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動物和諧共生的祥瑞自然
展覽:萬物和生——故宮博物院藏動物題材繪畫特展
展期:2025年4月30日-6月29日
地點:故宮博物院文華殿
故宮博物院文華殿舉辦的“萬物和生——故宮博物院藏動物題材繪畫特展”,是故宮博物院首次集中展示動物題材繪畫領(lǐng)域的豐富收藏。展覽以“百鳥鳴春”“百獸率舞”“百態(tài)生靈”三個單元展開,精心遴選63套、共計117件自五代至清代的珍貴作品,供觀眾賞閱,其中五代畫家黃筌的《寫生珍禽圖》是本展最大亮點。
圖源/故宮博物院、故宮名畫記
一個展覽也是一部花鳥畫簡史
閑逛此展,猶如領(lǐng)略一部花鳥畫簡史。在人物、山水、花鳥三大范疇之中,花鳥畫以自然中的植物和動物為表現(xiàn)對象,反映出中國人對大自然和生活的熱愛,包孕著獨特而深遠的文化淵源。
在人類漫長的演進過程中,人與動物一直保持共生共存的關(guān)系。文字創(chuàng)生之前,我們的祖先在巖畫、彩陶、壁畫中描繪和創(chuàng)造出大量的動物形象。
文字誕生后,中國人對于動物的定名、本性的認(rèn)知與科學(xué)探查更加繁雜而細(xì)致。無論是先秦時代的《詩經(jīng)》,還是最早收錄于《漢書·藝文志》中的《爾雅》,或是東漢許慎所著《說文解字》中,多有論述,最終形成了一個“鳥獸蟲魚”的通俗提法,高度濃縮了中國人長久以來對于動物最為樸素唯物的認(rèn)知。
在古代繪畫史上,唐以前的花卉、禽鳥繪畫并不成熟,完全依附于人物畫,至中晚唐時才涌現(xiàn)出一批花鳥畫家,如邊鸞、滕昌祐、刁光胤等,花鳥畫才從人物畫中脫離出來,成為獨立的“花鳥科”,之下又細(xì)分為“翎毛”“走獸”“鞍馬”“草蟲”“龍魚”等,它們雖又各自成類,但仍相互融合發(fā)展。
禽鳥因身體上覆蓋羽毛常被稱為“羽禽”或“翎毛”。翎毛類是動物畫中現(xiàn)存作品數(shù)量最多、技法最為豐富的畫科。
五代時期的花鳥畫延續(xù)了唐代的題材,仍以描繪與貴族生活相關(guān)的花卉禽鳥為主。受戰(zhàn)事影響較小的西蜀宮廷擁有一批入蜀避難的中原畫家,致使蜀地繪畫與唐代一脈相承。以刁光胤為首的導(dǎo)師們帶出了一批好學(xué)生,其中以黃筌最負(fù)盛名,他的畫法工整細(xì)膩,所繪物象來自大量的寫生,因而造型準(zhǔn)確,加上精致的設(shè)色,形成嚴(yán)謹(jǐn)富麗的風(fēng)格,故被稱為“黃家富貴”。本次展覽最大的亮點就是黃筌的《寫生珍禽圖》出場。
與黃筌相對應(yīng)的南唐徐熙,出身于士大夫家庭。與職業(yè)畫家不同,他專好取材田野自然物象,筆下花鳥富有“野逸”之趣,史稱“落墨法”。其作品目前僅有《雪竹圖》存世,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包S家富貴”與“徐熙野逸”奠定了花鳥畫的審美基礎(chǔ),后世在此之上,不斷推進花鳥畫的發(fā)展與繁盛。
北宋以工整精細(xì)的畫法為主,是承襲黃筌父子工筆重彩勾勒一路的結(jié)果。而徐熙之孫徐崇嗣將“落墨法”演化成“沒骨法”,亦有一大批職業(yè)畫家跟隨,其中最為卓越者有崔白,其水墨淡彩法繪就的《寒雀圖》也是本展中重要的展品。另一位畫師趙昌更加鐘情于以寫生之法繪圖,他的《寫生蛺蝶圖》與前者形成了展中的雙璧。
宋徽宗親自主持的宣和畫院鑄就了北宋院體畫風(fēng)的輝煌,并一直延續(xù)到南宋畫院。南宋則有李迪、李安忠、林椿、梁楷、法常等。以李迪為代表的畫作,在精細(xì)的畫法上還能捕捉到禽鳥走獸的瞬間動態(tài)與心理狀態(tài),令人驚嘆。梁楷首創(chuàng)減筆入畫,僧人法常則傾心于水墨寫生,兩者直接影響到后世寫意花鳥畫的興起。
元代初期花鳥畫沿襲宋代畫院傳統(tǒng),名家如錢選、趙孟頫、王淵、邊魯、張舜咨、雪界翁等,但又各變其法,注重文人情致。錢選設(shè)色清潤雅淡;趙孟頫在《幽篁戴勝圖》中摻入書法筆意,兼工帶寫;而王淵則變設(shè)色為水墨,其《山桃錦雉圖》達到了“無彩似有彩”“墨寫桃花似艷妝”的效果;盛昌年的《柳燕圖》,筆墨靈秀,情趣生動,引領(lǐng)寫意花鳥之逸趣。
明代的花鳥畫進一步受到文人筆墨的影響,水墨大寫意為一大突破,流派紛呈。明初宮廷繪畫以復(fù)興唐宋氣象為宗旨,其中花卉翎毛因其裝飾性與象征性符合皇家意趣,宮廷畫家多專此科。以邊景昭為首的畫家們繼承了宋代院體,工筆重彩,敷色秾艷,精微中不失優(yōu)美。展中邊景昭《竹鶴圖》、林良《桂菊山禽圖》、呂紀(jì)《殘荷鷹鷺圖》、孫隆《芙蓉鵝圖》等均為典型。
宮廷之外,至明中期文人畫家勢力越發(fā)強大。以沈周為首的吳門畫派,真正開啟了文人水墨寫意花鳥之風(fēng),提升了花鳥畫在文人畫中的地位。吳派傳人中,以陳淳、陸治、周之冕為著。陳淳又與后來的徐渭構(gòu)成了大寫意花鳥的兩大支柱。展中的《黃甲圖》無疑是一生落魄的徐渭借物言志的內(nèi)心寫照。明代末期的花鳥畫更趨世俗化與平民化。以明末清初“四僧”中的八大山人和石濤為代表的在野畫家,不僅拓寬與深化了題材的表現(xiàn)力,而且大大強化了書法性筆法在水墨畫中的表現(xiàn)力度。而以陳洪綬為代表的夸張變形手法為清中期“揚州八怪”的風(fēng)格開創(chuàng)了先河。
清代為皇家所聘用的職業(yè)畫家人才濟濟,前有蔣廷錫、沈銓、余省和余穉兄弟等,后有焦秉貞、冷枚等人。在乾隆朝,以郎世寧為代表的西洋畫法崛起,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帶來了新的表現(xiàn)手段,更是將禽鳥的精細(xì)華美推到了高峰。
至晚清時期,以海派為首的江南畫家?guī)缀跞可卯嫽B,前期以任伯年為最,后期的吳昌碩在迎合市場需要的同時,大膽融入金石書法,注入明艷蒼健的新風(fēng)尚。而禽鳥題材既能發(fā)揮文人畫的書寫性,又最能滿足文人寓興和百姓審美的雙重需要,逐漸占據(jù)動物畫的主流地位。
古代農(nóng)耕社會的動物情結(jié)
牛,作為農(nóng)耕社會的標(biāo)志,一直是中國人最為親近的動物朋友。在唐代絕世名品《五牛圖》中,韓滉在畫史上首次以人格化的方式描繪牛的神態(tài),使其成為畫牛的經(jīng)典之作。此作雖未在展中露面,卻已列入本展圖冊。本次“萬物和生”展以一卷南宋毛益的《牧牛圖》替代。畫中大牛步態(tài)沉穩(wěn),后面的小牛正奮力追趕,頑皮的牧童蹲伏在大牛背上,手中戲耍著一只剛剛捉到的青蛙,充滿童趣與野趣。
羊是僅次于牛的常見家畜題材。南宋畫家陳居中創(chuàng)作的《四羊圖》選取了日常村郊的一段野景,刻畫了一座小土坡上下的四只羊,儼然一家子的模樣?!案赣H”立于土坡之上,俯瞰坡下。兩只小羊正在打鬧,“母親”貼身監(jiān)控,防止嬉戲升級為打架。畫家為強化對角線構(gòu)圖,在左上角安排一株老干,與坡下三羊相對。兩只山鳥停于樹干,幾株小草與荊棘點綴出野意。
在接下來的元代,畫羊高手首推趙孟頫,他的名作《二羊圖》中,一羊低頭吃草,一羊昂首瞻望,周圍不著背景??上Т俗髟趪馐詹兀室杂∷⑵返男问秸宫F(xiàn)在墻上,下方的玻璃柜中是乾隆臨仿的《二羊圖》。有意思的是,乾隆添了一只羊進去,并在畫卷左側(cè)留下了一篇完整的文章,名“開泰記”,落款日期顯示是他在位的第五十個年頭。他在文中表達的中心思想是,只有“終日乾乾”,才能達到“安而弗?!薄昂闶仄涮钡木辰?,為的是湊出“三陽開泰”的吉祥氣氛?!敖K日乾乾”出自《周易》,意為孜孜以求。他要說明,描畫三只羊時心中掛念的可是社稷的安危。經(jīng)他這么一轉(zhuǎn)換,趙孟頫原畫中以二羊姿態(tài)對立暗喻畫家志向的本意蕩然無存。
展廳中最大、最醒目的一件作品非馬莫屬,這是清代宮廷里的西洋畫師郎世寧的代表作《十駿圖·萬吉骦》軸。馬列為走獸畫題材之首,在唐代,畫馬最為流行,甚至單獨成為一科,稱為“鞍馬畫”,與“畜獸”并列。唐代畫馬高手輩出,以曹霸、陳閎、韓幹、韋偃為代表。宋代以李公麟畫馬最為人們稱道,但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不及唐代。元代迎來了另一個鞍馬畫的高峰,以趙孟頫為代表的一大批畫家得到了元代朝廷的支持,極盡畫馬之能事。明代又漸弱,清代再次迎來走獸畫的大發(fā)展,題材進一步豐富,技法方面除了工筆、寫意外,西洋明暗、透視技法也成為表現(xiàn)的主要手段。
清 郎世寧 《十駿圖·萬吉骦》軸
宮廷畫師畫走獸具備得天獨厚的條件。朝貢的名貴物種,如駿馬、獵犬、猛禽、異獸等,成為宮廷動物畫的重要組成部分,三位西洋畫師郎世寧、艾啟蒙、王致誠分別創(chuàng)作過“十駿馬”。
郎世寧的《萬吉骦圖》縱238.5厘米、橫269.7厘米,幾乎一比一還原了馬的形象。圖上方還用漢、滿、蒙三種文字記錄了馬的名號、尺寸、是何部落何人進獻,可以看出這樣的作品大都是奉旨寫生。這匹叫萬吉骦的大白馬格外引人注目,這與清初順治年間建立起來的“九白之貢”的制度有關(guān),象征著中央政權(quán)與藩屬之間的政治聯(lián)系。另有一大幅郎世寧繪制的《嵩獻英芝圖》,一只白色海東青挺立巨石之上。除了巨幅掛軸外,王致誠還繪有縮小的《十駿馬圖》冊,畫中馬的形象、名稱以及贊文均與郎世寧原作一致,只是添畫了樹石背景。
借畫動物表達對祥瑞的追求
這些畫中的良馬早已超出了實用之目的,成為祥瑞含義的代表。其實,美好的象征性、寓意性也是動物畫得以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前提。史料記載,自秦代就有官員佩戴金?。ń鹫拢┑牧?xí)慣,印紐上系一紫色綬帶,兩者合二為一,作為一種身份的象征,稱為“紫綬金章”。到了晚清時期,紫藤與金魚的組合廣泛流行,展覽最后一件作品就是虛谷的《紫綬金章圖》。
說到祥瑞,龍的形象無疑最具雙重寓意,祥瑞寓意下更添一層帝王的象征。早在大約8000年前,在祭拜神靈的儀式中,龍便作為圖騰形象開始現(xiàn)身。那時候的龍,造型簡單,更像是蛇的樣子。畫布上龍的形象始于春秋戰(zhàn)國,湖南楚墓中出土的《人物龍鳳圖》中,飛騰的龍鳳引導(dǎo)一位貴族婦女的靈魂登天升仙。
南宋陳容所繪墨龍在古代繪畫史上最為有名,他把中國人的想象之物畫活了。本展中有一小幅他的《墨龍圖》,一明一暗兩條龍,在云霧中翻滾。一旁是金代宮廷畫家張珪所繪的一只背上長有綠藻的黃喉擬水龜,它口吐祥云,被取名《神龜圖》。古人認(rèn)為“龜千年生毛,龜壽五千年謂之神龜,萬年曰靈龜”。
毫無疑問,祥瑞是古代政治文化中的重要元素。無論是真實存在的動物,還是想象的動物,都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它們的出現(xiàn)象征著上天對君王身份的認(rèn)可,對他們功績的表彰。因此,古代帝王喜歡借祥瑞的圖案宣揚其政績,其中最為不遺余力者當(dāng)屬宋徽宗趙佶。在他創(chuàng)作的《瑞鶴圖》中,群鶴盤旋宮殿之上,引以為祥瑞之兆,本展中也選了一幅他的《芙蓉錦雞圖》,顏色鮮艷的錦雞棲于芙蓉枝頭向上眺望,周圍是花團錦簇蝴蝶翩翩,甚是熱鬧。
宋 趙佶 《芙蓉錦雞圖》軸
民間更喜歡選用其他動物象征好兆頭。清代沈銓的《蜂猴圖》以“蜂猴”寓意“封侯”,是古人期盼官運亨通的常見題材。當(dāng)然還有“蜂馬”的搭配,表達“馬上封侯”之迫切心情。可以看出,諧音是傳達祥瑞寓意的重要手段。明代孫克弘所繪《耄耋圖》上,一只干筆擦出的大黑貓躬身仰頭癡望著上方一只墨蝶,正是利用了貓蝶與“耄耋”同音,用以指稱八九十歲的老者,以此表達健康長壽的祝福。
“鹿”與“祿”也是諧音,所以“柏鹿”“松鹿”“鶴鹿同春”為母題的作品廣受歡迎。但展廳里有一幅八大山人創(chuàng)作的《松鹿圖》,卻另藏深意。一只壯碩的鹿立于山崖上的一棵虬松之下,頭偏向右側(cè),瞳仁上翻。鹿的身體只純用水墨涂寫,不求形似。
作為明皇室后裔、寧獻王朱權(quán)九世孫,八大山人在明亡后削發(fā)為僧,常于夜深人靜時,于寺宇的青燈之下,提筆漫畫舊時的記憶??梢韵胍?,幼年的八大山人在南昌的王府里長大,最熟悉的室內(nèi)場景之一就是繪有鹿的畫作,懸掛于正堂。鹿與福祿早已深深嵌入他的意識之中,形成條件反射般的映射關(guān)系。而當(dāng)他為了活命,躲入深山老林時,忽然有一天,猛然在林中撞上一只梅花鹿,靜靜地望著他,他突然發(fā)現(xiàn),福與祿,此時已是一個多么遙不可及的荒唐的夢。此軸中的鹿,不是身外之物,而是他自己的另一個化身。就在他與鹿對望時,一切浮華已消散得無影無蹤,留下來的是生命最本真的狀態(tài)。他要做自己,而不是王孫,要努力地活下去,像叢林中的鹿那樣,矯捷地奔跑,縱身躍過人生的溝壑。
在八大山人的畫中,千百年來曾經(jīng)被無數(shù)世人加載在鹿身上的福祿欲望,全都灰飛煙滅了,只留下一個孤獨之身,寂寞但堅韌地活出自我。
本次動物題材繪畫展中作品內(nèi)涵豐富,將藝術(shù)性、人文性、政治性、科學(xué)性與趣味性融為一體。觀眾既能欣賞到工筆細(xì)描的傳神之韻,又能體會到寫意潑墨的靈動之功,更能借助這些作品形象地感受到古人對自然的深刻體察,對生命的敬畏之心,從而領(lǐng)悟人與動物之間的和諧共生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