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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5年第3期|劉磊:風馳云卷的日子(中篇小說)
來源:《膠東文學》2025年第3期 | 劉磊  2025年05月23日08:09

一切都源自那頓早飯。那天,八歲的梁燕第一次吃泛著蔥花香的雞蛋熗鍋面。兩個雞蛋是溏心的,一咬下去,金黃的湯汁就像甘泉一樣溢滿了整個口腔。父親梁成福左手托著半塊玉米餅子,右手用筷子往上面抹了些自制的西瓜黃豆醬,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臉享受的梁燕,心說,對不住了閨女,一會兒讓我抓了現(xiàn)行,我會用鞋底狠狠揍你屁股的。媳婦秀花起身刷碗的時候輕輕踩了一下梁成福的腳尖。梁成福瞪了秀花一眼,心想,婦道人家懂什么,我這都是為她好。

這一切,梁燕都一無覺察,她呼嚕呼嚕地喝完最后一口面湯,撂下碗筷,抓起書包一溜煙地跑了出去,在胡同口的大柳樹下跟小伙伴李曉梅會合,便往學校走去。梁燕哼著歌兒,走起路來身子一聳一聳的,腦后的馬尾像只躥上躥下的小倉鼠??衫顣悦肪徒厝徊煌?,她耷拉著腦袋跟在梁燕后面似乎做了什么虧心事。

快點兒啊,這么慢騰騰。梁燕邊走邊催,怎么,身體不舒服嗎?

身體沒什么不舒服。李曉梅說,就是心里有些……難受。

怎么了曉梅,挨批評了?

那倒沒有。李曉梅搖著小腦瓜兒說,我問你個問題,有兩個小朋友特別要好,但是,一個卻欺騙了另外一個,你說,被欺騙的那個會原諒另一個嗎?

什么呀,哪個欺騙了哪個?騙的又是什么呢?糖果嗎?大白兔還是什錦的?那怎能原諒呢?

不是糖果,是……

是什么也不重要了,我要去看表演了。你快去上學吧,要不你要遲到了,當心張胡子用教鞭抽你手心。

好吧。李曉梅期期艾艾地沿著大路上學去了。梁燕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她穿過叮叮當當?shù)睦弦蠹诣F匠鋪,路過整天拉著窗簾的人民攝影店,向西拐過充斥著咿咿呀呀吊嗓子聲的惠云京劇院,來到一所高大房屋的窗戶下面,熟練地扶著電線桿站上一個石礅子,扒著窗戶往里瞧。里面還是熟悉的排練大廳,正北的墻上貼著一行紅底黑字大標語:距離全市雜技比賽還有100天!

跟昨天一樣,彩排廳西側(cè)是車技排練,一個小伙子正騎一輛墨綠色小軸平把自行車,一會兒把前輪抬起,一會兒又把身子平躺在車把和車座上,兩條細長的腿筆直地向前伸展。他排練完后,又上來四輛自行車,騎手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騎著一模一樣的車子,像是同一個人復制了四份,他們正著騎、側(cè)著騎、反著騎,在車座上倒立……一個身形纖細利索,穿著紅色毛衣、深色練功褲的女老師在旁邊指揮著,她今天燙了頭,顯得很優(yōu)雅。一個穿著粉色對襟亮閃閃演出服的大姐姐,天外飛仙一樣騰空而起,掠過四個人的肩膀,穩(wěn)穩(wěn)地落在最后一輛自行車的車把上。嘿,真棒!梁燕在心里叫道。

東側(cè)是三個小伙子在耍草帽,雙手輕輕一抖,那些草帽便生了翅膀般上下翻飛,初看雜亂無章,可要細看下去,草帽哪起哪落,卻是分毫也不差的。

中間的空場上,照例是些練著基本功的半大孩子,有幾個在一張長條凳上輪流倒立,有幾個在一旁壓腿或者翻跟頭,那個女老師時而過來瞅瞅,摸摸這個的頭,擦擦那個的汗,又很快去別處了。咦,那個變魔術的男孩兒怎么沒來?昨天還在的,他身穿燕尾服,一根魔術棒甩來甩去,憑空變出一朵玫瑰花,玫瑰花成了棒棒糖,棒棒糖又成了鴿子撲棱棱飛走了……正想著,排練室的門開了,一個頭發(fā)花白、戴黑框眼鏡的人走了進來,他一眼就看到了趴在窗戶上的梁燕,用手指了指。梁燕以為他跟自己打招呼,高興地揮揮手,可那人又用手指了指她。怎么回事?梁燕想,又不是第一天見我看排練。正納悶,猛覺得耳后生風,父親那張虎臉映在玻璃上。梁燕想溜,想跑,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想長出翅膀飛走,可一切已太遲,一雙粗糙的大手已經(jīng)鉗住了她。

梁成福從女兒出門便一直跟著,民兵排長出身的他最擅長的就是跟梢,在生產(chǎn)隊時偷東西的鐵柱,搞婚外情的賽花,都曾經(jīng)讓他抓到過現(xiàn)行。高抬腳輕落步,弓著身子貓著腰,三步一回顧,五步一藏身,梁成福悄悄地跟在燕子后面。班主任張大海找到他時,他以為是一個玩笑,燕子怎么可能不去上學呢?每天上學和曉梅一起出門,放學跟曉梅一起回家,有時有晌,雷打不動。他笑著說,張老師,您弄錯了吧,我家姑娘學習別提多認真了,是不是有重名的學生?張大海拿出一摞請假條遞給梁成福。他接過一看,最上面一張是:敬愛的老師,我因出水痘發(fā)燒,請假一周。請假人:梁燕。第二張:敬愛的老師,我因腮腺炎發(fā)燒,請假一周。請假人:梁燕。第三張,角膜炎。第四張,胃腸炎……

這……這熊孩子!梁成福唰唰地翻著那一摞四線方格紙的假條,覺得一股燃燒的血液直往上撞,就要頂開天靈蓋噴出來。他把那摞假條拍在桌子上,立起身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曠課事小,身體事大。張大海說,要是真得了這些病啊,可得注意,別落下什么后遺癥,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兒,不能大意。

是不能大意。梁成福拍了拍腦袋說,我就是太大意呀。放心吧張老師,我會狠狠地開導她的。梁成福搓著雙手說。他用兩塊什錦糖毫不費力地甜開了曉梅的嘴巴,獲知了女兒的全部秘密。兒子不是學習的料,女兒梁燕承載了他和妻子的全部希望,誰承想這個竟也不是省油的燈,可憐梁家我這一脈要斷了讀書的種子嗎?我祖上可是出過舉人的!他喟然長嘆,悲從中來。

當他看到梁燕趴在窗戶上看雜技時,就脫下自己的布鞋,那鞋底是秀花點燈熬油納的千層底,針腳又細又密,像柔軟的鐵葉子。他拎著布鞋小步快跑過了馬路,踩了一泡狗屎也沒停下,但這小意外無疑使他的怒火燒得更旺,像火焰山。他一瘸一拐地沖過去一把鉗住燕子的脖頸,摁在自己腿上,掄圓了鞋底朝她屁股抽了過去,噼啪作響。梁燕吹喇叭一樣哭了出來。

這哭聲驚擾了排練的少年們。練車技的握緊了手剎,單腿撐地;練草帽的拋在空中忘記去接,任其東散西落;練基本功的收了腿,直了腰,紛紛支棱著耳朵跑到窗戶前瞧熱鬧。團長項文林皺了皺眉頭,女老師見狀趕緊喊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看罰俯臥撐啦!少年們不情愿地離開了窗戶,又開始互相打鬧,訕笑著。正是沒正形兒的時候,難管著呢。

窗外的梁成福打的每一鞋底都透著一股子天經(jīng)地義。正義之師,揮斥方遒。他邊抽邊斥,讓你不學習,讓你不學習,不讀圣賢書,專學下九流,專學……突然,一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一個不防備,手里的布鞋撩到了半空,等他看清是雜技團女老師時,那只鞋恰好砸到他的頭上。

干什么?梁成福惱羞成怒。

你剛才說什么?女老師杏眼圓睜。我打我自己的孩子,礙你什么事?

你打孩子我不管,可你罵我們是下九流。是可忍,孰不可忍!現(xiàn)在是新社會,由不得你胡說八道。女老師義正辭嚴,瞪著梁成福。

你少管閑事,要不是看你是婦道人家,我連你一塊兒打!梁成福怒道。話音未落,雜技團十幾名少年呼啦涌出來,正值青春躁動,血氣方剛,有幾人個子比梁成福還要高半頭。

罵人還有理了?

你動一下林老師試試!

梁成福也看過幾次他們義演,衣服一脫渾身都是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平地能起旋子、擰跟頭,爬桿、上墻,如履平地,他哪兒是對手。看熱鬧的越來越多,林老師朗聲道,大伙兒評評理,我們雜技團的演員不偷不搶憑本事吃飯,也算是文化戰(zhàn)線的生力軍。困難時期跟著省團去南方義演,為咱們惠云縣募集了十萬多斤大米,救了幾千條人命,難道是下九流嗎?

就是,這不胡說八道嗎?

剛才他還打孩子呢,這算家暴!

道歉,讓他道歉!大家七嘴八舌,紛紛道。

要說賑災義演這回事兒,梁成福是知道的。他小的時候,惠云縣雜技團跟著省團赴廣東賑災義演,募集到不少大米,那時他剛十二歲,差點兒餓死,還真虧了那些救濟糧他才撿回一條命??梢淮a歸一碼,在他眼里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變戲法兒、練雜技、唱歌跳舞,那都叫不務正業(yè),正經(jīng)孩子誰干那個。

光棍不吃眼前虧,梁成福心想,今天文的武的都干不過人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便說,我剛才在氣頭上,說的什么我也記不得了。我說過這話嗎?就算我說過吧,也是有口無心,我向您道歉,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還有正事要辦,不奉陪了。說完便要扭著女兒回家,可轉(zhuǎn)頭一看,哪兒還有梁燕的影子。

燕子!他大喊道,梁燕,你個死丫頭給我等著,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說完他撥開人群說,起開起開,有什么好瞧的,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又蹬上鞋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人群散去,街道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電線桿上的麻雀撲棱棱飛下來覓食,偶爾有走街串巷的貨郎經(jīng)過,它們便倏地飛走了。項文林把林巧云叫到辦公室說,巧云,你這個脾氣就不能改一改?嘴長人家腦袋上,愛說啥說啥,裝聽不見不就行了?

怎么能裝聾作啞呢?林巧云委屈地說,平白無故挨他的罵,他誰呀?

這也就是話趕話,何必認真呢?項文林見林巧云還要辯解,便擺擺手說,好了,不提了,說正事兒,他家那個小姑娘你見了嗎?

就是剛才那個小女孩兒?林巧云問。

對,剛才我趁亂把她帶到辦公室相看了一下,身段勻稱,骨棒輕盈,雙腿有力,是個練蹬技的好苗子。你們不要總是抱怨招生難招生難,關鍵還是要處處留心嘛。

哎喲,我的團長大人,天天排練都快累散了架,哪兒還顧上別的。林巧云在項團長面前就像小妹妹對大哥哥一樣,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可項文林最近對她卻不冷不熱,一臉嚴肅,有時候還訓斥幾句,像是藏著什么心事。

項文林雙手優(yōu)雅地一劃說,工作要學會“彈鋼琴”,既要抓訓練這個主責主業(yè),又要兼顧補充新鮮血液,我們的事業(yè)才不會停滯。

您就別賣關子了,您到底要我做什么?

那個小女孩兒叫梁燕,對雜技一腔熱愛,你想辦法把她招進咱們團。

對雜技一腔熱愛就要招她進團?林巧云說,誰知道是不是三分鐘熱度呢?這種事兒還少嗎?小偉、小花,剛來的時候也是一腔熱血,結果呢,一個請了長假,一個轉(zhuǎn)了學,都吃不了這個苦。

梁燕不一樣。項文林說,眼神透著堅毅,骨子里的東西,錯不了。

錯不了我也不去。林巧云有些不耐煩。你是怕去了人家不給你面子吧?項文林說,你得想辦法。

我有什么辦法?在她爹眼里,練雜技的就是下九流,我能有什么辦法?項團,你也死了這條心吧,離了臭雞蛋,還做不成槽子糕了?到飯點兒了,我要吃飯去了,說完一溜煙跑了。

項文林望著她的背影喃喃地說,你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成長起來呀。

項文林早晨上班第一樁事就是抽煙。他捻出一根煙,放在鼻子下面嗅一嗅,劃著火柴點燃,心事便隨著煙霧彌漫開來。還有三年就退休了,養(yǎng)花種草,含飴弄孫,雜技團交給誰呢?副團長有三人,吳義良、趙君山和林巧云。吳義良和趙君山打?qū)W藝時就尿不到一個壺里,七八歲的孩子,怎么就那么不甘示弱,彼此不讓?你拿頂五分鐘,我就十分鐘,你連翻六個跟頭,我就連翻十二個。有一次彩排《大跳板》,吳義良凌空三個跟頭站在第四節(jié)肩膀上,趙君山也凌空三個跟頭站在第四節(jié)肩膀上,這已經(jīng)是大跳板的極限動作。趙君山見分不出勝負,便說,有本事摘了保險繩再來一次,藝高人膽大,玩兒命也要分個勝負。師父李福龍恰巧路過,大喝一聲,混蛋玩意兒找死呢?兩人才悻悻作罷。

都要出彩,都想拔份兒,要搶風頭,可風頭就這么多,不拼命怎么行?師父看著小老虎似的哥兒倆,打心眼兒里喜歡,既不向著這個,也不偏著那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有多大能耐端多大碗。一直到了十四五歲,倆人開始躥個子,趙君山象征性地長了一點兒就歇了,身形依然小巧靈便,可吳義良卻躥了個大個子,又高又壯,這可把他愁壞了,個子一高,做什么動作都困難。他減餐,跑步,餓得發(fā)昏,但只要進食,哪怕喝口涼水,體重都往上增,不到一年,落了個鐵塔一般的好身體,半點兒不由人,他再也演不了尖兒了。李福龍安慰他,萬丈高樓平地起,底座就是地基,地基不牢,再好的尖兒也白搭。一邊教育,一邊讓他倆配合,往一塊兒捏咕。

就在兩人打算摒棄前嫌之際,一件離奇的事情出現(xiàn)了。那是惠云雜技團赴吳橋雜技節(jié)展演《大跳板》,一共四節(jié),吳義良的底座,趙君山的尖兒,這個節(jié)目排練時一直很順利,可臨到上場時,趙君山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保險繩被割了一個大豁口,這會出人命的。趙君山一把將繩子扯斷,扔到吳義良跟前說,說說吧,怎么回事?

吳義良拿起繩子看了看說,咱倆雖然常鬧些矛盾,但畢竟是一個鍋里掄馬勺的兄弟,我至于置你于死地嗎?

不是你還能是誰?趙君山說。我哪知道是誰?吳義良說。

兩人眼看要動起手來,李福龍把兩人拉到一旁問明了情況,他不太相信吳義良能干出這事,但那兩截保險繩卻分明是被動過手腳,干脆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至于保險繩怎么出的狀況,真成了一樁懸案。從那天起,兩人再也沒有合作過。日子一久,兩人年紀也大了,這件事淡化了很多,面上言歸于好,可誰都知道,彼此心里都有個大疙瘩。

林巧云是田青鳳的徒弟,柔術水平穩(wěn)坐全市頭把交椅,教學也是一把好手,可她的潔癖癥讓人受不了。到什么程度?拿吃飯來說,她左手蘭花指捏起饅頭總是不吃完,而是把沾過手指的那一小撮扔掉;剛進團那會兒還沒裝自來水,需要去二百米開外的井里挑水,她總是把身后的那桶水倒掉,說是不知道落進什么臟東西。吳、趙二人都曾經(jīng)喜歡過林巧云,可林巧云是誰,她洞悉男女之事后,便果斷決定終身不婚,那些事兒多臟啊,她說。吳義良臟,趙君山也臟,我林巧云也臟,是人就臟,臟死了!說林巧云潔癖,還有一方面指的是她道德潔癖,潔癖癥是怎么傳導到精神層面的,誰也說不清楚。她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誰說話不入她的耳朵,當場就跟人掰扯個沒完。大家因她是女的,都選擇讓著她,甚至有點兒躲著她的意思。

項文林在肚子里把三個人拎過來拎過去,總也沒個瓷實主意。如果吳義良和趙君山?jīng)]有這么多矛盾,雜技團給他倆任何一個都沒問題。一個班子就怕正副手合不攏,互相掣肘,什么事也做不成的。那就只好交給林巧云,巧云偏偏又是這樣的性情,他知道,抓業(yè)務必須丁是丁卯是卯,可要是抓管理,丁不是丁卯也不是卯,至少不全是。作為團長,需要協(xié)調(diào)上上下下多少關系,什么時候講原則,什么時候講風格,這里面學問大著呢,巧云還需要歷練呀!想到這里,他把巧云喊到辦公室說,昨天安排你的事兒考慮得怎么樣了?

什么事兒?巧云揣著明白裝糊涂。

去那個女孩兒家,問她愿不愿意來雜技團。

為什么非要我去呢?以后你自然明白。

我要是不去呢?

這是命令。項文林把梁燕家的地址寫到紙條上遞給她。

林巧云明白,一旦軍人出身的項文林說出這句話,就算板上釘釘,沒得通融了。得,吃誰家饃饃,受誰家折磨。林巧云接過紙條看了看,上面寫著:城關鎮(zhèn)梁家莊十字街7號。這回是趕鴨子上架——橫豎得去了。梁成福正在抽煙,見林巧云進門,回身就往屋里躲,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呀,這是我家,我怕她作甚。

請問是梁燕家嗎?

是。梁成福上下打量著林巧云說,別這么不依不饒,那事兒我已經(jīng)道歉了,殺人不過頭點地。說完,又向她身后望了一眼,確定只有她一個人后才長舒一口氣。

是的。林巧云說,你那天的態(tài)度不錯,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我今天來就是給你一個徹底改正錯誤的機會。

什么意思?梁成福疑惑不解。

你女兒梁燕這么喜歡雜技,就叫她來雜技團吧,這樣就算你將功補過。

想什么呢!她這番話倒把梁成福氣樂了,小孩子知道什么?她也就圖個樂兒,你當她真喜歡雜技呀?

爸,我是真的喜歡雜技。梁燕從屋里走出來,她一直聽著兩人的對話,她看到林巧云來喊她入團,心里樂開了花。

梁成福瞪眼、跺腳,右手一揚,梁燕就像耗子一樣哧溜鉆進屋,躲到了母親懷里。他對林巧云說,不可能的事兒,我們家燕兒將來還要考大學哩。

林巧云突然很憤怒,你還是瞧不上學雜技是嗎?哼,我早就料到今天來會是這樣的結果,你置孩子的興趣愛好于不顧,像法西斯那樣壓制孩子的天性,她難道是你的私人物品嗎?別忘了,她只是憑借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她雖和你同在,卻不屬于你們。

正當梁成福被林巧云這番話弄得云山霧罩之時,秀花從屋里出來了,她虎著臉說,你快打住,她不屬于我們屬于誰?難道還屬于你不成?

不可救藥。林巧云扭頭走了。

項文林聽林巧云哭訴完事情的全部過程后說,牽牛牽鼻子,打蛇打七寸,你得搞清楚他的“七寸”在哪兒,才好發(fā)力嘛。改天你跟我去,看我怎么辦。

三顧茅廬?您這是要請臥龍還是鳳雛?我不去。不過我敢打賭,您去了也是白去。

哦?項文林笑著說,賭什么?

隨便賭什么,您肯定輸。

三天后,項文林來到梁成福門前,簡單介紹了自己后,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梁成福,自己也點上一根。梁成福見團里領導來了,論年齡是長輩,又給自己敬了煙,便也客氣了許多。項文林說,前幾天我們林老師可能沒把話表達清楚,我們是想讓梁燕這個姑娘加入我們團。我從業(yè)幾十年,從未錯看過人,她肯定是個練雜技的好苗子。

她表達得很清楚。梁成福說,但是我不想讓我女兒練雜技,再怎么說也不如讀書考大學嘛。

燕子她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們雜技團一樣學文化課,一樣能考大學。

梁成福吸了口煙,笑著說,練雜技太苦啦。

項文林頓了頓說,要說學雜技苦,這話不假,可哪行哪業(yè)要想做出點兒成績不得吃苦呢?讀書就不苦嗎?十年寒窗無人問,三更燈火五更雞,到最后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是順利上岸還是跌進河里,這還都是未知數(shù)哩。

您這話也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可有些苦值得吃,有些苦嘛……

他笑著搖搖頭。

編制。項文林說,如果通過畢業(yè)考核,就是雜技團的正式在編人員,有固定工資不說,還能出國演出哩。

咱屋里說吧,外面風大。梁成福把項文林迎進家門。項文林邊走邊說,過去藝人是被人瞧不上,可現(xiàn)在時代變了,就拿咱們團來說,王鳳武、常洪鳳等好多演員都參加過抗美援朝慰問演出,受過主席和總理的接見,王鳳武還是全國人大代表哩!咱們縣六十多萬人口,有幾個全國人大代表?

梁成福聽了這番話心里一動,項文林說到點子上了。梁成福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高就高在能跳出農(nóng)門,改變命運,而讓他揪心的是,從目前來看,很難說燕子是塊學習的材料。

項文林又說,梁燕有這個先天條件,又對雜技有一腔熱愛,叫我說呀,這非但不是歧途,反而是捷徑呀!

您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晚上跟她媽合計合計,再問問燕子的意見,行與不行,我都給您回話。

好,我等您的消息。項文林說完就走了,前后也就半個小時的工夫,臨走前把那盒煙落在了桌子上。項文林是怎么號準梁成福的脈的?有人說是通過梁成福的朋友,主要是指酒友,有人說是通過他的親戚,究竟是什么途徑,誰也不知道。

房屋四座。北面是行政辦公室和宿舍,南面是彩排室。西面是牲口棚,里面的牲口保證您難得一見:兩匹上好的伊犁馬,正宗“天馬”烏孫馬的后代,綢緞般油亮的毛發(fā),奔跑起來馬鬃與地面平行,打個響鼻全城見響;還有一頭名叫“大楞”的東北虎和一只名叫“魯魯”的小猩猩。東面是練功房。功有四種,腰、腿、跟頭、頂。腰功要在“柔”,扶風擺柳;腿功要在“直”,縱橫如線;跟頭要在“飄”,灑脫穩(wěn)美;頂功要在“穩(wěn)”,穩(wěn)如泰山。

這里的一切都精準無比,可丁可卯。該死的起床鈴總是六點響起,真困啊,趿拉著拖鞋就往洗手間跑,閉著眼睛洗臉刷牙,跑完兩圈操才醒過神來。接著就是早課,下腰、撕腿、翻跟頭、拿頂。吳義良拿著一根教鞭噼啪亂抽,嘴里喊著,用力用力,提氣提氣!趙君山也拿著教鞭亂抽,不過喊得有點兒復雜: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堅持到底就是勝利!狹路相逢勇者勝!倆人別的都不對付,只有對待訓練出奇地一致,那就是“嚴”,嚴肅、嚴格外加嚴厲。

教鞭是最好的老師,召喚著疼痛,所向披靡。疼的時候你得喊,誰最親就喊誰,喊爹,喊娘,喊爺爺,喊奶奶,喊兩嗓子就把疼痛嚇跑了。梁燕喊娘,石大剛喊奶奶,小魔術師李魔童喊大姐,他是有三個姐姐的,飼養(yǎng)員陳曉新喊魯魯,大師兄福軍誰也不喊,他和大師姐福梅都是福利院來的。拿頂?shù)臅r候,二十幾口子人雙手撐地,雙腳貼在墻壁上,汗水順著額頭滴到地上聚成一汪小湖,吳義良和趙君山手握教鞭來回巡視,像兩個巡山的山大王,見誰動作不對就抽一鞭子,他們的喊聲就更響亮了。

十二歲的石大剛是個“富二代”,調(diào)皮到狗都嫌。鄰居對他爹說,管管你家大剛吧,會惹出事端的。他爹想了個主意,用一千斤炭和二百斤豬肉把他塞進雜技團,對項文林說,不要求練什么絕世本領,你們讓他磨磨性子就行。他奶奶心疼孫子,哭天搶地地要他爹接他回來,他爹只有一句話:讓雜技團管還是讓公安局管,您老自個兒挑。項文林樂得如此,他囑咐吳義良和趙君山,對石大剛?cè)执蚱叻謬?,出不出功無所謂。石大剛練功二五眼,項文林就讓他干雜七雜八的活兒,打掃衛(wèi)生、幫廚、修自行車、洗練功服,只要不練功,他什么都樂意干,他做飯的天賦就是此時被發(fā)掘出來的。

李魔童真名李默同,在跟大姐趕集時無意中欣賞了一場古彩戲法“仙人摘豆”。藝人擼起袖子,一雙細長的手活蹦亂跳,像兩條剛被拽出水面的鯽魚,三顆紅色的毛球在倒扣的兩只碗中忽隱忽現(xiàn),任誰也猜不透球在哪只碗里。那雙手在李默同的腦子里生根發(fā)芽,很快就結出了一枚苦果。他回家自己練習魔術,上學時就給同學們表演,起初大家覺得好玩兒,可有天不知誰丟了一元硬幣,大家竟無端地猜測是李默同干的,除了他誰還有這么快的手呢?大家都傳,他能在你關上抽屜的一剎那把里面的東西掏空卻不被發(fā)現(xiàn)。同學們孤立他,老師也禁不住盤問他,當然他是被冤枉的。但后來,他就索性真偷了,直到人贓并獲。老師原想批評教育了事,可他卻說了一句話:我的手還是不夠快。于是他就被開除了。大姐看他是塊學雜技的料,不顧父母的反對,用自己織地毯的錢給他湊了學費,送進了雜技團,學習基本功之余,還跟著一名退休的老藝人學魔術。

陳曉新是唯一一個不用出早操的人,因為他跟小猩猩魯魯睡在一起,魯魯是雜技團在河北一家動物園買來的,每天早晨大家出操的時候,陳曉新跟魯魯還沒有起床,等大家吃早飯的時候魯魯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陳曉新就給魯魯洗手、洗臉、量體溫、喂飯,一項也不能少。每次經(jīng)過那里,梁燕就說,曉新哥,還是你幸福,不用早起出操。陳曉新笑著說,你懂什么,魯魯跟人一樣,睡不夠有起床氣,你要是覺得這份差事好,咱倆就換換,你抱著魯魯睡覺好不好?梁燕吐吐舌頭說,其實早起出操也沒那么累啦。

說起吃飯,這可是梁燕最盼望的時刻,大家排著隊圍著兩口大鍋盛飯,每人的伙食都是定時定量,多吃就會長肉,會散功。項文林常說,苦練兩星期抵不過多吃一筷子,至理名言。而吃飯的時候,吳義良和趙君山經(jīng)常斗嘴。一日,梁燕突發(fā)奇想地問,咱們練雜技的祖師爺是誰?趙君山說,這問題問得好,自然是呂洞賓呂祖啦。過去藝人表演《羅圈獻彩》時都這樣說:羅圈一上一下,原是呂祖留下。

那只是神話故事。吳義良說,雜技真正的祖師爺是曹植。說到此處,他放下碗向遠處拱了一下手。

不是什么神話故事,有典故。趙君山說。說來聽聽。梁燕好奇地問。

得意之時,趙君山清清嗓子道,話說唐朝末年,江南有文舉人叫紀曉棠……

紀曉棠不是清朝的嗎?梁燕問。

那是紀曉嵐。趙君山似有不悅,頓了頓又說,河北有武舉人叫柳樹青,朝廷腐敗,他和紀曉棠受盡排擠,便萌生尋仙訪道之心。一日,二人上得一山,見有兩老者松下對弈。其中一位仙風道骨,鶴發(fā)童顏,二人知其定非常人,便欲拜師學道。老者雖不開口,卻已知曉二人遭遇,便道,要想拜我為師,須答應我兩個條件:其一,學藝傳給天下窮人,使其得溫飽;其二,永不與官府來往。紀、柳二話不說,磕頭便拜,并勤學苦練,柳樹青學會了拿頂、下腰、翻跟頭這套“武活兒”,紀曉棠學會了“仙人摘豆”“羅圈獻彩”這套“文活兒”。這傳藝的仙人是誰?正乃呂祖是也。

趙君山說完,得意地看著吳義良。吳義良不屑道,雜技真正的祖師爺是曹植曹子建。曹子建受封東阿王,他“生乎亂,長乎軍”,極喜走馬跳劍,不但保護雜技藝人,還廣散家財資助貧苦老弱的藝人,雜技藝人間至今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跑馬賣解上大桿,跳丸地圈流星鞭。走江行會保平安,莫忘先拜曹子建?!?/p>

明明是呂祖。

肯定是曹子建。

呂祖。

曹子建。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之際,項文林拿著飯缸進來了。趙君山趕緊拉住他說,項團,您來得正好,幫我評評理,咱們干了半輩子雜技,這雜技行當?shù)淖鎺煚數(shù)降资钦l?

項文林邊盛飯邊說,既不是呂洞賓,也不是曹子建。

那是誰?

記住嘍,是人民群眾!項文林說完便拿著飯缸回辦公室了。

吳義良單獨監(jiān)訓是學員們最開心的時刻,他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飲茶。他讓學員們靠墻拿頂,然后自己便飲茶去了。他前腳出門,石大剛便說,歇了吧歇了吧,他至少一個小時后才回來。石大剛晃著左手手腕,上面有他父親去深圳販貨順便倒來的電子表。孩子們便打鬧著從墻上放下身子,保險起見,他們在門口輪流值守。等吳義良來了,他們便匆忙擺好姿勢,裝模作樣地喘著粗氣,吳義良見孩子們著實用功,便說,好啦好啦寶貝們,下來吧下來吧。孩子們便收了身子,打鬧開來。

凡事有例外,大師兄福軍就是例外。他身段高挑,肩膀筆直,眼里時常流露出孤傲與不屑,手邊上放著鋼絲做的釬子,要是困了或者轉(zhuǎn)的碟子跌落下來,他便拿起釬子,狠抽自己的大腿,力道之猛,仿佛那不是自己身上的肉。雖然隔著褲子,但所有人都知道,一釬子下去,準得一溜兒血印子。也有想勸的,福梅便笑著說,肉是人自己個兒的,人家愛怎么對付就怎么對付,哪怕割下來讓大剛煎炒烹炸,咱也管不著。

訓練就得吃苦,你去體??纯?,從嚴、從難、從實戰(zhàn)出發(fā)和加大訓練量,這叫“三從一大”。福軍捶著自己的大腿,石大剛想過來給他揉揉腿,讓福軍扒拉到一邊去了。

哼,只見你從嚴、從難,可沒見你從實戰(zhàn)出發(fā),要是真從實戰(zhàn)出發(fā),拿頂十分鐘就夠了,誰像你,二十分鐘都嫌少。

項團說得好,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老師知道,三天不練,觀眾也知道了。

項團可沒讓你拿釬子抽自己。

這叫肌肉記憶,你懂什么?趕緊訓練去!福軍說。

兇兇兇,就知道兇。福梅扭頭就走。

梁燕見狀,捂嘴笑著跟福軍說,師姐眼圈紅了。

甭搭理她,你知道在福利院時我們喊她什么嗎?十八泡,每天要哭十八泡呢!

眾人聞聽大笑起來。這時,一個身穿黑色侉衣侉褲的武生搖頭晃腦地進來了。來者何人?惠云京劇院的小武生米曉輝是也。這不小迷糊嗎?蹾他蹾他!在石大剛的招呼下,眾人一哄而上,扯起小迷糊的胳膊腿就往地上蹾。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福軍哥救我!小迷糊大聲呼救。

好了好了,放他下來。福軍山大王似的指問,你怎么來了?

小迷糊得意地瞅了石大剛他們一眼,大搖大擺地來到福軍面前說,軍哥,端午節(jié)快到了,俺們惠云京劇院想跟咱雜技團聯(lián)合搞一場義演,都把看家本領拿出來亮亮,算是檢驗一下咱們的訓練成果,然后大家兵打一處,將打一家,吃個團圓飯熱鬧熱鬧。

就你們?福軍乜斜著眼睛說。

咱別門縫兒里瞧人呀,士別三日還當刮目相看不是?就說敢不敢接受挑戰(zhàn)吧。

有什么不敢的?咱們雜技團怵過誰呀?一聽要吃團圓飯,雜技團學員的眼睛都放出光來。

不行,我們不同意。這時,福梅撥開眾人走了進來。

為什么不同意?小迷糊問。

沒有為什么,這事兒得團長做主呢。福梅說。

芝麻大的事兒也麻煩項團?石大剛說。

這可不是小事,兩家百十口子人,把所有節(jié)目演完得好幾天呢。

師姐,你心眼兒怎么這么瓷實呢。石大剛笑著說,項團每周一雷打不動去文化局開例會,咱們就選在周一上午,一家一個拿手節(jié)目,大家樂和樂和多好。大家紛紛贊成。石大剛趁機說,就這么定了。

羊圈里跑出頭驢來,雜技團什么時候輪到你做主了?福梅瞪著石大剛說,然后把眼睛望向福軍。

咱不能長人家志氣,滅自己威風,就定在下周一吧,權當全市雜技比賽前的彩排。福軍說。

當真為了彩排嗎?我看你是另有所圖吧?福梅說。

什么意思?福軍問。

你自己清楚!福梅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淚珠不爭氣地掉落了兩顆。梁燕忍不住跟了上去,怎么了師姐?福梅把她拉到無人處說,妹妹你有所不知,他福軍義演是假,見心上人是真。他和京劇院的當家花旦楊紅玉,早就郎情妾意,就差捅破那層窗戶紙了。

有這事兒?梁燕有些義憤填膺,仿佛自己家的東西被別人撬走似的,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說,咱別弄錯了,倒冤枉了好人,大師兄可是一心撲在訓練上,沒看出他有什么心不在焉的地方。

真的假不了。福梅說,去年兩家一起搞過義演,那時候你還沒入團,紅玉演的是《拾玉鐲》里的孫玉嬌,身穿粉底藍邊的小襖,腳著紅花繡鞋,輕啟朱唇唱“二八女在房中心中自嘆,思想起兒的父好不慘然”,那嬌滴滴的模樣,別說男的,就連我這女孩子,都忍不住想上去搭訕,險沒把福軍迷死,別說丟個玉鐲了,就算要他的命也沒個二話。哼,去年《拾玉鐲》,今年就該《龍鳳呈祥》了吧,咱們也給她來一出“棒打鴛鴦”。走,去找趙團,讓他拒了這掛著羊頭賣狗肉的勞什子義演!

福梅說完,拉著梁燕往趙君山辦公室走去。趙君山正在躺椅上悠然品著老家寄來的明前綠茶,聽福梅哭訴完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撲哧一聲樂了。小梅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這是京劇院當家的孟兆海的主意。前幾天喝酒的時候,我拿他開涮來著。

什么事?福梅好奇地問。

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趙君山抿了一口茶說,1953年的時候,雜技團和京劇院一同前往朝鮮慰問演出,我們雜技團演的《晃梯》《爬桿》《武術》,深受志愿軍的歡迎,老孟一看我們被叫了好,也憋著勁兒想扳回一局。京劇院最拿手的就得屬《霸王別姬》,還沒等演完便被志愿軍一個連長叫停了。連長說,我們在這痛擊敵人需要來點兒鼓勁的節(jié)目,你們在這哭哭啼啼像什么?你看人雜技團演得多好,你看你們。把演虞姬那演員嚇壞了,妝都哭花了,后來還是政委親自出面才安撫好的呢。

福梅和梁燕聽完問,還有這事兒?

從此老孟總覺得低咱們雜技團一頭,老想借著什么機會找補回來,沒有機會他就創(chuàng)造機會。他們的《虹橋贈珠》剛獲了省里的一等獎,義演是假,顯擺一下是真。趙君山把茶根從陶瓷缸子里摳出來塞進嘴里大快朵頤,眼睛里滿是興奮的光芒。咱們要殺殺他的銳氣,滅滅他的威風,這事兒我定了。他拍著胸口說。

福梅看趙團這么堅決,就又拉著梁燕到吳義良處,吳義良聽說趙君山已同意,便說,趙團決定的事兒,我沒意見。他點起一根煙,若有所思的樣子。福梅更沒個主意了,只能仰天長嘆。

聽說兩家要義演,勁兒都鉚足了。不待監(jiān)訓來,大家已然雙手撐地,把腿靠在了墻上,還互相提醒,誰砸了雜技團的招牌,誰就干一年的勤雜。天哪,干一年的勤雜,那豈不是一輩子抬不起頭?趙君山嘴上照舊,心里卻說,這幫娃娃,個個都能挑大梁。哼,老孟啊老孟,是我的手下敗將,這事兒翻不了案。他喝了一大口茶喊道,給我操練起來!

自打進了雜技團,日子就翻跟斗似的往前奔,眼看端午節(jié)就到了。一早,項文林騎著“二八大杠”去縣文化局開例會,中途碰上梁成福。梁成福說,項團,燕子在里面聽話不?項文林一只腳撐在地上,從公文包里掏出一支煙遞給梁成福說,聽話,孩子進步可快了。那就好,梁成福接了煙先給項文林點上說,孩子入編的事兒,您可別忘了。忘不了,我得去開會了。項文林說完左腳像船槳樣兒往后一劃就走了。雜技團早就忙開了,石大剛一早就騎著腳蹬三輪出去采購食材,福軍、福梅帶著師弟師妹們整理道具,巧云換上嶄新的練功服,綁了頭發(fā),渾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喊著梁燕去街上買早點。

林老師,您可真漂亮。梁燕情不自禁地說。

嗐,老太婆了。林巧云心里一熱,帶著梁燕來到早餐集市。集市上油條、包子、豆?jié){、稀飯、胡辣湯、甜沫……應有盡有,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氤氳著濕漉漉的香氣。人們從四面八方聚攏來,排起了長隊。

咱們買油條、包子和豆?jié){。林巧云對梁燕說。

林老師,幾十號人的早飯,就咱倆,拿得了嗎?梁燕問。

咱們不用拿,只消說是惠云雜技團的,要多少,他們就給送過去。林巧云說。

正說話間,排到了兩人,賣油條的尤老三卻臨時尿急,撂下一句“抱歉”,急匆匆地跑去了公廁,攤前只剩炸油條抽不出身的尤老三妻子。林巧云皺了皺眉頭。也就兩三分鐘的時間,尤老三出了公廁趕到攤前,雙手在臟兮兮的圍裙上擦了擦,問巧云要多少。你洗手了嗎?林巧云問。

實話實說,還真沒有。尤老三嬉皮笑臉地說。

那讓嫂子給我拿。林巧云撇了撇嘴。

我說實話啊,你嫂子今天早上摸的比我都多。周圍人哄堂大笑。

你……混蛋!林巧云臉倏地紅了。她抓起一根油條就要往尤老三臉上扔。尤老三嚇得一縮脖兒,鉆到了案板底下,周圍人笑得更大聲了。林巧云抓住案板,想掀了他的油條攤子。

就肘根兒金根咋還鼓牌了?馬前點兒吧,都等著填倉呢。是吳義良粗大的嗓門。

林巧云紅了眼眶,扭頭領著梁燕回去了。黑鐵塔似的吳義良站在油條攤前,露出騾子似的牙齒說,再胡說八道把你舌頭割掉。尤老三賠笑說,這就給您包好送過去。

吃飯時,福軍對大家說,都別吃太飽啊,吃飽撐了肚子,散功。他看了一眼石大剛說,你除外。

福軍哥,你一會兒可要露兩手,鎮(zhèn)住他們。石大剛笑著說。

吃罷早飯,梁燕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禿頭中年男人領著十幾號人魚貫而入,那些人都穿著花花綠綠的戲服。中年男人見到趙君山一抱拳說,辛苦辛苦。

見面道辛苦,必是老江湖。哈哈,別來無恙啊老孟。趙君山抱拳還禮。怎么,最近又排練了什么拿手節(jié)目?趙君山招呼眾人落座。

那可多了去了,先瞧我這《虹橋贈珠》。孟兆海嗓門大,震得窗欞嘩啦啦作響,紅玉,讓大家開開眼。

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頭戴五彩七星額子,兩根大長雉尾活靈活現(xiàn),身穿大紅團花女靠,兩條靠旗飄帶左右搖擺,好一個英姿颯爽的凌波仙子。仙子唱道:“大小兒郎細聽分明:吾與那時公子姻緣有分,同到那泗州城前去接迎。倘若是到虹橋花燭拜定,那時節(jié)吾定要犒賞眾人。叫水卒駕風起一同前進……”

眾人齊齊鼓掌叫好,趙君山也忍不住點頭夸贊。孟兆海說,我把這西皮快板稍微放慢了幾拍,又把慢板提快了一點兒,這樣整部戲就流暢緊湊了。

是不錯。趙君山點頭說。

哼,什么凌波仙子,我看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妖怪,二郎神收了她就對了。福梅在下面小聲嘀咕。

二郎神為什么要收她?梁燕問。

她不守規(guī)矩唄,人是人,仙是仙,都不是一個種群,她這是破壞仙規(guī)呢。比如咱們,違反了規(guī)定是不是得受罰?

是得受罰。梁燕說。

那不就結了?要是每個仙子都不守規(guī)矩,那人家仙界怎么管理呀。

師姐說得有道理。梁燕點頭說。

正說著,臺上的二郎神帶領天兵天將正與那凌波仙子斗在一處,只見凌波仙子手里的刀忽上忽下,宛如出水蛟龍一般。

好!福梅拍手叫好。梁燕知道,福梅是為二郎神叫好。

《虹橋贈珠》演罷,趙君山搖頭笑道,好你個老孟,來我們雜技團演武戲,真有你的,看來我們不把壓箱底的活兒使出來不行了。福軍,來出“小吊子”,都擎好兒吧。

只見福軍一個魚躍抓住吊在半空中的圓環(huán),那圓環(huán)通過油絲吊在房頂上,外面包了一層防潮的紗布。福軍抓住吊環(huán)的時候,梁

燕看到從窗外射進的陽光里跳躍著無數(shù)的灰塵。福軍用腿勾住圓環(huán),雙手往下一抄,燕子般飄逸。

這叫“海底撈月”。趙君山說。

觀眾紛紛鼓起掌來,楊紅玉在前排使勁拍著手,臉上洋溢著興奮的表情,高喊著“福軍加油”。福軍雙手張開,倒掛在圓環(huán)上蕩起了秋千,由后至前,近得快碰到楊紅玉的臉。楊紅玉看到福軍英俊的臉龐,一下忘記了鼓掌,兩人就這么對視了一剎那。

福軍,福軍,夫君也是你叫的?福梅翻了個白眼,兩眼噙出淚花來。

這叫“燕子抄水”。趙君山搖著折扇。

福軍凌空一個跟頭,用雙手抓住圓環(huán),然后轉(zhuǎn)體一周,又用手抓住。頭頂?shù)挠徒z繩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怪叫。

這叫……

啪,繩子斷開了。油絲在巨大的牽引力下,往下一拽,又猛地帶著怪嘯往上甩過去。福軍雙手抓住圓環(huán),來不及護住頭部,就這么直愣愣地栽倒在了臺子上。

咔吧一聲脆響,所有人都聽到了。福軍,趙君山大叫一聲,一下站起來,隨即腿軟得癱坐在了座位上。椅子馱著他的身體,他感覺輕飄飄的。他說,快,快送醫(yī)院。

福梅和眾師兄弟一擁而上,用石大剛買菜的板車把福軍送到了人民醫(yī)院。很不幸,福軍的頸椎粉碎性骨折,醫(yī)生說,往后他的身子從脖子以下就不能動了。

師哥!福梅大哭起來。

孟兆海領著京劇院眾弟子走了。趙君山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吳義良眼睛直愣愣地望著窗外,林巧云一遍又一遍地拖著練功房的地,尤其是福軍出事的地方,仿佛這樣就能把事情全部抹去。

項團長回來了,他到底是回來了。他一下車子就笑著說,這次又撈了張玉奎半包煙,君山,義良,都過來嘗嘗。他們誰也沒動,都低下了頭。

怎么了?霜打的茄子似的。項文林笑著說。

福軍……出事了。趙君山低著頭說。

趙君山走了,臨走的時候?qū)α貉鄡A囊相授。練習蹬技的人都知道,蹬重容易蹬輕難,幾十斤的瓷缸好蹬,二兩半的花傘難蹬,而最難的是左右雙蹬,一心二用,如果想拿冠軍,沒有點兒絕活兒是萬萬不行的。

正值三伏天,雜技團的學員們都換上了夏裝,距離全市雜技大賽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三十天,梁燕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數(shù)兒。

項文林對梁燕說,去跟默同、曉新他們說一聲,都加把勁兒,爭取捧個獎杯回來。

福梅姐那邊……梁燕問。

我想辦法給他尋個大夫。項文林摸起一根煙,又放下了,對梁燕說,咱們藝人的苦啊,吃不完,永遠也吃不完。就說咱們團的創(chuàng)始人王鳳武老先生,一輩子吃了多少苦,一開始撂地兒,沒收入險些餓死,后來坐科學藝,稍有不慎就是一頓毒打,再后來自己獨立門戶掙了一些錢,全讓土匪強盜掏走了,想去上海灘混碗飯吃,又趕上了抗戰(zhàn),好幾次都差點兒命喪小鬼子槍下,好不容易熬到1949年了,卻又歷經(jīng)諸多波折與磨難。他一個人踏踏實實演出,苦苦支撐,總算是沒散了攤子?,F(xiàn)在是日子好了,咱們藝人也不再是下九流了,可現(xiàn)在的孩子都去學校讀書了,哪兒還有練雜技的呀?咱們雜技團半年來就招了你這么一棵獨苗。我曾想借著這次全市雜技比賽打個翻身仗,也給咱壯壯聲勢,增加點兒演出機會,可臺柱子福軍又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兒,連帶著福梅也得了失心瘋,咱們藝人的苦呀,吃不完,永遠也吃不完。說完他擺了擺手。

梁燕走在白楊樹的影子里,六月的蟬鳴讓她心煩意亂。她來到李默同的屋里,正巧福梅也在。福梅又纏著李默同說,默同,你不是外號叫魔童嗎?你一定會魔法,你把你福軍師哥的病治好行嗎?你福梅姐求你了。說著就要下跪。

李默同趕忙把福梅攙起來說,師姐,我的好姐姐,你快好起來吧,殘了一個師哥,又傻了一個師姐,咱們團這是怎么了?對了,那個楊紅玉呢?這時候當縮頭烏龜了,應該讓她過來照顧大師哥。

你還提她?在舊社會啊,她就是個臭戲子。說完,福梅哈哈大笑起來。

梁燕皺皺眉頭說,師姐,我剛聽見師哥喊你來著。

真的嗎?我馬上過去。福梅說完就走了。

梁燕和李默同對視著,互相嘆著氣。兩人安靜了一炷香的工夫,梁燕說,聽說最近排新節(jié)目了,給咱演一個瞅瞅。

我給你演個“六連環(huán)”吧。李默同說著在一個大箱子里掏出六個碗口大小的鐵環(huán),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今天我?guī)砹肆鶄€圈,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您不要小看這六個圈,這可是我爺爺?shù)臓敔攤飨聛淼?。大家看,這六個圈一個一個不挨不靠,不蒙不蓋,你看我左手拿個圈,右手拿個圈,擠不進、蹭不進、砸不進,骨碌一下就進去了。拉,拉不開;搓,搓不開;擠,擠不開。慢、慢、慢,哎喲,它就這么開了。

我這里還有四個圈,讓它們一塊兒進。這六個圈連成一串兒,這有說頭,這就是張果老倒騎驢的河北趙州橋……這就是關公關老爺赤兔馬上的馬鐙……這就是藍采和手提的寶花籃……這就是……

梁燕看著他把手里的六個圈分了合,合了分,興趣盎然,便說,你是怎么變的,給我透露一下唄。

你想榮我的門子?吳團長說了,戲法兒不比別的手藝,不能跟任何人透露。

什么叫榮你的門子?梁燕問。

就是偷師學藝,套我的機關。李默同說。

你怎么還學上黑話了,跟《林海雪原》里的座山雕似的。梁燕嗔怪道。

這不是黑話,這叫春典,咱們雜技界的暗語。

我想起來了,福軍哥出事的那天,我跟林老師出去買早飯,吳老師在后面喊“就肘根兒金根咋還鼓牌了?馬前點兒吧,都等著填倉呢”。我記憶猶新,不知道什么意思。

大概是,就買根油條怎么還生氣了?快點兒吧,都等著吃飯呢。

哈哈,好玩兒。梁燕笑著說,吃飯是填倉,那喝水怎么說?

抿壟溝。抽煙呢?蹦火。

喝酒呢?搬山。

別胡鬧!項文林聞聲走了進來。春典是舊社會藝人用來保護自己而發(fā)明的一套語言體系,即便在那個年代,也禁止沒事就“搏春”,這是大忌。燕兒,我叫你干什么來著?在這兒閑磨牙。梁燕溜墻根兒跑掉了。

梁燕到了陳曉新的住處,他正給魯魯洗澡,魯魯?shù)拿l(fā)濕溻溻地黏在身上,看上去瘦了許多。

你來摸摸它。曉新說。

我可不敢,小狗小貓我都不敢。梁燕說。

膽小鬼。曉新拿起吹風機,氣流將魯魯?shù)拿l(fā)吹干,它又變得蓬松可愛起來。魯魯依偎在曉新的懷里,不知是羞澀還是緊張。

你們看起來感情很深。

它跟我感情深,是因為它是我一手帶大的。去年我回了趟老家,就把它送去了動物園,我人還沒到家,催我的電報就到了。我走后,魯魯不吃不喝,上躥下跳,還總是揪自己的毛,經(jīng)動物園的醫(yī)生鑒定,說是患了抑郁癥,我就趕緊回來了。

乖乖!第一次聽說猩猩也患抑郁癥。梁燕笑著說。

跟人一樣呢。曉新摸著魯魯?shù)念^說。正說著,福梅進來了。她說,曉新,孫悟空不是拔根毫毛就有七十二變嗎?我拔一根魯魯?shù)拿悼跉?,變成福軍哥好不好?說著就要去揪魯魯?shù)拿?。陳曉新趕緊拉住她說,福梅姐,你聽,好像是楊紅玉來了。說完看著梁燕。

福梅一聽說,哼,我正想找她算賬呢,什么當家花旦,狗屁。說完就走了。

梁燕說,這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兩人又靜默了一會兒,梁燕又說,團長讓咱們加緊訓練呢,爭取捧個獎杯回來。

別的節(jié)目我不知道,反正我這個節(jié)目是懸,沒幾日干頭兒了。曉新悵然。

你何出此言呀?梁燕問。

你瞧啊。曉新邊說邊取出一本雜志遞給梁燕,很多國家的動物保護組織正與各大馬戲團展開曠日持久的抗爭,好幾個雜技節(jié)都取消了動物馬戲項目,他們的理由很簡單也很直接,所有人都只在意馬戲好不好看,卻沒人在意動物在受訓過程中經(jīng)歷了多少折磨。就拿魯魯來說,因為要訓練,就要在它沒有斷奶的時候跟母猩猩分開,猩猩和人一樣,母子分離對小猩猩來說也很殘忍。再比如為了讓它完成接電話的動作,電話鈴一響,我就要不斷地彈它的耳朵,不過好在它不記仇。說到這里,魯魯仿佛聽懂了似的舔了一下曉新的臉,又看著曉新。瞧它看我的樣子,像不像那個楊紅玉看福軍哥的眼神?曉新說。

你是說,魯魯有一天也會離開?

沒錯,明年無論如何要把它送歸動物園了,因為魯魯快到發(fā)情期了,脾氣會跟著變得異常暴躁,不但無法訓練,而且會很危險,有不少馴獸員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那就再抱個小的回來,重新訓練。梁燕說,你知道多少像我這樣的孩子喜歡看馬戲嗎?

我覺得馬戲這樣的節(jié)目遲早要消失,把動物們統(tǒng)統(tǒng)放歸大自然,這樣才好。曉新說。

梁燕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什么是兩難,一邊是曾經(jīng)看過的精彩的馬戲——黑熊跳繩、猩猩騎車、老虎鉆火圈,一邊又是對它們近乎殘忍的訓練。她說,團長說咱們藝人的苦永遠也受不完,我看也包括它們。說著她伸手摸了摸魯魯,魯魯友好地跟她握了握手。

不光這些,國外有好多馬戲團,正在嘗試用機器人表演雜技。曉新說。

機器人表演?梁燕睜大了眼睛。

是啊,設定好程序,機器人就可以像咱們一樣翻筋斗、倒立、表演魔術,還有會鉆火圈的機器老虎、會跨欄的機器馬、展翅翱翔的機器鴿子……到時候咱們就不用起早貪黑地訓練啦。

那還有什么意思呀,像上了發(fā)條的玩具,像牽線的木偶。梁燕說,咱們雜技行當能有今天,馬戲節(jié)目功不可沒。有的項目是應該取消,可有的項目應該保留下來,比如馬術,連奧運會都有呢。

曉新說,你知道嗎,那些很殘忍的訓練項目,又何止發(fā)生在動物身上。聽師父說,舊社會有好多節(jié)目,那時的藝人們統(tǒng)稱為“腥活兒”,比如口吞寶劍,先是練習吞小棗,接著練習吞大棗,等喉管撐得差不多了,再吞木劍,最后吞鐵劍,也有很多人因此喪命。還有的藝人口吞活蛇,再讓蛇從鼻孔里鉆出來。1949年后,這些節(jié)目都不讓演了。

乖乖,那是應該取消!但是科技進步畢竟是好事,比如,可以發(fā)明更結實一些的保險繩,那樣,師哥這樣的悲劇就再也不會重演了。

滾,你給我滾,你口口聲聲說愛我,根本就是騙人。福軍的屋里又傳來叫罵聲、藥碗碎掉的聲音,以及福梅的哭聲。

梁燕聽見福軍說,小梅子,你要是真愛我,就不應該給我喂中藥,應該給我喝敵敵畏。我福軍是誰?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如今卻讓這個病把我困在了病床上,生不如死。我只恨手腳不能動彈,但凡能動,我有一百種了脫的法子。

福梅哭著說,你說這個有什么用?誰讓你喜歡那個小妖精的?活該你遭報應。

小梅子,好妹妹,讓我解脫吧,我到那邊好好保佑你。咱十八年后又出挑成一條好漢。

好哥哥,你也讓我解脫吧。說完,福梅哭著跑出了福軍的屋子,踏碎一路蟬鳴。

傍晚時分,暑氣漸褪。一位身軀佝僂、步履蹣跚的老者走進了項文林的辦公室,他走幾步就咳嗽幾聲,像是得了重病。

他見到項文林抱拳道,請問是霸王蔓上的把式嗎?

正是在下。項文林心里一驚,已經(jīng)很多年沒人這樣跟他盤道了。他趕忙雙手抱拳,辛苦辛苦,老元辰什么蔓?

燈籠蔓。老人不待禮讓,自行落了座。貴包口?從何處過賬而來?

不敢起包口,老格家的,切地上來的。老排琴填倉了嗎?

蔫蘭了,存里都嚷嚷了。給相夫上齊嘴子穴空子,月碴落稀里散。

還搬山嗎?

搬兩口火山子。

項文林把石大剛喊來說,去街上老常家買幾個豬肉大蔥餡的包子,再打一斤燒酒。又對老人說,我先給您沏上牙淋吧。

下排琴果然正點、做派,是份腿。[1]老人邊喝茶邊打量著項文林的辦公室。

正上方是一幅“德藝雙馨”的匾額,側(cè)墻的相框里有十幾張在各地演出或獲獎時的紀念照,照片的下面擺放著兩盆差不多高的龍骨,兩盆虎皮蘭,一盆高一些,一盆矮一些。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老者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說,項團長苦心經(jīng)營雜技團三十余年,可謂桃李芬芳啊。

老人家言重了。項文林摸出一根煙,見老人咳得厲害,又塞了回去。正在這時,石大剛買回了包子和燒酒,項文林趕緊招呼老人用餐。

多少年了,就愛這口包子就燒酒。老人邊吃邊細口抿著酒。他喝完一口酒就仰著脖子呵口氣,都說惠云縣的燒酒濃烈,果然名不虛傳,是賈老四賈氏老號家的吧?

您行家。項文林豎著大拇指說。

約莫一個鐘頭后,老人酒足飯飽,用手帕揩了嘴唇,項文林發(fā)現(xiàn),他至多喝了二兩。我不白吃你的飯,也不白喝你的酒。我給你講個故事,再給你夾磨個小抄牌[2]。

愿聞其詳,不勝感激。項文林說。

我年輕時候是學蹬技的,后來年紀大了,開始馴獸,司馬戲組。我馴過孟加拉虎、南非的獅子和哈薩克斯坦的高頭大馬。一年,有家戲班子經(jīng)營不下去了,我在里面淘到一只緬甸猴,要說那只猴子,可真是百伶百俐,它人前乖得很,可人后卻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兒來。它會用饅頭蘸紅糖吃,會自己洗澡,甚至有一陣兒還迷上了喝啤酒。它也成了我們團的搖錢樹,能做各式各樣的動作,空翻倒立、拱手作揖,如果不是那身毛,跟人沒什么區(qū)別。它曾經(jīng)故意兩天不吃不喝把自己肚子餓癟了,費了很大勁兒擠出籠子偷吃團里招待客人的水果,吃得肚子圓圓,回不去了,它知道往自己身上涂上油,使勁吸著肚子再鉆回籠子。有一年吳橋舉辦雜技節(jié)展演,最后只剩了我們和另一家雜技團,而決賽選在了七月十五,這個日子不吉利啊。決賽前的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半夜起來小解,那晚的月亮大得嚇人,像是一只會發(fā)光的巨大的瞳仁。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我看到了一個鬼,它匍匐在地上,嘴里叼著一把閃亮的尖刀。我悄悄地跟在這個鬼后面,看到它悄無聲息地爬進了另外一家雜技團的帳篷,我順著帳篷一處破損的洞往里看,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我看看月亮,又掐掐自己,眼前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第二天,一個消息傳了出來,對面雜技團演員的保險繩被割了。

后來呢?項文林停下送往嘴邊的茶缸問。

后來,我把那個鬼趕了出去。說完,老人又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兒。

其余的我就不說了。老人說。

其余的我也不問了,都過去了,項文林說,暗里破壞對方的道具,這是舊社會藝人自毀長城的做法,現(xiàn)如今卻是再也不會有的了。項文林又問,您老見過趙君山?

什么也瞞不過你的法眼,老人說,君山是我的忘年交。

他還好吧?

不知道,他已經(jīng)離開本地了。臨走對我說,你那點兒破玩意兒還想帶進棺材里嗎?我心說也對,聽說你們招了一個叫梁燕的小姑娘,把她叫過來吧。

項文林趕緊把梁燕喊過來。老人用手拍打著她的胳膊和腿。項文林說,別怕,燕子,老人家這是要傳藝。

不孬,是塊好材料,老人說,一腳蹬重、一腳蹬輕的功夫是我?guī)煾競飨聛淼?,要緊處在哪只腳蹬重物,哪只腳蹬輕物。人都以為右腿有力,用右腳蹬重物,那可就錯打了算盤。應該用左腳蹬重,平行水平轉(zhuǎn)動,把控節(jié)奏,起到類似定音鼓的效果,形成肌肉記憶,而把注意力放在右腿的輕物上,輕物隨著重物翻,重物跟著輕物轉(zhuǎn),這樣才能練好。

記下了嗎?

記下了。梁燕點點頭。

記下就好。老人說,你記下了,我也該走了。說完對項文林深深施禮,又說,我無兒無女無徒弟,這點玩意兒總算沒白瞎,我也該走了。

我會安排好的。項文林說。

訓練一天下來,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腰和腿又酥又麻,自己掐一掐,像是掐在別人身上。孩子們又嬉鬧著,吳義良和林巧云給學生們捏肩捶腿,舒緩勞累。石大剛對梁燕說,燕兒,我給你捶捶腿吧。去去,我才不用你呢。梁燕手扶著把桿說。

哼,不用我,別人還沒這待遇呢。石大剛又對梁燕耳語了一句,告訴你個秘密,咱們團要改制了。

改制,什么是改制?梁燕一臉懵懂。

你小聲點兒,到我屋里我跟你細說。石大剛豎起食指放在唇邊。

石大剛住的是單間,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散發(fā)著香皂和洗衣液的香味兒,像是一個女孩兒的房間。雪白的墻上貼著港臺明星的海報,一臺燕舞牌單卡錄音機昂首挺立在桌上。石大剛拉開抽屜,拿出一袋子零食一下倒在桌上說,隨便吃。

不敢,吃了會發(fā)胖的。梁燕擺擺手。

很快,你就不用這么苦練了。石大剛說,咱們團要改制了,他剝了塊什錦糖遞給梁燕。

梁燕接過了,放在嘴里,咂摸著石大剛的話。

具體什么是改制我也不知道,我是聽我爸說的,他是企業(yè)家。我爸還說,等改制后,他要把雜技團這塊地盤下來,蓋縣里最高的樓。放心吧燕子,我會讓我爸留下你,給你高工資,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兒。

你莫胡說!梁燕的臉騰地紅了,她吐掉了糖塊說,這糖都苦了。

大剛,大剛。項文林在門口喊,石大剛跑了出去。梁燕聽見團長說,去,到西邊的幾個旅館里問問,有沒有一個姓趙的老人住那兒,如果有,回來跟我報告。

得令。說完便響起了腳步聲。

梁燕坐到石大剛的床上,兩手扶著床沿,兩只腳勾著前后打著秋千,馬尾一翹一翹,等外面安靜得只剩了夏蟬的嘶鳴,她才離開。你讓我進去。楊紅玉著《紅鬃烈馬》里王寶釧的青衣扮相,非要進門看看福軍。

你休想!福梅攔住了她,要不是你出的什么幺蛾子,福軍哥能成這個樣子嗎?

你可真是無理取鬧。楊紅玉說,那根油絲繩早就銹掉了,麻繩專挑細處斷,今天不斷明天斷,你們不勤檢查,倒還怪上我了。

小梅子,讓她進來。福軍的聲音在屋里傳出來。林巧云想過去阻攔,項文林拉住她說,年輕人的事情讓年輕人自己解決吧。福梅哭著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楊紅玉來到福軍屋里,給他把窗簾全部拉開,白亮的伏夏陽光一下子溢滿了整間屋子。感覺怎么樣?她問。

你說呢?他說。

也是,你整天嚷嚷著,隔著院墻都能聽見,火性怎么這么大。老話說得好,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那就活該我這么躺著?福軍說。

躺著多舒服,有人送吃送喝,我們這想躺下歇歇的還躺不成呢。

你可真會勸解人。福軍說,不過這幾天我讓大剛給我做了不少好吃的,糖醋排骨、紅燒鯉魚、油燜大蝦……要是擱平時,咱哪能有這口福。我在福利院里長大,無父無母無牽掛,真是知足了。或許我就不該來到這世上,既然來了,又平白賺了這么多年歲,還能不知足嗎?

知足就好。楊紅玉說。

你怎么穿著戲服就來了?福軍忽然問。剛排練來著。

我還以為你要給我唱一出呢。唱就唱。

這是王寶釧的扮相吧?你也是個懂戲的。

何止懂,我還會唱呢,不信你聽:三姐不必淚雙流,丈夫言來聽從頭,干柴十擔米八斗,你在寒窯度春秋,守得住來將我……

楊紅玉接著唱道:薛郎說話無來由,倒叫為妻心內(nèi)憂。干柴十擔米八斗,奴在寒窯度春秋。守不住來也要守,縱死寒窯我也不回頭……

楊紅玉一開腔,房檐下的鳥雀也逃遁了。后來福軍不唱了,只剩楊紅玉的聲音,時而婉轉(zhuǎn)低沉,時而高亢嘹亮,連街上賣冰棍兒的老丁都聽到了。當時有一對夫婦正給他們?nèi)龤q的兒子買冰棍兒,丈夫先咬了一大口。妻子嗔怪道,給孩子買的冰棍兒,你一口吞了一多半。丈夫憨笑著說,你當我是饞嘴嗎,我這都是為孩子好哩,他吃太多肯定要鬧肚子。

福軍走了,走得很安詳。福梅倚在墻上哭叫道,一定是那個楊紅玉干的,福軍哥剛才還好好的,怎么她走沒多久就沒了呼吸。報警!團長,我們要報警,把那個殺人犯抓起來!

別胡說!項文林擺擺手說,厚葬了吧。

福軍哥呀。福梅暈倒在地上,眾人七手八腳把她抬到床上,有的掐人中,有的做冷敷,福梅悠悠醒來,又哭了一陣兒。

林巧云紅了眼眶,對項文林說,我給福軍擦擦身子吧,也算送他一程。項文林點點頭。

林巧云小心地解開福軍的衣褲,用溫熱的濕毛巾擦拭著福軍的身子,從上至下,小心翼翼。她又想起剛從福利院把他領回來的時候,他還是個五歲的孩子,穿著一件肥大的夾襖,手里拿著一個臟兮兮的布偶,怯生生地看著周圍。那時候她二十五歲,身手矯健,為了哄他開心,倒立著給他做鬼臉,他卻嚇得哭了起來。

她告訴他練功得要強,他便向來要強;她告訴他不準哭鼻子,他就一滴淚也不流;她告訴他可以拿她當媽媽,他就喊她“阿姨”。哈哈,你真是一點兒也不傻。如今,那個小不點兒長得這么高了,他仿佛一夜之間變這么高的。林巧云擦完了前身,又把他翻過來擦了后身,這可真是一具近乎完美的男性身體,勻稱有力的肌肉包裹著輕健的骨棒,她想到這個身體是在她的教引下形具的,便用成就代替了悲傷,她做到了。處理完福軍的后事,雜技團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活。天不亮便喊著號子出操,出完操又是油條包子的早飯。吃早飯的時候,吳義良悄聲對林巧云說,巧云,咱倆都不小了,湊合了吧。

為什么要湊合?巧云說。

吳義良說,這么說你同意了?

巧云紅了臉正要說什么,項文林老遠喊了一聲,梁燕,趕緊練起來,義良、巧云,過來保妥[3]。

兩人趕緊放了碗筷,到練功房,讓梁燕躺在蹬椅上,雙腳抬起,把一根青花瓷柱放在她的左腳上,又把一把粉紅色的油紙傘放在她的右腳上。梁燕左腳微微用力,那瓷柱便轉(zhuǎn)動起來,一圈、兩圈……項文林盯著地上那轉(zhuǎn)動的光影,像是那些在眼前狂舞,塵封多年的過往在腦海中閃回。他看到雜技團的創(chuàng)始人王鳳武先生唱著“不掏本兒,不誤事兒,自制幾件家把什兒,農(nóng)閑走出莊稼地兒,走南闖北耍把戲兒”的歌謠,風餐露宿、闖蕩江湖,想起他怎么創(chuàng)建了七匹騾馬、七輛車、三頂帳篷,可同時容納五百余人看節(jié)目的聲勢浩大的王家班,又怎樣在抗戰(zhàn)時期帶領眾人集體從軍,保衛(wèi)家鄉(xiāng);他想起了自己怎樣從王鳳武先生手中接過王家班,改名為惠云縣雜技團,想起了帶領人馬踴躍報名參加抗美援朝慰問演出,彈片曾削去了他一綹頭發(fā);他又想起了嚴重困難時期去南方義演,募集大米、咸菜和中藥;又想起了生活安定后,帶著眾人苦練技藝,拿了大大小小的獎;還想起了張玉奎跟他說雜技團要改制的事……哪件事都難上加難,可也都這么過來了。

項文林眨眨眼,又似乎什么也沒想起,他只看到那根青花瓷柱在梁燕腳上轉(zhuǎn)啊轉(zhuǎn),那把花傘在她腳上翻啊翻。

注釋:

[1]老人:是項團長嗎?

項文林:正是在下,辛苦辛苦,老先生貴姓?老人:姓趙。

項文林:您干哪一行的?從哪里來?

老人:不敢說干哪一行,耍馬戲的,打西邊來。項文林:老哥吃飯了嗎?

老人:沒有,肚子餓了,給我來幾個豬肉大包子和稀飯。

項文林:還喝點兒酒嗎?老人:喝點兒燒酒。

項文林:我先給您沏上茶吧。老人:老弟果然是場面人。

[2]夾磨個小抄牌:訓練個小徒弟。

[3]保妥: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