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畫”喚醒的回憶
在某畫展的開幕式上,和久未謀面的李記者重逢。他遞給我一個(gè)小包裹,沉甸甸的,仿佛裝滿了歲月的重量。打開一看,是一幅“烙畫”,烙的竟然是我的肖像。核桃木上的一圈圈年輪,仿佛在訴說紛繁的過往;畫中的“我”,嘴角微微上揚(yáng),眼神穿過“鏡片”不停閃爍,舊日模樣被時(shí)光打磨出些許沉靜……我愣住半晌,沒想到李兄還有這等好手藝,果真是“高手在民間,草根出神仙”。
捧著這幅烙畫,心頭涌起暖意,又摻雜無盡悵然。我從小喜歡畫畫、寫字,對(duì)烙畫并不陌生,上初中時(shí)就完成了第一幅烙畫。記得那是一個(gè)盛夏的午后,在馬師傅的修車鋪前,我拿著破舊的小號(hào)電烙鐵,在一塊廢木板上刻下“修車”兩個(gè)宋體大字。鐵尖觸木,嗞嗞作響,青煙裊裊,木香撲鼻。我欣喜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盡管筆法青澀,卻帶著一股倔強(qiáng)的認(rèn)真。馬師傅咧嘴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小家伙,早就看中你在向陽院墻報(bào)上寫的字,蠻有力的?!闭f這話時(shí),陽光灑在他滿是油污的臉上,竟帶著一種粗糲的溫暖。
我大伯是個(gè)手藝人,烹飪、木工,樣樣精通。他發(fā)現(xiàn)我在烙畫上有些天賦,便偷偷找來一把電烙鐵,電烙鐵的鐵柄上銹跡斑斑,不知是從哪兒撿的。他告訴我烙畫古稱“火針刺繡”,后來叫“火筆畫”,是極其珍貴的畫種。學(xué)烙畫,要先學(xué)如何控制火候、力度,從而讓線條變得自然;在控制好火候、力度的前提下,注重意在筆先、落筆成形。聽著他粗啞的嗓音,看著他布滿老繭的雙手,我不由得生出一份敬意。
也就是從那時(shí)起,我開始在各種木頭上“畫畫”。松木軟而香,杉木韌而直,核桃木穩(wěn)而厚,木頭是活的,有生命,有靈性。一天,大伯拿來一個(gè)葫蘆,金黃飽滿,皮薄如紙,他對(duì)我說:“你試試這個(gè),烙起來難,但烙成了可不得了?!蔽遗d沖沖地拿起烙鐵,打算在葫蘆上烙一枝梅花,誰料鐵尖一滑,竟?fàn)C傷了小指,痛得我倒吸涼氣。母親聞聲趕來,見我指尖紅腫,趕忙奪過烙鐵,扔到一邊,再不許我碰這危險(xiǎn)的玩意兒。
雖然心有不甘,卻也只能收起癡迷,烙畫的日子,遂變?yōu)榍酀瓪q月中的一縷煙。后來,我走過許多地方,烙畫始終是我深埋心底的一根弦。在巴黎的手工藝市場,我見到匠人在白樺木上烙“圣母像”,線條細(xì)膩繁復(fù),傳遞出肅穆的氣息,與中式烙畫的寫意風(fēng)格迥然不同。中式烙畫不僅有與國畫相類似的勾、勒、點(diǎn)、染、擦、白描等技法,于筆觸間隱藏詩意,充滿自然之趣,還可以燙出豐富的層次與色調(diào),立體感較強(qiáng),酷似棕色素描。在加勒比海的島國,我見到匠人在椰殼上烙海浪與棕櫚樹,粗獷而奔放,帶著熱帶國度特有的奔放與野性。
李兄送給我的烙畫寬32厘米,高25厘米,厚3.5厘米,我掂量了一下,足足有三斤重。它就像一面鏡子,照著我走過的路,也照著那些逝去的人和物;馬師傅的修車鋪、大伯的木工房、母親的嗔怪,還有年少時(shí)的自己,都在核桃木上復(fù)活了。
烙畫是火與木的藝術(shù),火有性情,木有紋理,每一筆都帶著溫度,都會(huì)留下相應(yīng)的痕跡。這幅烙畫促使我思考,或許人世間的美好,并不在花開滿枝,而在這些滾燙的痕跡里,它們留住了生活的來處,讓我在醉人的春風(fēng)中,依然能聽見真實(shí)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