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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5期|娜仁高娃:白色麒麟
來源:《草原》2025年第5期 | 娜仁高娃  2025年05月26日08:39

手機屏上,十字虛線緩慢橫移,停止,交叉點不偏不倚,瞄準了它的眉心。它是只公羊,曲著四蹄臥憩在斜坡上。陽光很好,風也很靜。它慵懶地反芻,間或晃一下腦袋,仿佛是在平衡那對漂亮而笨重的、像是喀爾喀女人頭飾似的盤角。它的眉骨光滑,微微凹陷,瞅著無比堅硬。然而,再過三秒鐘,或是半秒鐘后,一顆子彈呼嘯著穿過它。刺目光暈下,傘狀噴濺物扯出奇異的彩色弧線,那是黏稠而腥紅的血液,以及腦漿的混合體。它來不及吐去一口熱氣。十字虛線緩慢橫移,畫面重復。

繼續(xù)刷屏。

現(xiàn)在,它那龐大身軀填滿屏幕。它的腦殼完好,高挺的鼻梁也完好,鼻梁上的灰白細毛沒有沾一絲血跡。一雙羊眼安靜地睜圓,若有若無的灰色薄霧慢慢地吞噬著眼球——死亡本身。一張堆積了太多脂肪的男臉人擠進畫面。畫面推后,看到男人用一手托住它的大角,一手撫摸著。那手布滿了毛。一會兒,男人扭頭眺望遠處。我猜,他在想,它曾是這片廣袤野地的王者。我想我沒有猜錯,每一個獵人都會如此想。因為,我曾也捕殺過我們布罕岱草原的狼王。

它的死亡在延續(xù)。它跪伏著,胸脯微微高挺,身后的山呈鐵銹色,更遠的山覆著雪。山體傾斜,山溝有小樹林。我厾了厾屏幕,讓畫面暫停,用食指和大拇指撥大畫面。我在尋找……畫面中看不到獵槍。取消暫停,又暫停,再放大,終于在它的脊背上找到了巴掌大的血口。死亡的印記。血口在不斷地擴散。一股類似大蒜烤焦了的氣味——我想象中滋生的氣味,在我四周彌漫。我回過頭看了看那匹前幾日死了小駒的騍馬和黑駒。我擔心黑駒脊上的“阿拉戈”會散發(fā)出死亡的腐臭味。阿拉戈原是這匹騍馬的兒子,昨天夜里死了。今早,我用黑布蒙住騍馬的眼睛,再把阿拉戈的皮罩到黑駒身上。我要它給黑駒當母親。為了使它完全順從我,我還給它上了腳絆兒。不過,它并沒有撕咬踢騰。它只是安靜地站著,偶爾倒一下腿。我想,這匹溫順的馬額吉,從嗅到兒子氣息的那一刻,完全摒棄了它的憤懣與厭惡??窗?,當黑駒搖晃著身子將腦袋插進它腹下時,它的胸膛發(fā)出“嚯嚯”的,猶如風掃過草地的聲響。

我點了根煙,望向布罕岱山。當年,我就在那山口守了三天三夜,它也是。山口有一尊石人像,它就守在那石人下,我猜它知道我們是不敢驚擾那尊石人像的。山這邊,一道淺白色氣浪在半空里虛虛實實,那是蜃氣,一個黑點在那氣浪間起起落落。

“安巴——哦,伊西安巴——嚯咦!”

“黑點”發(fā)出的呼聲夾著哭腔在空氣里浮蕩,還有逐漸清晰的馬蹄聲。

在等“黑點”的空檔,我再次厾開手機屏幕。

雪地上,剛才的男人往雪橇上捆一頭滿嘴吐血的麝牛,麝牛渾身黑亮的毛發(fā)沾著雪,一枚三角形箭頭突兀地“立”在它脊背上。它的角很小,在眼睛兩側向外打彎。那是它的匕首。男人看了看鏡頭,一雙淡褐色眼珠挑釁似的隔空盯著我。男人四周盡是雪山,瞅著比我熟悉的布罕岱山雄渾而蒼茫。獵人的天堂。我想。

“伊西安巴,阿吉亞在山那邊刨牛尸呢,您快回去瞅瞅吧?!?/p>

“蘇和,那邊還有誰?”

“就阿吉亞一個人,呃,還有那些穿白衣服的人。”

蘇和的腮子紅紅的,胸脯也一起一落的,那樣子仿佛不是乘著馬,而是一路疾跑而來的。我向山那邊望去。齒狀山體這邊,一圈盤地似的紫黑色裸地上鼓著土包,那是牛尸鼓脹后頂起的。半夜里,我和扎嘎走到氈包外,望向那邊。在一束拉長的條狀燈光下,挖掘機轟響著高舉前臂,旋轉,翻扣“手掌”,一條白的、松軟的、拖長的、編織袋似的東西卡在“指縫間”,愈來愈長。那是牛的尸體。牛尸下方,幾個燦白的影子,那是穿了防毒服的人。他們在埋患了口蹄疫的牛。牛是我家的,共有六十七頭。我猜不出他們是用哪種槍射殺牛的。我想,絕不可能是沙子槍,沙子槍是用來打狼的。他們一定用了某種我沒操練過的槍,不然我怎么沒聽到槍聲?

“哦噠,牛在叫呢?!痹锣絿伒馈?/p>

“嗬!根本用不著槍,抓把粗鹽磨牛舌,破了那鼓泡兒,放了那污水,再扎針放血不就治好了嘛?!蔽艺f。

“呃,土方子?!?/p>

“嗬,誰稀罕那些!”

“伊西安巴,他們在找‘坦克’是嗎?”

“嗯?!?/p>

“阿吉亞也是嗎?”

“嗯?!?/p>

我悶聲應著,走過去,揭去騍馬的眼罩,又給它卸了腳絆兒。它看了看我,看了看黑駒,又扭頭看了看我。我捋了捋它的鬃毛,我本想給它抓撓幾下它那散發(fā)著草屑氣味的脖頸的,可我并沒有。此刻,它不稀罕這個。我想。

我倆一前一后地下山。邈遠,棉絮狀的陰云不斷地從布罕岱山那邊噴涌,看上去像是從山間生長出來的。烏尼根河西岸的畜群猶如歌曲中的“散落的珍珠”。

“他們找到‘坦克’后也會殺掉它的,是吧?”

我沒有吭聲。

起風了,山腳一簇簇的灌木受驚似的隨風搖擺。空中,一只草原雕斜斜地俯沖下來,愈來愈快。它早已嗅到了空氣里漂浮的血腥味。一定是的。捕獵者與獵物之間,總有一條彌漫著血腥味的神秘隧道。

“是不是啊,伊西安巴。”

“瞧你腳下。”

“是地羊。”

蘇和低頭看著地羊在土里串出的一個個小土堆說。

“地羊沒有眼睛的,可它們卻能走很遠的路,神奇吧?!?/p>

“哎呀,我知道地羊沒有眼睛的,安巴,是您把‘坦克’藏起來了,是吧?”

“嗯?!?/p>

“阿吉亞說‘坦克’身體里藏著一匹馬,是嗎?”

“那只是個故事?!?/p>

“胡說?!?/p>

“嗬!”

我和扎嘎蹲在雪丘上。我倆都穿了黑毛大氅。雪丘不高,圓弧狀,“瓤子”是小氈包。雪丘上還有通往小氈包的口子,清早我倆就是從那里鉆出來的。

“呃呃,阿吉亞——”扎嘎吼著指向不遠處的一座錐形小山。山腰坡地處,鋪有紅被褥,跟前站著一個男人,他是馬夫馬格蘇爾老人。他仰頭,轉圈,向北望望,向南望望。

“不來嘍,飛機不來嘍?!瘪R格蘇爾沖著我倆喊,嗓門粗粗啞啞的。

“哦哦,阿吉亞——!”

“拖水的,不要叫?!蔽业秃鹬f。扎嘎聽了,扭頭看我,眉頭皺得緊緊的。

山腳,一丘又一丘圓鼓鼓的“雪墳”,墳下掩著凍死的羊尸。夜里,這支由我們老少三人組成的走場分隊抵至這片低山腹地。這一天是我們走場的第十四日,可仍舊沒能等來前來空投伙食、柴草和馬料的直升機。

馬格蘇爾大步走下山來,腳上的氈疙瘩在他身后留下一溜雪窩兒。扎嘎滑下雪丘,迎著父親踱出幾步,又斜插在腰高的雪里,他攤開雙臂,上上下下地亂抓。黑毛大氅掛著冰渣,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脆脆的咔咔聲?!鞍⒓獊啠⒓獊啞彼爸?,一張粗糲的臉上凍僵了的青紫色愈發(fā)明顯。馬格蘇爾欸欸地回應著,彎腰,刨雪,薅來一叢沾著冰渣的草莖,撮出幾根,放進嘴里?!斑溃业膬鹤?,來,嚼巴嚼巴看?!痹陆舆^草莖,含在嘴里,嚼著嚼著又“噗”地吐出去。

“嚯咦,怎么就吐了,苦的還是甜的?”

“苦嘛,苦嘛!”

“甜的嘛,哈扎嘎爾草甜的地方草好,記住嘍?!?/p>

馬格蘇爾說著給我也遞來一叢,我推開伸過來的手,說:

“我又不是牲口?!?/p>

“嘿呀,倔犢子,男人嘛,有舔雪的一天,也會有舔血的一天。”

“嚯,吃呢,吃呢!”

扎嘎發(fā)出尖細細的叫聲,走過去,從一匹被雪遮覆的嚴嚴實實的馬胯下拽出一只獾臉羊。羊嘴絲絲拉拉地掛著一綹濕溻溻的馬尾。我們共有三匹馬,四蹄裹著氈片的叫烏樂查干。幾日前,它的蹄窩兒被冰凌扎破出血,在雪地上走,一窩一個血印。

“吃呢,吃呢?!痹抡f著從羊嘴抽出馬尾來。

“馬格蘇爾安巴,羊還啃羊呢?!蔽艺f。

早晨,烏列列地吼了整夜的白毛風消停后,我去刨雪找羊。我本以為往雪丘鑿個洞,羊兒們便會像串好的珠子似的從穴口一只又一只地鉆出來。哪知雪丘下的羊們沒有一個是站著的,幾乎都是跪著、撲著、趴著疊落到一起,有瞪眼的、斜眼的、張嘴的、吐舌的、齜牙的,有四蹄硬撅撅地戳向天空的,有毛乎乎的身子紅一片紫一片地鼓脹的,有嘴上、臉上、胡須上、屁眼上沾血的。

空氣里彌漫著銹鐵氣味——殘留于我記憶的氣味。

我咳嗽著,一路的疾走使我胸口發(fā)痛。我摁著胸,大口大口地喘氣。蘇和站住,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他的眼神與我曾在手機里看到的男孩的眼神很相似。男孩躺在被炸飛的廢墟里,半截身子插進淺灰色樓板及殘破墻角組成的三角縫隙里。男孩睜圓的眼盯著屏幕。他應該藏起來,藏到某個洞穴里。當年我和扎嘎就是藏在樹洞里逃過鐵災的。

“好了,快點走,要下冰雹了?!?/p>

我向天際望去,山體早已隱沒在暗黑的云層里,一道白獵獵的光穿過云霧間射到原野上,那里亮亮的。

“您還沒講完呢。”

“我講到哪兒了?”

“講到鐵災那年你和我的阿吉亞在雪地里迷路了。”

“哦。我倆在樹洞里睡了一天一夜,后來被你祖父找到了。”

“我沒見過我的祖父。”

“你祖父有一匹名叫‘烏樂查干’的馬,那是他的兄弟?!?/p>

蘇和聽了靦腆地笑了,那笑短促。

“烏樂查干通體乳白,一根雜毛都沒有。到了夜里,渾身泛著月白光,垂地的長鬃,風里——嗬!除了日、月、風,沒有什么挨過它的脊背。所有人都喜歡它。它是你祖父的叔父,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喇嘛送給他的。有那么一年,烏樂查干惹禍了?!?/p>

“惹了什么禍啊?!?/p>

“那年大旱,它帶著馬群逃到北草地。那可是過了國境啊。人們嚷嚷著要閹了它。它被激怒了,仰蹄長嘯,向野地狂奔,人們去追,根本追不上,連它的影子都見不到,只見煙似的騰起的塵土。后來,他們找來你祖父要他降伏它。你祖父來了,把它逼進一處山溝,拽緊了它的尾毛,擰成一股繩,一揚一掄,它便四蹄跪地了。你祖父撲去,像塊石頭一樣壓在它身上。它發(fā)出脆響的嘶鳴。你祖父說,去吧,去往北草地吧,再也不要回來?!?/p>

“它真走了?”

“誰?”

“啊呀,烏樂查干嘛?!?/p>

“噢噢,當然,好了,怕是要下雨了,你沒有帽子嗎?”

“我又不冷。”

我倆已經(jīng)走到山腳了,這里一條鋪滿碎石的羊道,我倆沿著那條道極快地走著。

“快講啊,伊西安巴?!?/p>

“那年我的馬死了?!?/p>

“我祖父的烏樂查干呢?”

“哎呀,你好好聽就對了嘛。暴風雪持續(xù)了好多天,我的馬死了。死在一片稀疏的柳林間,身子被積雪掩掉了,只露個腦袋。眼睛微閉著,結了冰的睫毛遮住了眼球,鼻梁上蓋著厚厚的冰殼。我蹲在雪丘上,啃著凍得硬梆梆的月餅?!?/p>

“凍死的,是吧?”

“你真不會聽故事?!?/p>

“您也不會講啊?!?/p>

“嗬!”

冰涼的野風陡地旋起,旋出一支搖擺的風柱。

“你又不知道鐵災里走場是多么的麻煩。白毛風來了,天上不見個太陽,地上不見個活物,風掃雪地,掃出一條條的雪線。人和畜群根本邁不開腿。得用鏈軌拖拉機和破雪車開道,開了道,畜群就在人高的雪墻下一步一步地往前蹭。我乘著我的馬,我的馬怕車的轟鳴聲,一會兒一個踢騰,四蹄插進雪壟就動不了了。我抽它,它也不動?!?/p>

“您就不該抽它?!?/p>

“嗨,我抽它,它就仰起頭,發(fā)出近乎凄然的嘶鳴。那瞬間,每一粒雪花都是為它那一聲嘶鳴從天而落的?!?/p>

“這又不是什么故事,不講了。”

“那我的阿吉亞呢,他有沒有騎著馬?”

“有啊,他的眼睛害了病,雪盲癥,聽說過吧,就是眼睛不斷地流淚。你的祖父要我倆去找一個年輕的額吉,用她的奶水來給你阿吉亞治眼睛??晌覀z在白毛風里迷路了。我倆走了很遠的路,腳上的氈疙瘩成了這么大的冰坨?!蔽冶葎澲f。

“那你倆為什么不騎著馬去?”

“我說過我的馬死了嘛?!?/p>

“哦?!?/p>

“我倆躲進一株老槐樹下的洞里?!?/p>

“一定是狼窩?!?/p>

“不是什么狼窩,是樹身下端的大洞?!?/p>

“那叫樹洞?!?/p>

“管他是什么吧,反正我倆躲在里面,后來我倆都餓了,我倆就吃雪?!?/p>

“不是有月餅的嗎?”

“那個年代哪有那么多的月餅。那可是罕見的鐵災年,牛啊羊啊馬啊的死了很多的,為了擋風我們還用羊尸體來壘墻。那年的鐵災持續(xù)了八個月,從頭年九月底開始白毛風不斷,我和你阿吉亞還有你祖父我們三人趕著畜群走場,我們走了好多天,最后抵達嘎亥額勒蘇那邊,知道那地方吧?”

“嗯?!?/p>

“那年,直到最后我們整個的走場牲畜全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留,只剩下一頭小牛犢,我們給它取名叫‘坦克’。我和你阿吉亞抱回它的那天,你祖父的烏樂查干死了,你祖父說那是他的烏樂查干回來了。”

“哦!”男孩發(fā)出近乎驚喜的尖叫。

“這下聽懂了吧,臭犢子。‘坦克’是我倆迷路的那次遇到的。我倆在洞里睡著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雪掩去了洞口,只留一條窄長縫隙。我從那縫隙里望去,看見一個什么在雪里蠕動,瞅著像是一塊活過來的雪。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棕熊,知道棕熊吧?”

“當然知道啦?!?/p>

“你見過?”

“電視上看過啊?!?/p>

“嗬,來,瞧瞧這個?!?/p>

我拿出手機給他看。山腰,一頭棕熊在覓食,一聲咔嗒,棕熊一側冒起一股塵土,棕熊猛地向前一撲,畫面外傳來男人的驚呼聲,棕熊趔趄著摔倒,一動不動,一浪塵土在它上空漸漸散去。

“咦,他們殺了它?!?/p>

“瞅這兒,是什么?”我摁了暫停,叫他仔細瞅。

“是獵槍。”

“你稀罕不?”

“不稀罕?!?/p>

“不稀罕?”

“嗯?!?/p>

“你不稀罕啊,也好,也好——怕是要下雪了?!?/p>

我倆站住,望向天空,像是從未如此仔細地端詳過我們牧人每天都會無數(shù)次眺望的高空。高空里吊著一輪白太陽,瞅著疲軟而干癟。四野沉寂,隱約還能感到一絲的暖意。東邊、北邊、西邊的天空聚攏著陰沉沉的云,只有南邊的天空還殘留著青色。

“蘇和,你先回去吧,給你阿吉亞說我一會兒就過去了。”

扎嘎伸直雙腿坐在草地上,大概是坐的時間太久了,身下的草都被他壓出深深的草窩,若有人從他后腰拖拽,兩條腿準會留在原地。三四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圍過來,東一句西一句地跟我講,要我趕緊把扎嘎勸回去,還要我好好跟他講明白,在這里沒有人與他對著干,這世界上也沒人愿意亂殺牛群,只是沒辦法,沒有別的招,埋掉的牛尸都帶著病毒,是個病毒就會傳染的,要相信科學。

空氣里彌漫著的土腥氣掩蓋了尸體的腐臭味。牛尸頂起的棕色土丘像巨型蘑菇。天色早已暗沉,山溝那邊,灰蒙蒙的云霧一浪一浪地噴涌。更遠,山頂,云攤開了比山體更大更重的軀體。

“老鄉(xiāng),染了病毒的牛都在這里,是吧?”

“好像還有一頭叫‘坦克’的老牛,是不是?”另一個問。

“你們是不是把那頭老牛藏起來了?”

“老鄉(xiāng),這可不是你們一家的事,您可要掂得清利害關系哈?!?/p>

見我遲遲不肯應答,一個高個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補了這么一句。

“阿吉亞——阿吉亞,伊西安巴來了,您看啊?!?/p>

蘇和蹲在扎嘎跟前,一手握著馬繩,一手抓一下父親的手,放下,又抓一下,來回晃幾下。他身后草地上,風掀得草地忽地一波白,忽地一波綠。

“昂!”

扎嘎發(fā)出粗啞的吼聲,將身子向一側壓彎,打滾似的翻著身站起,奪走兒子手中的馬繩,跨著大步,走到馬跟前,站住,驀地回頭沖我瞥一眼。他的眼球近乎蠟黃,像極了狐貍眼。

“撤!要下暴雨了。”有人喊。

所有人仰頭看天空,我也一樣。四周響起零星的雨滴砸在草叢里的沙沙聲。

“呃,是雪粒兒,是雨夾雪?!?/p>

我和蘇和慢慢地往回走。如下山那會兒一樣,一前一后地走著。

“狐子也嚯勒嘿,羔子也嚯勒嘿。”

“什么?”

蘇和停住,雙臂夾著身子,瑟瑟地喊著問。他的鞋子濕濕的,裹著泥漿。風把他的頭發(fā)從后腦上往顱頂卷著。

“你祖父說過的話?!?/p>

蘇和聽了,一言不發(fā)地扭過身疾步走去。他有些駝背,兩條胳膊也過長,幾乎垂到膝蓋上了。天色越發(fā)的昏沉。很快,蘇和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青灰色雨雪間。

我的兒子,一個還沒有滿月的嬰兒睡在搖籃里。我坐在木床上,盯住搖籃上的繪圖看。但是我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圖案,只看到紅的、綠的顏色。坦克看著我。它躺在毛氈上,四蹄窩在身下,它那垂下來的脖子,準確地講是一塊大大的皮囊,也被它壓在身下。它在反芻,嘴角掛著清亮的唾液,還有濕乎乎的草屑。它在用它那暗色牙床——原本的粉紅色褪盡了——嚼青草。它的頭骨很大,額頭很闊。它的腮子耷拉著,還有眼皮,幾乎遮住了它的眼球。

“嚯咦,快把單袍脫了啊,都濕透了。”

“嗯。”

“銅壺里有熱茶。”

“嗯。”

“白天誰都沒來過。”

“哦。”

“就算來了,瞧見包外掛著弓也就不會進來的,是吧?!?/p>

“嗯?!?/p>

“我還擔心坦克會哞叫呢,不過,它一次都沒有叫?!?/p>

“嗯。”

“嚯咦,伊西,怎么了嘛,你倒是說句話啊?!?/p>

“那年的老鴰很多,黑壓壓地旋飛,落地時是一片黑,起飛又是一片黑。”

我看著我的妻子說。

“哪年——?”

“鐵災那年。”

“蒼天保佑,這都半夜了,不要說那些啦,黑駒呢?”

“留在山上了。”

“明早,你把章嘎綴到襁褓上吧,你的兒子滿月了?!?/p>

“嗯,滿月啦?!蔽议_始脫衣服。

“我還縫了恩格——還有瑪胡薩,不過有點大了?!彼弥豁斝⌒〉募忭斆苯o我看。我不吭聲,連襪脫去一只靴子,丟到一旁,然后再用光腳勾去另一只。我的腳背白白的,腳趾怪異地擠到一起,瞅著像是一個要爬到另一個上。脫去單袍,脫去褲子,脫去內褲,我的腿比我的胳膊白多了,膝蓋一側有巴掌大的疤痕,活像半只蜘蛛伏在那里。

我打開手機,找到獵人的視頻。這次他獵殺了一頭黑熊,還用匕首撬黑熊的牙齒。

“天黑前,扎嘎哥來過,從氈包外喊坦克呢?!?/p>

“嗯?!?/p>

“他怎么就猜出坦克在這里的呀。”

“他心里啥都知道。”

好一會兒,我倆都沒說話。氈包里靜悄悄的,偶爾能傳來坦克咔咔的反芻聲。

“咦,下雪了?!?/p>

“下吧,下大了我就堆個雪敖包?!?/p>

“又不是過年,堆什么雪敖包?!?/p>

“祈福嘛。”

“哦噠,伊西,別看手機了,喝口熱茶,走一整天了,累了吧?!?/p>

“不累,幾點了?”

“快四點了?!?/p>

“你先睡吧。”我說。

“你不睡了?”

我搖搖頭,沖著牛低吼一聲:“坦克!”

坦克緩慢地扭過頭來看我。我又吼了一聲。它這才將腦袋往前一弓,伸出一條前蹄,撅著屁股晃悠悠地站起來。

“嚯勒嘿,臥了一整天身子都發(fā)僵了?!?/p>

我走過去把門大開,一股子冷風灌進來。坦克看了看我,又安靜地看向門外。

“走吧,坦克!”我說。

坦克仿佛聽懂了似的哞叫一聲,不等這一聲哞叫完全消散,屋內響起清脆的嬰兒啼哭聲。坦克大概被嬰兒的哭聲吸引了,眨巴著眼,笨重地看了看四下,向門口蹭出幾步,壓低脖頸,先將腦袋探出門框,停頓片刻,最后才慢悠悠地甩著尾巴走了出去。

我也跟著坦克走了出去。

“嚯咦,伊西,你要干嘛,你還光著身子呢?!?/p>

坦克頭也不回地走著,脊背一擰一擰的,越走越遠,越走越模糊。漸漸地,幽冥夜色間,一只巨型的、白色麒麟搖搖晃晃地,隱入灰蒙蒙的銀白世界。

咔噠,一幅絕美的畫面在鏡頭里定格。我想,結局應該是這樣的。

【作者簡介:娜仁高娃,蒙古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榮獲第十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二屆內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多篇中短篇小說入選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年度榜、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榜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