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5年第5期 | 湯成難:寂靜草原
湯成難,作家。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雜志。著有小說集《子彈穿越南方》《月光寶盒》《飄浮于萬有引力中的房屋》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曾獲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F(xiàn)居江蘇揚州。
寂 靜 草 原
湯成難
一
黑臉巴索失蹤了。
阿媽發(fā)信息給我,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發(fā)語音,而是破天荒地打字,“蹤”字寫成了“宗”字,阿媽說黑臉巴索是半個月前騎著他的棗紅馬走的,現(xiàn)在,棗紅馬回來了,人還沒回來。
黑臉巴索是我的父親,我和阿媽,以及我的四個姐姐都這么稱呼他。
我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和買給阿媽的助聽器就乘最近的航班飛回西寧。如果航班不晚點,我可以在傍晚時分乘坐西寧到共和的班車,再從共和醫(yī)院附近找一輛摩的送我到柳葉鄉(xiāng),在那里可以遇見歪頭扎西,讓他用皮卡將我送到海子山那邊阿媽冬牧場的家。
的確,從鄭州回一趟青海草原并不容易。
這已是入秋以來我第三次回去了,回去的理由都和黑臉巴索失蹤有關(guān)。
對于黑臉巴索的失蹤早已不足為奇,我之所以快速趕回,也算一種條件反射,是對阿媽文字信息的條件反射。阿媽很少給我發(fā)信息,自從我離開后,她有些如釋重負,在我打給她的少得可憐的電話里,她也很少談及家里的事。好著呢,好著呢,都好著呢,她不耐煩地回答我。但這兩次她主動發(fā)信息說黑臉巴索失蹤,似乎隱藏了什么,莫非想讓我把她帶走而羞于啟齒呢。
在我很小的時候,黑臉巴索也常騎上他的馬出門,一連幾日都不回來,最長的一次差不多有一個月。那時,我們快要轉(zhuǎn)場了,草原上別的人家早已拆了帳篷,趕著牛羊紛紛去往夏牧場,唯獨我們還沒有動靜,就在阿媽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時候,黑臉巴索醉醺醺地從天邊回來了。他的馬晃晃悠悠馱著他,在跨過羊圈旁一根橫欄時,他從馬背上摔下來了。
怎么不摔死才好。
我想,那一刻我的四個姐姐心里都涌起這樣的怨怒。
黑臉巴索愛喝酒,長年累月身上都散發(fā)出酒精的臭氣。說來也怪,酒應(yīng)該是香的,可從他身上散發(fā)的酒氣卻令人作嘔。我第一次喝白酒是在工作后,被甲方逼得沒辦法,于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酒一落到胃里,就開始翻江倒海,去衛(wèi)生間吐得上氣不接下氣,所有的酒精在我嘴里都變成黑臉巴索的味道,真讓人厭惡至極。
飛機飛過秦嶺,越過祁連山脈,最終到達青藏高原,我打開懸窗,看著下面虛淡的山影,有種不真切的感受,仿佛自己具有上帝的視角,俯瞰著寂靜草原上的一切。
二
黑臉巴索和阿媽一共育有五個女兒,四個姐姐的出生并沒有帶給黑臉巴索絲毫的興奮,到我出生時,他已經(jīng)泄了氣。據(jù)說我出生那天非常冷,西北風撕扯著氈布,黑臉巴索一早就離開了家,無須交代,又去喝酒了,如果不是大姐傍晚把他喊回來,他不定會喝到哪一天。在他還沒跨進家門時,就聽到震耳欲聾的嬰兒啼哭。震耳欲聾,用這個詞來形容一點不為過。這個聲音使他加快了步伐,無疑,他又燃起了希望。那時我已躺在一只木盆里,手舞足蹈。他迫不及待地從木盆里把我拎起來—— 一只滿是厚繭的手夾住我的雙腳,頭朝下倒掛著——這便于察看男女。黑臉巴索一臉笑容地拎起我,臉上像盛開的波斯菊,目光在嬰兒的襠下四處搜尋,一遍遍地,每一遍都使波斯菊凋謝一點。在無數(shù)遍地尋找后,黑臉巴索猛地松開雙手,使我在半空進行了一個自由落體。我的啼哭就在那個時刻十分知趣地戛然而止。我的自卑是與生俱來的,成年后的我已能風輕云淡地與人講訴自己的出生時刻,我既是當事人,也是見證人?;叵肫鹑昵暗哪且惶?,三十年這樣一個時間長度,總讓人十分恍惚,我的出生,仿佛是昨天的事情,我似乎也參與了一切:我和大姐喊黑臉巴索回來;我們一同跨進氈房;我看見了自己自卑地躺在澡盆里——
五個女兒讓黑臉巴索在草原上抬不起頭來,準確地說,是阿媽抬不起頭來,她覺得生不出兒子都是自己的問題。我工作后曾看過一篇文章,說是如果讓一對夫妻不受限制地繁衍后代,最終男女的數(shù)量一定會一樣多。我不知道這是否有科學根據(jù),但這個說法著實讓我驚惶一陣,心想要是黑臉巴索早知道這個道理,阿媽不知將遭受多大的罪。
我是在晚上十點到家的,小皮卡駛?cè)氩菰?,視線變得不太好,眼前黑乎乎的,汽車的兩盞燈光像劍似的削著黑暗。草地上隱約可見的兩條車轍如同水印浮上來,除了我們和附近幾家牧民外,沒有人會跑到這里來。
這是我們的冬牧場,秋分后不久就要從夏牧場轉(zhuǎn)場過來。皮卡一直開到羊圈旁,車燈與引擎聲使得牛羊們一陣騷動,它們一邊咩咩叫著,一邊往角落擠去。那種濃烈的動物的膻味撲面而來,熟悉得讓我頓感頹廢。一個在草原生活了十多年的人,應(yīng)該對這樣的氣味感到親切才對,我身邊就有這樣的人,他們離開草原,進入城市定居,仍舊對這樣的氣味情有獨鐘。有一次,我在一個飯局上遇見一個人,他的童年是在??撇菰冗^的,當話題落到草原的時候,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竟潸然淚下,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牛皮紙包,顫顫巍巍打開——是一縷灰白色的羊毛。他把紙包放在鼻下用力吸了口氣,樣子極其陶醉。你聞,草原的味道。他對我說。我沒有把腦袋覷過去,我厭惡那樣的味道,它充斥了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女時代。
阿媽在氈房外等我,身上裹著一層又一層厚厚的衣服,像一顆包裝繁瑣的糖果。我跟她進了氈房,氈房里和我離開前沒有任何變化—— 一盞燈吊在柱子上,風從門簾吹進來,燈影晃動。燈下是一只爐子,我們的一日三餐就在爐子上解決,熬奶茶,燉面片,炸馓子……是我們女人而非男人會圍著爐子做事。
爐子一側(cè)是床,兩床薄被疊得四四方方,如果姐姐們還沒離家,床上會有四床被子,我和四姐蓋一床,二姐和三姐合用一床,大姐是和阿媽睡的,他們蓋一床被子,黑臉巴索單獨一床,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分配。
床一側(cè)有張?zhí)梢?,一只腿斷了,綁著一根木棍,這是黑臉巴索專屬的,我們從不會坐上去,也沒人敢坐上去。椅子上常年鋪著他的幾件衣服,永遠是亂糟糟、沒被整理過的樣子,或許上面是有被子的,但總是被他整個人壓在下面,相比之下,他真正鉆到被窩里去的時候反而不多。他如果白天沒有出去喝酒,就會躺在上面,凹陷的坐墊承接著他的重量。晚上他再移到床上去,那張椅子也不會閑著,總是從旁聽命,隨時準備接受扔來的灰撲撲的大衣。
躺椅旁邊是一張矮柜,也可看作是碗柜,柜面上放著牙刷、洗臉盆、火柴,以及黑臉巴索用來抹腿和手臂上盔甲一樣的牛皮癬藥膏。柜子旁一定蹲著兩只矮塑料桶,每天早晨阿媽用它們?nèi)D牛奶和羊奶。我有記憶的時候,氈房里就是這樣的布置,不管在夏牧場還是冬牧場,都不會發(fā)生絲毫改變。幾十年如一日,即使某個物件壞了,新的來替換,仍然是在原來的位置上。是不是最好的位置并不重要,墨守成規(guī)似乎就是這個氈房的制度。
三
阿媽往灶膛里添了一勺干羊糞,火苗嚯地竄上來。羊糞燃得快,不及牦牛糞耐燒。牦牛糞和羊糞都是阿媽漫山遍野撿回來的,牛羊跑多遠她就跑多遠。從前撿羊糞的事歸幾個姐姐,姐姐們離開了,歸我干,等我離開后,這些事都得落到阿媽身上。黑臉巴索是不會做這些的,他也不擠牛奶,不剪羊毛,不打掃羊圈,不把羊從山坡上趕回來,只在每年收羊的卡車過來時,他幫忙把牛羊趕到卡車上。阿媽每天有忙不完的活,而黑臉巴索整日躺在他的椅子上,或者騎馬去小酒館喝得酩酊大醉。他把原本他干的活一件件交給姐姐們了。有一次,他讓二姐把羊圈上掉下來的幾塊石頭搬回原處,二姐沒有聽從命令,回道,你為什么不做?黑臉巴索瞪著眼睛說,我生了你,就是讓你來干活的。
這句話激怒了二姐。
阿媽問我肚子餓不餓,她給我做一碗面片。我搖搖頭,抿著嘴老半天不說話,生怕一說話帳篷的氣味竄進鼻子和嘴里,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姐姐們沒有離家的時候,這股氣味更濃,因為人多,人把氣味都擠壓到一處去了,帳篷里氣體密度大,黏稠,呼吸不動,而到處都是捻子,隨時都有燃爆的可能。
半個月前,早上,他騎馬出去的,阿媽坐在燈下說道,她的身子蜷著,厚重的衣服像要把她淹沒,有一陣我生怕她在這衣服里融化掉,從我眼前消失。
阿媽有面神經(jīng)癥,眼睛下面和嘴角處的神經(jīng)一翕一翕跳動,嚴重時,眼睛和嘴都會歪斜。此刻,她的臉就是歪的,像被一根無形的線提拉著。幾個姐姐陸續(xù)離家時,她的臉就會歪斜一陣,直到黑臉巴索的怒氣漸漸消了,歪斜的嘴角才恢復(fù)到原來的位置。的確,姐姐們的離開仿佛把我們的日子撕開一道口子,很久之后才會被縫合起來。
阿媽說那天黑臉巴索是騎馬向西走的,西邊有德格小酒館,還有格桑小賣部,他就是在那兒醉了三天三夜,醒來后騎馬又不知去了哪兒。這些是小酒館的人告訴她的。
你擔心他嗎?我問,阿媽支支吾吾,像聽出我話語里的挖苦意味,她解釋得語無倫次,卻越說越快,越說聲音越小,最后那些字眼全嘟噥在嗓眼里,發(fā)出水壺燒開時的咕咕聲。
我看著她,燈光將她頭部的影子藏在脖子上,她很瘦小,如同一坨沒發(fā)開的面疙瘩,可這面疙瘩竟生出五個人高馬大的女兒來。四個姐姐都不像阿媽,卻遺傳了黑臉巴索的剛烈脾氣,只有我和她一樣,性格較為內(nèi)向。黑臉巴索的口頭禪是蠢貨,他罵阿媽是蠢貨,大姐是蠢貨,二姐是蠢貨,三姐四姐都是蠢貨,唯獨我沒有受過這個詞洗禮。這個詞一度仿佛成了阿媽的專用,當大姐二姐離開我們之后,它便像膏藥一樣緊貼在阿媽身上了。以至于四姐有一次也因阿媽的怒其不爭而對她說了“蠢貨”二字。
我想到了助聽器,便從包里拿出來遞給她。阿媽的聽力是我離家的那年急劇下降的,后來說話就變得不太利索,也難怪,除了和牛羊說話,她還能跟誰說話呢。春天時,我打算將她接到鄭州和我同住,雖然我工作也不太穩(wěn)定,和幾個朋友租了一個小劇場做新型話劇,我們每人都身兼數(shù)職,我既是導(dǎo)演也是演員,還是后臺調(diào)音師。每個月去除租金等費用,所剩不多,但我覺得多一張嘴吃飯應(yīng)該沒有問題。
快別這么說,阿媽連忙讓我住口,生怕我的話被黑臉巴索聽見。我是不會和你走的,我是不會和你走的。小半天她都在嘟囔著這句話,顯得有些言不由衷。
其實有一段時間,阿媽是不反對離開草原的,我們曾小聲討論過到鄭州的生活場景——她和我一起住在租住屋里,雖然不大,但可以在床邊加一塊木板,兩個人睡足夠。白天她在家做飯,等我回來,或者也可以跟我去小劇場看看,說不定還能幫幫忙呢。阿媽沒有同意我的說法,也沒持反對態(tài)度,這些只是設(shè)想,但看得出她的臉上是舒展的,似乎正享受其中??墒牵芸?,她便否定了,不再允許我提這件事,她說,怎么能說走就走呢,這兒有牛,有羊,還有……她沒說出黑臉巴索的名字。我知道她之所以不離開,并非擔心黑臉巴索,而是畏懼。
四
自從姐姐們?nèi)チ顺抢?,黑臉巴索對城市已?jīng)到了憎恨的地步,所有要去城里的人或從城里回來的人他都十分鄙視。這么好的草原不待,偏要去那個看不到太陽的地方——黑臉巴索說道,他希望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草原上,阿媽,姐姐以及我。所以,當四個姐姐離開后,他把拳頭和所有的怨氣都砸向阿媽,說她的心真是壞透了,一定是和姐姐們串通好了要讓他難堪。他將阿媽摁在地上,揮起手臂,那只手臂滿是紅褐色的皮癬,厚厚的痂如同盔甲一樣。那個時候我一般在氈房外面,或者正躲在被窩里,我把頭蒙得嚴嚴實實,拳頭砸在皮肉上的聲音便聽得不那么清晰了,阿媽是不會發(fā)出喊叫或呻吟的,她一定在用牙緊緊咬著嘴唇,因為次日她的嘴唇上還會滲出血來。我把一塊毛巾遞給她,她別過頭不理我,直到看到我去擠牛奶或打牦牛糞餅,才跑來猛地打翻我的手,氣咻咻地說,你在這里做什么,你為什么不出去念書去——我愣在那兒,整個人像被什么擊中了似的,念書,我沒聽錯,她說的是念書,這個詞在我們家等同于禁語,要是被黑臉巴索聽見,定是要挨一頓揍的。黑臉巴索認為在草原不需要認得那么多字,放牛放羊哪里需要認字呢?牛身上沒有字,羊身上也沒有字,馬身上也沒有字。
那時我已念完初中,也到了姐姐們與草原訣別的年紀,我之所以繼續(xù)待在草原上,并非熱愛,而是這里還有阿媽,我甚至做好了輟學回來放羊的準備。我不像姐姐們那樣一身反骨,試圖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我更像是溪里的一滴水,水流將我推向哪里我就待在哪里。
我的離開,源于黑臉巴索與阿媽的一次戰(zhàn)斗,具體因為什么記不清了,那段時候黑臉巴索情緒極度不好,酗酒成了家常便飯,每次醉酒回來看見空蕩的氈房,氣不打一處來,一個多年生活在女人堆中的男人,天然具有王的習性,姐姐們離開,仿佛帶走了他的尊嚴,他無法接受子女陸續(xù)離開草原,這等同于背叛。他的憤怒聚集在手臂里,隨時隨地都會向阿媽揮去重拳。那次我正好進氈房拿東西,撞見他正揪著阿媽的頭發(fā),用那只銅臂抽打著對方。我第一次近距離直面這個場景,呆愣在那兒,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我已經(jīng)闖了進來,這一切直杵杵地就在面前。黑臉巴索看見了我,頓時將怒氣向我潑來,他從矮柜上抽出鞭子,剛轉(zhuǎn)身,就被阿媽抱住了。這條鞭子也曾對付過姐姐們,并沒起到作用,她們哪是鞭子就能馴服的呢。他以為用鞭子對付我應(yīng)該有用,畢竟我是五人當中最懦弱的那個。我傻愣在那兒,鞭子已經(jīng)甩過來,肩上頓時火辣辣的??熳?,阿媽朝我喊。我呆立不動,看著他倆扭打在一起。
一只布包落在我的手上,阿媽扔過來的,包里是我的幾本書和幾件衣服。走吧,阿媽說。我不知道是因為阿媽的這句“走吧”,還是對鞭子的恐懼,抑或是那個意味著離家出走的布包,我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向遠處的馬路狂奔。很久之后,我回憶起那一幕,想起嘈雜凌亂中阿媽扔過來的包,仿佛是她蓄謀已久,故意上演了一場打斗逼我離開。她說過,不希望我們像她一樣辛苦而又毫無希望地度過一生。
五
天不亮我們就動身了,帶上干糧,騎馬去找黑臉巴索。
我身下的馬正是黑臉巴索的棗紅馬,今年17歲,我讀六年級時黑臉巴索買回來的,那時它不過是幾個月的小馬駒,黑臉巴索認定是匹快馬,他察看過它的牙口。快馬就該參加騎馬比賽,第二年村長就來游說了,可五個女孩誰愿意參加呢,雖然二姐三姐性格剛烈,但她們討厭騎馬這件事。當然,黑臉巴索也不會讓姐姐們?nèi)サ?,在他看來那就是丟人現(xiàn)眼,昭示天下他黑臉巴索生不出兒子。結(jié)果,他自己去了,他成了賽馬場上年紀最大的那個,這也簡直成了個笑話。
阿媽坐在馬背上,辮子長長的,好像地心引力通過那根辮子把她往下拽。她的腰挺得很直,甚至有一點后傾。她說她幾天前找過黑臉巴索,騎馬一直到黑子河邊才停下。
我原本計劃與阿媽分頭行動,這樣可以節(jié)約時間,搜尋的面積會大一些。但阿媽執(zhí)意要一起走,她說兩個人可以問得細致些,而且路上有個照應(yīng)。
我們先去了格桑小賣部,格桑正在打掃前一晚的狼藉地面,看見我們他放下掃帚,問阿媽巴索還沒回家嗎。阿媽點點頭,說還沒回去。格桑說那天巴索在這兒只喝了兩瓶啤酒就騎馬走了,問他怎么不喝了,巴索說口袋里沒錢了,讓我把兩瓶啤酒的錢掛在賬上。阿媽問格桑巴索欠了多少酒錢,格桑說不多,說著拿出賬本看了看,說四十九塊。
阿媽給巴索結(jié)了賬,對格桑說,他已經(jīng)出去半個多月了,棗紅馬都回來了,人還沒回來。走出半里地,阿媽轉(zhuǎn)身又說,老五怕他出事,昨晚從鄭州趕回來的。
我們趕往下一站,在半路上遇見放羊的詹太佳,詹太佳問是不是去找巴索,阿媽說是的,他騎馬出去喝酒了。詹太佳說巴索喝進去的酒快要有沱沱河的水一樣多了吧。臨別時,阿媽對放羊的詹太佳說,出去半個多月了,馬回來了,人還沒回來,真怕他出事哦。
我們向東走了一陣,太陽出來了,把阿媽的影子一直送到我的跟前,路在前方有了分叉,我們選擇了一條細瘦的路,因為它的盡頭就是草原小酒館,黑臉巴索常光顧的地方。小酒館的德格老遠就看見巴索的馬,說,嗨,這不是巴索的棗紅馬嘛。阿媽小聲應(yīng)著,是哩,出去半個多月了,馬都回來了,人還沒回來。阿媽把黑臉巴索欠下的酒錢結(jié)給德格后,我們繼續(xù)上路了。
路上遇見每個牧羊人,我們都要上前問一問,嗨,看見黑臉巴索了嗎?
哪個黑臉巴索?對方問。
我們向他描述黑臉巴索的模樣。哦,牧羊人說,就是那個生了五個女兒的巴索嗎?
是哦,阿媽小聲地回答。
嗨,沒有,很久沒見著那個酒鬼啦。牧羊人回答。
我們繼續(xù)趕路,我看著走在前面的阿媽,早晨的露水快要將她打濕了,身體瑟縮,如同一件棉衣耷在馬背上。我曾好奇阿媽和黑臉巴索最初因為什么走到一起的,問過姐姐,也問過阿媽,都沒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大概就是我們這片土地上司空見慣的婚配模式吧。愛情這個詞在他們之間等同于稀缺品,一切是從大姐出生開始的吧,之后一個接一個的女孩的降臨,在他們之間形成越來越大的障礙。阿媽平時少言寡語,瘦小的身體仿佛蘊藏著無限韌勁,她常常一言不發(fā)地坐在羊圈后面的山坡上,直到太陽落山才急急忙忙走回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和阿媽并不很親近,這也緣于我身為女孩與身俱來的愧疚。
我突然想起自己正在編排的一個小話劇,也是關(guān)于一對中年夫婦,曾經(jīng)情投意合的兩個人最終演變成了淡漠與仇恨。劇本是我寫的,我覺得劇本里有黑臉巴索和阿媽的影子,或許這是我見過的最糟糕的婚姻狀態(tài),沒有什么比淡漠更使人絕望了。但我的同伴們卻覺得劇本結(jié)尾過于平常,作為話劇,需要意料之外的東西。
六
曾有一段時間我討好過黑臉巴索。
八歲那年,我突然明白了黑臉巴索喜歡男孩而不喜歡女孩這件事,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不喜歡小孩而已,整天在他眼皮底下繞來繞去會讓他感到煩躁,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明白這些。一天,他把扎西家的兒子多吉帶回來,多吉比我大幾歲,個頭卻比我高很多,他是來向黑臉巴索學習如何馴服牦牛,他要參加騎牦牛大賽。多吉膽大,力氣也大,身子敏捷地從后面握住牦牛角,身子就翻到牦牛背上了。我第一次看見黑臉巴索臉上露出了笑容,那張臉由于長期緊繃而笑得極其生硬,等多吉從牦牛背上下來,他一把抱起多吉,將他舉過頭頂,又將多吉的小臉貼在自己滿是胡子的大臉上,多吉怕癢咯咯笑著,黑臉巴索也紅著臉哈哈笑著。
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從沒有被黑臉巴索抱過或貼臉的時刻,就連和風細雨地說話都沒有過。然而,那時候,我卻對男孩女孩的認知發(fā)生了錯誤,以為力氣大、膽大就是男孩。多吉走后,我也開始去騎牦牛,尤其要當著黑臉巴索的面。一天傍晚,我看見黑臉巴索騎著馬從西邊過來,我正趕著牦牛往牛圈去,我仿佛意識到什么,是的,不能再等了,我要抓住這個恰到好處的機會。我沖到隊伍最后面那只牦牛旁,縱身一躍,半個身子俯伏上去。牦牛突然受了驚嚇,奔跑起來,它沖進牛群,引起騷亂,牦牛試圖甩掉我,身體用力撞在木樁上,我死死揪住它的毛,那時我已經(jīng)不知道害怕了,腦袋一片空白。后來我是被四姐和阿媽抬回去的,我摔在了牛圈里,渾身粘著牦牛糞。
往后一段時間,我把注意力放在了身體變化上,總覺得隨著時間前進,我一定會長出具有男性特征的東西來。我讓二姐幫我把頭發(fā)剃得短短的,留意喉結(jié)與胡須的位置。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長腋毛的時候,竊喜了很久,我并不知道女人也會長那玩意兒,似乎并沒有注意過姐姐們的腋下,以為是自己終于變回男人的信號。我仍然挑了一個恰當?shù)臅r期,在黑臉巴索去馬棚牽馬的時候,我悄悄跟上去,一邊支楞著胳膊向他展示一邊急迫地對他說,你看,我、我、我也有腋毛——
我記得那天黑臉巴索的眼神,惡狠狠地挖了我一眼,跨上馬背走了。
我為自己曾討好過黑臉巴索而感到憤懣。
那年秋天,黑臉巴索迷上了地洞,他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地洞是儲藏酒最好的方式。然而,黑臉巴索并沒有什么酒,他的酒都在小賣部里,他喜歡小賣部或小酒館那種狹小悶熱的空間。
地洞是在轉(zhuǎn)場之后挖的,我也參與了,也算是討好他的行為之一。地洞選在氈房旁邊,井蓋大小的入口,七八個臺階而下,里面倒是寬闊,可以擺上一張小床,和他的那把三只腿椅子。地洞并沒有占用草皮的面積,也就是說,地上是牛羊的天地,地下是黑臉巴索的世界。
挖地洞多出來的土填了無數(shù)的田鼠洞(那些年田鼠猖獗)。我曾在黑臉巴索出門喝酒的時候,偷偷進入地洞,坐在他那只三條腿的椅子上。地洞口用牧草虛掩著,陽光如同被羽化了,將草的影子鋪泄進來。我想象黑臉巴索坐在地洞里的時光,像一個落寞的大王。
喝酒回來的所有時間,黑臉巴索都交給了地洞,他似乎并不喜歡地面上那個充斥著女人氣息的氈房。
當然,沒人喜歡那個氈房。
二姐是第一個離開的,那年她剛滿十八歲,個子已經(jīng)長成家里最高的那個,一開始大家并沒注意到她的個頭變化,每次她從氈房外面進來時,腦袋總要不小心撞在門簾上——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個頭的瘋長。她是第一個敢與黑臉巴索對抗的人,事情的起因是,那年夏天黑臉巴索抱回來一個兩歲的小男孩,他并沒告訴我們男孩哪來的,只說這氈房里從此要多一個男孩。之后大姐躲到小溪旁邊哭,我去找她時,她假裝用水洗臉,然后轉(zhuǎn)身抱住我,我感到她的身體顫抖得厲害。阿媽一言不發(fā),嘴唇咬得緊緊的,嘴角呈下耷之勢,當她生氣或憤怒時,她只敢用這個方式表達情緒。
吃晚飯時,二姐就發(fā)飆了,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指著男孩對黑臉巴索吼道,有他就沒我,有我就沒他。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二姐竟比黑臉巴索高出半個頭,有了一點居高臨下的意思。二姐說完沖到矮柜旁拿起一把割肉小刀,還沒靠近男孩,就被黑臉巴索踢倒了,刀飛了出去。我們都知道二姐絕不會對那個小孩動手的,她只想嚇唬嚇唬黑臉巴索,以表明態(tài)度。
我看見三姐的臉變了,她盯著地上的刀一動不動。大姐和四姐的目光都落在三姐蠢蠢欲動的手上。那一天我看出,每個人似乎都有要殺死黑臉巴索的沖動。
黑臉巴索撿起刀,別在腰上,又將二姐的手臂反鎖在后,拖到外面的馬棚里,用繩子捆在柱子上,讓她好好反省反省。沒人敢去解救二姐,那晚氈房里一團糟,各種聲音充斥著耳膜,小男孩的哭聲,黑臉巴索的怒吼聲,以及姐姐們的啜泣聲。
七
我們的馬在黑子河旁停了下來,阿媽說她上次就走到了這里。
他會跑到對岸去嗎?阿媽說,像在自言自語。
我看著湍急河水,想象黑臉巴索如果從這里經(jīng)過的畫面,一個醉鬼,河水會不會挽留住他。
黑子河在祖毛山的下面,全長四十六公里,過了黑子河就是我們的夏牧場,每年兩次轉(zhuǎn)場都要經(jīng)過這兒。
自我有記憶起,黑子河就成了我們的轉(zhuǎn)場噩夢,因為離上游下游幾十公里遠,羊群不得不從河水里趟過。有一次,走到黑子河時正下起小雨,羊群一只接一只地跳進河中,那時還沒剪羊毛,羊毛吸滿了水,變得厚重,失去平衡。行至河中央時,羊兒已經(jīng)無法自保,被水流沖出幾米遠。一只又一只羊往下游飄去,黑臉巴索和阿媽立即跳入河中,緊接著是姐姐們和我,不由分說攔成一道人墻,羊被一只只撈上來,扔在岸上。羊的肺很嬌弱,一嗆水就死,死羊齊整整地擺在岸上,成群的禿鷲早就在一旁虎視眈眈。
我們渾身濕淋淋的,寒氣鉆進皮膚里,不停地打著哆嗦。那是損失最慘重的一次,三十二只羊和兩頭牦牛,大姐由于在冰水里時間太長而過早地患上關(guān)節(jié)炎。
阿媽說去年轉(zhuǎn)場時死了五十三只羊和一頭牦牛,秋季轉(zhuǎn)場時稍好一些,死了十一只羊。我驚訝地叫了一聲,我怎么沒想到,我們離開后,她和黑臉巴索是如何轉(zhuǎn)場的。
這幾年草不好,牛羊不夠吃,阿媽在海子山另一邊租了幾十畝草場,除去每年的租金,也所剩無幾,并不劃算。不劃算也得做,在草原上,除了養(yǎng)牛養(yǎng)羊,還能做什么呢,牛羊可以消磨掉人的一生。
幾年前鼠害嚴重,鼢鼠、田鼠繁殖迅速,它們啃食草根,挖掘道洞,導(dǎo)致草地退化,土壤流失。阿媽每年都要參加滅鼠隊,滅鼠要趕在春天土壤解凍、草長起來之前完成,生物藥劑、氣體爆破、陷阱,除了用這三種對付鼠害,似乎再沒有絕佳的方法了。有一年,氣體爆破時火藥量加大了,巨大的轟隆聲把羊群嚇住了,它們抬起正在啃草的腦袋,直愣愣地立在原地,臉上現(xiàn)出短暫的驚惶。黑臉巴索的地洞也受了震動,入口處裂出一個口子,浮土從頭頂簌簌直落。
阿媽說黑臉巴索的酒癮越來越大,每個季度花出去的酒錢估計要裝半個塔袋,再多的牛羊都經(jīng)不住這樣喝的。
馬蹄踏進黑水河,我明顯感到馬的片刻遲疑,河水還很冷,濺起的水珠打在臉上,寒意頓生。有一刻,我想到黑臉巴索會不會經(jīng)過這兒時被河水沖走,想到這里,竟然為阿媽感到一絲解脫。
我們趟過黑子河,河水從馬肚子下經(jīng)過,要是再過些時候,暴雨頻發(fā),過河就很麻煩了。
過了黑子河,草地平闊了一些,太陽快要落山了,遠處的草地和天空相連。此刻我的世界只有草原,當想到自己還有一部分世界并不在這里,我的同事,我的友情,我的工作,我的那些所謂生活的支點都在遠處時,突然感到些許的放松和安慰。
我悄悄看了阿媽一眼,對于阿媽來說,所謂的遠方,不過是她漠然的眼睛望去那草原與天空相連的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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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