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陸游:為愛名花抵死狂
來源:北京晚報 | 仇士鵬  2025年05月15日08:46

很難想象,那個印象中滿面凄苦,寫下“家祭無忘告乃翁”的陸游,也有游戲花叢,“倚錦瑟,擊玉壺,吳中狂士游成都”的一面。

眼下,正值海棠盛開的季節(jié)。陸游對海棠,可謂是愛進(jìn)了骨子里。

“有花即入門,莫問主人誰”,只要見到別人家種海棠,即便和主人家毫不熟悉,他也徑直推門而入,好好欣賞一番,仿佛見了海棠就走不動路一般。難怪“市人喚作海棠顛”,就連他自己都承認(rèn),“為愛名花抵死狂”。若是把海棠比作美人,那陸游就是不折不扣的墜入情網(wǎng)不能自拔的浪子。

你看他,“重萼丹砂品最高,可憐寂寞棄蓬蒿”,連藏在荒圃中的千葉朱砂海棠都能發(fā)現(xiàn),他有的不僅是識珠的慧眼,更是在成都掘地三尺找海棠的倔勁兒;再看他,“燕宮海棠夜宴,花覆金船”,參加海棠夜宴,美酒佳人相伴,在歡聲笑語和觥籌交錯中得意忘形,直呼“幅巾莫換貂蟬”,隱約間,竟有了莊子曳尾于涂的姿態(tài);又看他,“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hù)海棠”,他生怕烈日寒風(fēng)會給海棠帶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便想著連夜上奏玉皇大帝,乞求能降下些陰涼,呵護(hù)海棠順利成長,不至于半路夭折——那份虔誠祈禱的模樣,海棠見了,必會感動得兩眼泛紅,臉頰愈發(fā)嬌艷吧……可以說,海棠花上昂然盛放著陸游心中浪跡已久的風(fēng)流與輕狂。

就連楊萬里都為他這“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真性情深深觸動,揮毫寫下《醉臥海棠圖歌贈陸務(wù)觀》:“海棠兩岸繡帷裳,是間橫著雙胡床。龜蒙踞床忽倒臥,烏紗自落非風(fēng)墮。落花滿面雪霏霏,起來索筆手如飛?!痹诤L幕ㄏ路胖煤?,陸游坐在上面開懷暢飲,當(dāng)臉頰飛出和海棠一般紅潤的醉暈時,他忽地如爛泥般臥倒,連烏紗帽都摔到了地上。面對著如此恣意美事,哪還講什么儀容儀表?瞧,落花如雪飄落臉上,平添更多的風(fēng)雅,連海棠都知道,這是瀟灑自在而非凌亂不整。

不過,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為何陸游如此癡迷于海棠呢?

一方面,海棠以花中貴妃著稱,風(fēng)姿艷質(zhì)讓他魂牽夢縈。陸游曾用過一個巧妙的側(cè)面描寫。在海棠夜宴上,他低頭一瞧,只見“寶杯浸,紅云瑞霞”,一簇簇海棠留在杯中的倒影宛若紅云和霞光,而那可是仙人才能裝在杯中暢飲的。倒影都已美不勝收,遑論海棠自身了。酒入喉腸后,海棠的鮮艷華麗盡入身心,何等快哉!

另一方面,一切景語皆情語。陸游在一段特別的心路歷程中遇見了海棠,它便順理成章地成了陸游的人格象征。常言道,世間有五恨,如鰣魚多骨,金橘太酸等,海棠無香便是其中之一,陸游卻在《海棠》中,毅然為海棠翻案:“譏彈更到無香處,常恨人言太刻深?!比绱似G壓群芳的海棠,為什么總有人抓著它無香的瑕疵不放呢?彼時,陸游因為北伐無望,借酒消愁,難免放浪形骸,竟因“燕飲頹放”的罪名被免了知嘉州的新命。滿腔憤懣之下,無香的海棠就成了陸游抒情言志的最佳載體。從此,他自號放翁,在可畏的人言面前,徹底展露內(nèi)心的狂傲——偏要做一株海棠,無香又如何,照樣能“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氣可壓千林”。

那花上搖曳不休的,赫然是一位報國志士的不平之氣。

況且,海棠絕對無香嗎?在生物學(xué)上,海棠可分為垂絲海棠、貼梗海棠、木瓜海棠等,被陸游贊為“猩紅鸚綠極天巧”的就是貼梗海棠。而在各類海棠中,西府海棠獨樹一幟,既有奪目的花色,又有襲人的花香,賈耽曾在《百花譜》中寫道:“海棠無香,惟蜀中嘉州者有香”,這樣看來,難怪陸游為海棠鳴不平了。

所以當(dāng)海棠凋落時,他會情不自禁地感嘆:“我雖已老猶能狂,佇立為爾悲容光。盛時不遇誠可傷,零落逢知更斷腸?!蔽ㄓ邪押L姆旁谥汉糜训奈蛔由?,看著它先自己一步老去時,心中泛起的才不會是由物及人的感傷,而是兩相對比的惋惜。同是天涯淪落人,陸游與海棠漸漸完成了生命對生命的觀照與投射。到了后來,陸游甚至成了海棠的借代詞。“籠竹綠于諸葛廟,海棠紅艷放翁花”,晚清詩人趙熙大膽開先河,讓放翁花成了海棠備受青睞的小名,沿用至今。

1178年,陸游離開了成都,但他的心依舊緊緊守在海棠身邊?!坝膲翦\城西,海棠如舊時”,盡管身體已經(jīng)回到了故鄉(xiāng),靈魂仍在夢中與海棠相會。一切都宛若初見,海棠還是嬌艷可人的舊時模樣,唯獨自己兩鬢斑白,生了老態(tài)。這讓陸游不禁有些懊悔,“一棹還吳早”,深感回鄉(xiāng)回得早了,就應(yīng)該在成都多留一會兒,多陪一陪海棠。

事實上,一直到八十多歲,陸游都對海棠戀戀不忘。在《海棠歌》中,他回憶了從46歲入蜀后,與海棠相伴的點點滴滴:“我初入蜀鬢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當(dāng)時已謂目未睹,豈知更有碧雞坊。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艷妝肯讓人,花前頓覺無顏色。扁舟東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爾。若使海棠根可移,揚州芍藥應(yīng)羞死。風(fēng)雨春殘杜鵑哭,夜夜寒衾夢還蜀。何從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為足。”從樊亭到碧雞坊,海棠向他展示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絕世之姿。別說同是這一方水土養(yǎng)出的蜀姬了,就連桃李芍藥都沒法和它相提并論。海棠花一開,麗質(zhì)天生,讓六朝粉黛頓時無顏色。于是,當(dāng)蜀帝杜宇魂魄所化的杜鵑開始啼血,陸游對蜀地的思念也在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他還忍不住地幻想能得到不死藥,不為權(quán)傾天下,不為富甲一方,只為了能在海棠下朝朝暮暮,一夢千古。這是在思念海棠,也是在懷念那一段充滿豪情壯志的軍中生活。

一年多后,陸游與世長辭。不知道,當(dāng)每一年的春天,海棠再次“繁華盛麗天下無”時,陸游會不會乘風(fēng)而來,或者是聞香而來,在那一片花海中沉醉不知歸處,真正地浮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