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5期 | 秦汝璧:小城圖景(節(jié)選)
秦汝璧,1991年生于揚州高郵。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6年開始在《鐘山》頭條發(fā)表處女作《舊事》,至今已在《作家》《花城》《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作品若干。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選載,短篇小說《櫻桃樹》入選《2024中國年度好小說·短篇卷》。中短篇小說集《史詩》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首屆石峁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新人獎。
這座小城的午后仿佛有一種魔力,即便是六七月間,每扇窗戶外響雷滾滾,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也一定要睡一個午覺,哪怕是短暫地瞇一會兒眼,醒來的時候也當作真正地睡過了——一種奇怪的滿足感。在馬路上正玩得興起的小孩子,也在大人突如其來的呵斥下,滿頭大汗地爬上床,聽著自己怦怦的心跳,必須閉上眼等待睡著。
血液漸漸變得黏稠,里面含有大量的糖分,除了米飯,每樣菜里又都加了一大勺白糖,味道不怎么鮮美,狠一狠心,再添一勺。白晝遲緩,空氣中騰騰地撲來花圃里的淡薄花香,花香中白蝴蝶扇著雙翅上下悠悠。門戶靜悄悄的。四周密不透風,盡管這座小城的交通并不堵塞。重型卡車刺耳的喇叭聲無論從什么地方傳到這里,最終都像打在一團白棉花上,綿軟而無力,而烈日下白棉花所產生的光暈仿佛是人們腦海里想問題時所產生的昏霧。
當然因為季風氣候的緣故,小城應該四季分明,但這里的一切都似乎不合比例地只生活在仲春,如那一頭將要被宰殺的豬,夏天是豬嘴,秋天是豬鼻,而冬天則是細長的豬尾,只有飽墜的豬肚是春天,油潤,晃蕩。也是因為處于季風氣候帶,這里除了盛產水稻,還有很多馬鈴薯。動物每天要吃好幾頓馬鈴薯淀粉,它們也都要睡一個午覺。晴朗的午后,清涼的微風拂來,暄氣消散,然而不多會兒,動物的五官就像被熏熟了,無精打采地轉兩個圈,跪下去。人們的血液似乎一直要比外地的人的血液黏稠得多,幾乎無一例外,到五十歲上下都會患上糖尿病,輕重不一。
寬闊的河流隨處可見,左繞右繞,緩流慢淌。岸邊就是房屋,并有許多路隔在房屋與房屋之間。每一條路也像那河流一樣七拐八拐,不過不用擔心,因為它們最后不是通向飯桌,就是通向床。
稍微注意一下的話,會發(fā)現尤其是馬格西路上居民最多。緊密而低矮的房屋,一排又一排,在一個早晨就全被芒果拆遷公司拆掉了,因此居民都住在新起的小樓中。不過人還是以前的人,人與人之間憑借一股熟悉勁,馬上就把過去的生活氣息迅速地恢復了??窗?,苔蘚也在各個角落不知不覺地重新生長出來了。雖說都是新造的樓,但是要說有兩三百年歷史也可以。此刻走在馬格西路上,還是跟以前的男人一樣需要注意頭頂。住戶們在陽臺與陽臺之間、窗戶與窗戶之間搭上細長的竹竿,像清朝內廷里的那些女人小拇指上的護甲,女人們的蕾絲大紅三角褲就晾曬在竹竿正中?!澳腥瞬蛔髋d從女人的褲頭底下鉆過去?!彼螊尳洺_@樣告訴五年前從外面歸來的兒子王敦。王敦走在馬格西路上總是不由得抬頭看一眼,以為自己真的會從女人的三角褲底下鉆過去,那樣的話不吉利的事情恐會發(fā)生。但是這小城仿佛會包容他所有似的,讓他的膽子大起來一些,他想想就不想了。
假如河道在某處突然變寬,那一定是有支流伸出去了。或許在歷史上某個確切的日子,有成千上萬的人開始在這里挖河道、挑泥。挖泥土的人已經老了一大截,據他們說,在那些泥土里經??吹嚼劾鄣陌坠牵鞘窃庥鲳嚮酿I死的人。泥土都堆到不遠處,因此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會不期然碰到泥堆擋住人的視線。起初,這些堆垛起的高坡邊沿崎嶇尖銳,經過歲月侵蝕,已像雪糕一樣融化開了,地勢綿延起伏,遠遠地看過去,側面是一條豐腴而玲瓏的曲線,流水日夜不停地潺潺低語——類似催人入眠的悠揚的旋律。一切都是平敞的,即便偶有高低起伏,最終也會埋沒于整片地勢中。還有那不時出現在路拐角的新修葺的古代建筑,暗示著這座小城已有極為漫長的歷史。因此,沒有什么可以打破這里一致與永恒的和諧與安靜。
臨近傍晚,王敦從月安街街頭出發(fā)往宋媽的家里走去。自從五年前,他特地回來結婚后——有些奇怪,結婚干嗎非要回來結?似乎在一座遙遠的闊大的城市里結婚是一件險伶伶的事。在與前女友訂婚的當天,他就臨陣逃脫了。他非要回來結婚,回來結婚才像個結婚的樣子。前女友不同意。他說:“我在這里看不到我的玩具柜,我的玩具柜在哪兒呢?”前女友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從網上買了一堆玩具,并鎖在一個柜子里?!安疃嗔?,我看不到我的青蛙?!鼻芭岩驗楹ε虑嗤?,終于離開了他。王敦在小城里找了一個類似于前女友的女人。他順理成章地繼承了月安街街頭一棟四層樓房的第四層。他很長時間內只對月安街的晚上情有獨鐘,因此他一直喜歡臨近夜晚的時候去看宋媽。
在路上,他回憶起在外面如何想念宋媽,他一直希望躲到還是年輕時候的宋媽的懷里,也偶爾想到二十歲就死去的妹妹。只有到晚上,事物的輪廓會在模糊中凸顯:各式各樣的吃食店在晚上開張,服務員也只有到晚上才會對客戶講普通話,他們在夜晚好像獲得了另外一種身份,話語中夾雜著方言口音,反倒有些異域的情調。晚上的男人女人在月安街上食物的香氣中調情,單純地只調情——男人說:我馬上要去上海了。女人說:你之前說要去北京的。男人說:那是因為你。而白晝的一切對王敦來說爛熟于心,他會后悔的。
王敦大約七歲的時候,在通往馬格西路的一座小橋上,正數第三根欄桿底部鑿過一個小洞,想要藏起一只小青蛙。他認為那只青蛙很稀有,擱哪兒都不安全,頭天晚上就把青蛙放進了小洞里,但第二天早上青蛙就不見了。后來他一直笑自己傻,青蛙怎么會像他期待的那樣在洞里安心地等自己?他回來的第一天從小橋上走過,就看見了那個小洞。小洞一直在,盡管小橋已經被全部翻新過,橋上的欄桿被涂上了雪白的石灰,連欄桿頂上的裝飾都從圓球體換成了方柱體。洞也已經與他記憶中的模樣大不相同了。他的耳邊好像再次響起了那嘲笑聲。難道這么多年過去,他還在嘲笑自己嗎?也只有在晚上,他看不到馬格西路那座橋上欄桿底部的小洞,也就聽不到從心底涌出來的如狂風中枝葉疾舞一樣的嘲笑聲。但是時間久了,這樣的欺騙也是親切可人的。他認準了這個地方,剪不斷理還亂。不過在外面的大城市里,那個小洞也偶爾會出現在衣服上被香煙頭燙破的一個不規(guī)則洞里,出現在浴室中下水道的洞口處,提醒著他青蛙的事離他很近。但是他回到小城的第一天,路過那座橋,他才發(fā)現原來還可以再近一點,近到他整個人就像剛從里面生長出來一樣,反而不怎么想得起來了,因此對小橋,對青蛙,他又變得無所謂。
小城是柔軟的,是甜的,他漸漸被感動了,忘記了種種遠離或靠近的不適應?;氐叫〕堑膬赡陜?,王敦的血糖也高了許多,似乎跟這里的大多數人一樣,將會患上糖尿病。這一點也不奇怪,同樣是吃,他只有在小城里才吃得死心塌地,一塊肉是一塊肉,一碗飯是一碗飯,結結實實,不容懷疑。而在外面,他卻長期低血糖。
馬格西路的入口正在月安街街尾的左轉彎處,兩邊形成一個“L”型。月安街大概有八百米的樣子,馬格西路只有四百米,但卻是臃腫的,老年人口眾多的,看不清楚形狀的,甚至讓人以為它有四千米那么長,也非常寬。
住在馬格西路的宋媽最近覺得頭經常犯昏,兩天前還跌到小河里去了,被人從河里撈上來,躺在岸邊,救護車還沒到,她已經醒了過來。醫(yī)生做了簡單的檢查,也說沒什么大問題。宋媽一直認為頭昏是一種類似感冒的癥狀,感冒當然會引起身體種種不適,頭昏只是癥狀之一,這很正常。除了身體不舒服外,每頓能跟往常一樣吃,甚至吃得比以前更多,她更加篤定這就是感冒之類的小癥狀。她在小城里不缺吃不缺喝,她需要的是休息,于是第二天傍晚開始,她從家里搬來一把舊藤椅放在巷子口,整個人鋪在椅子中,像一床厚厚的棉被。
這里的人在晚上五點鐘時看見宋媽,都會有一些不自然,仿佛走著走著就遇到了紅燈。因為通常這個時候宋媽不應該在這里,而是早早地吃過晚飯,坐在王濤八十歲的母親門口談會兒往事,有關于她小女兒的悲慘往事。
仲春的蕙風撫人,雙眼被撫得迷離恍惚,從回憶女兒的悲慘往事到憶及王敦小時候的樣子,宋媽始終面無表情,不大看得出來是憂傷還是歡喜。母子兩人一直相依為命,感情篤厚。王敦現在每天還要打一個電話給宋媽,確定她是否無恙,倘若電話那頭接通,再決定要不要跑一趟。讓他擔心的從來不是糖尿病,小城里既然人人都會得,就不必常感到恐懼,他是擔心宋媽會像其他老人一樣,忽然倒地不起,因為未能及時發(fā)現,尸體發(fā)臭。在馬格西路,老人接連死去,就像約好了一樣,嗩吶聲與鐃鈸敲打的聲音經常在路上流蕩。
王敦所繼承的房子里還有死鬼父親生前跟外面的女人所生的兒子一家。房子原是他祖父遺留下來的,從兩層變成三層,最后變成了四層。為了兩家人不打照面,中間各讓出一層空在那里,因此兩家人隔了兩層。除此,他們還在房屋左右各砌一個樓梯來消除兩家人上下樓時碰面的意外。他們都知道彼此各自住在自己的腳下或頭上——他們不住在一起嗎?不,他們時時刻刻都住在一起。王敦同父異母的弟弟夜里會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仰起頭來,面對屋頂神情幽滯,會想到王敦的種種死法,如果沒有死,那么他又正在做什么呢?王敦則走在房間里,他會想他正走在弟弟的背上,于是便要跺跺腳踩一踩。唯一的區(qū)別是,王敦住在四樓,那么上下樓就必須要多爬兩層。
王敦剛才下樓的時候,跟往常一樣路過中間空蕩蕩的兩層。在下樓之前,他習慣性地在陽臺上徘徊了幾分鐘,看一看下面,高出弟弟一頭的位置總是使王敦的眼瞼下垂,神色整肅,整張臉便獲得了力量——名正言順的力量。這在這座小城中更加清晰,并為他所用。當他每次走在這幾十個臺階上,腳步聲就提示他空空的四面墻里什么也沒有,他心癢難耐地想要把這空填滿,即便當作一個裝日用雜物的倉庫也可以。每當他向妻子說出這樣的打算時,妻子就提醒他:“你要在三層做點什么,你弟弟也一定會在二層做點什么。”王敦不耐煩:“我遲早要把這破房子賣掉?!钡钦l會單獨來買這老房子的其中一層來住?事情就一直延誤下來,不過也因此,這里面已經產生了微妙的妥協(xié),平衡后所帶來的妥協(xié)。當他再次站在陽臺上的時候,那位置所帶來的力量又重新升起,足可以令他愉悅地暫時忘記下樓或上樓時的艱難。
非如此不可嗎?
因為這棟房子是宋媽死去的丈夫生前送給外頭的女人的。
是的,這兩者之間有直接的因果關系,非如此不可。
宋媽的丈夫生前每天不是拎一只雞就是一只鵝,要么就是端一鍋濃厚的豬蹄湯送到她面前。她每次啃完豬蹄或雞鵝,頭抬起來的一瞬,門都正在關上。宋媽知道他出去見外頭的女人了。那關門聲仿佛是兩人之間的默契。桌子上滿是動物殘骨,宋媽心滿意足地一把掃進碗里,約有一碗。
“下流坯子,聽說他外頭不止有一個?!?/p>
“依著我看,都不如宋媽年輕時候的模樣。那些女人我都知道。月安街上的那位,皮膚黑,長得倒像個男人?!?/p>
“外頭的女人就指望能長久啦?”
“聽說月安街的那個跟他可有不少年了,從結婚的那年就開始了?!?/p>
“那是有不少年了。”
宋媽沒有照片,但是人人都說她跟她死去的女兒長得很像。從宋媽房間里那張女兒的遺照上的確可以看出宋媽年輕的時候很美麗。女兒有一雙大眼睛,鵝蛋臉,櫻桃嘴,因為照片有些陳舊,有一層淡淡的朦朧感,更顯得楚楚可憐。她的面部神情有些緊張,也許是因為她那時候正緊鑼密鼓地準備重要的考試。
這里的人似乎都講不明,宋媽的丈夫為什么還要別的女人?馬格西路的人只是一直從肉體,即男女唯一的、可見的載體來反復討論。因此他們總是無法得到一個準確答案,而沒有準確的答案就是無路可走的障礙。在障礙面前,馬格西路的人會愣怔一會兒,想要突破局限,忽然就會有人不期然地大聲喊“吃晚飯了”,或有人關懷備至地問“吃過晚飯了嗎”。想到自己還沒有吃晚飯,人們就回去吃晚飯了。
祥和的晚霞溫情脈脈地布滿每一處水面。
“他是個無可挑剔的男人。我們每天都看見宋媽把一碗骨頭倒進河里。這里誰能每天有一碗骨頭倒進河里?”馬格西路人們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復雜的笑,“他只是忍不住要往外跑,哪怕是一具骷髏,只要是外面的,他也要。你毫無辦法。”大家嘆一聲,也就是說,毫無辦法的事情只能聽之任之。他們說“你毫無辦法”其實說的就是“我毫無辦法”,之所以用“你”,是因為這樣顯得客觀,沒有什么是不可接受的。在這里,性急冒進向來為人所不齒,緩慢下去,緩慢下去,否則那會耽誤很多事情,睡午覺啦,吃飯啦……尤其是吃飯。
“不要底下的兩層?!蹦贻p的宋媽曾經雙手交握,也喜歡站在四樓的陽臺上。高出他們一頭的位置使宋媽的眼瞼下垂,神色整肅,整張臉便獲得了力量。輪到分遺產的時候,宋媽輕描淡寫地只說一句,“我們是王家長孫。”這一句完全可以在爭吵中被忽略,被遺漏,王敦卻一下子抓住了。因為他的弟弟是次子,來路可疑,而且是跟他爸外面的女人姓顧。王敦知道訴諸法律的話,幾百平方米的房子,他跟宋媽一平方厘米也分不到。同樣是位置,位置跟習慣一樣,是不帶感情色彩的名詞,是中性詞,既然是中性詞,在具體的事情中就可以是貶義詞也可以是褒義詞,其中的邊界不清不楚。王敦發(fā)現若是站在他們的角度,也就是這座小城市的角度,便能夠迅速融入以前的關系中,這樣他便能更容易地得到實際的好處。
這里的一切都能夠解釋得通,沒有什么是不可接受的。
自從王敦幾乎沒有任何困難地繼承了這遺產后,五年來,他一直住在這份遺產里,一面住一面承受那充滿默契的背叛。如果不住在這里,他就要再花一筆錢從別處買一套房子。等到芒果公司拆遷馬格西路的時候,他的孩子都五六歲了。在這期間,宋媽只來這房子里住過一次,這里比馬格西路未拆遷前那黯敗的房子要寬敞,高大。宋媽跟馬格西路的人曾經說起過不住在這里的理由:“我不要看見那個婊子?!闭煞蛉ナ篮螅螊屗坪踹€了魂似的,這才開始感覺到承受不住丈夫對她的不忠。
丈夫死的前一天,她中午做了一大碗面,就著半只三斤重的醬鴨。鴨子已經吃了兩天,在吃完最后一只翅膀時,她抬頭照例看見丈夫出去了,或許是因為年紀大,動作遲緩,她看見的只是門輕輕地“咯嗒”一聲關上。但直到現在她才說出:“那個婊子!”一向忍讓大度的宋媽在丈夫停掉豬蹄或燒鵝兩天后,恨就立刻變成堅硬的石頭。大家都感到詫異,于詫異之余,又都在找尋恰當的理由,那就是認為宋媽是把丈夫的死去歸咎于那個女人身上,傷心無處說,才會把怒火發(fā)泄出來。她丈夫生前,她幾乎閉口不談那個女人。王敦在外面憎惡他的父親,離得越遠恨得越具體。小時候跟他要一支冰棍,他只買最便宜的那種,王敦發(fā)誓等回來后就花光他所有的錢。但是回來后,也就不到一年的時間,父親就跟青蛙洞一樣,漸漸不再引起他的興趣了。
王敦每次去看宋媽都要精心準備她愛吃的食物。有時候宋媽關照他帶瀘溪河的糕點,他便特地打的去城西的一家店,因為那家店的千層酥不同于城東的那一家。王敦今天又順手在熟食店買了兩只糖藕,還拐一點路去買了兩斤剛出爐的雞蛋糕。剛出爐的雞蛋糕,軟塌塌,油汪汪——老板娘多情地告訴他每天五點鐘會有四鍋剛出爐的雞蛋糕。王敦想不出怎樣對宋媽表示關心,只有在吃上,供給與接受暢通無阻,因此兩人一直是和睦的。宋媽的兒子,王敦,仿佛一直在她身邊孝順她,惦記她。事實也確實如此,馬格西路上的人總是說宋媽的日子吃苦在前頭,福氣在后面。很明顯,王敦是孝順她的,孝順的代名詞就是他可以一直供養(yǎng),給她吃,就跟供養(yǎng)各路神仙一樣,神像面前擺滿了各種吃的,就是不能讓神仙受餓。
雞蛋糕店是半年前開的,老板娘是一個稍微發(fā)福的中年婦女,常穿一件黑底繡黃色五角星的連衣裙,耳朵上戴兩只金墜子,渾身閃閃發(fā)光。因為王敦在這里買了多次,老板娘笑嘻嘻地問:“你媽媽好些了嗎?這里都在說她兩天前跌倒在了河里?!?/p>
“她一直這樣,沒什么大毛病,最近有些頭暈。我正準備去看她?!?/p>
“去醫(yī)院檢查了嗎?頭昏可能不是小事,我以前有一個朋友也是無緣無故頭昏,摔了一跤,孩子堅持讓去醫(yī)院,檢查下來,腦子里有一個瘤?!彼噶酥缸约旱念^,比劃出瘤子長的具體地方。
王敦沉默了半晌,看都沒看,懶懶地說:“以前做過檢查,沒有事,就是血糖高,也可能就是她自己說的,站在冷水里受了點涼。最近氣候不怎么正常?!?/p>
老板娘的眼睛也像身上一樣閃閃發(fā)光,她活絡地左看右看,還想說些什么,音箱傳來了付款的聲音。
“哎呀,你還付什么錢?我多送兩個雞蛋糕給宋媽?!?/p>
王敦接過雞蛋糕后,只把一顆頭伸進玻璃墻的圓洞里,為了防止洞口的小門打到他,老板娘隨手把小門扳到了底,又用一根橡皮筋套在小門的把手上,橡皮筋的另外一端則套在釘在墻里的掛鉤上。橡皮筋繃得緊緊的,像是小孩子拉滿的彈弓,并且上了子彈,已經對準了目標。
王敦對老板娘說:“你過來!”
此時老板娘若是手起刀落,把他的頭顱砍下來,是非常方便的。老板娘正在砧板上把雞蛋糕切成方塊整齊地裝進紙盒里,手上沾了點油,便把手放到嘴里吮吸,那嘴唇也是亮瑩瑩的。王敦見她不說話,咕咂兩聲,說:“我媽現在就是血糖高,老毛病,都多少年了,正吃藥控制呢。”
老板娘熟練地把雞蛋糕裝進袋子里遞給他。他示意把它先放一邊。老板娘板起臉非要他拿著。他涎涎地看她。
“你過來,聽見沒有?”他眼睛直起來,隨即面部支持不住,又咧開嘴笑,露出一副小城的面貌。他急切地把頭縮回去,又探進來,縮回去,再探進來,終于理順了身體,伸出長臂去撈她。
“你當我逮不到你?!”他把雞蛋糕放在地上,準備從旁邊的小門繞進去,但是門被里面的老板娘反鎖上了,他連敲幾下,聲音越敲越大,里面的門搭子落了下來,門一下子打開來,當然,其實估計還是這女人悄悄地把搭子拿下來的。王敦幾乎是趔趄著進去的,因為受了點氣,他暴怒地把女人往休息室里推,房間里傳來一陣乒呤乓啷的響聲。一只保溫杯從床頭柜滾到女人的腰部底下,女人想要抽出來,但是水杯像是嵌進去似的,再也抽不出來,她皺起眉頭維持極為艱難的體勢。有路人聽見響聲,頭伸進玻璃墻圓洞往里看,不小心踩碎了地上的雞蛋糕,又慌張地走開了。
“又有誰死了?”王敦抬起頭問。
“王曉月的爸爸死了,就前天斷氣的,今天是第三天,早上去火化掉了?!迸诵φf,手里緊緊捏著水杯,一會兒把它墊在自己腰部底下,一會兒又抽出來,“真是奇怪,人要么一個都不死,死就一撥地死。這小半年來,路上的吹打就沒停過?!?/p>
“怪不得最近敲打這么多。”王敦泄氣地說,敲打的聲音就像響在耳邊。
“死得差不多了,他們沒事的時候大概算了算,這里還有十八個要死?!笔藗€里面當然包含著一個宋媽。老板娘似乎也終于想到什么了,又說:“你媽沒事吧?她兩天前跌在河里,我們做鄰居的,應該找個機會去看看她。”但是顯然這次就跟王敦一起去并不合適。
“她是老毛病了,也沒多要緊。”王敦重復說。
“我雖然來這里時間不長,但聽說了不少關于你媽的事。她可真不容易,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的,哪怕跟你一樣拿兩塊雞蛋糕過去。她喜歡吃這些,我看你天天買嘛?!?/p>
“她喜歡吃,我就多給她吃?!?/p>
雞蛋糕被踩壞了,王敦只好再買了一斤??煲c了,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宋媽一向睡得早,她比平時更困乏,中午除了睡午覺外,其余時間要么躺著睡,要么坐著睡,這是高血糖典型的癥狀之一。
因為走路走得太快了些,王敦沒看見王濤,王濤卻叫住了他。
“王敦,我正要去看你媽。你媽好些了嗎?”
“還是老樣子。”他調轉頭,往后面走了兩步。
“她前兩天跌在了河里,我到現在才抽出空兒來準備去看看她?!?/p>
“你從哪里來?”
“我從家里來。我看完你媽后準備去參加一個飯局,就在這附近,前幾天就約好了?!?/p>
王濤的祖上跟宋媽丈夫的祖上是親兄弟,到了這一代已成了遠親。這里不少人都姓王,跟丈夫一個姓氏,卻早已辨不清楚誰遠誰近了。但是宋媽一直記得這一帶王姓的老祖是王敏照。她嫁過來的時候還看見過王敏照,他古董似的告訴別人他是禿頭,腦袋后面留有一撮頭發(fā),編成小辮子。人們從這樣簡略的描述中形成了這是他最為薄弱的地方的印象,因為只要跟人打架,敵人很容易就能揪住這根小辮子。宋媽認識王敏照卻是一份榮譽,見過越是古老的人,就越是能成為他們家一分子似的,也是一種熟爛的身份?,F在王濤的母親成為了這里最老的人,已有八十歲。宋媽無甚緣由地痛恨這個女人,難道是因為王濤的母親比她來得早?不管怎么說,宋媽不輕易讓王敦跟王濤他們接觸。所以,也許王敦其實看見了王濤,不過是裝作沒看見。
“我媽也說要來看看宋媽的。她聽說宋媽兩天前在河里汰衣服,是被人從河里抬上來的。”王濤長長的臉上的眼睛也是長長的,他的關心也是長長的,“你媽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還去河里汰衣服?”
“家里停水了,不是洗衣服,是洗拖把。家里停水了,雖蓄了點水,但晚上還要做飯吃,老太太就沒舍得用。她自己血糖高,沒站穩(wěn)?!?/p>
“你媽跟我媽一樣,高血糖。我媽前幾天剛去醫(yī)院看過,沒什么事,人老了都這樣,等我們老了也一樣?!?/p>
王濤一看時間不早了,想先把王敦叫過去一起參加聚餐。王敦看了下時間,便打了個電話給宋媽,那頭一直沒有人接?;蛟S她正在上廁所,但即便是上廁所,手機也應該跟著人,來電的聲音那么大,不可能聽不到,所以她有可能是像上次那樣昏倒。不過她最近總是在睡覺,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這會兒也許她已經睡著了。王敦疑神疑鬼,手機仍舊不停地撥打。王濤拉著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兩人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王敦下決心準備回去。
“這馬上就要到了?!?/p>
“我打電話給我媽,打不通?!?/p>
“我們到了之后,你再打就打通了?!?/p>
王敦繼續(xù)跟著王濤往前走,兩人一直走,王濤一直在耳邊告訴他馬上就要到了?!熬驮谇懊婺禽v白色的轎車那里?!蓖醵夭]看見白色轎車,只有紅色的、黑色的車堵在那里。他只好繼續(xù)跟著,想要找到王濤所說的那輛白色轎車。王濤再次強調:“就是車牌尾號是G7R的那輛白車。差不多一百米的樣子?!笨礃幼泳蛻撛谇懊媪恕M醵毓豢吹搅艘惠v白車,不過車牌不是G7R,那是旁邊黑色尼桑汽車的車牌號,是王濤看錯了。王敦沒有生氣,因為兩人終于到了目的地。目的地都是一些熟面孔,王敦也許稱呼不出具體的姓與名,但是這些面孔一定在月安街或者馬格西路見過。
許許多多真正不同的人組成了外面的城市,然而對王敦來說,陌生并不是面孔的陌生,而是一群人把喜怒哀樂隱藏起來,不可捉摸,這就使人害怕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被這一群“不同的人”坑騙。因此,王敦在外面的城市里并沒有跟任何一個雞蛋糕店的老板娘有過親密關系,他知道也許他會被要挾賠償,或者被告發(fā)。
現在,周圍也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互相不認識,他們的祖先也會讓他們熟悉起來。因為這古老的熟悉,他可以袒露自己的本來面目,變得肆無忌憚。
這群人中還有一個人會立刻消除所謂的陌生感,就是芒果拆遷公司的小頭頭,小頭頭也姓王。今天是他請客,人卻一直沒到齊。他們開始在桌子上打牌,一邊打一邊等。王敦有些懊悔剛才沒有返回馬格西路上去看看,如果算上等人的時間,都可以走兩個來回了,那樣他就完全可以身心放松地吃這一頓晚餐。吃飯一定要身心愉悅才行,況且這一頓晚餐價格不菲,有澳洲帝王蟹,還有日料。日料餐廳是這座小城里唯一的一家,師傅還是香港學藝歸來的,在這里最有名氣。
“有澳洲帝王蟹噯!”王濤剛才在路上就擁著王敦,并告訴了他芒果公司小頭頭請客吃飯的緣由。
當初這里拆遷的時候,就是芒果拆遷公司的小頭頭狡黠地提議從一堆雜亂的垃圾中找出銅鐵銀,集中起來賣,賣了很大一筆錢,現在正是用這筆錢的時候,錢總是全部花在吃上,也許他們也想用這筆錢干點其他什么事,不過繞來繞去,發(fā)現怎么也繞不過吃這一關?;ㄔ诔陨献顚嵲?,也最劃算,他們樂此不疲。這是一座會吃的城市,因為吃,糖每小時或每分甚至每秒成噸地被消耗。一切都柔軟起來了。
王敦坐在那里又撥了一次電話,電話打通了,他舒了一口氣。
……
(節(jié)選自《山花》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