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5年第5期｜劉翠嬋：不確定的藍
旋 渦
水面平靜
那個最大的旋渦
像風景，旋轉(zhuǎn)著莫名的吸引
許多小旋渦紛紛趕來
似乎有一場盛宴在流動
它們不停地趕路
并不知道 路的盡頭
是另一個旋渦
旋渦也有命
那就是一定死于
另一個旋渦之手
旋渦殺死旋渦
傻乎乎的小旋渦
卻笑得像酒窩
每一秒都在
興高采烈地赴死
指 紋
我的指紋丟了
丟在一瓶藥水里
指紋是我與生俱來的江山
丟了它
無法簽到簽退
那就是丟了上班的證據(jù)
丟掉活路
丟了它
無法即時打開手機
用支付寶購買生活
無法看見春天
在微信里開花下雨
無法和花巨資去天涯海角呼吸的朋友
顛倒黑白地瞎扯
無法看見有人走過?；鹁€
有人點燃火藥桶
無法在芯片里輸入身份
無法證明我是我
我的指紋
就是十個“簸箕”
祖母說那是窮的命
不過丟掉一個“簸箕”
卻似丟了十分之一的命
我的命已這么窮
不能再丟點什么了
我很慌張
不過丟掉一個指紋
卻像丟了安身立命的魂
一 缽 海
碗里有海
盛著故地的，年少的父母的
東吾洋的風
和風中的吶喊
他說那不是碗
是缽，是要繼承的風浪和世事
以及悲喜
把一缽海端到大樹下
猛喝幾口，竟喝出
幾個靈魂，說著藍色的口音
讓 路
——給四棵被砍伐的樹
螞蟻要給大象讓路嗎
野草要給牛羊讓路嗎
海魚要給波濤讓路嗎
飛鳥要給星辰讓路嗎
一棵樹要給另一棵樹讓路嗎
一堵墻要給另一堵墻讓路嗎
我的呼吸要為你的呼吸讓路嗎
村莊五百年的魂魄
在一個清晨被鋸倒
一直到夜里
死去的年輪還在嗚咽
大路要朝天
所有的小路
都要讓出路嗎
石 沉 大 海
大海里有多少石頭，那是
秘密，一個石頭最后的運氣
就是石沉大海
海底的山、溝壑、暗礁與流沙
一座座孤島
都是石沉大海的石
光在海里不會跌落
破碎也無從破碎。水波柔軟
融化時間的刺
也幸好石沉大海 海底的山坡上
有十萬只魚 在爬山
洶涌的安慰 靜靜地
把沉沒救贖
耳 釘
又丟掉一只耳釘，已是第三次
為什么，總有一邊耳朵不聽話
釘住了，還一丟再丟
一點隱秘，釘在耳畔
塵封的干凈與堅固的氣息
一個來自前世的叮嚀
多么動聽，又讓人難過
也許，耳朵也不是我的了
它已經(jīng)迷路，釘住又有什么用
此處墳墓一座
孤島，在海中晃
一塊木牌，在島的山坡上晃
牌上寫著
“此處墳墓一座”
推土機轟響
埋葬人的地方又被人埋葬
孤墳，孤苦伶仃
有誰會掌燈接走一個孤魂
丟
身份證丟在飛機上
就是把自己丟在天上
落地需要證明
自己與人間的關(guān)系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是否愛過 恨過
以及得罪過人間的某尊神
突然輕松
終于，不是自己了
可以任性翻轉(zhuǎn)黑白
可以無限破碎，光明地黑暗著
可以掐斷春風，讓暴風雨自由席卷
可以深深抱一下自己的骨頭
直著直著就彎了的骨頭
不確定的藍
祈求過大海
你來的時候，要藍起來
大海沉默地灰著。灰得遼闊、巨大
只要和海有關(guān)，就習慣性擔心
碼頭、船只、潮差、陰晴、風暴和糧食
以及望向大海的人
有些海水，帶來祖輩的訊息
他們永遠活在海里，比魚更久
有些星星，從海里升起
沉骸與秘密也從海里升起
星光從來安靜
它們知道最好的前程是隨波逐流
你來的時候
沙灘和筆架島之間
海，細小。
瘦成一條狹窄的水道
藍得虛弱
也藍得義無反顧
井
一口鬧市古井，井水清澈
一個瘋子跌入古井，死了
水泥蓋子封住古井
古井死了
好多年過去
井上鋪路，成為歡樂場、名利場
好多年過去
封井的那些人，也死了
井下，泉水依舊流淌
清澈地活著
阿 彌 陀 佛
寺里，有一只兔子，名叫“阿彌陀佛”
吃草，聽經(jīng)，一年又一年
一只放生的兔子
比別的兔子，多出很多活路
它要活到很老很老
自己吃草，一年又一年
每一次“阿彌陀佛”的誦禱
都在加持一只兔子的余生
也在加深一只兔子的悲傷
鹽
翻過多少驚濤
才敢在陽光下結(jié)晶
一粒粒，都是命定的疼痛
你一把掀開暗流
憂傷潛行
塵與土飛揚
十萬重關(guān)山就此沉默
流浪在世間的鹽啊
我無比珍惜卻無法珍藏
三 個 春 天
這個春天，是瘦的
父親瘦成骨頭
母親在深夜一次次搬動骨頭
抱怨一輩子都在伺候父親
臨了又囑咐
半夜你如果不舒服了
就叫一聲
這個春天，是皺的
順豐快遞，沒有快遞春風
快遞送來一大包成人紙尿褲
朋友留言，父親不在了
你的父親，正需要
這個春天 是尖的
扎出血痕
少了立春的節(jié)氣
春天憑空少了許多
父親說他夢見祖母
祖母一直念叨
清明又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