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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天壇花影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 肖復興  2025年05月18日09:50

盡管來天壇不知多少次,但很多事還是不清楚,甚至根本不知道。

丁香花剛謝,居然還有那樣多的人,蹲在丁香大道的兩邊,拿著手機,甚至舉著單反相機的大鏡頭,靜心屏氣,紛紛在拍照。

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很有些好奇。我走過去,看這些人究竟在拍什么?丁香樹下種著的是玉簪,還遠不到開花的時候,只有肥碩的葉子密密實實鋪展展覆蓋地面。正午的陽光直射下來,一片綠葉被曬得有些疲沓,顏色發(fā)灰,這些人卻興致勃勃,有的人臉上滲出了汗珠。

我也躬下身來,看到他們撥開玉簪的葉子,下面露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星星點點地散落,像是蹦蹦跳跳地來到這里,故意分別躲藏著,和人們玩捉迷藏的游戲。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小白花?;ㄐ〉模故且娺^不少,米蘭比它們還小,丁香和槐花也不大,盡管米蘭、丁香和槐花都是白色,但都沒有它們這樣白得晶瑩。大概是得益于有玉簪葉子的保護,它們不受陽光的照射和風沙的侵襲,如足不出戶的小家碧玉一般,面容白皙如玉,露珠般清透溫潤。

我問身邊用手機拍照的一位年輕姑娘:“這是什么花呀,這么好看?”

她瞥了我一眼,口里吐出兩個字:“鈴蘭!”那語氣多少有些輕蔑,覺得我有眼不識金鑲玉,連鈴蘭都不認識!

據(jù)說現(xiàn)在天壇里大小花卉有150種之多,這么多種花,我認識得不多,鈴蘭,更是第一次見。我確實有些少見多怪,禁不住說了句:“鈴蘭這么??!”

鈴蘭的名字,是聽說過的。在俄羅斯文學作品中常出現(xiàn),說它們圣潔,夸張地說是圣母的化身。葉賽寧的詩里,把它和初雪相比擬,說——“我踏著初雪信步前行,心潮迸涌如初綻的鈴蘭?!?/p>

在我自以為是的想象中,鈴蘭的花不應該這樣小,纖細得弱不禁風。心潮迸涌,如初綻的鈴蘭,也不應該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散落,小心翼翼地躲藏。

我也蹲下來,不禁仔細觀看。白是真的白如初雪,一串串垂掛下來,真的像是一串串袖珍版的風鈴。只是沒有想到它這么樣的小,小得比童話里的七個小矮人還小。

鈴蘭那樣的小,又藏在玉簪葉下,不愿意拋頭露面,自然不會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讓我這樣粗心大意的人,不知多少次路過這里,和它們擦肩而過,即使相逢也不相識。

在丁香道東,一步之遙,柏樹林中的二月蘭,開得瘋了似的,紫瑩瑩、鋪展展一片,汪洋恣肆,顯山露水,仿佛這個春天的天壇,都是它們主宰的天下。

鈴蘭,如同鬧市中的隱士一般,只愿意藏在這里,等待著有情人、有意人,或有心人,和它們相會。

只是我們不管它們樂意不樂意,就把它們請出,搬到熱鬧鬧的抖音視頻上,發(fā)在朋友圈的九宮格里。

海 棠

百花亭前的甬道兩旁,西府海棠花開得正艷。星期天的上午,來看花拍照的人很多,海棠花下的長椅上坐滿了人。

我坐在那兒畫畫,一個小伙子坐在我旁邊等人。我們兩人都坐在那兒很久了。我畫得很慢,小伙子等的人一直沒來。我不著急,小伙子有點兒心急。

看樣子,小伙子30歲出頭,面容白凈,長得挺英俊的,穿著件獵裝式夾克,精精神神,利利索索。我們兩人在一起坐得時間久了,便沒話找話,閑聊了起來。我知道他在等他的女朋友,準確地說,是前女友。

“我們兩人當年認識不到1個月,新冠疫情突然就來了?!毙』镒痈嬖V我。開始,兩人通過手機聯(lián)系,他還給她快遞過口罩。后來,時間一長,兩人的聯(lián)系,不知什么時候就由淡變斷了,就像一條小河溝,本來水流得就不多,干涸了,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

“連手都沒拉過一次?!毙』镒訉擂蔚貙ξ艺f。

是啊,時間是愛情的培養(yǎng)基,也是愛情的殺手。如果認識的時間長還好說,認識才1個月,時間一長,剛結識的那一點感情,容易讓本來就不濃的茶水變得淡而無味,甚至蒸發(fā)干凈。感情是一種依托在時間里的物質(zhì),隨著時間的坍塌,感情便也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了。

最近,家里一直不斷地給他介紹對象,他都不滿意,他自己明白,心里還有這個姑娘的影子。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坐在擁擠不堪的地鐵車廂里,他覺得很多姑娘長得都有些像她。其實,他認識她的時間那么短,但感情這東西說不清道不明,不以時間論短長,即使說不上是一見鐘情,她留給自己的印象也是蠻好的。

小伙子給姑娘打了個電話。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蓄謀已久,就想打個電話,想看看還有沒有這個緣分。打電話前,他心里也犯嘀咕,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四五年,人家還能記得自己嗎?而且,這么久了,你沒個對象,人家就也得一直堅守陣地似的等著你?沒準兒人家早有了對象,甚至都結婚了呢。再說,這么久了,她的手機號碼換沒換呢?

不過,小伙子還是給姑娘打了個電話。電話鈴響了半天,沒有人接。也許,姑娘看見了是自己的手機號,不愿接吧。小伙子有些失望,不過,心想也很正常。四五年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他也死了死灰復燃的這份心,心里嘲笑自己刻舟求劍,這么多年,河水早流走老遠,輕舟已過萬重山了呢。

誰想中午吃飯的時候,姑娘打回了電話。“上午一直在開會,不好意思,沒法接電話?!惫媚锉傅貙λf。電話接通了,心就接通了,斷了線的風箏,就又飛回來了。似乎,姑娘一直在等他的電話,等來了電話,就好像等來了人。這幾年來,姑娘的生活軌跡和他一樣,感情也還是一片空白,并沒有他想象得那么跌宕起伏,心機四伏。

電話中,他們幾乎不約而同約好見面。約好了就在天壇這里的西府海棠花下重逢,花為媒,討個好彩頭。

可是,姑娘遲遲未到,難怪小伙子有些心急。

我勸小伙子:“也許路上堵車,星期天到天壇看花的人多?!?/p>

小伙子也這樣認為,安慰自己。

西府海棠樹叢中,看花的,拍照的人,絡繹不絕,其中也有不少年輕的情侶,嘻嘻笑笑,繽紛來往,花影扶疏,是這個季節(jié)最美的時候。

突然,小伙子彈簧似的,從椅子上跳起,對我說了句:“來了!”便向前跑了過去。我很替他高興,多年后的重逢,興奮之情可以理解。

不一會兒,小伙子一個人怏怏地回來了,有些掃興,對我說:“看錯人了,不是她!”

我開玩笑揶揄他:“你是不是記不清人家的模樣了呀?”

“不會,怎么會呢!”他肯定地說,一屁股坐在我的身邊,沉默下來,半天不說話。

我畫完了,準備回家,站起身來,對他說:“她肯定是有事耽擱了,不會不來的。”

小伙子點點頭。

“好飯不怕晚!”我又對他說。

他笑了??斓街形绲呐栞p風中,海棠花影,在他的臉上一閃一閃,螢火蟲似的跳動。

紫 荊

人說今夜大風,有十多級,多年少見。我和老伴趕在風前,趁上午去天壇看花,怕一夜大風,花落不知多少。梨花如雪,二月蘭滿地,紫藤花初放,西府海棠落英繽紛,百花亭前后幾株粗大的紫荊,花開熾烈如火,格外照眼。

我對老伴說:“去紫荊那邊照張相?!?/p>

來到一株紫荊前,紫荊花冠如傘,撐開一片紫紅色花蔭,陽光下,斑斑點點在微風中抖動。我剛要給老伴照相。身邊的一個女人對老伴說:“您再往紫荊花下面站站!”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伸出手擺弄著老伴的衣襟和圍巾,并指點著她的站姿。那勁頭兒很像以前照相館里的攝影師,拍照前對被拍照的人一通熱情而負責任地忙活。

然后,她又走到我的身邊,看看我的手機屏幕,對我說鏡頭的角度再放低一點,紫荊和人都會照得更全。最后,她伸出手臂,朝著老伴叫了聲:“笑一點兒,好!”說著,她把手臂往下一揮,像攝影師按下快門前最后的指揮,我適時按下了快門。

“怎么樣?照得不錯吧?”她俯下身來,看手機上剛拍下的照片。果真不錯。我夸獎并謝了她,又對她說:“您幫我們兩人拍一張吧?!彼芨吲d地接過手機,又開始忙活,不住指點著我們的站姿,不斷調(diào)整著她手機鏡頭的角度,最后,她蹲下身來,一連拍下幾張我們和紫荊的全景。溫暖陽光下,紫荊映紅了我們彼此的臉龐。

她的熱情、認真和專業(yè),讓我感動。我注意觀察了她一下,她身穿一件深紫色的長款風衣,斜挎一個精致的小挎包,足蹬一雙矮跟系帶黑皮鞋。一個很精瘦、很精神、很精悍的小老太太。

我對她說:“我也給您拍一張吧!”

“不用,我有自拍架!”她拍拍她的挎包,笑著對我說。

“看您身體多好??!年齡也不大呢,多精神呀!”

“歲數(shù)還不大呢,今年都71歲了!”她笑著說。

我對她說:“看不出,以為您也就60多歲?!庇謫査?,“怎么就您一個人來天壇看花呀,沒帶個伴兒?”

“老伴都走了6年了!”她這樣說著,依然微微笑著。

“一個人,真不容易!看您這么樂天!”

“不樂天,又能怎么樣?我老伴病了好幾年,是我‘伺候’他走的。現(xiàn)在一個人,比以前輕松了好多!”

樂天派的人,一般愛說,不愿意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愿意傾吐出來,心里便不會系死疙瘩。所經(jīng)歷的一切苦楚和艱辛,再咸再澀如顆粒粗大的鹽粒,便也被水化解開,融化掉了。

她告訴我,她有一個女兒,今年44歲,外孫子都18了,從小都是婆家管,用不著她操心?,F(xiàn)在,唯一讓她操點兒心的,是她弟弟,家里就他們姐弟倆,從小相依為命長大。這陣子,她弟弟全家去外地旅游了,她得給弟弟看家一個多月。弟弟家在立水橋,她是一清早坐地鐵五號線,先到天壇轉轉,然后回自己家看看窗戶關沒關嚴,預防今天夜里的大風,再回立水橋。

我問她的家在哪兒,離天壇遠不遠?她說很近,就在原來的天壇醫(yī)院邊上。我說您今兒是從天壇東門進,待會兒從西門出,這一趟把天壇都轉遍了!她聽后笑了:“不給我弟弟看家,我天天來天壇轉!不轉轉,還難受呢!”我對她說:“看您多好啊,家住在天壇邊上,天壇成您家的后花園了!”她呵呵笑得很開心。

分手前,我對她說:“今兒這一趟,您是從北城到南城,橫穿了北京城。您多保重!”

她客氣地謝過后,轉身走了。紫荊的一片花影,淹沒了她深紫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