻盤龍花紋,細(xì)口長頸大肚子。主播說是古代用來盛酒的酒壺,有可能是從宮里傳出來的,經(jīng)過幾百年的傳承,最終落在一個地主的大宅院里。院里有一口古井,是房主人藏匿家財?shù)拿孛艿胤健:髞碚罕灰粋€古董商人買下,他曾聽說過地主的傳說,后來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口井,試著從井下打撈,就發(fā)現(xiàn)了大批的瓷器。和這只細(xì)頸酒壺一起撈出來的還有二三十個陶瓷碗。古董商人打撈出東西的消息不脛而走,房主人找上門想要回寶物,古董商人連夜出逃。至于說寶物如何到了主播手中,主播的原話是,古董商人破產(chǎn)了急需要錢,他找到我,讓我?guī)退堰@批東西處理掉。我能做的只能是將它們盡快低價拍賣,也算是給咱的粉絲福利吧。如果可以的話,之后我會對接一些有實力的收藏家進(jìn)行回購,那時候可就不是這么個價了。父親和我說這些時,聲音壓得很低,就怕隔墻有耳。他說,主播給我們建了個微信群,在群里拍賣,我看這是個賺錢的好機(jī)會,就參與了拍賣。經(jīng)過好幾輪才搶到這個酒壺。主播答應(yīng),過段時間這批貨全部出手后,他就帶著人來上門回收。父親伸出三個手指說,回收價是這個。我說,3萬?父親輕蔑一笑,30萬。我松了口氣,多虧是30萬,如果是300萬的話,父親這次得賠進(jìn)去5萬塊了。他見我沒表現(xiàn)出震驚,又說,這只瓶子不簡單,你瞧瞧,這里面有一顆珠子。據(jù)說這顆珠子有個神奇的能力,往酒壺里倒進(jìn)去二兩酒,再往出倒時,只能倒出一兩。他把壺蓋揭開,用手電筒朝壺里照。我透過細(xì)窄的壺口看見一顆核桃般大的圓球,球體泛白,渾身開著芝麻大的孔,晃動壺體時它就在里面滾動。父親說,這么細(xì)的壺口它是如何進(jìn)去的,這是此壺最大的謎點,也是它的賣點。見我正看得入迷,父親拿了半瓶白酒要給我演示。我怕當(dāng)場露餡,讓父親在我跟前丟了面子,便推脫道,專家都說了,那咱就信專家的,白白浪費一兩酒,可惜了。父親好喝酒,便舍不得給我展示,晃晃酒瓶笑著說,那咱就等到人多時展示一次。我說,你可千萬別跟外人說,萬一有人知道你有這么值錢的東西,動起歪心思就麻煩了。咱自己知道就行,就等著主播來收瓶子吧。父親這才拿了一條毛巾把酒壺包起來,把它和之前淘來的瓶瓶罐罐放在一起。

我知道這都是些騙人的把戲,其實給一個陶瓷瓶里放一顆核桃大的珠子并不是什么難事,在燒制壺坯之前把陶瓷珠子的泥坯預(yù)先埋入即可??擅鎸?zhí)拗的父親我又不愿意揭穿他。母親已經(jīng)因為他這樣毫無節(jié)制地購買這些“古董”,賭氣回了老家。妻子也對父親的這種行為特別反感,總是在背地里和我爭吵。我能怎么辦呢?我和父親旁敲側(cè)擊地說過幾次,父親著了魔似的和我說,我一輩子沒干成個大事,如今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一條掙錢的路子,你們又這樣待我。她們女人目光短淺,難道你也不相信我?父親的反問讓我啞口無言,好像如果我也不支持他的話,他會做出什么傻事。我心想,反正也就是花幾個錢的事情,能讓他心里舒服也就罷了。更何況我們不能把他也氣走,養(yǎng)女晶晶剛來我家不久,身邊得有個親人陪著。如果父親也走了,我和妻子就得有一個人辭職看娃。我倆商量了很久,誰也舍不得扔下工作,于是我只能把父親留下來。不管他花多少錢,別太出格就行,這幾千元就當(dāng)帶他出去旅游了。既然錢已經(jīng)花了,索性就接受這個事實,把它當(dāng)成個小玩意也不錯。這世間的事和物,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呢?就像父親從網(wǎng)上買來掛在客廳里的那幅字“難德糊涂”,雖然他也看出了那個“得”字寫成了“德”,這完全不影響我們對悠然處世這一哲學(xué)意味的理解。

趁著父親送孩子上學(xué)的空檔,我偷偷把酒壺拿出來,又取了半瓶汾酒,在分酒器里量了二兩倒進(jìn)去,再倒回分酒器時差不多還是二兩。我忍不住笑了,并非笑父親的愚昧,而是笑我自己無聊。

如今我竟然被這酒壺所困,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時,我聽見了父親的聲音。他說,我倒要看看這酒壺是否真有這神奇的功效。接著我被劇烈地晃動起來,我大聲呼喊,爸!爸!救我!救我!聲音在空曠的酒壺里回蕩,可晃動仍然不停歇。緊接著從瓶口處射進(jìn)一道亮光來,是父親揭開了瓶蓋。我就更奮力地喊叫起來,爸!爸!救我!救我!他還是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倒是聞到了酒壺里殘存的酒味。他的鼻孔貼近瓶口,擋住了亮光,嘴里還嚷道,這小子,不讓我試驗,自己倒偷偷測試了。緊接著一股白酒就從壺口傾斜下來。我也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角度觀看白酒進(jìn)入酒壺的場面,就像是一泓從天而降的瀑布,瞬間將我的整個身體沖刷起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圓滾滾的,沒有四肢,原來我變成了那顆珠子。在酒的作用下我的整個身體在壺壁碰撞,并在酒水形成的漩渦里旋轉(zhuǎn)起來。我感到一陣陣的眩暈,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忍不住張開嘴,不,準(zhǔn)確地說是張開布滿全身的小孔。小孔一開,酒水就灌入體內(nèi),辛辣與清香灌滿我的身體,我竟然沉到了壺底。再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就不是特別清楚了,只感覺酒壺傾斜,酒水順著亮處流走了。父親的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他還嚷道,啊呀呀,果然少了一兩。

酒醒后,我又被關(guān)在了密不透風(fēng)的酒壺里,四周一片漆黑。我試著滾動身體,能感覺到酒壺壺底并不寬敞,一不小心就會碰到壺壁,卻沒有發(fā)出陶瓷與陶瓷碰撞的聲音,只是沉悶的一聲,短促無力,這讓我對之前這顆珠子材質(zhì)的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壺外是家里人的聲音,母親竟然也回來了,還有幾個陌生人的聲音。有個年輕男人說,你兒子失蹤多長時間了?父親說,3天了,準(zhǔn)確點說是73個小時。妻子又說,他從沒有不辭而別過,他去哪兒都要和我說一聲的。那人又說,近期你們家里發(fā)生過什么矛盾沒有?母親說,我和他爸吵過嘴,躲回老家去了,這不今天上午才趕回來。妻子說,我媽走后也沒發(fā)生過別的事啊,他會去哪兒了呢?另一個中年男人不耐煩地說,提供一張近期的照片,留個聯(lián)系人的電話。我們試著找,找到了聯(lián)系你們,你們自己也好好回想一下,問問親戚朋友。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報了警,警察走后,妻子嗚嗚地哭起來。母親安慰說,或許他只是出去散散心,過幾天就回來了。妻子說,我就怕他想不開。母親說,他平常不是挺樂觀的嗎?你爸瞎花錢他都不在乎。父親說,那是我兒子明辨是非,再說這怎么能算是瞎花錢,我可是試過了,這酒壺真能喝了一兩酒。假的能行嗎?不信我給你們看。

原來是我吸收了父親的那一兩酒才昏睡了3天,我躲在瓶子里用盡渾身密密麻麻的嘴喊叫,希望他能打開酒瓶聽見我的呼聲,可又害怕他給眾人展示酒壺喝酒的節(jié)目。妻子說,他不在乎你花多少錢,他在乎的是我們沒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說完她又哭了起來。母親在一旁安慰道,我也知道你們很在意這件事情,這不,咱想辦法把晶晶抱過來了嗎?唉,我也是大意,光顧著你弟弟那邊做工作了,沒顧及他的感受,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說著母親也嗚嗚地哭起來。

我聽了他們的話,心里也覺得一陣難受。我又何嘗不想接受晶晶,安安穩(wěn)穩(wěn)圓圓滿滿地維護(hù)這個家。在晶晶進(jìn)門之前,我也給自己做了牢固的心理建設(shè)工作。晶晶再怎么說也是我們李家的骨肉,不算外人。弟弟和弟媳婦能把他們的親骨肉讓出來,也實屬不易。再說,他們正打算生個兒子,這樣能給他們減輕一些負(fù)擔(dān),讓晶晶也有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墒?,晶晶進(jìn)門后,對我們的態(tài)度與之前完全不一樣。在以前,她喜歡進(jìn)城來我家玩,尤其喜歡我和妻子帶她去動物園和公園玩,總是住在我家不愿意回去,因為在這里沒人和她搶玩具、搶電視,好吃的好喝的全部是她的??扇缃癫灰粯恿耍兊蒙枇?,總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躲在爺爺奶奶背后。我和妻子試著帶她出去玩,還沒出小區(qū)門她就悄悄地抽泣起來,我不得不再把父母叫下來,讓他們帶著晶晶出門。

父親又說話了,警察答應(yīng)了給咱找,畢竟人家人手有限,咱也印一些尋人啟事出去貼。妻子說,尋人啟事肯定要印的,還要寫上有償提供線索。母親說,有償是怎么償,給人家多少錢。在一旁的晶晶突然說,我看見單元樓門口一個尋狗的啟事,寫著提供線索給3000塊,咱得給5000塊吧。在酒瓶里面聽到晶晶的話,我是又感動又想笑。原來我在她心里就值5000塊錢?可又一想,只是提供個線索,又不是和綁匪贖票,5000塊也不少了。再說,我如今躲在這酒壺里,寫500萬也沒關(guān)系。

大人們都出去印傳單了,只留了晶晶一個人在家。我以為她會打開電視看動畫片,沒想到她竟然把藏在柜子里的酒壺取了出來。一陣細(xì)微的搖晃過后,我能感覺到她沉重的呼吸。瓶蓋揭開,一只亮閃閃的眼睛朝壺里觀望。我聽見她說,酒壺啊酒壺,聽爺爺說你是從唐朝來的,是那個李白的唐朝嗎?那你會不會是李白寫“對影成三人”時使用的酒壺?說著她便背誦起那首詩來?!盎ㄩg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背著背著,她抽泣起來,酒壺啊酒壺,我想我的爸爸媽媽了,我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見到他們了。爺爺奶奶把我?guī)У搅舜蟛遥屛医写蟛职?,叫大伯母媽媽,可他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我?yīng)該怎么辦呢?我想回去找爸媽,可大伯和大伯母對我又特別好,如果我離開了他們,他們該多么傷心啊。現(xiàn)在大伯不在了,肯定是因為我之前和他生氣,不肯叫他爸爸,他才離家出走的。

晶晶邊說邊哭,我也忍不住流出淚來,我的淚是從渾身的小孔里滲出來的。淚也不是淚,是酒,不一會就漫過了壺底。很濃烈的酒味充滿整個壺腔,甚至溢出了壺口。晶晶應(yīng)該是被酒味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她也發(fā)現(xiàn)了酒味是在她說完那些話后產(chǎn)生的,她就傾斜了酒壺往外倒,果然有酒從壺口流出。她驚訝道,酒壺啊酒壺,你難道是聽懂了我的話?她把酒壺重新放平,懇求道,你果然是一只神奇的酒壺,那你肯定也有魔力,我求求你,幫我把大伯找回來吧。如果他能回來,我就再也不離開他了,我愿意做他的女兒,叫他爸爸。

我從未想過這樣的話能從一個僅有8歲半的小女孩口中說出。聽了她的話,我恨不得趕緊從酒壺里鉆出來,只是我無手無腳,只有這千瘡百孔,無濟(jì)于事。我朝著外面大喊,晶晶!晶晶!爸爸在這兒!爸爸在這兒!晶晶完全沒有接收到我的呼喊,聽到有人敲門,她慌慌張張蓋上壺蓋,開門去了。

我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已經(jīng)整整3天了,沒人再來撫摸這只酒壺,他們都在忙著找我。妻子在客廳里哭泣時,母親也跟著哭,晶晶乖乖地不發(fā)出任何聲音。父親在他的房間連著點了好幾支煙,打火機(jī)噠噠響。他有時會打開手機(jī)刷快手,嘈雜的短視頻瘋狂地輸出賣貨的聲音。他總是在鑒寶類的專家賬號停頓,里面幾乎癲狂的收藏者在罵專家不懂裝懂,甚至要和專家對賭。如果他價值3個億的寶貝是真的,專家必須以兩倍的價格賠償。父親苦笑了一聲說,幾個億,騙誰呢,一看就是假的,太離譜了。接著他又刷到了關(guān)注的那個主播。主播說,各位藏友們,我已經(jīng)帶著收藏家白老師到達(dá)河北,咱的這位藏友之前拍到那個價值15萬的唐代瓷碗,今天咱就上門回收,讓你們看看咱真不真實。視頻里人聲嘈雜,好像是很多粉絲為了見證主播回購的真實性,專程趕往現(xiàn)場監(jiān)督,主播果然帶著現(xiàn)金。交易完成時,還專門采訪了那位收藏者。主播高喊道,拿到錢了沒?藏者有些羞澀地說,拿到了。周圍人哄哄地笑。主播又說,咱真不真實!藏者說,真實,真實。我沒想到,我用3000塊錢拍到的寶貝,竟然真的賣了15萬,感謝主播,非常感謝。主播說,咱的下一站是山東青島,那里還有一位藏友等著,這次是20萬,歡迎大家關(guān)注,具體位置我會發(fā)到群里。

父親也被視頻內(nèi)容感染到了,嘴里也低聲道,真實,真實,說著就從柜子里把酒壺取出。正專注著聽視頻內(nèi)容的我,被他猛地?fù)u晃,在酒壺里碰撞的眼冒金星。父親應(yīng)該是提著酒壺去了客廳,母親和妻子停止了哭聲。父親說,咱這樣吧,把懸賞的金額提高到5萬,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肯定有更多的人為了錢參與尋人的。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咱哪來的這么多錢?父親說,我把它賣了就有了30萬了。父親說話時動作很大,我能感覺到他堅定的信念。家里又恢復(fù)了平靜,沒人反對父親,也沒人贊同他。只有晶晶突然說,我相信爺爺,我相信酒壺!

父親的賣寶之行開始得很倉促,主播在群里一公布青島的行程,他就催促著母親給他收拾行李。母親此時也一反常態(tài)地配合,直說快去快回。我在酒壺里很無奈,我是一點也不放心,萬一路上有個三長兩短,怎能對得起這個已經(jīng)65歲的老人??晌覠o能為力,只能跟著他,保佑他,趕快結(jié)束這荒唐的騙局。

父親舍不得打車去火車站,便早早出發(fā)去擠公交車。這是一段開車需要45分鐘的路程。父親小心翼翼抱著我,花費了兩個小時,坐了24站,終于抵達(dá)火車站的公交站點。在此期間,我沒有感受到太大的震動。從公交站臺到上火車,他一共用去了362步,這不像他以往的風(fēng)格,應(yīng)該是刻意換成了小碎步。上了火車,他就把酒壺緊緊地貼著胸口護(hù)著。我能清晰地聽到他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一直處于較快的運轉(zhuǎn)狀態(tài)。

這是一趟漫長的旅程,動車將要經(jīng)過石家莊到達(dá)濟(jì)南,再轉(zhuǎn)一趟普通列車跋涉5個小時到達(dá)青島站。至于剩下的路線,我無法獲知。一路上父親還在刷新群里的消息,有人在詢問主播具體多會兒到青島,他將要去接站;有人問多會兒去甘肅,他已經(jīng)等不及把手里的寶貝獻(xiàn)給主播了。

列車進(jìn)入石家莊站時,父親的身旁來了一個年輕人。他是個急性子,一上來就和前排后排的人打了招呼,并告訴父親他一會兒在濟(jì)南站下車,如果他睡著了,請把他叫醒。父親一開始保持警惕,不和他搭茬,可耐不住年輕人的熱情。年輕人問父親,大叔,你吃不吃燒雞。父親說,不吃,你自己吃吧。過一會年輕人又問,你喝不喝汽水。父親說,你喝吧,我不喝。年輕人說,不喝汽水我這還有紅茶呢。年輕人的過分熱情讓父親很局促,心跳加快。突然父親“啊”地叫了一聲,緊接著喊道,年輕人,你能不能消停一會,你的飲料差點砸到我的寶貝。年輕人連聲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這人大大咧咧慣了。我媽怕我路上寂寞,給我買了這么多好吃的和好喝的。大叔,你帶了什么寶貝,讓我看看唄。父親說,你別和我說話,我不能和你說話。那年輕人笑著說,不就是寶貝嘛,我這兒也有寶貝呢。我媽說不讓外人看,這有什么嘛,大叔,我給你看看我的寶貝。父親說,你媽告你別拿出來,你就注意安全,保管好了,我不看。年輕人覺得無趣,便讓旁邊的人看。嬸兒,你看看我的寶貝,我媽說這可值50萬呢。就有個女人驚訝地說道,是嗎?這么個破碗就能值50萬?旁邊有人就哈哈哈笑起來。年輕人有些著急地說,你你,你們不識貨,我讓你看看,人家專家是怎么說的。停頓片刻,就聽到手機(jī)里那個主播在講解這個瓷碗。主播的聲音很熟悉,我緊緊地貼在壺壁上聽,感覺到父親也朝著手機(jī)的方向傾斜過去。原來正是父親關(guān)注的那個主播。主播說,這一批東西都是從井里挖出來的,這只瓷碗為什么值50萬,你們看,這碗底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吧,你拿熱水一澆試試看。手機(jī)里傳來咕嘟嘟倒水的聲音,緊接著人們開始哇哇叫起來。主播喊著說,看見這只大公雞了沒,遇熱水才會顯現(xiàn)。這就是古人的智慧。年輕人說,你們看到了沒?有人問,那你給我們展示展示,要不然我們咋知道你的這只碗就是手機(jī)里那一只。年輕人喊,拿熱水來,非得讓你們心服口服。說著就聽見有人遞來熱水,咕嘟嘟往碗里倒。我猜想年輕人的周圍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因為在人們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哇聲中,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乘警的喊聲:都坐回到自己位子上去!坐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現(xiàn)場回歸了平靜,正當(dāng)我在琢磨這年輕人是不是騙子時,一直沉默的父親開始說話了。他的嗓音壓得很低,小伙子,你有好東西不能這樣張揚。年輕人說,這有什么?誰還敢搶我的?看到我的肌肉沒,我在家天天練著呢。父親說,人心隔肚皮,好東西大家都惦記著呢。你小聲告我,你的碗是從哪兒買到的。你告了我,我就讓你看看我的寶貝。

父親的舉動讓我大吃一驚,他怎么這么不小心啊,萬一這年輕人裝瘋賣傻呢?我在心里默念,不要隨意搭理人,不要隨意搭理人。

年輕人果然也壓低了聲音說,就是剛剛這個主播,他給我們建了個群,我在群里搶到的,唐代的東西。你的是什么寶貝?父親激動地說道,那咱是群友嗎,你在群里叫什么名字?年輕人說,張飛。父親說,原來你就是張飛,我就說看見這只碗眼熟。張飛說,你是什么寶貝?父親說,咱倆的寶貝是同一批出水的,我這是酒壺。張飛說,你是瀟灑一生?父親笑著說,年輕人腦子好用。張飛說,你的酒壺真可以喝一兩酒?父親說,真可以,只不過我覺得你的碗都能賣50萬,我的酒壺賣30萬有點少。張飛笑著說,可能你的東西不真吧。父親情緒激動地說,年輕人不敢亂說話,東西真不真不是你說了算。張飛說,那你拿出來我看看,一試便知。父親說,這東西只認(rèn)白酒,別的東西不管用。這車上沒白酒,試不了。張飛說,那你告訴我,你準(zhǔn)備帶你的寶貝去哪里?父親又壓低了聲音說,去青島,我家里有事,急需用錢,我準(zhǔn)備主動找他去。張飛說,咱倆想到一塊去了。我也是家里有事,我媽得了食道癌,快吃不下去東西了,我得拿錢給她治病。父親不說話了,我猜他一定想到了我。張飛問他,你家里人得了什么癌?父親呸了一聲說,你家才得……他沒說完,輕咳了一聲把話茬過去了。我家兒子失蹤了,我得拿錢懸賞找他。張飛說,你家兒子腦子也有???父親疑惑地問道,什么叫也有?。繌堬w說,我媽說我腦子有病。父親聽罷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沒了聲音,隔一會又說,希望吧,希望他是一時腦子轉(zhuǎn)不開彎,想通了自己就回來了。張飛還要看父親的酒壺,父親說一會下車買瓶酒再試。

火車到達(dá)濟(jì)南站,父親和張飛一起下了車。父親要趕著去買票,張飛非要先去買白酒。兩個人就在火車站售票廳拉扯起來。我在酒壺里搖晃得分不清誰是誰的聲音,只聽到外面有人喊有人罵。突然“砰”的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摔在了地上。我使勁讓自己恢復(fù)意識,想聽聽是不是酒壺碎了,要是它碎了,我應(yīng)該就能出去了吧。可我四處滾動,感覺還是在那個酒壺里。這時外面?zhèn)鱽韽堬w號哭的聲音,你把我的碗摔破了,50萬呢,50萬呢。父親在一旁說,是你自己摔地上的,可和我沒關(guān)系。張飛說,就是你,我拽著你走,你不走,我就把手里的包扔地上,想兩只手拽你走。父親說,你自己說的,是你自己把包扔地上的,碗不就碎了?張飛撒起潑來,就是你,你陪我50萬,你陪我50萬。我聽見父親收拾瓷碗的聲音,嘩啦啦的聲音讓人心碎。他又拉著張飛說,碗已經(jīng)碎了,賣不了錢了。我看你也是個可憐人,要不你跟著我去青島,咱去了和他抬價,抬得高些,我把高出來的那部分給你,你回去給你媽看病。張飛腦子轉(zhuǎn)得快,馬上“嘿嘿嘿”笑起來,又說,那我還有一個要求,咱現(xiàn)在出去買白酒,我想看看你的酒壺到底值不值這么多錢。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小子咋就這么一根筋呢。這樣吧,咱現(xiàn)在先去買票,買完票就去外面買酒,我怕一會沒票了,咱還得等明天的火車。你想想,咱現(xiàn)在多逗留一天,我這個酒壺就也多一天的風(fēng)險,萬一和你的碗一樣,不小心摔了,那咱可一分錢也得不到了。年輕人同意了父親的主意,我也佩服父親臨陣不亂的氣魄??删驮谒麄償D到售票窗口時,售票員告訴他們?nèi)デ鄭u的票只剩一張了。張飛說,一張可不行,我們兩個人都得去。父親毅然決然買下了明天上午的兩張車票,就拉著他去站外買白酒去了。

他們在火車站外尋了個小商店,買了一瓶二鍋頭,又在附近尋了一間小旅館。一進(jìn)門張飛就迫不及待地要父親把酒壺拿出來,父親笑著說,你還真是個急性子,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接下來我就見到了久違的亮光。父親說,這酒壺就一兩的量,很準(zhǔn)確。可現(xiàn)在咱沒有分酒器,只能讓你看個大概了。張飛說,這怎么能行,是多少就是多少,否則就不值30萬。父親擰不過他,就說,那這樣吧,你去樓下小餐館借個玻璃酒杯,這種杯子滿杯是一兩。年輕人說,為了準(zhǔn)確,我去跑一趟,你可別玩什么花樣。年輕人剛下樓,我就感覺到父親把酒壺裝回了書包,嘴里說,瞧你那傻樣,我還缺錢呢,能把錢分給你?不讓你流落街頭已經(jīng)算是我好心腸了。說罷就聽見父親匆匆出了小旅館。他直接去了火車站售票口,問售票員,去青島的那張票還有嗎?售票員說,剛剛退下來一張車票,現(xiàn)在有兩張了。父親說,就買一張!父親又把第二天的兩張車票退掉,剛離開售票口,他就高興地拍手道,真是一舉兩得。

說實話,父親的這種行為在我看來是極不負(fù)責(zé)任的。他是早有預(yù)謀的,他明明知道那個年輕人腦子不好,還這樣玩弄他,真算是財迷了心竅。我不知道此刻坐在去往青島的火車上的父親在想些什么,雖然我倆僅隔了一層薄薄瓷壁,我卻聽不清他的心跳。如果我可以出去,一定會把這害人的酒壺當(dāng)著他的面摔個粉碎,讓他從此打消發(fā)財夢。

 5個小時的行程,我們倆誰也沒說一句話。父親下車后一直在和群主索要具體的收貨地址,群主得知他真的帶著東西來到青島時,才說他們得過幾天才能到青島。他又給對方撥過去語音通話,被掛斷了。過一會兒群主發(fā)過來一條語音信息,你的東西我們暫時收不了,趕緊回去等著吧。

我能感覺到父親的絕望,他的一只手緊緊地捏著酒壺,我能聽見手指在壺壁上如犁頭一般犁過的沉重聲音,讓我渾身戰(zhàn)栗。此時從海面吹來的風(fēng)肯定也裹挾著帶著咸味的水汽,輕輕撞擊著父親的額頭,那是倔強(qiáng)的額頭,他從不輕言放棄。他撥通了母親的電話,電話那頭焦急地問,你到了嗎?情況怎么樣?父親的聲音一下子老了許多。他說,剛和他們通過電話,一會兒就來接我。你們那邊有消息沒。母親說,還沒消息,沒有一個電話。父親說,不行了再加上5萬,10萬塊總會有吸引力吧。母親說,你自己小心,我們盡量把傳單貼在一切可以貼的地方。

掛斷電話,父親打了一輛車,司機(jī)問,咱去哪?父親說,我也不知道,你隨意找個小旅店,不要太貴,我就想好好睡一覺。司機(jī)很快就把父親送到了一家旅館前。父親走進(jìn)旅館,要了一間最便宜的房間,倒頭就睡了。我聽到了他悠長的呼嚕聲,從他的呼嚕聲中能聽出一種解脫。在夢里,他或許已經(jīng)放棄了在偌大的青島尋找一個可以用30萬現(xiàn)金回購他酒壺的人了。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的呼嚕聲猛地消失了。我聽見他打開手機(jī),在快手上刷小視頻,緊接著就聽見了那個主播的聲音:老鐵們大家好,咱今天是現(xiàn)場直播啊,我們一行人已經(jīng)到了青島,大家看看,這里果真是啤酒的天堂啊。我們這次要拜訪的藏友就是開啤酒店的老板,他手里的那只大紅公雞瓷碗今天就將變成20萬現(xiàn)金。各位老鐵,歡迎大家來青島監(jiān)督啊。為了保證真實,大家請認(rèn)準(zhǔn)這個店鋪招牌,鮮啤小屋,來來,大家跟著我往進(jìn)走……父親聽到這,渾身一震,我能感覺到床墊子跳動的余波。父親一邊收拾一邊默念,鮮啤小屋,鮮啤小屋。一直到了街上,他還在默念鮮啤小屋。他攔了一輛出租車,一上車就朝著出租車司機(jī)喊,鮮啤小屋,趕緊趕緊。司機(jī)師傅說,青島到處是鮮啤小屋,咱去哪一個?父親焦急地喊道,你先開車,咱一家一家找。車子開得很快,父親的心跳聲也很激烈。

突然父親喊停出租車,我猛地一晃,聽見父親說,就是這兒,門前圍了一圈人的那個店,那不就是鮮啤小屋嗎?我跟著父親一路狂奔,手機(jī)里主播已經(jīng)把現(xiàn)金給了鮮啤店老板。這時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人群里,瘋狂地喊,看看我的寶貝,看看我的寶貝。現(xiàn)場工作人員說,老頭,你來這兒干什么?父親說,我是唐朝的酒壺,請主播看看。工作人員說,線上有一萬多觀眾觀看呢,你不要在這搗亂。一伙人就圍著父親推搡他。我在壺里干著急,卻一點辦法沒有。這時主播的聲音靠近了,可能是直播延遲的原因,他的聲音總是一個追著一個,說話時就像是如來佛在講經(jīng),有一種莊重的回響。他說,既然這位藏友這么熱情,就讓他過來,咱看看他的藏品。父親掏出酒壺,他的手在發(fā)抖,我盡量靠著壺壁,想聽清楚現(xiàn)場的動靜。主播笑著說,原來他就是瀟灑一生啊,咱的老朋友了。我記得你那只酒壺當(dāng)初只花了5000塊吧。父親說,是的,5000塊。你不是說值30萬嗎,我特意從山西趕過來,我兒子失蹤了,我急需用錢。主播笑著說,我知道你心急,我答應(yīng)的事情自然也會做到。只不過那件寶物到你那兒也有幾個月的時間,我還是得驗驗,驗好了照價回收。老鐵們,同不同意?同意的摳1。父親說,瓶子到我手就沒離開過我,假不了,您放心驗。

聽說要驗,我的心里開始發(fā)慌,我也知道,接下來我不得不喝這一口酒了,否則父親的酒壺就會被認(rèn)為是假的。

主播揭開了壺蓋,手電朝里面照,又搖晃了瓶子,看到珠子在壺底滾動一圈,笑著說,白老師,您也看看。另一個眼睛堵在了瓶口,發(fā)黃的眼珠子轉(zhuǎn)一圈移開了。我聽見那人悄悄說一聲,放心吧,他沒放吸水棉。聲音很低,像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我意識到父親果真是上當(dāng)了,原來都是吸水棉的詭計。

主播莊重的回響又隆隆地傳來:各位老鐵咱看清楚了,這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砂拙啤H绻酉聛砦覀冞€能再接回二兩酒,那這位老伯的東西咱就不能收了。嘩的一聲,酒水波濤一般涌進(jìn)酒壺,我把全身的小孔都張開,奮力地吸收起來,辛辣的液體進(jìn)入我的體內(nèi),我的眼前漆黑一片,沒了意識。

再次醒過來時,我還在黑暗中顛簸。我聽見了父親和張飛的聲音。父親說,我沒想到你還在小旅館。張飛說,我身上沒錢結(jié)賬,他們不讓我走。父親說,我走時給你結(jié)了房錢了。張飛說,我就著咱那瓶二鍋頭吃了人家兩桶泡面兩個雞爪,沒錢結(jié)賬,所以不讓走。我靈機(jī)一動對他們說,我等我爸回來結(jié)賬。他們就讓我又住了3天。父親笑著說,你就信我會回來?我可是把你微信拉黑了。張飛說,我看了直播,他們沒收你的酒壺,就覺得咱倆都被騙了,就想著你也會可憐我,會回來找我。父親說,是啊,誰能想到這破酒壺關(guān)鍵時刻把那二兩酒喝得一滴不剩,我當(dāng)時恨不得現(xiàn)場砸了它。

我這才知道,是我把事情搞砸了,不過好在父親全身而退,也不再癡迷這酒壺,我就放心些了。

外面停止了顛簸,張飛笑著說,大伯你看,前面那棵大柳樹下就是我家。父親說,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怎么柳樹上挑著紙幡兒。張飛大叫,不會是我媽沒了吧!

又是一陣顛簸,又是一陣張飛的哭喊,媽,媽,你怎么不等我回來呀。旁邊一個女人哭訴,她就是等不回你呀,你到底去哪兒了。父親說,他去給他媽籌錢去了,不怪他,不怪他。張飛說,大伯你走吧,是我不孝,是我沒本事。父親說,要不你把這只酒壺留著吧,算是留個念想。父親剛把酒壺遞出去,張飛就猛地?fù)屃诉^去,只聽見張飛歇斯底里喊道,就是這破玩意害得我媽。話音剛落,“嘭”的一聲,我的眼前一片白光。

耳畔響起了晶晶急促的叫聲,媽,媽,爸爸動了,爸爸動了。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臥室床上。晶晶拉著妻子湊到我面前。我說,我這是怎么了?妻子紅腫著雙眼笑著說,自己就一兩的量不知道啊,一次還喝了二兩白酒。我說,爸和媽呢?妻子說,媽把爸的酒壺砸了,都說是那酒壺害得你喝了酒,兩人鬧矛盾回老家去了。我看看依偎在妻子旁邊的晶晶,眼里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