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和平紀念碑銘記的中國禮物
作家李敬澤曾在散文《深淵中的火》中寫道：“據(jù)說，在南太平洋的某個熱帶島嶼上，我將能實現(xiàn)我的夢想。不用做飯，餓了就從樹上摘個果子吃飽……”多少年來，南太平洋最大島國巴布亞新幾內亞（以下簡稱巴新）東高地省人的夢想，剛好與之相反。做飯是他們一代代人的奢望，當?shù)夭婚L稻，米珠薪桂，普通百姓一生中吃米飯的次數(shù)都不夠十個指頭數(shù)。直到1997年，一個叫林占熺的中國人來到此地，難以置信地為他們圓夢。
那年，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像太平洋颶風一樣撲向巴新，東高地百姓的主糧地瓜不是旱死，就是嚴重歉收。當?shù)卣囂叫缘叵虻谌蔚絹淼摹熬菁夹g之父”林占熺提出，你們能不能也幫我們種植稻谷？這是一道橫亙在歷史面前的難題，比東高地千溝萬壑的山路還難行。
林占熺了解此情后，心就為當?shù)氐陌傩针[隱作痛。雖然這是額外的援助，但如能幫助當?shù)厝嗣駭[脫饑餓，豈不是給中國援外事業(yè)增色添輝？他在大學入黨時就讀過《共產黨宣言》，“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論斷，連同“全世界無產者，聯(lián)合起來”的口號終生銘記于心，知道國際援助是如此必要；而毛主席“中國應當對于人類有較大的貢獻”的號召，更幫他樹立了“胸懷天下”的志向。
大旱望云霓，這“云霓”于巴新東高地人民來說，就是糧食，就是稻谷。多國專家多年持續(xù)攻關卻無果而終的過往，沒有讓林占熺知難而退，倒升起一股豪氣：外國專家辦不到的，不等于中國專家也辦不到！他決定接招，團隊內部戲稱這是“摟草打兔子——捎帶活”。試驗由此緊鑼密鼓地提上日程。沒有氣候資料，沒有現(xiàn)成設備，一切從零開始，自行摸索。林占熺駐守在氣候多變的山區(qū)，搜集氣象、土質等參數(shù)，思考如何突破技術瓶頸。一念花開，他大膽設想：一些在熱帶多年生的植物，到寒冷地區(qū)就變成一年生，那么在福建一年生的植物如旱稻，拿到高溫地區(qū)種植，能不能變成多年生、變成播種一次收割多次？
為了解情況，林占熺一次又一次打赤腳來回奔走在被他劃為旱稻試驗田的一畝三分地。“前樹未回疑路斷，后山才轉便云遮”，不舍不棄中，以實現(xiàn)“播種一次、連續(xù)收割多次”為目的的試驗變得越來越有針對性。稻子細細長長，裊娜娉婷，呈現(xiàn)出一種天真爛漫的風姿。從細小的含苞到盛大的揚花，他知道稻谷正在一絲不茍地經歷誕生的過程。繁盛的綠葉看起來既柔順又光滑，悄然在孕育青澀的果粒，風拂來時躬一躬身，然后又挺直腰桿。從一星半點到株株殷實，稻子愈發(fā)茁壯，像他年輕時在老家種的橘子樹那樣掛果彎腰。一株株旱稻的成長讓他欣喜，他給這個新發(fā)明的技術命名為“旱稻宿根法栽培技術”。
旱稻開鐮收割的消息傳開，附近村民紛紛前來觀看。旱稻米質佳、黏性大、口感好，不施農藥因而無污染，嘗過的民眾莫不說好。
2000年3月9日，一番拔丁抽楔后，旱稻開始在東高地省大面積播種。稻苗插入田地之后，四個多月的日暖月寒、雨露風霜，稻子在大自然的低聲細語中悄悄然亭亭玉立，又在人們熾熱的目光和深情的撫摸中，羞澀地低垂下頭。7月25日首次收割，畝產達451公斤。巴新當?shù)貓蠹埛Q旱稻和菌草一樣，是中國送給巴新最好的禮物。
一粒粒飽滿的旱稻產出來了，可當?shù)匕傩諑缀醪恢绾文腴_。林占熺帶著專家組在巴新又干起了“幫到家”的活兒。稻谷碾成珍珠般白米的剎那，人們一片歡呼，戲稱中國專家會“魔法”。這簡直是奇跡?。喝觊g連收11季，產量穩(wěn)中增高，最高單季畝產達568公斤，最多時一年收四季。當?shù)匕傩张c其說在歡呼稻谷脫胎換骨變成一種稱作米的食物，不如說更欣喜它此后將像空氣一般滋養(yǎng)他們的生活，并真正地成為這里的歷史。他們在歡天喜地中，把中國專家們舉過頭頂。
二十來年的深耕布局后，東高地省的許多田地都有一股成熟的氣息撲面而來。稻子一次次隨風起舞，猶如金色的海洋，沉甸甸的谷穗上掛滿了一串串金黃的“珍珠”。一片片田地呈現(xiàn)出一幅幅美得動人的圖畫，連同一次次專門為中國升起的五星紅旗，像是大自然色彩斑斕的畫布。
2024年，我創(chuàng)作的反映國家菌草工程技術研究中心首席科學家、“感動中國2022年度人物”林占熺的《奔跑的中國草》被評為“中國好書”后，我專門來到巴新，耳聞目睹菌草、旱稻技術援外首站的前世今生。
部落頭人、菲尼突古村實施菌草旱稻項目帶頭人Tony專門為我們引路。驅車從東高地省省會戈魯卡到亨加諾菲地區(qū)，中國承建的貫穿整個高地地區(qū)的唯一一條高速公路，讓沿途美景有了讓更多人欣賞的契機。但拐個彎駛向山村時，不是泥濘、坑洼的土路，就是杳無人跡的九曲羊腸，最后竟沒了路。幸賴乘坐的越野車威力夠猛，當?shù)厮緳C熟悉路況且車技不錯，在部落頭人的向導下，一路翻山越嶺，披荊斬棘，終于來到菲尼突古村一處草色連天青的神秘之境?？諝饫飶浬⒅净ㄏ悖а弁?，一大片旱稻正在一天天走向成熟。原住民怡然自得，自成一派，過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生活，連同山水相依、動植共生、世外桃源般遺世獨立的原生態(tài)容貌，讓從喧鬧世界來此的人不禁陶醉。
更動人的故事，則來自旱稻一旁矗立的和平紀念碑——歲月留痕最驚心，唯有行人看碑文。
專家組組長林應興和Tony交相介紹著紀念碑的來龍去脈。在菲尼突古村，兩個部落曾紛爭十四年，前后死傷百人。2019年，林應興和在讀博士胡應平等專家隊員，不顧危險，跋山涉水來此，因陋就簡為村民進行旱稻技術培訓，還為145名村民免費提供種子。此后，又多次來開展包括種植、施肥、除草等田間管理，以及收割、晾曬和旱稻宿根稻二次栽培技術的全過程集訓。共同的努力得到了回報——2020年2月，村莊迎來了首次豐收，3公頃的旱稻地共獲稻谷25噸。旱稻項目在菲尼突古村推廣取得成功后，村里悄然發(fā)生了變化——村民們放下過往的紛爭，化干戈為玉帛。他們共立和平紀念碑，銘文表明永世不再戰(zhàn)，還把中國專家和東高地省省長的大名同鐫其上，以示感謝。
歸途中，我們又折進一處海拔1000多米的高地，觀看可連續(xù)收割的旱稻。路途僻遠難行，在一處重巒疊嶂、山明水秀的角落里，稻香洋溢，來往村民和林應興熱情地打著招呼，有人還邀請我們在即將收割的稻谷旁合影，說這季又有個好收成，餓不著了。林應興在東高地省已堅守八年光景，這在當?shù)厝吮M皆知。三十年間環(huán)地球來回奔跑，林占熺及其團隊贏得了越來越多人的尊敬。身臨其境，我不禁被援外人那種崇高的精神所感動，由衷地欽佩林占熺及其團隊這些不懼艱苦、執(zhí)行國家戰(zhàn)略任務的大寫的人。
巴新的許多人都知道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2021年11月在第三次“一帶一路”建設座談會上回憶的一件往事。二十多年前，習近平同志在福建省省長任上接待來訪的巴新東高地省省長拉法納瑪時，介紹了菌草技術，“我就派《山海情》里的那個林占熺去了”。電視劇《山海情》里名為凌一農的農技專家，原型就是林占熺。鮮為人知的是，林占熺執(zhí)行國家援外任務后，不僅帶給巴新等國人民菌草技術，還額外發(fā)明了旱稻技術，幫助巴新人民擺脫貧困和饑餓。
2024年5月中旬，81歲的林占熺第24次來到南太，中國援巴新菌草旱稻技術項目新基地奠基儀式正式啟動。東高地省到處有人奔走相告：“butupa回來了！” butupa乃象征幸福與吉祥的巴新國鳥，因其羽毛鮮艷、美麗異常，而被踏入這塊土地的西方人評價為“只有天堂才有的小鳥”，故得名“天堂鳥”，中國的鳥類學家則稱之為“極樂鳥”。巴新人用國徽和國旗上的圖騰來稱呼一個中國人，背后的敬愛之情不言而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