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4期|徐迅:親愛的公園
徐迅,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某月某日尋訪不遇》《夢里的事哪會都真實》、散文集《徐迅散文年編》(《雪原無邊》《皖河散記》《鮮亮的雨》《秋山響水》《竹山在望》)、《半堵墻》《響水在溪——名家散文選》等20多部,現(xiàn)住北京。
親愛的公園
徐迅
在公園里
我說只要一走進公園里,心里便變得無比安靜。朋友不信,說公園真有那么大的魔力?我認真地點點頭,對他說,別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夏天,跨過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北門的那道柵門,便像跨過了一條分界線。周邊陡然清涼,一陣澄明洞徹心扉,似乎園里園外是兩重天。你說,這是不是有種神奇的魔力?
現(xiàn)在都講公園的“20分鐘效應”——說人每天抽出一定的時間到戶外,不需要任何運動,緊繃的神經(jīng)就得以放松。要是能夠接觸大自然,哪怕在公園待上20分鐘,就擁有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很多人還現(xiàn)身說法,證明公園具有治愈能力,創(chuàng)造了“治愈”“治愈系”時髦詞語。盡管也有人認為“公園也不過是用草地偽裝起來的人行道”,但更多的還是感覺,公園與泥土關系潔凈而體面,對健康人有利,對身體有恙的人更為有利。公園對人的友愛不僅僅是肉體上的,還是心靈上的。
有研究證實,一個人若在自然環(huán)境中待20到30分鐘,就能顯著降低體內皮質醇(壓力荷爾蒙)含量(約10%),從而減輕壓力。自然環(huán)境能夠舒緩前額葉皮質這一大腦控制中心,松弛肌肉,幫助人更好地恢復活力……只是我逛公園時,還沒有這么一說。除了朋友們善意樸素的勸慰之外,再就是因為沒有工作,我有很多的時間要打發(fā)。到了公園,甚至有規(guī)律地到公園,時間不僅被占有,我還貼近了自然。自然,也喚醒我關于鄉(xiāng)土和生命的記憶,心里有一種充實和新鮮感。
園里園外兩重天,這顯然與公園里形成的小氣候有關。良好的植被和氣候,醞釀了清新的空氣和芬芳的泥土,讓人充分享受自然的美妙。但無疑,公園也是一個巨大的接收器,在接受人們一切美好時,也接納了人的各種情緒,接納一些人的傾訴……一些命運遭遇突變,或跌入人生谷底,暫時陷入精神困頓的人。在熟悉的地方,一片樹葉的響動都讓他感覺不懷好意。但到了公園,換了個環(huán)境,心情就大不一樣。美國作家梭羅說,生了病的話,醫(yī)生要明智地勸告你轉移個地方,換換空氣。謝天謝地,世界并不局限于這里……大概說的也是這個道理。
在公園里,我常常會聽到一些喋喋不休的牢騷,看到非同尋常的一些動作。當然,也有寬容者的推心置腹。比如:“這叫啥事??!你看我生病,他拿他媳婦吃剩下來的補品看我……”“你這還行吧,也許是那補品金貴,還有湊份子,里面夾著假票子呢!”“那恐怕也是人家沒有看出來吧?”……如此種種。一位曾是單位小頭目的病友說,他生病時,單位的同事也很關照,但弄出的事情卻讓他啼笑皆非了——開始領導告訴他,他的工作暫時不變,要他好好養(yǎng)病,手頭事情有人分擔……但沒過幾天,單位就將他的職務擼了。且既不通知他,也沒有組織文件……接著,還發(fā)生了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有人以他名義向單位借錢,而接替他的人竟然一個電話也懶得打,不經(jīng)核實就借出了幾萬塊錢。結果遭騙,單位至今還把這筆賬掛在他的名下……
為此,他曾百思不得其解。但到了公園,他說他心里的一地雞毛便煙消云散。甚至,他還不止一次,為自己的嘮叨而懊悔。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有幾年,我也是身心疲憊,感覺自己像掉進了布滿藤蔓水草的河流里,被什么纏繞,像魚兒不幸觸上碩大的粘網(wǎng),掙不掉,擺不脫。像喜歡做噩夢的人,一個夢連一個夢,醒時渾身濕淋淋的——比如一只羊走失,以前能輕而易舉地找到,那時卻找不到;種下一顆子,以前迅速地生根發(fā)芽,那時連一點動靜也沒有。以前不是事的事,那時卻時有麻煩,一次次的,感覺自己像是觸了礁的小船……母親央人算命,說我是命犯小人。遇到宵小和惡心事,我當然也找人傾訴——向一位老者傾訴,老者告訴我:好花自謝,惡花自敗。比如公園里的一些花草。連樹葉也會遇到壞蟲,何況人乎?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有一兩只害蟲很正常……聽了老者一番話,我居然立即釋懷,感覺比經(jīng)常逛公園的我,他更接近生命的本質。
人在絕望時脾氣容易暴躁,還會罵人、摔東西……但我生病后,卻沒有任何破壞欲望。反而覺得任何一種破壞,都是懦弱和內心無助的表現(xiàn)。既然生命的結局一致,何必把比結局更壞的情緒帶給家人?……公園是自然的一部分,走向公園,我投向公園的懷抱,一次次地與自然進行交流,似乎無形中也尋找到啟迪與安慰——人的一生,應該有幾回把自己心靈交付給自然。
我對公園的“20分鐘效應”半信半疑,對一切新鮮詞語出現(xiàn)都不敏感。但走進公園,就會想起史鐵生先生。想起他曾賦予公園種種生命精神——在《想念地壇》里,他說:“一進園門,心便安穩(wěn),有一條界線似的,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來,悠然,渾厚。于是時間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電影里的慢鏡頭,人便不那么慌張了……”因為他這話,我就幾番進入地壇公園,想尋找他的心靈足跡——那些年,我一直在地壇公園旁邊工作生活,但卻一次也沒見到他。但在我心里,這位21歲癱瘓、30歲患腎病、47歲尿毒癥,坐著輪椅,靠透析而活著的人,不僅是一位覺悟、豁達,渾身洋溢才華的偉大作家,也是充滿力量的命運強者。如果說,人世有人生大師之謂,只有他才配……在《我與地壇》里,他說,公園里有一個園神,這個園神或者來自天國,或者就是公園里自然里凝聚的一種精氣神,照應生命。這話我相信。
詹姆斯·范·普拉格著有本書叫《與天堂對話》,書中有一個情節(jié):那天午飯過后,他剛放下瑜珈熊的午飯盒,所有的孩子都朝教室里走去,老師萬里克太太也走進教室。與老師的目光一相遇,一種悲哀情緒奇怪地溢滿身心。于是,他走到老師面前,突然說:“一切都會好的,約翰摔斷了腿!”老師莫名其妙,很不高興地對他說:“你在說什么?”他還是回答道:“約翰被汽車撞了,不過,他還好,只是摔斷了腿。”這一下,老師臉色變得煞白,尖叫著跑出了教室。
但事情很快得到印證——第二天,老師的兒子約翰就摔壞了腿。后來老師說:“你是一個特殊的人!”普拉格說,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和第一次知道,他有著“通靈”的功能。
在希臘的神話里,通靈是“關于靈魂”的事。普拉格對此深信不疑,后來一生都在為通靈的存在而工作……有一年的雪天,我在朋友的地下室,突然接到家里電話。地下室里信號不好,我當時沒接通。出了地下室,我回了電話。原來電話是母親打給我的——母親從未給我打過電話。但母親接過電話,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叫我“注意身體”。然而,就在接完電話,我下一個臺階時崴了腳,腳踝骨就骨折了——做完骨折手術,我回到老家療養(yǎng),朋友當著母親的面,將那天的事說了出來。母親一聽,情緒立即低落下去,連聲說,以后再也不給我打電話了。弄得我心懷戚戚,再也沒有勇氣詢問母親那天是不是真有什么預感。母親不停地說:“你長到這么大,也沒有受過什么皮肉之苦,我不該給你打電話……”母親認為我的災難與她有關,在一旁偷偷地流淚……
多年以后,我在故鄉(xiāng)參觀了一家量子計算研究所,知道了“量子現(xiàn)象”。說地球不過是宇宙的一粒微塵。而兩個粒子即使相距很遠,但它們在狀態(tài)上彼此耦合,彼此影響,就像是捆綁在了一起,他們稱這是“量子纏繞”。量子糾纏的發(fā)現(xiàn),證實了世上存在第六感、預兆、夢魘等的諸多神秘、詭異之說的正確性。我不懂科學,相信母子連心,要說纏繞,也是一種奇妙而神秘的“心靈纏繞”。
在北京漂泊生活多年,我只接過母親在北京度過一個春節(jié)。一般都是回老家陪母親過年。那年因為生病治療,沒有辦法回老家,同時也是怕老人擔心,妻子和我都將我的病情瞞著她??梢惨驗樯。ぷ悠婀值厮粏?,連給母親打電話都不敢——出院不久,一個外甥與我通電話時不小心說漏嘴,說母親在自家門口的平地突然重重摔了一下,摔壞了胯骨。但母親囑咐他們瞞著我,被送進醫(yī)院做完了手術。聽到這事,我心里猛然一驚。放心不下,還是拖著未痊愈的身子趕回了老家醫(yī)院——大病初愈,我身子還很消瘦,怕母親看出端倪,我故意坐在離她遠一點的床上。但母親還是發(fā)現(xiàn)我的消瘦,說:??!你怎么瘦成了這樣!然后,又說,我不曉得我是怎么了?那些天,我總是糊里糊涂的,走著走著,就摔倒了……害得我讓你花錢,拖累了你!
我一聽,淚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轉,心里一咯噔,盤算母親摔傷的日子正是我在醫(yī)院煎熬度日的時候。難道真的母子連心,有一種心有靈犀的感應?我默然無語。只說自己剛患了一次重感冒,工作又忙,所以消瘦,嘻嘻哈哈想搪塞過去。
母親望著我,顯然不相信我說的話。我也明白不能騙過母親。從那以后,母親再也沒有詢問過,我也沒有告訴她那次生病的實情——這里恐怕彼此都有一些想法和小心思。但我知道,人類認識世界的能力總有局限。像我無法體會我出生前的世界模樣,來到這個世界,我也無法像一個精密的儀器,完整地保持生命密碼。我是一個人,一個有肉體也還算有思想的人。人是環(huán)境的產物,大的環(huán)境和小的環(huán)境,都在掌控著人類的命運。
一個人除了肉身之外,究竟還有著什么?——況且,這肉身也極其脆弱。就像我,終于讓自己出了問題……好,我是在恢復!但我終究是殘缺的,像一只蘋果被蟲咬了一口。這一口,就讓母親給的生命從此不再完整。我罪孽深重。
被歌唱的蘆葦
故鄉(xiāng)丘陵綿延,河湖溝塘邊長有菖蒲、水草和柳樹,大面積生長的蘆葦卻很少。因為唱過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里的選段,很小我就知道了蘆葦,也知道這戲原名就叫《蘆蕩火種》。再就是從課本里學到“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的話,老師說這是偉人用來諷刺不學無術之人的——由此看,課本和戲曲都能夠提供知識。
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我先是在北園看到一河蘆葦,雜亂無章,長得不很真實。但它們生長著,卻終于長成了公園的一個事實。一年深秋在南園,我又看到一大片蘆葦。那一大片蘆葦一片秋黃,有一種枯敗的蒼茫。我心里一顫。想也許是面積太大,蘆葦?shù)姆比A與衰落就讓人惹眼,心生惆悵——正是蘆葦收割的季節(jié),許多人一塊塊割下蘆葦,把蘆葦堆成一堆堆的,很快用車子運走,大地寂靜得如同產后的母親。剩下的蘆花搖曳著,慢條斯理的,像一枝枝狗尾巴草,讓人聯(lián)想到什么尾巴長不了。
為什么不讓它自然地凋謝?我問園林工人。園林工人說,枯黃的蘆葦火星一點就著,一旦燃燒起來,蘆葦叢就化成了一片火海。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是北京的門臉,干燥的冬天,防火是件比天還要大的事情。因此冬季蘆葦枯干,他們就進行一次性處理——但一些動物保護者們認為,公園里許多鳥依賴蘆葦叢筑巢繁殖或越冬,這樣做無異于釜底抽薪。還有人陳述蘆葦割與不割的利弊,使公園的管理者決定對蘆葦實行輪割。
第一次收割在秋天。在蘆葦與道路的相接處先割一圈,形成一條防火帶。這樣既保住了蘆葦,又能讓鳥類有地可棲;第二次是在次年春天。3月底,新的蘆葦萌生,前來筑巢繁殖的鳥兒還未到達,這是蘆葦生長的一個空窗期。這次收割,還因為園里的水是再生水,蘆葦在凈化水質的同時,也吸收涵養(yǎng)了大量的氮磷等物質,割除蘆葦有利于水質保持。最后一次收割是在五一節(jié)前,此時新的葦葉已經(jīng)萌發(fā)開了。
我觀察蘆葦?shù)姆椒ㄊ琼槒墓?jié)候的秩序,從春天開始。春天是一切植物萌生綠芽的時候。所謂“蔞蒿滿地蘆芽短”,蘆根在春水里吐出淡紫色芽,從蘆葦?shù)那o中,鮮嫩的葉一片片鉆出,如芙蓉出水般在風中裊娜,一伸一展,就一大片的碧綠青翠了。它們相互攀長,搖身就一片茂盛。株株俊秀,根根尖挺的蘆葦,這時就像插在大地的一支支碧玉簪。整個春天,它們臨水而居,每一株葉又像是忙得沁出汗珠,晶瑩瑩的。那是春雨或晨露。但它們渾然不知,它們羞羞答答的,徑顧地低著頭。
密密匝匝的蘆葦叢一下子成了動物的樂園、鳥類的天堂。背著剪刀尾的燕子在上面不停地飛著,麻雀、翠鳥、戴勝鳥、大杜鵑……噗嚕嚕地,拍翅而起或斂翅而立。葦叢深處,不時傳來“布谷布谷”和“呱呱唧”的聲音,這是布谷鳥和東方大葦鶯的叫聲。陽光下,蜻蜓、蜜蜂、蝴蝶也飛了出來,蚱蜢蹦跶著……甚至連湖里的綠頭鴨都跑到棧道,一扭一扭地,顯擺。春天的蘆葦叢洋溢自然的情趣,也蘊含著生命的奧秘……
最大的秘密就發(fā)生在布谷鳥與大葦鶯身上。人們說唱歌的布谷鳥,唱起來沒完,從不關心自己的后代。其實它本就是一種巢寄生者,從來都是將卵產在其他鳥巢,由其他鳥代為孵化和育雛。世間以此為繁殖方式的鳥類多達80多種,布谷鳥就是典型的代表。它能把自己的卵寄生在100多種鳥巢中。大葦鶯即是它所侵占的對象之一。大葦鶯溫柔嫻靜,經(jīng)常把巢建在葦稈之間,雌鶯負責孵卵,雄鶯出外覓食,有時夫妻倆也會雙雙離巢。就在它們離巢時,心懷鬼胎地蹲在旁邊的布谷鳥,就迅速落于它們巢穴,產下一卵,同時將大葦鶯產下的卵扒拉出巢,讓巢中的卵數(shù)相符,然后飛速地逃離。
布谷鳥靠這種“鳩占鵲巢”欺騙而生??珊薜氖切〔脊萨B與母親天性一致。在大葦鶯哺養(yǎng)下長大后,當大葦鶯夫婦出去覓食時,它就拱起羽翼未豐的翅膀,將同窩同出的小葦鶯們拱出,讓自己成為大葦鶯夫婦的唯一。再等到長大,不需要喂食時,它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就飛走了,對哺養(yǎng)它的雙親毫無感恩之心??蓯鄣拇笕旡L對此渾然不曉,或者說束手無策。
夏天的蘆葦在熱風中挺著腰桿瘋長。鮮活青綠的蘆葦蔓延了開來,如夢如幻,絕塵而去,就呈現(xiàn)出一溜的煙青色。有風吹過,萬千葦葉如廝如磨,碰撞、搖晃,就像一片寬闊博大的綠色海洋??裨陼r,它一個浪花追一個浪花,一個浪花趕一個浪花,像是憤怒的咆哮;平靜時,它一個漣漪連一個漣漪,一個暈圈接一個暈圈,蕩漾著生命的拔節(jié)聲。這兩種聲音都具有極強的穿透力,讓人仔細地聽,不是覺得蘆葦深處有琴聲悠揚,絲絲悅耳,就是感覺“葦中藏兵”,嘴里不由得哼起:“新四軍就在沙家浜……”
雨過天晴的日子,蘆葦葳蕤生香。蘆枝上總佇立著白鷺或水鳥,蘆葦輕搖,它們卻紋絲不動,一門心思地俯首凝視蘆葦叢。葦叢深處,葦葉簌簌作響,像是有人說話,卻又不見人影。讓人感覺那聲音來自天上,又恍惚在水中央,有一種“葦深不知處”的蒼渺。明媚的陽光下,蘆葦叢里也像葵花地,旁邊棧道總有人背著長槍短炮的,他們支著一架架照相機,一待就是一天。這一回,我還是以為他們在拍什么鳥,不是,他們大度地讓我看鏡頭,我看到了一只紅蜻蜓,紅紅的蜻蜓在鏡頭里也宛如一只仙蟲。
人是要有一個虛擬的世界的。鳥類也要。園林工人告訴我,為了給少數(shù)的鳥類創(chuàng)造自然生長的空間,公園的管理者特地在一個小島安排了不收割的蘆葦。那里,蘆穗子搖著緞子一樣的光澤,想長多高就長多高,想長多久就長多久,可以進行自然演變和替換——這種蘆葦保留的結果,就是讓一些鳥類能放心地在蘆葦叢安家,成為公園里的留鳥。2020年,據(jù)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觀測顯示,一種被譽為“鳥中大熊貓”的珍稀鳥類——震旦鴉雀在這個島上有了自己的棲息地。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卑茁稙樗那锾欤斠恍写笱阍谔炜诊w過時,一片片、一叢叢、一簇簇的蘆花就歡聲笑語地綻開了。穗形的蘆花漫天飛舞,素衣飄飄。極目遠眺,像是下了一場無邊無垠的大雪,縹緲而空靈;近觀,面前蘆花層層疊疊地搖曳著,又像是從綠色的海洋,一下子翻滾成了白色的海洋。千尺澄波,白浪滔滔;蘆花如水,水天一色。寒風吹動千堆雪,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雪白。
雪白的蘆花,最美當是夕陽西下時、明月清輝里。蘆花不是被太陽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就是被月亮染上了一片銀霜。滿目蒹葭,殘陽如霞,明月如盤。大地一片寂靜,自然無言而壯美,蘆花無疑加深了秋天的博大與遼闊。后來,我讀清代陸蓉佩詠蘆花的《蝶戀花》詞:“一縷秋魂纖欲化。似有疑無,卻在斜陽外……”看他以“秋魂”說蘆花,就有心神領會般的美妙。而當大地白雪皚皚,蘆花瑟瑟,河湖淺灘,沒死干凈的葦葉被白雪折斷,大把的殘株敗葉仿佛就失了魂魄……
歷經(jīng)一個春夏秋冬,我?guī)缀跏峭暾赜^看了蘆葦?shù)囊簧仓匦抡J識了蘆葦。
在前面,我說我認識蘆葦最早緣于它被歌唱。其實蘆葦被唱的還有一出戲,叫《鞭打蘆花》。這是選自《二十四孝》里的一個故事。后人把這故事以“單衣順親”和“鞭打蘆花”為題編了戲。我看過的就有豫劇、晉劇、曲戲、二人轉。戲寫的是孔大圣人的弟子閔子騫,十歲喪母,其父再娶,繼母李氏對其百般虐待:李氏用棉花給兩個親生兒子做棉衣,卻給他的棉衣里裝上了蘆花。閔子騫凍得瑟瑟發(fā)抖。父親不解,鞭打蘆花,發(fā)現(xiàn)了蹊蹺,于是決定休妻。閔子騫一聽雙膝跪地,淚水漣漣,央求父親留下繼母,他唱:
爹爹您千不念來萬不念,念我娘照顧孩兒這些年。您今天真要是休了我的母,撇下我們兄弟三人,豈不更可憐?母親在,是兄弟們暖來我一個人冷啊,母親一走,那可是我們三個人寒……
這段《鞭打蘆花》的凄慘唱詞選自《北京琴書》。琴書里的閔子騫唱得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人銘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