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桃花今又開
時間還早,就不急于回家了,先去看西界嶺上的桃花。
峽官公路,從老家峽河至河南盧氏縣官坡鎮(zhèn)全長好像35公里,和峽河的長度相等,村里經(jīng)常有人過那邊趕集,說是摩托車里程表顯示的數(shù)據(jù)。算起來,這條路修通整整36年了。高中畢業(yè)那年我18歲,參與了基礎(chǔ)建設(shè),守著工地一個冬天沒有回家。
公路得以打通,與我的一位表親有關(guān)。他一輩子干著有時候有職務(wù)、有時候沒職務(wù)的鄉(xiāng)鎮(zhèn)辦事員工作。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如果沒有這位表親的努力,就沒有這條跨省公路的誕生。他是一位工程師,當然是沒有證的那種,但這不影響他勘測設(shè)計了很多條鄉(xiāng)村公路,丹鳳縣北部的大部分公路都有他的主持和參與。峽官公路里有他的私心在,他的家族祖祖輩輩生活在西界嶺下,山那邊有他的很多熟人和親戚,打通這條公路是他一生的心愿。他用10年時間不斷游說兩縣的父母官們,不罷不休,終于在他退休的前一年,得以達成心愿。這個人的一生有些傳奇,當過兵,干過民兵營長,晚年癡迷茅山道士、學(xué)習(xí)法術(shù)。
這是我看見過的最寂寞的跨省公路,一路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家家關(guān)門落鎖,年輕人出門打工,老年人陪伴孫輩在鎮(zhèn)上縣里讀書。據(jù)一位村干部說,全村300戶,沒有在外面購房的只有五六十戶。
這里的山系雖然屬于秦嶺,但與其主脈相距已經(jīng)很遙遠,山上的樹以橡子木、青岡為主,間以品種繁雜的喬木、灌木。山花都開敗了,此時高山杜鵑和紫荊花正開。有一種花,粉白,我一直叫不出它的名字,狀如展開的蝶翼,碩大而生動,花落后結(jié)的一種果子形如楊梅,有梅的甜味而無酸度。
摩托車開了十公里后開始上嶺,嶺上的路反倒比嶺下的路更寬敞一些,也更完好,因為少有車和人的光顧,它們的初態(tài)得以保留。兒子一路很興奮,在這樣純原生的天地間,萬念退遁,誰能不被點燃新的驚喜呢?山上的樹葉還沒有完全長開,藤生的植物才冒芽。有一片柳樹異常茁壯,它們最早是編織簸箕的好材料,因為不再被需要而長成了柳樹林。
一條溪水涓涓,從山上一路下來,有時隱沒,有時出現(xiàn),無比清冽,它是峽河的源頭。它發(fā)源于山嶺邊,泉眼距離嶺頭只有200米遠,讓人驚奇山高而水不絕。據(jù)說這里100多年前曾有人居住,有一口淺井為證。
終于到嶺頭了,好大的風(fēng)!山風(fēng)在山埡間穿梭來回,一會吹向河南,一會吹向陜西。兩邊的樹木花草并無不同,眼睛可見的是,它們分別與嶺腳的春色差了兩個色譜。
真的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山埡左右兩邊各有兩棵桃樹,它們本同根同宗,卻分屬兩個省份。我觀察過可以結(jié)出果實的桃花,它們的色彩可謂紛雜,花瓣有大小,色彩也有差異,有的淡紅,有的艷紅,有的粉白,而瓣的顏色也有不同,有的整瓣同色,有的一半紅一半粉白。眼前的這些桃花似乎與別處也沒什么差異,就是花瓣很小,顯得很緊湊,而不是疏朗地散開。這可能與高山的氣候有關(guān),它們需要抱團,以抵擋寒冷風(fēng)雨的捶打。桃樹后面是一座寂寞的山神廟,座上幾尊神像,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仙,廟前地上有厚厚一層炮仗紙。
在去往北方礦山打工的許多年里,我常常凌晨三四點從家出發(fā),一個人或數(shù)人背著行李趕往官坡鎮(zhèn)趕頭趟班車,去往天南地北。而打工返家時,這里也是必經(jīng)之路,兩省的界地常是歇腳的地方。有時趕上桃花開,有時趕上桃子熟?;ㄩ_時,就折一枝插在行李上,以避路上的邪穢,桃熟時,摘幾顆,解解饞欲。更多的時候山頂滿是荒草敗枝,只有山神廟靜穆無聲。有一年冬天從三門峽回來,到這兒恰趕上一場大雪撲面,我一個人躲在廟里,一邊燒火取暖,一邊盼著雪停,滿腹林沖夜宿的無助和焦灼。
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凡無人管顧的寺廟多有桃樹的守護,可以肯定的是,它們并非由人栽種,而是自生的,當然也自滅。與山神廟共存亡的桃樹來自哪里,無人知道,桃花反倒比精心培育的更繁盛。秦嶺深處一個叫金溝的地方,地無三尺平坦,有一年施工隊只好把工棚搭在了一座小廟旁,小廟年久失修,屋頂只剩半個。廟后兩棵桃樹,大的粗壯如盆,小的碗口粗細。我們從花開一直干到桃熟。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桃子,它一半紅一半白,上面布滿雀斑狀的墨點,像畫上去的。桃的肉無比鮮紅,像胭脂,又比胭脂濃。熟透的桃子一半有蟲,有蟲的比不生蟲的更甜。那一年,我們都沒有掙到錢,只有桃讓我們滿載而歸。
山神廟旁好幾塊石碑,長方不一,有的倒下了,有的站立著,上面的字被風(fēng)剝雨蝕,已十分模糊,還認得清的內(nèi)容記載著明清時代的一些信息。廟宇是人間煙火的寄托和延伸,看似神秘,其實,佛前燭蠟,何嘗不是另一種燈火可親。
在界碑上坐了一會兒,太陽在慢慢下山。夕陽穿過埡口,在對面遙遠的山巔上打出一個金色的U形。
到家,天黑透了。吃了晚飯坐進被窩,正好聽見對面山上種錯鳥的叫聲。這是今年第一次聽見這種鳥叫,孤獨而傳遠。老家的說法,第一次聽見種錯鳥叫時的狀態(tài),代表了這一年的狀態(tài)。睡覺中聽見它,預(yù)示了這一年將很閑適。
吸收足了陽光的被子,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棉花味道,我想起了遙遠的喀納斯夕陽下的無邊棉田,2006年秋天的某一天,我路過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