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芬:人類的自我超越如何發(fā)生
《紫山》這部小說,源自一個真實故事的啟發(fā)。那是2011年,我隨大連醫(yī)科大學賈樹華教授做自殺遺族心理訪談時遇到的故事,一個在外打工的農(nóng)民,從城里帶回一個女子回家結(jié)婚,親哥以他沒有贍養(yǎng)老人為借口不讓進家,厚道的堂哥收留了堂弟。結(jié)婚三個月,堂弟發(fā)現(xiàn)妻子和堂哥好上了,遂服毒自殺。故事駭人的地方在于,堂弟搶救無效,需要回家等死,可從醫(yī)院拉回來,親哥還是不讓進家,認為堂哥是肇事者,堂弟必須回到堂哥家。堂弟在堂哥家又活了七天。村里人從不同角度講述了這黑暗的七天。我聽后非常震撼,無法想象那七天是怎樣的時光。三個人,一個是遭遇背叛的瀕死者,兩個是深深愛著、卻又因為愛而負罪的背叛者,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如何面對?
這個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小屋,人性的光明與黑暗、道德與背叛、恐懼與罪惡,如何鞭打、審判著他們的靈魂?記得當時講述者的口吻,無一不是對兩個肇事者的聲討、詛咒和批判?;蛟S就是那一刻,我萌生了將小黑屋的鎖頭打開的念頭。這里面包含了最為普遍的人性,包含著愛、欲望、恐懼、孤獨、罪惡,但在《生死十日談》里,我只揭開了冰山一角。這些年來,他們一直跟隨著我,我的光卻一直無法照亮他們——打開小黑屋,走進三個人深陷沼澤的情感紋理或許并不難,尋找將屋里屋外的人隔開的壁壘或許也不難,難的是怎樣才能將困頓的靈魂從小黑屋里解放出來,讓他們獲得重生;如何把壁壘推倒,讓同樣孤苦的靈魂彼此相認——在那次訪談中,我平生第一次真實地看到,那些深陷災難的人們,之所以能夠活下來,沒有一個不是接受了因與果的追問,那些一度沉淪的靈魂,沒有一個不是在沉淪后獲得了上升……
還記得,2020年一次活動上,評論家汪政曾問我在寫什么,當我說出不想寫作了的時候,他毫不客氣地說:“墮落!”一個作家不想寫作了,確實是“墮落”。但我沒想到,就是被棒喝“墮落”的那個晚上,“紫山”蹦了出來。那是2011年寫下的一個小說題目,那時聽說莊河北部山區(qū)有一座山,地下水常年轟鳴,山上霧氣籠罩,有陽光的日子,不確定什么時辰,就變成了紫山。紫色,是超越的顏色,我又喜歡托馬斯·曼的《魔山》、查爾斯·弗雷澤的《冷山》和愛麗絲·沃克的《紫色》,于是就望風捕影地為自己的下一部小說取名《紫山》。當時想到的超越,并非指筆下人物的超越,而是想通過暗示,激發(fā)自己創(chuàng)造力的超越??墒聦嵤?,我為這部小說下鄉(xiāng)深入生活兩年,最后寫下的卻是《生死十日談》和《后上塘書》。這兩部作品是否有所超越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在我的寫作生涯中,從沒荒廢過一個題目,《紫山》是唯一一個。然而這個晚上,它不知為何就蹦出來了,它蹦出來,后邊還跟出兩個小題目:三個人,兩個人。
這或許就是寫作之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寫作之謎。我本不想寫作了,覺得生命中可以沒有寫作,可是靈感來了,就沒什么道理好講。
當《紫山》這個沉睡的題目被喚醒,像一束光,它不光照亮了小黑屋里的三個人,還照亮了如何從道德災難中活下去、走出來的兩個人,因為當小說有了上下部的結(jié)構(gòu),我突然想起黑格爾的話:“對偉大的悲劇人物來說,有罪是一種榮譽,沉重的負罪感使得后來的和解成為可能?!?/p>
沒有為了寫悲劇而去尋覓,是我放不下的悲劇得到了激發(fā)。我并非自信能寫出偉大的悲劇人物,但我對兩個在災難中負罪的靈魂如何和解充滿了好奇。靈感照亮小說,但也只是小說的種子,如同思想的火花,需要將它植入大地,撒向能夠燃燒的原野叢林。
我的大地,我的原野叢林,自然在我的故鄉(xiāng)莊河,它離大連約180公里。一些年來,一直都覺得,180公里,是我與時代的距離。時代就在身邊,它是小區(qū)外面的車聲人流,是手機電視的新聞信息,它是身邊無所不在的空氣,可對我而言,只有回到鄉(xiāng)村大地,見到田野中落雀一樣的房屋,聽到街巷里“媽呀你怎么來了”的鄉(xiāng)音,時代的氣息才撲面而來。
在一年半的時間里,我把自己放逐在故鄉(xiāng)大地的溝溝岔岔,我仿佛掉進富礦,富得流油,當我再回到大連家里,寫下“僅以此書獻給我的遼南大地”,一部從人性的道德難題入手,探索人類精神超越如何發(fā)生的鄉(xiāng)村小說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