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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學》2025年第5期|于堅:漫游記:在巴爾干半島
來源:《福建文學》2025年第5期 | 于堅  2025年05月23日08:11

于堅,祖籍四川資陽,生于昆明。20世紀70年代開始寫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種。代表作品《尚義街六號》《0檔案》《飛行》《巨蹼》等。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白馬湖散文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等。

1

在昆明辦簽證的時候,雇員很驚訝,哦,去保加利亞?那個地方一年只有5個人來辦簽證(那里最早是古色雷斯人居住的地方,然后被拜占庭帝國、奧斯曼帝國先后占領,1878年才獲得獨立)。計算機里的簽證系統(tǒng)很久未用,資料無法登錄,等了兩小時才恢復。

入境處,隔著玻璃板,女審查官說了一串英語,我聽不來,估計意思是:你來干什么?給她看了一封邀請我去讀詩的蓋章信。瞟了一眼,不再猶豫,咔嚓一聲蓋了章。走出行旅大廳的時候,官員問,旅行箱里面有沒有錢?看來色雷斯人不大喜歡錢(某種和毒品差不多的東西)。

這位移民官叫作比拉,有一個兒子。丈夫也在海關工作。她下了班,坐著地鐵回家去。幽暗的地鐵,看著像是一個生產鋼板的車間,發(fā)出灰藍色的光。坐在車廂里的人個個面無表情、麻木不仁,已經與物融為一體,就像坐在轟響的無人之境。出口有個賣面包的,放在玻璃柜子里。她自己打開柜子取了一個結賬。面包是約瑟夫的母親烤的。地鐵開通的時候,他們一家租了這個攤位,已經賣了26年。比拉也在這個攤位買了26年的面包。在其中一次打開玻璃柜子的時候,她遇到了她現在的丈夫安東。安東有一雙白皙有力的手和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比拉夾著面包(像個枕頭)穿過雪地走回家。她家在一棟蘇聯式樓房里,5層樓,他們一家住在頂樓。4個房間,兒子一間,夫妻倆一間,還有一間客房。兒子還沒有回家,他總是在他們睡著之后才回來。丈夫安東已經回來了,洗了一個澡,正穿著睡衣看電視。她邊脫下大衣邊對他說,今天來了幾個中國人,有一個還是個詩人。詩人?安東思索了一下,想不清楚這是什么人,仿佛比拉說的是某種外星生物。他們就這樣說了兩句,然后切開那塊面包來吃,比拉還做了一盤希臘式色拉。然后他們依偎著看了一會兒電視,就睡覺了。脫了衣服,安東尼取下父親送給他的懷表擱在床頭柜上,調暗了臺燈。短褲也褪了。把手搭在她的背上,捻著她的內衣上的蕾絲邊。領導,想不想?他渾身是毛,大腿強健,與那個叫作馬達拉的騎士的雕像有得一比。他在一個機關里上班(副主任),做任何事情都是以請示工作的口氣,在約瑟夫那里買面包也是這種口氣,“5個,同意嗎?”在電影院買票也是這種口氣,“兩張,可以嗎?”以及“這件事還需您指點迷津,您的智慧是我前行的燈塔”“您總是那么慷慨,讓我受益匪淺,小小心意,略表敬意(這是在比拉生日那天說的)”“您的意見對我來說至關重要,懇請您不吝賜教,指點一二(對一位老同學說)”“有件事想麻煩您,不知您是否方便協助一下”“您的支持和幫助對我非常重要,希望能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有件事想麻煩您,不知方便與否”,等等(他還在娘胎里就在請示了,有一次比拉對伊萬·彼得洛夫·斯托揚諾夫說)。比拉說,不想,你先睡吧,我要想點事情。在海關,每天都會發(fā)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總是令她想入非非。她一向喜歡奇思妙想,有些她想清楚了,有些她想不清楚。這次她要想的是那封介紹信上的字。那個戴眼鏡的、長相呆板、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中國人遞給她后,她瞟了一眼,立即被另一頁上的漢字吸引住了(一次神啟就這樣發(fā)生了,當時她還不知道,只是覺得那些漢字令她輕微地暈眩了幾秒)。那些字有點像博物館里的那塊石碑上刻的腓尼基字母(她從小學第一次去參觀的時候就在注意這塊石碑,百思不得其解,它們是天外飛來的嗎?為什么這么寫而不是那么寫?腓尼基文字啟發(fā)了古希臘文字,她的母語西里爾文字又來自古希臘)。想到4點半的時候,她突然將腓尼基字母和那些漢字聯系起來,有沒有關系?閃電般的一念。她決定星期天去博物館看看,再去圖書館找找資料。越想越興奮,一夜沒睡。

10年后,比拉成了研究腓尼基字母的專家,她的一篇論文《論腓尼基字母與甲骨文的關系》在學術界引起了注意。她辭去了海關的工作,在索菲亞大學的圖書館當了圖書管理員。

2

我少年時期就知道保加利亞這個國家。昆明光華街的一棟法式建筑里有個小展覽館,里面展覽蘇維埃社會主義加盟共和國的照片,我看見過日夫科夫這個名字。

像是來到了20世紀70年代的城市,安靜、樸素、蕭條,沒有一般首都那種高大上。

下過雪,忽然老掉的山岡。

鍍金的洋蔥頭教堂,在余暉中閃爍著。

一個撒尿的人站在路邊。

賣汽車的房子。

來接我們的是旅行社老板(中國人)的妻子,一個金發(fā)女郎,一言不發(fā)。

旅館在一條小巷里,路面坑坑洼洼。旅館的外墻刷成紅色,很刺眼。對面是一間破屋,木板門上貼著些小廣告。后面長著草,一些雪殘留在院子里。巷子的另一頭也是大街。街口有家小超市,賣面包、掛耳咖啡、冰激凌、啤酒、烤腸什么的。一到晚上,街上就空無一人,整條大街都關著門。只有這家超市,我進去買了點食物,一根烤腸,一個三明治。烤腸在帶有轉頭的電爐上烤,要等幾分鐘,我看著它轉動,這家的速度與紐約或者哥本哈根的一樣,味道也是。這家旅館是一位中國人開的,她來自浙江,矮小、精明、熱情。早餐有餃子和茶葉蛋。她雇了一位員工,是她的老鄉(xiāng)。他很瘦,目光茫然,很想說話,但克制著。忽然坐下來說,這里沒什么意思,他一上午就走遍了,什么也沒有!來了3個月,在考慮回老家去。然后站起來,搓著手進廚房去了。我琢磨著他的話,什么也沒有,是什么意思?什么才是有?蛋糕不錯。

我的一本詩集《對一只烏鴉的命名》在索菲亞“是的”(da)出版社出版。譯者費薩林君用近3年時間譯成保加利亞語(西里爾文)。我此行就是來朗誦這本書。冬天,去一個陌生的國家念一本詩集,用我的母語,這種事令我激動不安。到處在下雪,誰會穿過雪地來聽我的朗誦?雪?

費薩林現在站在我面前。40多歲,一個身材結實、鼻梁高挺的男子。有一年我大學的一位老師來訪保加利亞,他是翻譯。問起認不認識我,老師把我的微信給他,我們開始聯系,來來回回寫了很多信,都是關于翻譯的問題?!俺霭婕医K于出院了,答應這兩天讀完所有的譯文。出版于堅詩選是我2023年第一個項目?!?/p>

房間里為什么沒有礦泉水?費薩林說,水管里的水可以直接喝。我愣了一下,不喝任何自來水管里的水已經成習慣。青年時代的遙遠記憶被喚醒,那根自來水管,就裝在我住的小屋門口,我經常是水杯都不用,擰開龍頭,歪著脖子將嘴巴湊上去喝。

他帶我去保加利亞國家電臺接受一個采訪?!皶r間還早,我們可以先走一走?!贝┻^一個公園,里面的樹沒有像西方公園那樣普遍修剪成各種幾何形狀,很自然。有許多古木,烏鴉跳來跳去。白楊樹、梧桐樹、菩提樹、落葉、水坑、積雪、木頭靠椅。樹尖上面是灰色多云的天空。公園里有一座銅鑄的雕塑,是一位穿大衣的,肚子隆起的中年男子,站在草地里,正在望著某處。你在百貨公司遇到過,看一眼馬上忘記的那類人,阮籍詩歌“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過”說的那類人。鑄成青銅也無人在意,已經發(fā)黑,就像被鋸掉一截的枯樹樁。老費說,這是一位銀行家的雕像,在20世紀被槍斃了。公園里藏著一家小咖啡館,費薩林有時候來這里喝上一杯。里面有三四個座位。兩個男人(一位白頭發(fā)的老者與一位灰黃色頭發(fā)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張小圓桌前聊天(他們幾乎頭頂著頭,像是正在密謀什么,哲學或者面包),點了一杯檸檬汁,一份烤魚。魚是從地中海那邊運來的。陽光照著小圓桌上的咖啡杯。

國家電視臺在一棟灰色的房子里。采訪我的是一位堆在椅子里的肥胖婦女,看得出她曾經漂亮過,眼神和善。她問道,你為什么那么喜歡烏鴉?是啊,剛才來的路上,還看見幾只。她問的都是詩學問題,詩就是詩學,不是抒情學,我想到了這一點。我好奇的是那些黑暗里的聽眾,難道他們關心的是詩學,隱喻、象征、語言什么的?真是奇妙。接著,我取下大衣和背包,跟著一位身材瘦削的女士去另一層樓的國家廣播電臺接受采訪。這位記者也問到了烏鴉,什么時候第一次見到烏鴉的?哦!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時光即刻倒退到1958年。在昆明,那時候我家住在昆明城邊上的一所學校里(我父親在學校擔任教務長)。學校沒有圍墻,十幾排蓋著紅色楞瓦的蘇式平房,建造在田野上,被桉樹、側柏、落日和荒夜圍著?;囊爸杏幸粭l溪,我跟著外祖母去拾桉樹上掉下來的葉子和堅果作為燃料(那時候我們家是用烽爐做飯)。就在那片長著野草的荒地上,我見到了這些烏黑的鳥,它們在落日的余暉中跳來跳去,呀呀地叫著,像是在進行一場爭論。那時我不知道它們叫作烏鴉,知道“烏鴉”這個詞是在多年以后。然后她對那些看不見的聽眾念了一首我的詩,她開始啜泣。她說的是西里爾文,她在哭泣。我不知道我的詩能夠引起哭泣,我寫的時候可沒想到這個。我不知道這位就坐在我身邊的譯者費薩林在他的語言的窯口里放了些什么。

“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保ā兑讉?系辭》)“故,謂事也。事,職也。職,記微也?!保ā墩f文解字》)“言記職其微眇也?!保ㄍ躞蕖墩f文解字句讀》)故,就是那些失去的時間。過去的時間失去了當下的語言的邊界,失去了它的在場、用途。巴別塔不是語言之塔,而是非語言之塔,這個塔就是“感而遂通”。時間通過各種不同的語言重建“感而遂通”?!笆枪手拿髦??!保ā兑讉?系辭》)寫作其實是一種翻譯,這種翻譯之路正是普魯斯特所謂的“尋找失去的時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時間一方面總是在當下逝去,另一方面,又是那種“德施普也。終日乾乾,反復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易經》)者。

通過寫作這種對“故”的回憶,時間“感而遂通”,“德施普也”。

詩是一種語言學,而讀者是闡釋系統(tǒng)。

烏鴉13號

烏鴉不會振翅而飛

它的天空沒那么明亮

它慢慢地試探著那個無限者

聲音喑啞叫完一聲

再叫另一聲

像是矯健的老婦

懷著永恒的激情

秘密烏黑而耀眼

剛剛掠過了教堂

市中心離旅館不遠,走十多分鐘。路不好走,破爛,要走慢些。

費薩林指著一棟辦公大樓說,那是總統(tǒng)府。門口站著兩個頭頂上插著羽毛的士兵。巫師用的那種真正的羽毛。

圣索菲亞大教堂正在舉行開光(圣化)100年的典禮。里面有很多人,老者、年輕人、婦女、盲人、詩人等。圣歌在空中響著,牧師穿著白色的禮袍走向圣壇,人們垂目,流淚。煙霧繚繞,回到了古老的時間,時間再現著它古老的、根基性的尊貴。時間并未更新,至少在這里。這是我第3次進入東正教教堂,以前是在莫斯科。我也進入過歐洲的許多教堂,通常它們都空無一人,僅供人參觀。東正教的教堂大部分還在用,活著。教堂并不僅僅是進行宗教儀式的場所,它也在場式地“祭神如神在”(孔子),守護著神秘主義、藝術、儀式、詩和手藝。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是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蟲魚之名?!蔽慕痰慕烫镁褪菨h詩。

教堂里的壁畫很美,我注意到那些畫面上的赤腳。宗教都是赤腳的,被塵土覆蓋的。

在奧斯曼帝國時代,教堂的高度不準超過騎在一匹馬上的人的高度,于是人們就將教堂向大地這個方向蓋。地面上的部分看上去像是農舍。

“是的”出版社只出版西里爾文的詩集。它是詩人西爾維婭·喬列娃和詩人卡洛揚·伊格納托夫斯基創(chuàng)建的,沒有辦公室,沒有資金,靠化緣出版詩集,已經開了13年。這是另一種教堂。西里爾字母源于希臘字母,為基督教傳教士西里爾(827—869)和他哥哥美多德(815—885)在9世紀創(chuàng)立。俄語也是西里爾字母。文字是民族國家最后的無法撼動的守護神,如果有足夠多的詩人。

在市中心的一處廣場,費薩林告訴我,在這里轉一圈,可以同時看到基督教教堂、東正教教堂、清真寺、猶太教教堂(基督教教堂,灰色的、高聳的。東正教教堂,金光閃閃。清真寺,圓頂。猶太教教堂,低調的建筑,風格樸實)。它們風格、儀軌、手藝不同或者彼此借鑒,都信仰唯一的神。想到韓愈說的:“帝之與王,其號雖殊,其所以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饑食,其事雖殊,其所以為智一也?!辩婍懥耍挛缫稽c。穿過這個城市,無處不在的涂鴉,幾乎每一面墻上都有。不知道涂鴉者是誰,他們要改變什么,讓世界忘記墻的存在?一個接一個的公園,古樹、胖鴿子、賣古董的攤位、圣誕集市、來自德國的賣烤肉腸的推車、烏鴉,面目猙獰的流浪漢在呼呼大睡。

有些溫泉冒出的水可以喝,許多人在接水回家。這些水遠古時代就在飲用了,現在還在喝。從前是用陶罐、木桶汲水,現在用塑料桶。

市中心有多處建造于5世紀的羅馬浴室。這是一個熱愛洗澡的地方。

人們在做這些事:在地鐵上發(fā)呆、在花店里選擇花束、在商店里提著購物袋、上教堂祈禱、坐在咖啡館里聊天、聽音樂、聽手機、掃雪、逗貓、曬太陽、在博物館里東張西望。圣誕節(jié)要到了。兩個青年在舉辦一個露天的攝影展,他們在鐵絲上用夾子夾著照片,拍得很好。生活世界。

歐洲最古老的圣喬治教堂,羅馬人建于4世紀,已經用了1600年,還在用。穹頂上的圣母像畫得太美了,入侵者不敢鏟掉??脊挪┪镳^,有些罐子像是來自馬家窯。

去索菲亞的中國文化中心念詩。在一條舊街上。對面是一個教堂。沒想到來了那么多人。下過雪,人們踏雪而來。座無虛席,這么多人喜歡詩!兩個半小時,弗薩林和西爾維亞·喬列娃念西里爾文,我念中文。放了一組在云南拍的照片。最后簽名售書,賣掉近40本。去年的布克獎得主、長篇小說《悲傷的物理學》作者格奧爾基·戈斯波丁諾夫也來了。他坐在后面,我不知道。后來費薩林告訴了我。《悲傷的物理學》最近剛剛譯成漢語出版。這本書獲得了去年的布克獎?;貋砗筚I了一本看,寫得很不錯,對某種記憶的具有幽默感的批判。然后我們穿過黑暗的街道,去一家要預訂的餐廳晚餐。冷風,路燈幽暗,像是少年時代的武成路。有人在外面排隊等候。坐著很多胖子,相貌古怪的女服務員非常敬業(yè),飛來飛去,像是一只黑蝴蝶。那句俗語:味道好極了!

大特爾諾沃,中世紀留下來的古城,廢墟,高踞在山崖上,里面有些殉教者的墓。下面是揚特拉河。在冬天,看上去更像是溪,樹木下面水流時隱時現。12世紀末,貴族阿森四兄弟在特爾諾沃領導起義,反抗拜占庭帝國,創(chuàng)建了新的王國,并在此定都。

傳說:從前,大特爾諾沃山崗和溪流之上住著大特爾諾沃人和他們的牧首(主教)。他們的石頭城堡和教堂固若金湯,羊肥牛壯。奧斯曼蘇丹的大軍來了,對大特爾諾沃進行3個月的圍攻。攻不下來,大特爾諾沃人的糧食也將告罄。奧爾曼蘇丹向牧首建議,如果大特爾諾沃主動投降的話,他決不會傷害任何人。牧首接受了。第二天,奧爾曼蘇丹召集了大特爾諾沃110位最顯赫的貴族到教堂,謊稱要商議大事。當所有人聚集后,他下令將他們全部殺掉。血從教堂的臺階汩汩而下,一直流到揚特拉河里。牧首站在蘇丹面前問:您為何違背諾言?蘇丹大怒,下令將牧首斬首。路旁哭著的人們問他:您把我們留下給誰呢?牧首說:我把你們留給三位一體。臨刑時,劊子手舉刀砍下的手臂突然變成了石頭……

滿山的石頭仿佛都是那只手臂的延伸。大特爾諾沃還是有中世紀的氣息,居民的房子都是石頭砌的,環(huán)繞著山坡,土紅色的屋頂。其間有小教堂、貓兒、枕頭般的面包(某人在腋下夾著一個)、玫瑰、紅酒、奶酪、咸魚、在陽臺上晾著的被單……

山頂上那座新蓋的教堂里的壁畫是一位現代畫家畫的,畢加索那種風格?,F代派藝術,如果它們最終不能成為教堂里的壁畫、雕塑之類的東西,那么它們只是過眼云煙。

山崖上有兩條街。一條是商店街。玻璃櫥窗里站著世界各地常見的塑膠模特兒。還有一條是工匠街。一家接一家的賣旅游工藝品的小店懶洋洋地開著門。天冷,游客已經不來了。貓繼續(xù)玩它們的古老游戲。一間房子里住著一個畫師和他的妻子,他畫圣像,色彩艷麗,很抒情。另一間房子里有一個身材結實的老銅匠,打些酒杯、鍋子賣,墻上掛著獎狀。下一間是皮具店。再下一間房子里坐著一位繡娘,她正在織一頂帽子……這條街像是童話里的街道,有點裝模作樣。

在大特爾諾沃大學朗誦。教室里坐著七八個人。有人風度翩翩,衣著講究。有人不修邊幅。一位裹著圍巾的女士問我,能不能將我的一首詩用在她的一篇文章里?這首:

廚 房 巫 師

我開大火焰在黑乎乎的鍋子里放入材料

倒進水泥地溝油雞蛋辣椒煤渣

豆腐還有青菜肉糜少許芥末和鈣片

鹽巴糖不能少了胡椒 我加入塑料片

洗衣粉鹿肉魚翅天鵝海豚筆記本

我拔掉朱鸛的腿將它的心臟和眼珠扔進去

加入土豆牛奶硬盤鞋墊硅膠和玻璃

我攪拌 翻動嘗嘗鹽味舌頭被燙了一下

我倒進洗滌液番茄花生醬和黃酒

我撥小火苗再開大 當火光照亮灶臺

霧霾籠罩萬物 我系好防毒面具

顛鍋 當焰火升起我聞見異香撲鼻

我像原始人那樣破壞秩序重組混沌

顛倒黑白混淆陰陽食物在進化

達爾文先生會喜歡這頓晚餐

晚上在孔子學院朗誦。來了50多人,都是學生。他們安靜地望著我,像一些剛剛上岸的比目魚,兩只眼睛都望著我,目光炯炯。仿佛我是一個使者。念了十多首詩,費薩林念西里爾文。出版社托他帶來賣的詩集賣完了。那些小姑娘小伙子排著隊請我簽名,這個世界上很少能見到這種隊伍。我們興高采烈地去吃晚餐,就在孔子學院旁邊,那條蒜煎鯖魚看上去很漂亮,味道一般。那位廚師似乎沒想過“味道”這種事,只是慣性地烹調了這條魚(他就穿著白色圍裙站在一個長柜子后面,冒著煙)。

古列娃一家世代居住在大特爾諾沃。她的祖先是1205年被保加利亞國王的士兵俘虜、囚禁在大特爾諾沃一座石頭房子里的拉丁帝國的皇帝鮑爾溫·弗蘭德。他被關押時,每天站在窗前數那些飛過的老鷹(他前世是一只蒼鷹)。老鷹飛行很像是一種出巡,散步似的,似乎整個天空都是它的隨行。窗子雖然不大,但皇帝還是能夠數到它們。有時候一天能數到幾只,甚至十多只,有時候一只也沒有,天空空空如也。國王博里爾親自審問皇帝鮑爾溫·弗蘭德,您為什么來這里?鮑爾溫·弗蘭德說,我喜歡查雷維茨山下面的那口井。胡說!真是駭人聽聞,帶著那么多士兵、刀劍、馬匹來,只是為了占領一口井嗎?是的,陛下,它是甜的,您喝過嗎?(他操一口流利的拉丁語)他指了指外面山崗上的大特爾沃諾。好吧,這可以算一個理由。您每天都干些什么?數老鷹,今天剛數到第5只,您就來了。數老鷹?為什么不數羊?羊不好數,它們總是成群結伙,相依為命,數不清楚。國王認為他已經瘋掉,就下令放了他。于是鮑爾溫·弗蘭德在揚特拉河邊的山崗上住下來,蓋房子、種地、放羊、看鷹、育子。若干世紀后,藍眼睛的古列娃在這個家族出生了。數老鷹是他們這個家族的傳統(tǒng)。她也這么干,坐在窗前,望著山谷,等著老鷹飛來。她數的老鷹從來沒有超過3只,她不是很耐煩的人。她是個臉色微黑的女子,長頭發(fā),長得有點像吉卜賽人。不是,她是皇帝鮑爾溫·弗蘭德的第12代公主。一個秘密的公主,公開的身份是副教授,在大特爾諾沃大學教歷史。為什么是一只鷹?學生老喜歡問這種問題。Why?好像他們來讀書就是來問十萬個為什么的。她不厭其煩?!安灰獑枮槭裁?,就是這樣,沒有為什么!”學生們面面相覷,很憤怒。有人向學校當局投訴。校長找她去談話,古列娃老師,當老師不能太傲慢。她說,我是一只鷹。校長無可奈何,就算了。下課就沿著揚特拉河走回家去,她喜歡它流動的聲音,有點像一張唱片,錄制的是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第四號》。她一生都住在大特爾諾沃,很少到別處去,索菲亞她只去過一次,還是在16歲的時候。在那輛長途汽車上,她與一位也叫鮑爾溫·弗蘭德的人坐在一排,他試圖將她的手牢牢地放在自己手中,她縮了回去。她不打算結婚,人為什么要結婚呢?況且這是一個沒有王子的時代。她嫁給誰,誰又出得起那昂貴的嫁妝?如果學生問這個問題,她倒是很樂意回答,但他們從來不問。她住在祖先傳下來的石頭房子里。這種房子很耐住,住了一代又一代。有一年揚特拉河谷發(fā)生地震,房子被毀了,祖先重建了它,后代們一直住到現在,下一次地震會是什么時候,她不知道。一有空,她就像她的祖先們那樣,站在陽臺上數老鷹。有時候它們從天上下來,在懸崖下面,貼著揚特拉河谷飛。

3

前往普羅夫迪夫。司機60歲了,一輩子都在開出租車。有3個兒子。退休了,閑不住,現在為一家中國人開的旅游公司開車。這是一個很滿足的人,看他開車的樣子就知道。手機忽然顯示前面在堵車,他決定繞路而行。于是我們離開高速路,走上了老路。老路蜿蜒在巴爾干半島的腹地,路上看不到一輛車子。泛黃的山岡,列維坦式的秋天。無邊無際的落葉,仿佛天空的大海退潮,干掉的魚全部掉下來了。秋天,你這故作深沉的老家伙。灰褐色的土地,小教堂,小鎮(zhèn)。一排廚娘在公路邊支著鍋子在烹制食物,等著遠方來客。修拖拉機的農夫,土地還沒有被拋棄。麥子收掉了,大地平整,延伸到遠方的霧中,感覺后面就是俄羅斯,其實這里在遠古屬于希臘,然后是奧斯曼帝國。大片的荒涼地帶,秋天的廢墟。像是塞尚畫過的村莊,房間里也坐著那些玩撲克的人。村里總是有一個小廣場,一座紀念碑??Х瑞^門口坐著一個人。

火 車 經 過

安全閘關上了

火車在某處響著

(那必是火車才有的聲音)

然后它出現了

從一片樹林中

然后在我們面前呼嘯而過

我們停著

一只狗

一群羊

車輛

患著失眠癥的司機

一群人在普羅夫迪一條老街的酒吧里等著我,我將在那里念詩。酒吧有兩層,一層在地下,沿著石頭的旋轉樓梯走下去,里面已經坐滿了人。我念了詩,回答了一些問題。一位姑娘(以前是費薩林的學生)對我說了幾句話。費薩林很驚訝,她3年前跟著費老師學漢語,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漢語。現在突然說話了。

費薩林的媽媽也來了,她住在普羅夫迪夫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上,是個小學老師。她和她的幾個朋友開著一輛小汽車來。他們風度翩翩,打扮得像是一些19世紀的人物。老太太親手做了一些食物帶來給我?!澳銈兊幕顒咏Y束得很晚,會很餓?!蹦鞘且恍┕谄咸讶~里面的像是壽司的東西,有點酸。

在座的有許多詩人,又是那個問題,為什么寫烏鴉?是啊,我忽然發(fā)現,我的烏鴉詩都可以出版一本詩集了。

普羅夫迪夫是一個古老的地方(6000年以前這個城就存在了),這種感覺來自街面上的建筑物和地面的石塊。土紅色的墻,陽臺用幾根木柱支撐著突出墻面。窗子關著,人們在房間里面干什么,圍著長桌、油燈、面包而坐?這些石塊很大、粗糲,盡管已經有無數腳在上面走了千年,但還是沒有將它磨得光滑,很原始,像是剛剛鋪就的月球表面。那些時間到哪里去了?也許就藏在這些石塊里,時間的海馬體。下坡的時候,我們看見石頭墻上有一個三角形的小窗子,里面嵌著一塊石頭。費薩林想起荷爾德林的一首詩。走了一段,他又不確定了:我不記得是來自他的一首詩還是散文,甚至不知道我是在他的書里讀到的,還是別人在自己的書里引用了荷爾德林的這首詩:

鑲嵌在教堂拱頂上的石頭

沒用水泥也不會掉下

其實它們高高在上

卻日夜渴望著掉下來

這念頭令它們絕不會掉下

讀到這一段的時候,我還是少年,想得太深,就理解為每個人都有對落后、墜落的黑暗追求。也許荷爾德林的這個例子給我們希望:這個對黑暗的追求有時能讓我們保持高度。“很可能和他的本意是截然不同的?!彼@句話讓我想了一陣。我們繼續(xù)走,一前一后,不再說話。

古羅馬的劇場,石頭砌成。有個方形的通道,費薩林說,在古羅馬時代,那些猛獸就從這里走進去與人搏斗。忽然聞到一股獅子味。這種味道我很熟悉,少年時我在昆明圓通動物園聞到過,那里的一個籠子里關著一頭獅子,它總是在睡覺。想起我青年時代看過的那本書:《斯巴達克思》。

古羅馬劇場

石頭座位都風蝕了

珠簾散落

柱廊枯骨兀立

誰曾在這里看過那些偉大的悲劇

(一頭獅子對三個角斗士)

劇場無人

黃昏的盡頭站著一個穿黑色禮服的

烏鴉

路過一個19世紀風格的藥房。里面的木柜上擺著幾排棕色的玻璃瓶、白色的瓷瓶,上面貼著意大利文的小標簽,有股刺鼻的藥味。還有一個古希臘藥神阿斯克勒庇厄斯的雕像。他站著,握著一個羊皮書卷,拄著一根蛇杖。

古董店。墻上掛著各種物件,玻璃柜里擺著更重要的。墻角坐著一個女子,老板正在向她推銷一把紅色的吉他。老板臉膛通紅,戴著眼鏡,白眉毛,穿著灰色西裝,不修邊幅。正是狄更斯筆下那種老古玩店?!熬拖袷莻€收容所。這種收容所收藏的都是古舊而珍奇的東西。它們似乎蜷伏在這個城市的零星角落里,隱藏著各種各樣陳腐的珍寶,以躲避帶有嫉妒和懷疑的大眾的目光。這里收藏的有:一套一套的甲胄,像全身戎裝的鬼魅,比比皆是;從寺廟里收來的荒誕雕刻品;各種各樣生了銹的兵器;殘缺不全的瓷器、木器、鐵器以及象牙制品;還有錦毯以及可能在夢幻中設計出來的奇怪的家具。奇妙的是,小老頭的憔悴容貌和這塊地方的模樣可以說是以類相從。他可能從古老的教堂和墳墓里,從廢棄的住宅中,躡手躡腳搜尋了這些東西。他收藏的這些奇貨,沒有一件可以和他相比,沒有一件能比得上他那么古老、那么衰頹。”(狄更斯《老古玩店》)此刻老板正在我眼前晃著一個裝在一只小盒子里的銀幣,接過來看,是個乾隆的通寶。

另一家古玩店,在一個院子里,各種雜物堆積如山,很難走進去,不小心就要碰倒一堆。一個面目猙獰的大漢正在鏡子前面試一件“二戰(zhàn)”時日本軍隊的呢子大衣。這件大衣臟兮兮的,他毫不在意,伸手就往身上套,一面朝鏡子里面瞅,他穿在身上看著就像個白俄軍官。他忽然轉過頭來,用流利的普通話說,你是中國人嗎?我是新疆來的。他說他是個中醫(yī),在世界上到處走,給人號脈看病。我愣了一下,在普羅夫迪夫的一家古董店聽到如此流利的普通話,有點超現實,仿佛是一件古董突然復活。這是我見過的最剽悍的中醫(yī)(身高1.8米以上,絡腮胡,高鼻梁,藍眼睛,大手)。費薩林將他的話翻譯給老板聽,老板大為驚訝,說是他來保加利亞都一年多了,一直以為他是保加利亞人。我們就這樣站在那面鏡子前面說了一陣。

一堵墻邊上坐著一位老太太,穿著紫色的長裙,黑色的長圍巾,像個巫婆。她是個畫家,畫的是鉛筆畫。我買了一幅,畫的是對面那座關著門的教堂。她在我手腕上拴了一根黑線。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加爾各答的大街上,人群中突然走出來一個老者,拉起我的手就套上去一串用紅色絲帶穿著的菩提子的項鏈,有12顆菩提子。在西雙版納,長者在結婚、久別重逢、嬰兒新生或建成新房時會將紅線拴在主事者的手腕上,以求吉祥。在婚禮中,這根線代表新婚夫婦會白頭偕老,永不分離。那是根普通的毛線,她故弄玄虛,像是將某種時間系到了我的手上。這種事在世界上已經發(fā)生了很久,也許是遠古某位巫師首先開始。忽然,你的手被另一雙手系上了一根線,某種歷史就開始了,但歷史從來不會記錄這種事,它太瑣碎了。天黑前,一個比她年輕的老男人扶著她走了。他們彼此依靠,慢慢地下坡,像是被一根線綁著,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關系。

晚上在旅館寫了一首。

加 油 站

巴爾干山區(qū)公路的加油站

(外面靠著兩只輪胎)

有個姑娘在后面的小賣部里

當售貨員

她找補硬幣

一個列弗(銅的)

三個列弗(銅的)

有一個滾到了地上

年輕的保羅彎身撿起來遞給她

她身后的玻璃柜子里擺著

無色的水

藍色的水

黃色的水

粉紅色的水

和面包

我們都要接過她的找補

然后上車離開

無聊的車子

什么都是一閃而過

光一閃而過

風景一閃而過

春天一閃而過

神一閃而過

加油站一閃而過

這個羅馬時代留下來的小鎮(zhèn),即使火車在20世紀的某一天穿過了它(砍掉了那片桉樹林,拉走了一些石頭,埋掉了幾只蟲子)它還是留下來了。鎮(zhèn)上的人迅速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火車不來的時候,他們就在鐵軌上散步,靜坐、當局對這種危險的惡習非常憤怒,三令五申,但他們我行我素,照樣在鐵軌上迎著落日走,或坐在其中一根軌道上,編織毛線衣,小孩則在鐵軌上跳來跳去。聾人亞格也經常在鐵軌上走,他很喜歡在鐵軌上走,這令他看上去像個色雷斯人的首領。他就這么走著,步子合著枕木的間距,一步跟著一步。他穿著一條肥大的背帶褲,邁著那兩條象腿,一言不發(fā)。他朝普雷夫迪夫方向走去,那邊有一些火燒云?;疖囋谒竺娓?,吼著,轟隆巨響,震耳欲聾。他聽不見,他不知道,由于憤怒,火車已經變成一頭老虎,在后面狠狠地瞪著他。他什么也聽不見,走得專心致志,數著軌道下面那些石頭,他只數那些塊頭大的,太小的他忽略不計。火車忍無可忍,大吼一聲,吃掉了他。亞格就這么消失了,在一個秋天的暮晚?;疖噷⑺缘靡桓啥簦瑳]有留下半點肉。

鎮(zhèn)上的人本不喜歡這個不說話的智障者。他們崇拜的是播音員、說相聲的、雄辯者、演說家、語文教師……那些巧言令色、滔滔不絕的家伙。柏拉圖和蘇格拉底都是他們親愛的大師。這個一言不發(fā)的聾人是這個鎮(zhèn)上的另類,與大家格格不入。他和藹地望著他們,一言不發(fā),從小就是這樣。在亞里士多德創(chuàng)始的修辭學走紅了幾千年后,世上居然還有不說話的人。他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要羞辱人們。也有人感到害怕,他到底居心何在?成天低著頭走來走去,是不是在醞釀什么大陰謀?鎮(zhèn)上的人憤憤不平,曾經在禮堂里召開大會批斗過他一次。平常這個智障者一開會就咬著手指頭躲到最后一排,無聲無息,像是一塊石頭?!把荷蟻?!”他就被兩個鄰居押到了臺上。他那骯臟的鞋底將那塊紅地毯都弄臟了。“說!你整天一言不發(fā),到底是在想些什么?”“琢磨什么?”“是不是在枕戈待旦?”他笨拙地張了張嘴,在黑漆漆的喉嚨里晃了一下舌頭,將它咽了下去,什么也沒說。他神情像個嬰兒,憨態(tài)可掬,令大家羞愧難當,越發(fā)憤怒,全體晃著手臂,高舉拳頭指向他,說話!說話!說話!他還是不說,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大家看出來他其實是想說的,舌頭后面堵著千言萬語,就像一道水壩。無可救藥,就宣布散會。大家拿他毫無辦法,只好由他去。火車來的時候,他站在一旁,靠著鎮(zhèn)上唯一的咖啡館外面的那根貼著小廣告的柱子,一邊喝,一邊望著它?;疖嚵x不容辭地穿過小鎮(zhèn),里面坐著些口若懸河的人,火車巨大的吼聲正是由他們的聲音匯集而成。鎮(zhèn)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情,會議主持人放下了稿子,病人在床上捂著耳朵,那位唯一的穿一件紅色便服的詩人忘記了剛剛想到的一個詞,氣得摔掉了筆。只有亞格若無其事,似乎穿過小鎮(zhèn)揚長而去的只是一塊巨大的長方形的云。

亞格就這么消失了。沒人報案。在普羅夫迪夫地區(qū)的檔案袋里面從來沒有出現過亞格這個名字。后來有人說在1965年的時候在昆明見過他,當時他穿著灰色條紋服,正在與一些病人竊竊私語。

便條集1233

一首詩是如何越過時空

從漢字變成了字母

從昆明到了普羅夫迪夫

不知道詩人喝口礦泉水

(全世界都在喝)

念完一首再念一首(用漢語)

然后連夜離開回家

(乘飛機十三個小時)

而它將留下來

(色雷斯人在這里建造了石頭城堡

羅馬人企圖將它毀掉未遂)

這個語言帝國的亡命徒

失去了作者時差錯亂

在它自己的黑暗里

等著天明好自為之吧

我的老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