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教
在我們村的西南地里，種有一大片豆子。頭天下午，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把豆子割完了，運到了場院里。當(dāng)天夜里，天下起了雨。雨是秋雨，哩哩啦啦下了一夜，直到天快亮?xí)r，雨才停了。
天下了雨，地上起了軟泥，社員們不能下地干活兒，可以休工一天。那天正趕上星期日，我也不用去村東的學(xué)校里上早自習(xí)，可以賴在被窩兒里睡懶覺。母親喊我大姐、二姐起床，讓她們?nèi)ハ逻^雨的地里拾豆子。我以為母親不會喊我，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中間才有我一個男孩兒，我是家里的嬌孩子，母親一向?qū)ξ冶容^偏愛，很少讓我干活兒?？墒牵赣H那天把我也喊醒了，讓我跟兩個姐姐一起去拾豆子。我很不樂意，賭著氣不吭聲。但母親的話我不敢不聽，父親去世后，全靠母親養(yǎng)活我們，家里的一切事情都由母親當(dāng)家，母親讓我干什么，我一點兒都不能打別。
去地里拾豆子，總得帶一樣盛豆子的器具。大姐提的是一只竹籃子，二姐拿的是一只笆斗子，我拿什么盛豆子呢？母親遞給我一只掉了把兒的大號搪瓷茶缸子，讓我把拾到的豆子放進茶缸子里，說如果能拾滿一茶缸子豆子就算不錯。茶缸子掉瓷掉得斑斑駁駁，露出了黑色的內(nèi)胎。我跟二姐去河坡里放羊時，母親曾讓我用這個茶缸子盛過羊屎蛋子，這天，母親又讓我拿這個茶缸子去拾豆子。羊屎蛋子雖說也是顆顆粒粒，跟豆子的形狀有些類似，但前者畢竟又臭又臟，只能當(dāng)肥料，不能吃。而豆子是往嘴里放的東西，怎么能用盛過臟東西的茶缸子再盛豆子呢！可家里沒有別的可以盛豆子的東西，有什么辦法呢！
去地里拾豆子的不止我們姐弟三人，還有不少小孩子和婦女，大約有幾十個人。拾豆子不能扎堆兒，一到地里，我和大姐、二姐就分開了，各拾各的。天氣陰冷，一到地里，我身上就直打哆嗦。我光腳穿了一雙淺口布鞋，雙腳一踏進豆子地里，往下一陷，鞋底就沾了兩坨泥，每拔一次腳都很費勁。光著腳蹅泥巴行不行呢，萬萬不行。因為用鐮刀割過的豆茬相當(dāng)尖利，跟錐子差不多，光腳若是踩在豆茬上，不把腳板扎破才怪。我只能拖著兩坨泥，跋涉一樣在地里尋覓。
那時生產(chǎn)隊收莊稼的口號是顆粒歸倉，社員們把豆子收割得很干凈，要拾到一點兒豆子很不容易。好在豆子是在豆莢里搖鈴時才開鐮收割，總會有一些豆莢在收割過程中炸裂開，將里面的豆粒撒落在地上。地上有浮土，小小的豆粒一落到地上，就被浮土蓋住了，很難被人們發(fā)現(xiàn)。黃豆粒大概也不愿意被埋沒，它們盼著：給我雨，給我水！雨下來了，雨水剝開了浮土，淋在豆粒身上。豆粒如魚得水，很快膨脹起來，變得又白又胖，身上閃著光亮。我們拾的就是這樣的豆粒。我低頭尋覓著，有時眼前一亮，會在一個泥窩里發(fā)現(xiàn)好幾粒豆子。我趕緊蹲下身子，把豆粒一一撿起，放進茶缸子里。
也有這樣的情況，當(dāng)我看到面前的泥窩里有兩三粒豆子時，別的小孩子也看到了，人家搶先一步，把豆子撿走了。等我伸出手時，只能抓到一手黑泥。我撿到的豆子不多，當(dāng)村子里升過炊煙，該回家吃早飯了，我撿到的豆子只有小半茶缸，連半茶缸都不到。我把茶缸搖了搖，豆子在茶缸子里豁朗豁朗響，好像增長了一些。而我一停止搖晃，豆子就落了下去，恢復(fù)到小半茶缸的水平。我記起母親對我說過的話，說我能拾滿一茶缸豆子就算不錯。而我拾到的豆子與母親的期望差一半還多，這怎么辦？
一個姓范的同學(xué)，伸頭往我茶缸子里瞅了瞅，說：你怎么就拾這么一點兒。
范同學(xué)提的是一只竹籃，我看到他竹籃子里的豆子確實比較多。讓我沒想到的是，他拾的不光有豆粒，還有一些豆角。在收過豆子的地里，除了會留下一些豆粒，還會漏下個別軟秧子豆棵，豆棵上結(jié)有稀稀落落的豆角。我眼里只盯著豆粒，就把豆角忽略了。與我同班的范同學(xué)比我大兩歲，在拾豆子方面，比我有經(jīng)驗，靈活。他對我說：你拾的豆子這么少，你娘會吵你的。
我吃不準(zhǔn)娘會不會吵我，臉上有些寒。
這時范同學(xué)幫我出了一個主意，他讓我用豆粒跟他換一些豆角，把帶皮的豆角放在茶缸子底部，上面蓋上豆粒，豆子就會顯得多一些。
范同學(xué)的主意讓我有些猶豫，我想，這不是作假嘛，不是哄人嘛。母親多次對她的孩子們說過，為人要實誠，不能作假說瞎話（謊話）。我要是聽從了范同學(xué)的話，是不是顯得不夠?qū)嵳\呢！范同學(xué)看出了我的猶豫，不由分說地對我說：來，我?guī)湍闩?/p>
在學(xué)校里，我是班里的班長。我理解，范同學(xué)并不是為了多要我的豆子，而是在為我著想。在范同學(xué)的一番操作下，茶缸里的豆子看上去果然多了起來，超過了大半茶缸。
我端著豆子回到家，剛好被母親看見了，母親夸了我，說我拾的豆子不少。濕豆子需要倒在堂屋當(dāng)門的地上晾，趁母親眼錯不見，我趕緊把豆粒和豆角倒了出來，跟兩個姐姐拾到的豆子混在一起。
不知為什么，我弄虛作假的事還是被母親知道了，母親坐在椅子上，命我站在她面前，把我狠狠地吵了一頓。母親認為我做下了錯事，錯得很嚴(yán)重，她說：你從小就這樣不實誠，長大了不知道怎么哄人呢！母親生氣了，氣得臉都紅了，眼睛瞪得嚇人。母親對我從來沒有這樣嚴(yán)厲過，我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我不能把責(zé)任推到范同學(xué)身上，確實是在我同意的情況下，人家才幫我作了假。
更讓我吃驚的是，母親還提到了我去世的父親。母親說：你大（爹）死得早，我還指望你爭氣要強，將來為這個家撐家立業(yè)呢。你這么不爭氣，怎么對得起你大呢！說著說著，母親眼眶一濕，就流下了眼淚。母親沒有打我，連動我一指頭都沒動，但我最害怕母親流眼淚，見母親流眼淚，比打我一頓還要讓我難過。于是，我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以后再也不做讓母親傷心流淚的事了。
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般的記憶，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不管遇到什么樣的事，我都會拿這件事提醒自己，為人一定要實誠。有時寧可自己吃虧，也不能弄虛作假，文過飾非。
我長期從事寫作，在寫作中，我對自己的要求跟做人一樣，也要真誠，真誠，再真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