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5期|石囡:公元313年:大河兩岸的流浪者們
石囡,本名史龍躍。1977年生,山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1屆高研班學員,山西文學院第七屆簽約作家,大同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有短篇小說、評論、詩歌等見《山花》《作品》《山西文學》《黃河 《當代人》《詩刊》等刊,著有長篇歷史散文《拓跋,上馬》、少兒科幻長篇《大耳博士的房間》以及詩文集兩部。
公元313年:大河兩岸的流浪者們
石囡
信
公元313年,客居涼州的那耐·萬達克伏在一盞銀燈下,聽著夜晚的黃河潮水,給故鄉(xiāng)撒馬爾罕的伙伴寫了一封長信。他聽到黃河水在腳下發(fā)出嗚咽,那些水穿過金城,流經(jīng)粟特人聚居的街道,一路奔涌北上,在河套和河東繞了幾個大灣之后,裹挾了更多的泥沙,又向東流向了晉國都城洛陽之北。但是從洛陽傳來的消息令人不安。
那耐·萬達克困居金城已經(jīng)四年。四年前,他派遣自己的商隊第一次進入中原,到長安和洛陽收集更多的絲綢和玉器。他的隊友們運氣并不好,因為他們正趕上了西晉“八王之亂”和“永嘉之亂”。幾十個族人被困在洛陽,大多死于饑荒,勉強逃出的人講述了他們的遭遇。
那耐·萬達克身著絲綢長袍,用一支鵝毛筆在漢人制造的紙張上寫信。他在信中寫道,最后一位皇帝從洛陽逃走,城市和宮廷遭到火災,宮殿被焚燒,城市被毀。洛陽、鄴城和長安都遭到匈奴人的沖擊。“洛陽已不是昔日的洛陽,鄴城已經(jīng)不是昨日的鄴城……這些所謂的匈奴人,昨天還受制于君王!先生們,我們不知道,其他中國人是否有能力把匈奴人趕出中國,趕出長安,或者他們把國家置于一邊?!?/p>
他在信中交代了從洛陽和長安逃出的隊友的情況。阿馬特·薩可現(xiàn)在住在酒泉,阿薩可住在姑臧,他們重新獲得了相對的安寧。他為高特木·薩可安了一個家,但高特木決定離去,而且已經(jīng)離去,誰也不知他是回到了故鄉(xiāng)還是什么地方。其他人音訊全無,“再也沒有來自那里(洛陽和長安)的人了?!?/p>
和所有的粟特商人一樣,那耐·萬達克生長在中亞阿姆河與錫爾河流域的綠洲王國,但是他注定要離開夢幻般的撒馬爾罕王都,來到兩千多英里外的涼州,售賣費爾干納山谷的馬匹、印度寶石、麝香和撒馬爾罕的金桃。他帶領(lǐng)商隊穿過帕米爾高原,穿過大漠,經(jīng)于闐、樓蘭入敦煌,再由敦煌出發(fā),來到酒泉、姑臧和金城。這里是進入中原的跳板,但是很明顯,這次進中原趕上了不好的運氣。
那耐·萬達克懼怕失敗勝過懼怕死亡。他在大漠中忍受過饑渴,并多次和馬賊斡旋,他有著迷人的微笑、甜蜜的嘴唇和樂觀的心態(tài)。危險無處不在,但商機也無處不在。此刻,他在銀燈下給遠在撒馬爾罕的領(lǐng)主瓦扎可克寫信時,仍不忘匯報他的最新發(fā)現(xiàn),“從敦煌一直到金城,亞麻布銷路很好,幾乎每個人都改換了原來的布衣和毛織衣物?!?/p>
跟中原人做生意總能獲得極大的利潤。他并不畏懼戰(zhàn)爭,戰(zhàn)火總是不斷,打仗有時還能帶來新的商機。但和先輩們遇到的情況不同,如今戰(zhàn)爭和饑荒徹底毀掉了兩座城市,洛陽和長安不再和從前一樣。失敗。他從未受到過這么大的屈辱,作為商人的他,現(xiàn)在又窮又老。他看到了死亡。
那耐·萬達克決定留在涼州等死。他在信中安排了自己的后事,主要是財產(chǎn)的分配,然后用棕色絲綢纏裹,在外面又裹上一層粗布,交給信使。那耐·萬達克并不知道,他的這封信并沒有回到撒馬爾罕,而是遺落在沙漠地帶,直到一千多年后才被發(fā)現(xiàn)。
他也沒有預測到,盡管戰(zhàn)亂頻仍,他的族人們并沒有放棄與中國的貿(mào)易。作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的中間人,在此后的數(shù)百年間,將有更多粟特人來到中國,他們帶來了西方的宗教、藝術(shù)、工匠技藝,也把東方的文明傳到西方。他們聚居而成的九個王國,最終成為中國的九個姓氏。據(jù)說,康、安、曹、石、米、何、穆、畢、史等姓,有很多就來自粟特人的綠洲。
一個多世紀以后,他們的駝隊和商旅形象,被雕刻在云岡石窟的第7、第12窟和16窟。尖頂帽、長靴、馱物馬和駱駝,與高鼻深目的供養(yǎng)人,正是那耐·萬達克后人的形象。那是絲綢之路東端,石頭們書寫的另一封長信。
魔盒開啟者
313年,由匈奴人劉淵建立的漢國進入第十個年頭。這一年的正月初一,第三任漢國皇帝劉聰在平陽宮廷內(nèi)大擺酒宴。群臣衣著鮮麗,列坐兩側(cè)觥籌交錯,獨有一19歲的年輕人穿著下人的衣服,躬身依次給群臣斟酒。這個青年是被劉聰俘虜?shù)奈鲿x皇帝司馬熾,此時虎落平陽,主人和奴仆互換了身份。見此情景,一起被俘虜來的晉朝舊臣忍不住放聲號哭。劉聰斜眼看著這些裝腔作勢的晉朝遺老,感到厭倦。一個月后,斟酒的青年和哭泣的群臣全部被劉聰殺掉。
西晉經(jīng)“八王之亂”后衰弱不堪,內(nèi)遷的南匈奴首領(lǐng)劉淵趁亂起兵,于304年建立漢國,割據(jù)今山西南部和河南、河北和關(guān)中的一部分,“五胡十六國”就此發(fā)端。劉淵死后,劉聰弒兄稱帝,并連續(xù)攻打洛陽與長安。永嘉五年(311年),劉聰率軍攻克洛陽,俘晉懷帝司馬熾,縱兵燒掠,屠殺王公士民,史稱“永嘉之亂”。兩年后,粟特人那耐·萬達克寫給撒馬爾罕的長信中,記述了他聽聞到的殘酷場面。
匈奴人劉聰并非生來就殺戮成性。他和父親劉淵,都是自小就閱讀漢人典籍,在外貌和行為上都與漢人沒有太大區(qū)別。父親指導他讀《詩》《書》《易》《左傳》《史記》《漢書》和諸子百家學說,到14歲的時候,他已經(jīng)“究通經(jīng)史,兼綜百家之言”。作為匈奴單于嫡脈而存在的劉聰,并沒有覺得自己和漢人有何不同。少時他行走洛陽,混跡于漢人士族子弟之間,參加名士沙龍,寫詩作文,也交了不少朋友,名士樂廣、張華、王渾都對他稱譽有加。他擅長草書和隸書,寫過的詩賦有150多篇,如果不是中原內(nèi)亂,劉聰很可能成為一個名士。
晉人好品評人物,名士王渾曾評價劉聰:“此兒吾所不能測也?!笔裁唇胁荒軠y呢?據(jù)說孔子在拜見老子之后對弟子說:“鳥,吾知其能飛;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劉聰知道這種品評背后的深意。漢人所不能測的,恐怕不止是他的儒學學養(yǎng),還有他身體里流淌著的匈奴的血,而且是匈奴貴族的血。劉聰恐怕自己也“不能測”,在他與司馬熾的交往中,就暴露了他的兩面性。
劉聰與司馬熾少年時就相識。那時候劉聰不是漢國皇帝,司馬熾也不是晉朝的皇帝。那時候還是在洛陽,劉聰是個游學的貴族子弟,司馬熾是個剛剛受封的少年王爺。劉聰?shù)谝淮伟輹抉R熾,司馬熾表示相見恨晚。司馬熾說:“聽說你很擅長辭賦,我這里有一些原創(chuàng)樂府歌曲,咱們不如一起切磋切磋?!倍苏勑K日,相處甚歡。很明顯,如果沒有戰(zhàn)爭,他們的人生將是另一個樣子。
公元311年,劉聰在攻入洛陽俘虜司馬熾之后,一開始并沒有將司馬熾當做普通俘虜來看待,還封司馬熾為會稽郡公。他沒事就找司馬熾聊天,一次酒后長談中,甚至還回憶了他們少年時的往事。但是表面上的溫情背后,他們彼此間的信任已經(jīng)不復存在。司馬熾求生欲極強,但他越是小心翼翼,越是奴顏婢膝,劉聰越覺得他可疑。于是,公元313年年初,在一場“青衣行酒”的試探之后,劉聰將司馬熾殺掉。戰(zhàn)爭,讓所有人暴露出人性深處不可控制的黑暗力量。劉聰與司馬熾的相愛相殺,像一個悲劇的兩個側(cè)面。一個側(cè)面,是草原文明對農(nóng)耕文明的追慕,另一個側(cè)面,則是游牧民族和漢民族之間的猜疑和競爭。
313年,劉聰殺死了昔日好友司馬熾。三年后,他又殺死了司馬家族的最后一個皇帝司馬鄴。劉聰?shù)倪@種自身矛盾的個性,可能來自游牧部族寄人籬下之后的自卑。他急于滅掉晉朝,目的就是將自己的漢國升級為中原王朝的正統(tǒng)。當年漢朝軍隊擊敗匈奴,北匈奴西遷,南匈奴內(nèi)遷,梟雄曹操將他們分為“五部”,納入漢人的管轄。對于這些匈奴人來說,無異于寄人籬下。他們追溯漢人的歷史,希望找到自己血統(tǒng)的合法性。于是,劉淵在稱王后,追溯漢朝第一任皇帝劉邦為先祖,并宣稱自己繼承了漢朝的正統(tǒng)。這就是他們將自己國家稱為漢國的原因。
這個小小的漢國只存在了25年。作為最早嘗試在中原立國的匈奴貴族,他們無疑是失敗者,但是由他們而引發(fā)的游牧部族立國運動,將深刻影響文明的走向。尤其是劉聰連殺兩任西晉皇帝的行為,就像尼采說出的那句“上帝死了”,徹底打破了中原王朝皇帝的權(quán)威,在事實上開啟了“五胡亂華”的潘多拉魔盒。
此后一百多年,從河西走廊向東直到遼河流域,先后出現(xiàn)了21個割據(jù)政權(quán)。有的小國如曇花一現(xiàn),并不為人熟知,后人在說起這段歷史的時候,便以“十六國”籠統(tǒng)稱之。這些割據(jù)政權(quán)中,匈奴、羯、氐、羌、鮮卑五個族群都曾盛極一時,被稱為“五胡”。“五胡”中的鮮卑拓跋氏最終統(tǒng)一中原,并完成了文化與血脈的大融合,實現(xiàn)了蛻變。這段文化融合的歷史,以圖像符號的形象被雕刻在北魏的云岡石窟,供后人解讀。作為潘多拉魔盒的開啟者,匈奴人也并沒有因一次立國失敗而退出歷史舞臺。他們后來建立的北涼,還將開啟中國的石窟時代。
災
公元313年的洛陽已經(jīng)是一座空城。早在劉聰攻陷洛陽之前,這座所謂的晉朝國都已經(jīng)不是適宜居住的城市。連續(xù)的天災和人禍是同時出現(xiàn)的,自西漢末年開始的300年是中國歷史上第二個小冰河期,北方草原地帶的牲畜大量死亡,游牧民族被迫南遷。他們有的成為漢人朝廷的編戶,有的則在漢人的管轄之下?lián)碛凶约旱念I(lǐng)地。這些涌入中原的雜胡們,被迫與漢人爭奪為數(shù)不多的食糧。但實在沒有多少食糧可以搶。
饑荒蔓延在整個黃河以北,粟特商人那耐·萬達克在書信中記載了自己的所聞:“在那里,而當他們到達洛陽的時候……那里的印度人和粟特人都死于饑荒。”《晉書》記載了永嘉五年(311年)劉聰大軍圍攻洛陽時的景象:城內(nèi)饑甚,人皆相食。
《宋書》記錄了這段時間的天災和人類行為的荒唐。永嘉三年(309年),“五月大旱,河、洛、江、漢皆可涉?!币簿褪钦f黃河、長江、洛水、漢水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斷流。永嘉四年冬,再次發(fā)生的持續(xù)干旱擊垮了晉朝貴族。權(quán)傾朝野的司馬越主動放棄了京都,帶領(lǐng)朝內(nèi)的王公將士南遷,王朝的統(tǒng)治中心一片蕭條。作為王朝的僭臣,司馬越大權(quán)獨攬,殺戮朝臣,又給了羯人將領(lǐng)石勒大屠殺的理由。
石勒帶來的人道主義災難遠遠超過天災。石勒是漢國皇帝劉聰?shù)牟繉?,但他與匈奴貴族劉聰大為不同。劉聰是漢化匈奴的后裔,早在他出生前,他的父親和祖父就擁有了“劉”這個漢姓。石勒則生來連姓都沒有,他的祖先源出西域,大概跟粟特人有著扯不斷的關(guān)系,他自己則出生在太行山南部的山區(qū)。作為一個流浪族群的后裔,石勒起初只有個族語“?勒”的名字。他自小與底層雜胡居住在一起,從事苦力勞動,偶爾跟著小商販討口飯吃。他見多了下層胡人首領(lǐng)的蠻橫殘暴,也時常忍受漢人官吏的折辱欺壓,還曾被漢人將領(lǐng)劫掠賣作奴隸。石勒不讀書,對“弱肉強食”這個詞不會有興趣,但他的經(jīng)歷教給了他樸素的生存法則:生命的本質(zhì)是吃肉,生命本身就是肉,生命以生命為生。在此規(guī)則下,石勒信奉暴力,并成長為一個馬賊首領(lǐng)。匈奴劉氏起兵后,他成為劉氏集團軍中的重要力量。
在劉聰攻滅西晉的過程中,石勒是大型殺戮的主要實施者。永嘉五年(311年),司馬越病死,石勒率軍隊追趕司馬越的送葬隊伍,十余萬人的送葬隊伍全部被射殺,尸體堆積如山,有如大型圍獵場。成為大將之后,石勒也試圖表現(xiàn)自己溫和的一面,但這注定是一個艱難的過程,直到高僧佛圖澄出現(xiàn)之后才有所收斂。永嘉五年,沒見過佛圖澄的石勒還是一個暴徒。這一年,中原名士王衍被他俘虜,起先兩人還相談甚歡,“勒甚悅之,與語移日”,但一言不合就大怒,半夜將王衍等名士大臣推墻活埋,之后又殺掉了晉朝宗室的四十八王,司馬家族在中原的力量就此被一鍵清空。
石勒按下刪除鍵之后,在事實上宣告了西晉的滅亡。此后西晉“衣冠南渡”,將權(quán)力真空完全交給了北方游牧民族。客觀上,石勒的殺戮開啟了一個大時代,這個時代將充斥兩種力量:一種是被釋放的野蠻力量,另一種則是精神的力量,由云游四方的僧侶和隱居山林的儒士來守護和傳播,最終完成一種人類精神的融合。
東進、南渡與西行
公元313年,從西域東來的高僧佛圖澄已經(jīng)81歲,在目睹了石勒連續(xù)的大屠殺之后,他決定以一己之力影響這位魔王。佛圖澄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在龜茲、烏萇、罽賓等西域國家學習和講法。79歲時,佛圖澄云游到了洛陽,并親歷了永嘉之亂。這位年長的智者和其他僧侶們不同,永嘉之亂后他沒有跟隨南渡的衣冠們逃難,也沒有返回相對安寧的涼州和西域諸國。他決定以一種特立的“入世”姿態(tài)留在戰(zhàn)亂的中原,并以自己的方式弘法。
公元313年,佛圖澄已經(jīng)成功見到了石勒,并勸說他少行殺戮。為了獲得這位羯人首領(lǐng)的信任,佛圖澄向他展示了各種“神通”。有關(guān)佛圖澄的神異事跡,《高僧傳》中多有記錄,后人在敦煌莫高窟第323窟北壁,也以全景式連環(huán)畫描繪了有關(guān)佛圖澄的此類傳說。但是對于這位八十多歲的智者來說,展示“神通”的表演僅僅是一種表演,目的就是讓蠻族首領(lǐng)信服。佛圖澄有清醒的認識,跟南渡的儒家士子們可以講經(jīng)說法、辯論談玄,跟石勒這樣不讀書的莽夫,只能通過肉眼可見的表演對他進行催眠。
佛圖澄展示的“神通”,確實懾服了石勒這位魔王。此后,石勒建立后趙,他和下一任后趙皇帝石虎,都對佛圖澄禮敬有加,對他言聽計從。石勒和石虎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但在佛圖澄的影響下,開始懂得了治國不能全靠武力。從公元319年后趙立國,到公元348年佛圖澄圓寂,后趙國都襄國和鄴城建起了儒家的學校,也立起了數(shù)百所佛寺。儒學和佛學就像潤滑劑,讓羯人在中原建立的這個后趙國多少有了點文明的模樣。佛家有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種積極的入世姿態(tài),在中原自佛圖澄始。
公元313年,來自西域的僧侶帛尸梨蜜多羅云游到洛陽一帶。在目睹了洛陽城破的慘狀之后,他跟著幸存的晉朝士人們南下,成為南渡衣冠中的一員。帛尸梨蜜多羅本是龜茲國太子,這位在精神上有著更高追求的年輕人,對國王這個寶座沒什么興趣。他把王位讓給弟弟,出家成為一名僧侶并四處云游。永嘉之亂后,他常年住在建康(南京)的建初寺,與東晉的王公們談禪論道。他主持譯經(jīng),也傳授一種音樂,所創(chuàng)的“高聲梵唄”,后來被高僧釋道安所弘揚。很多年后,釋道安遷居到長安,年僅7歲的流落王子拓跋珪曾聽到他所唱的梵音。
作為一種中國化的梵樂分支,梵唄結(jié)合了音樂和文學的雙重美學。梵音本是從印度經(jīng)西域而來東土,曹魏時期,名詩人曹植游歷魚山,?受到空中梵音的啟發(fā),?摹其音節(jié),?創(chuàng)作了梵唄,是為“梵唄”這一音樂形式的起始。此后晉室衣冠南渡,梵唄在江南得到歷代高僧和皇室的傳承。釋道安北游長安,又將這一音樂反哺到北方。拓跋珪建北魏,北魏造云岡石窟,以“音樂窟”著稱的12窟至今還在傳唱梵音。
公元313年,高僧竺法乘再次返回敦煌,傳法已經(jīng)十年,師父竺法護在這一年圓寂。師父從月氏國來,精通西域三十六國語言。他跟著師父由敦煌至長安、洛陽譯經(jīng),譯經(jīng)三百多卷。逢了中原戰(zhàn)亂,他們又西行返到敦煌,留下洛陽四十二寺,長安一百三十八寺在風雨中飄搖。敦煌有敦煌的好處,涼州有張軌父子護著,戰(zhàn)亂是聽不見的。西又有龜茲、于闐諸國,佛塔千重,中亞和天竺等地的僧侶聚集,可堪往來學習。
竺法乘在敦煌經(jīng)年,建立寺廟,廣收門徒,《高僧傳》稱他有“大化西行乘之力”。實際上,從西向東,從東往西,自來回環(huán)往復。此后工匠鑿窟,由敦煌、天梯山東至武周山云岡石窟,又由云岡而龍門、麥積山,也是一條回環(huán)往復的道路。
桃花源
六十歲的涼州刺史張軌棄了車仗,領(lǐng)著兒子張茂或者孫子張駿,步行穿梭于姑臧城中。他腦海里大致有了一張規(guī)劃圖,那是姑臧城的未來,一座具有儒家風格的都城。
年屆花甲,張軌越來越喜歡步行。這座匈奴人建起的小城,現(xiàn)在是他的城,也是整個涼州的核心。
公元313年,姑臧城比以前更擠了。前來避難的漢人且不必說,就是西來的胡僧與胡商也不在少數(shù)。來自中原的文士們往往是舉家遷來,購田造屋,庭舍連片;粟特商人們聚居地則是成了一條商業(yè)街,販夫、兵士和貴族的管家們出入其間,肩膀挨著肩膀。舊城不夠用,新建的房舍們又雜亂無章。新的居民區(qū)需要城池來保護,他想在舊城的南北兩面加筑兩座新城,再用通衢大道連接起來。
張軌不是聾子,他時常聽到從長安傳來的童謠:“秦川中,血沒腕,唯有涼州倚柱觀?!薄耙兄^”三個字是對他的贊美還是責備,張軌不能分辨。301年,中原剛亂起來不久,張軌就主動請求來鎮(zhèn)守涼州。亂世求生而已,他本想避開司馬家族愚蠢的內(nèi)斗,來涼州這個世外桃源圖個清凈,卻不意成了事實上的涼州王。
公元313年,張軌在涼州刺史任上已13年。這13年來他沒有閑著,興文修武,保護州民,中原州郡成了血肉橫飛的修羅場,只有涼州吏民像局外人一樣,坐山觀虎斗。但他真能置身局外嗎,真的“倚柱觀”了嗎?張軌有些疑惑。王彌兵犯洛陽,他出兵救了洛陽;劉聰河東作亂,他敗了劉聰;劉曜進逼長安,他也派了三千衛(wèi)國兵。但他畢竟沒有把身家性命賭上去。有讖言說張氏雄霸涼州,張軌聽了喜憂參半。他是不會稱王的,但現(xiàn)在無論怎么看,他都更像一個獨立王國的國君。
中原流民一波一波涌入,他們只求肚中的食量與生活的安寧。四方涌來的詩書世家給了張軌一點安慰,他們拖家?guī)Э?,馬車上駝滿了儒家經(jīng)卷。張軌祖上,世代專攻儒學,母親辛氏,是隴西的名門世家。如今中原涂炭,衣冠之家大多向南渡了江,匈奴們、羯們、氐們忙著建立自己的國家。在張軌的潛意識里,晉這個王朝的文脈,多多少少應該在涼州得以保存。
公元313年,從敦煌來的大儒郭荷大概也五十歲了,他隱居在姑臧城東山的山林里,開班授徒。張軌在姑臧城也開辦了學校,可惜請不來郭荷。城里不夠安靜,世道還是亂,城池還是擠。也就是從這時候期,張軌和兒子張茂開始破土動工,在姑臧舊城的南、北兩邊各依著原來的舊城加筑了新城。此后世代擴建,“并舊城為五,街衢相通。二十二門,大繕宮殿觀閣,采綺妝飾,擬中夏也?!边@是后來的事情了。
公元313年,張軌在涼州經(jīng)營著一個世外桃源,此后涼州儒學興盛,有如另一個中原:“永嘉之亂,中州人士避地河西,張氏禮而用之,子孫相承,衣冠不墜,故涼州號為多士?!?/p>
戒
公元313年,詩人劉琨困在搖搖欲墜的并州晉陽城中,試圖戒掉一些東西。
他屏退了賬下的胡姬,不再追求從西域傳來的流行藝術(shù)。粟特人的胡舞曾一度讓他著迷,但此時他身處匈奴人的圍困中,意興索然?!叭绾问迳伲茐狼??;▽⒚孀栽S,人共影相憐。回頭堪百萬,價重為時年?!蹦鞘撬诼尻枙r寫給15歲胡姬的詩句。這首詩只屬于少年的他和少年的洛陽。胡笛、胡舞、胡箜篌,庭院里的燕子,茶盞里的空談,那是些模糊不清的聲音和畫面,和邊塞無關(guān)。少年的他和京城的王公貴族們,曾經(jīng)有過癲狂荒唐的年月。這樣想來,他和司馬家族的那些王爺,那些敗家子們沒有什么不同。但畢竟不同,年歲越大,他所學的經(jīng)學越讓他產(chǎn)生一種執(zhí)念,他還要撿拾這破碎天下的一地雞毛。
公元313年,劉琨獨守晉陽城已經(jīng)六年。晉陽城像個捕鼠夾子,南有匈奴日日緊逼,北有鮮卑敵我不明,所以原來鎮(zhèn)守晉陽的司馬騰跑了,但劉琨自己鉆了進來。六年前,劉琨接到并州刺史的任命書,一言不發(fā)就到晉陽城上任。他完全可以不來,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來。上任之路像一場預謀的自殺,也像逃難,他帶著一千多人,從洛陽城廣莫門出發(fā),向北渡過黃河,沖破匈奴人圍追堵截來到蒙山腳下,見到了空空的晉陽城。他或許有些后悔,寫詩嘆息一番,說“君子道危矣”,抱膝而眠。醒來,梳洗好頹廢的胡須,又覺能有一番作為。六年過去了,晉陽城有了一點生氣,但他似乎僅僅是為了抵抗而抵抗。收拾河山,和詩歌一樣虛無縹緲。他已經(jīng)43歲,洛陽城也空了,晉陽城依舊孤懸。一些人追隨他而來,一些人離他而去。追隨他的人,說他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實在是志氣過人。離他而去的人,說他浮夸而驕奢,恃才傲物而沒有控御之才。他們說的似乎都沒有什么錯。
他決定戒掉音樂,連同他最愛的胡笳。音樂讓世界面目模糊,善惡難辨。自己的面目就清晰么,他照鏡、顧影,一半是才情,一半是愚蠢。因為喜歡音樂,他也喜歡上了音樂人徐潤,還提拔他當了晉陽令。但徐潤是個小人,一年前害他丟了晉陽城,在拓跋猗盧的鮮卑騎兵幫助下才又奪回來。城可以失而復得,母親是在城破之日永遠地離去了。聲色誤國,聲色就是我。
胡笳就是一個笑話。月夜之下,匈奴圍城。城墻之上,運籌帷幄的劉琨幽幽吹起了胡笳。胡笳怨,胡笳念,圍城的匈奴們都得了思鄉(xiāng)病,唏噓長嘆,紛紛離去。這是個好故事,是他在酒醉后跟朋友杜撰的好故事,但故事畢竟是故事。他總是戒不掉愛吹牛的毛病,但奇怪的是,人們總喜歡聽離譜的故事,還把這個故事四處傳播,說什么“胡笳退敵”。這個故事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他決定戒掉詩歌,連同戒掉自己的虛榮和狂妄。信使帶來了壞消息以及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洛陽城破,懷帝已經(jīng)被匈奴劉聰殺掉,新皇帝只有13歲。年初,小皇帝派人送來了詔書,封他為大將軍、都督并州諸軍事,加散騎常侍、假節(jié)。這些虛封的名號對他來講實在沒什么用。從前的他好說些豪言壯語,他在跟友人是書信中說什么“枕戈待旦,志梟逆虜”,那不過是一些意氣用事的話。
他又在月夜吹起了胡笳。《登隴》《望秦》《竹吟風》《哀松露》《悲漢月》,這組《胡笳五弄》本是琴曲,他在編曲時融入了胡笳音調(diào)。什么胡音,什么漢風,合奏起來誰能分得清?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為了自保,他托名“以夷制夷”,跟鮮卑首領(lǐng)拓跋猗盧約為兄弟。猗盧是個講義氣的年輕人,幫他打了幾次勝仗。為了報答救圍之功,他把雁北五縣之地送給了猗盧。這事不需要跟皇帝商量,上個表就得了。這件事的對錯,似乎也難以說清。
公元313年,劉琨沒有戒掉詩歌,也沒有戒掉胡笳。作為抵抗匈奴的一方勢力,他注定是一個失敗者。這個悲劇詩人大概并沒有意識到,他在抵抗匈奴的同時成為另一個游牧部族的引路人。他送給拓跋猗盧的雁北五縣,為鮮卑拓跋氏鋪平了第一塊跳板。
都邑
公元313年,鮮卑王拓跋猗盧開始仿照漢人的制式造城。他先在盛樂舊地修筑了盛樂城,稱為北都。接著,他派人重修漢平城,稱為南都。此后又在平城之南的“黃瓜堆”修建新平城,三城成鼎足之勢。
三年前,拓跋猗盧出兵幫助并州刺史劉琨,劉琨給晉朝皇帝上表,封了他一個“代公”。代公是中原王朝給的封號,自然也有食邑。食邑太遠,他借著再次出兵助戰(zhàn)的機會,向劉琨求了雁門關(guān)以北五縣的地方,安置了十萬鮮卑人。也就是這時候,“城”這個概念在拓跋猗盧頭腦里膨脹起來。
拓跋猗盧的先祖?zhèn)?,大多不知道城是什么樣子。他的先祖,最早居住在大興安嶺古鮮卑山的山洞里,那是一個天然石室,可以遮風擋雨,抵御猛獸。后來,他們離開鮮卑山,來到呼倫貝爾大草原,見到了匈奴王留下的十萬家遺民,但匈奴人和他們一樣,也沒見過城。
公元313年,拓跋猗盧還會時常想起那個故老相傳的故事:有一天,一個神人身著寬大的衣袍,來到呼倫湖。神人對拓跋猗盧的先祖?zhèn)冋f,這個地方不能建造都邑,你們要繼續(xù)向南遷徙,那里的土地更適合居住。沒有人知道這個神人來自何處,也沒人知道這個神人叫什么名字,但他們都記住了一個叫“都邑”的詞。
很多年以后,拓跋猗盧的父親拓跋沙漠汗真的見到了“都邑”——晉王朝的都城洛陽。他的父親作為人質(zhì)常年居留在洛陽,所以他不常見到父親。他的父親高大、英俊,而且和別人很不一樣;有時,會穿和漢人一樣的長袍,有時,會講一些難懂的漢話。父親也會給他講一些南方漢人的故事,漢人謎一樣的宮殿,天神一樣的儀仗和天女一樣的歌舞。后來,少年的父親死了,爺爺也死了。再后來,少年成了草原的王者。但他并沒有忘記父親的夢想:造一座像漢人那樣的城池。
一年前,拓跋猗盧也第一次見到了漢人的城池,這個城池叫晉陽城。晉陽城本來是并州刺史劉琨的領(lǐng)地,但劉琨把它弄丟了,丟給了匈奴人劉曜。為了幫助劉琨,拓跋猗盧親自帶兵二十萬,穿過雁門關(guān)來到晉陽城下。晉陽城有高大的四方形城墻,周邊有汾河環(huán)繞。拓跋猗盧帶領(lǐng)士兵攻城,懂得了“城”的另一重意義。
公元313年,拓跋猗盧站在平城的城頭,揚鞭遠望。他看不到雁門關(guān),但他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城市。在平城之南,他的兒子拓跋六脩鎮(zhèn)守著新平城,整個雁門關(guān)以北的地方已成為鮮卑拓跋氏生息之地。拓跋猗盧可能并不會想到,很多年后,當平城成為北魏王朝的國都,這座城市的的樣子,會和他父親見到的洛陽城多么相似。
可能他更難想到的是,他的后人和他的先祖一樣,會始終迷戀一種叫做“石室”的東西。他的后人在武周山開鑿了石室,雕刻了佛像,把流浪中放不下的遠方,都放在了那里。
公元313年,東方和西方
公元313年像一面未打磨的銅鏡,無論東方和西方,此后都將折射出不同的面目。
在西方,羅馬帝國似乎已達到輝煌的頂點。這一年,君士坦丁大帝頒發(fā)了米蘭敕令,表面上,帝國從物理上的領(lǐng)土到精神上的信仰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統(tǒng)一。而此后,古希臘-羅馬世界的酒神、日神、美神和悲劇精神逐漸被淹沒。一個半世紀以后,從北方蜂擁而下的日耳曼各族將把歐洲重新撕裂,西方將迎來長達十個世紀的“黑暗時代”。
在東方,大統(tǒng)一的西晉王朝開始全面奔潰。西晉皇帝司馬熾在一場宮廷盛宴后被殺死,中原皇帝的權(quán)威不再,中原領(lǐng)土被來自各個方向的胡族撕扯。表面上,中原文化已達到衰亡的頂點。而此后,經(jīng)過一個半世紀的列國紛爭,中國北方又復歸統(tǒng)一。大分裂時代也帶來了大融合,儒佛道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進行交融,胡漢多民族的族譜出現(xiàn)交織,不同民族之間的區(qū)別越來越小,最終歸于一。大分裂時代帶來的遺產(chǎn),恰恰是一個兼容并蓄的北魏王朝,以及北魏王朝雕鑿在石頭上的云岡石窟。
對于石頭來講,一定有一些嚴重的時刻和偶爾的時刻,使它呈現(xiàn)出現(xiàn)在的形態(tài)。一塊石頭被鑿開,一些疼痛喊叫的石頭被拋掉,一些留下來,被打磨,保持著悲劇一樣的莊嚴。那些被拋掉和留下來的,此刻的存在或不存在,都構(gòu)成了同一個時空,裝載著人們的疑問、困惑和想像。此刻和過去密不可分,在過去的過去,在某個時間點上,有一個人正在仰望星空,有一個人正在吹一曲胡笳,他們都和此刻有關(guān)。
每一塊石頭都有記憶。比如亞西山大圖書館會被凱撒的戰(zhàn)火焚毀,但地中海的蔚藍和古希臘神廟的柱式,將在東方的某座山上呈現(xiàn)。比如災荒、河水的斷流、帝國的崩塌和重建,人類在惶恐中的沖撞和貼近,借助石頭雕像實現(xiàn)精神的重生。沒有哪個時刻是最重要的,或許每個時刻都那么重要。我站在云岡石窟的某一尊石雕前,與它對視。它的衣紋上裹著來自西域的流沙,它的尖頂帽和駝峰還帶著帕米爾高原的熱浪。它會讓我想到公元313年,粟特人迷失在河西走廊的一封長信。
公元313年不是最重要的一年,但對于石頭的此刻來講,卻是不可缺少的一年。這一年藏在時間的罐隙中,讓歷史的皮膚顆粒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