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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慶邦:在日壇和中山公園看露天電影
來源:北京日報 | 劉慶邦  2025年05月21日17:43

20世紀70年代末,我們一家從河南的一座煤礦遷來北京。剛來北京時,我們住在建國門外的靈通觀煤炭部家屬區(qū)。其中有一座被稱為“塔樓”的六層樓,我們一家三口就住在頂層一間九平方米北向的小屋。那本來是一套兩居室,卻由同事家和我們家合住。同事一家四口,住十四平方米的大屋,我和妻子、女兒只能住小屋。小屋里支一張大床,放一張老式三屜書桌,就沒什么活動余地了。當時,電視機還不普及,一般人家不敢奢望能坐在家里看電視。好在每個星期六的晚上,附近的日壇公園里都會放映露天電影。于是,周六吃過晚飯,我和妻子就帶著女兒去看露天電影。

對于露天電影,我并不陌生。在老家農(nóng)村,在礦區(qū),我多次看過露天電影。在農(nóng)村時,只要聽說周邊哪里放電影,不管多遠,我都要去看。人太多,擠不進場子,我就到電影銀幕的背面去看。有時刮風,銀幕被大風刮得前后鼓蕩,電影里的人物有些變形,讓人擔心那些人物會不會從電影里掉出來。但不管是在銀幕的背面,還是刮大風,都不會影響我看電影的興致??赐觌娪盎丶視r,往往到了后半夜,遍地都是霜白的月光。在月光下,我能看到自己黑色的影子,像黑白電影一樣。一次在礦區(qū)看電影時,看著看著下起了雨。在電影放映機放射出的電光里,我看到了銀色的雨線,相當密集。雨線投射到銀幕上,電影里似乎也下起了雨。我打著傘站在雨地里,仍堅持把電影看完。我記得,那次看的是《閃閃的紅星》。

我原以為,到了北京,電影要買票到電影院里才能看到,不承想,在北京的公園里也可以看不花錢的露天電影。北京的公園很多,“日月天地”是其中的四座。日壇在城東,月壇在城西,天壇在城南,地壇在城北。我們家住的地方離日壇最近,不過一兩千米。我們帶上小板凳,穿過建國門外大街,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日壇公園的南門。日壇公園不收門票,大門一天到晚敞開著,游人可以自由進出。我不記得日壇公園里有什么亭臺樓閣的建筑,只記得有假山、竹林、樹木和花草。偌大的園子里有些空曠,還有那么一點百廢待興的荒蕪。這樣無遮無攔的園子,正適合扯上寬展的銀幕放映電影。來看電影的市民并不多,我們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女兒依偎在媽媽懷里。春暖花開之際,清風徐徐,花香陣陣,電影還沒有開始放映,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種享受的感覺。

我們先后在日壇公園看了好幾部電影,印象最深的是經(jīng)典戲曲片《花為媒》。我以前聽說過有《花為媒》這出戲,卻從沒有看過。看了拍成電影的《花為媒》,可把我們兩口子驚得目瞪口呆,如癡如醉,好久回不過神來。我們驚異于《花為媒》的美,人美、唱腔美、戲詞美,美到極致,美到無以言說——任何贊美之詞都不能為我們內(nèi)心的美好感受命名。

無以言說,我也得鼓起勇氣說一下。先說人美。戲曲里新鳳霞所飾演的張五可,那長相,那身段,那姿態(tài),真是太美了。她的一嗔一怨、一顰一笑、一唱一念都洋溢著嫵媚的韻致,讓人嘆為觀止。所謂天人、仙女,也不過如此吧。我妻子說得好,她說,在沒看到新鳳霞演的張五可之前,不知道天底下有這么美的人,看到了新鳳霞的張五可,才知道人類原來可以這樣美。再說新鳳霞的唱腔美。她唱的是評劇。在河南的時候,我只聽過豫劇、曲劇等,從沒有聽過評劇。豫劇和曲劇的音調(diào)都比較高亢,評劇的曲調(diào)卻比較平易,我一聽就覺得很入耳。新鳳霞唱得輕松自然,如明月照花,行云流水,小鳥理羽,一點兒都不費力。加上她獨創(chuàng)的流利花腔“疙瘩腔”,使原本短促跳躍的唱法變得更加玉潤珠圓,甜美委婉,魅力無窮。第三說說戲詞美。我也聽過不少戲,像《花為媒》的戲詞這般美妙的少而又少。特別是在張五可家的后花園里,新鳳霞那一長段唱詞“報花名”,把從春到冬、一年四季的花兒都唱到了,如詩如畫,美妙絕倫。比如報到春花時,戲詞寫的是:“春季里風吹萬物生,花紅葉綠草青青。桃花艷,李花濃,杏花茂盛,撲人面的楊花飛滿城……”您聽聽,您品品,這樣的戲詞想不讓人贊美都不行。后來我得知,《花為媒》的劇本,包括“報花名”的唱詞,主要是由新鳳霞的先生、劇作家吳祖光編寫的。正是因為知音丈夫為妻子量身定制了劇本和唱詞,珠聯(lián)璧合,才使《花為媒》大放異彩,常演不衰。

我們在日壇公園看《花為媒》時,春風吹拂,地氣上升,公園里的花兒正在開放,玉蘭、桃花、海棠、丁香、黃蠟梅等就在我們周圍。我們好似在百花叢中看電影,一呼吸就能聞到陣陣花香,這讓我一度產(chǎn)生了錯覺,仿佛來到了張五可家的后花園。天高地闊,云淡風輕,在公園里看露天電影真是不錯!

除了日壇公園,夏天的某個晚上,我們還去中山公園看過露天電影。我們家離中山公園遠些,從東往西大概有十里路。吃過晚飯,我們乘坐大一路公共汽車,來到中山公園。因為乘車帶小板凳不方便,我們就只能盤腿或伸腿坐在地上看。至于在中山公園看的什么電影,我和妻子都記不清了,好像是喜劇大師卓別林主演的一部黑白片。我只記得卓別林小小的個子,頭戴黑禮帽,留著小胡子,腳穿尖皮鞋,撇著兩只腳,手執(zhí)道具拐杖,一路出怪樣兒,處處引人發(fā)笑。

我們記不清電影的情節(jié),但那天看電影的情景卻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怎么的呢?電影放完,我們剛從中山公園走出來,天就下起了大雨。那時公交車已經(jīng)停運,我們只能步行往家里走。雨下得可真大呀,沒看見打閃,沒聽見打雷,也沒有刮風,只有大雨在嘩嘩地下。我們通常習慣用“瓢潑”或“傾盆”來形容雨勢之大,可我覺得這兩個詞都不盡意,那天給人的感覺像天河決了堤一樣,“河水”正順著決口往下傾瀉。好在從家里出發(fā)時,我看到天陰得很重,就帶了一把雨傘。妻子抱著女兒,我打著雨傘,盡量把雨傘罩在她們娘兒倆頭上,一步一步往家里走。雨水砸在傘篷上砰砰作響,盡管雨水順著傘邊很快流了下來,并形成了一圈水幕,我還是感到了雨水前所未有的分量。當我們走到天安門廣場時,地上已經(jīng)有了積水,積水沒過了腳面,鞋里灌滿了雨水,一走呱呱直響。透過雨幕,我望了一眼天安門城樓,見城樓變得有些遠,有些模糊,猶如傳說中的海市蜃樓。金水河邊的華燈也變得有些朦朧,像濃霧中觀花一樣。而整個寬闊的天安門廣場,仿佛一下子變成了雨水的海洋,在“海洋”中跋涉的沒有別的人,只有我們一家三口。此時,女兒已經(jīng)在妻子的懷抱里睡著了,雨下得越大,她睡得越香。女兒四歲多了,抱著挺沉的。讓妻子一個人抱著女兒在雨中走好幾里路是不可以的,于是,我把女兒接了過來,讓她趴在我背上。我背著女兒,換成妻子打著雨傘,我們繼續(xù)沿著長安大道往前走。不知在雨中走了多長時間,我們終于走回了家。當我背著女兒往六樓爬時,她醒了過來。

后來,隨著電視機的普及,人們看電影越來越方便,公園里不再放映露天電影,我們就再也沒看過露天電影?;貞浲率请y免的,也是有意思的,我覺得看露天電影的事還是值得回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