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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絲綢路上憶郵歌
來源:文藝報 | 雅 楠  2025年05月14日08:51

此刻,我站在樂土驛,呼叫盂城驛。

一個在西北邊塞,一個在江南水鄉(xiāng);一個在古絲綢之路上漸漸消殞,一個在古運河邊上歷久彌新。雖然使命相同、脈絡相通,歷經(jīng)幾千年歲月洗禮和世事蹉跎,它們卻有著不同的命運軌跡。

樂土驛,地處天山北麓的新疆瑪納斯縣,是古絲綢之路上非常重要的驛站之一。它的樣貌、特征、傳奇與過往,我們只能在傳說或博物館中去探求。而位于運河邊因郵而生、因郵而興的盂城驛,始建于明朝洪武八年(1375年),是迄今為止全國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古驛站遺存,被譽為中國郵驛的“活化石”。

盂城驛位于高郵。高郵之所以叫作盂城,是因為“一代詞宗”秦少游曾在《送孫誠之尉北?!防锾岬健拔徉l(xiāng)如覆盂”,意指高郵地勢中間高、四周低,如同書房里洗筆的水盂倒扣過來一樣。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年)滅楚后,在此筑高臺,建郵亭,開啟中郵之路,高郵因此得名,也成為中國唯一一個用“郵”字命名的城市。高郵歷朝歷代都設有郵驛,存留至今的盂城驛鼎盛時期占地面積達16000平方米,規(guī)模宏大,身姿威武。

古驛站是在古驛道上設立的專供公文傳遞和往來官員途中休息、換馬的處所,相當于現(xiàn)在的郵政局和招待所。古驛道,古時稱為“國脈”,其實就像我們今天的國道。古驛道和古驛站合稱為“古驛傳系統(tǒng)”,在交通并不發(fā)達的古代,中央與地方、地方與地方的互通與交流,依靠該系統(tǒng)得以正常運轉(zhuǎn)。驛傳系統(tǒng)的繁盛與否,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發(fā)展狀況。以唐朝為例,以長安為中心,向外有7條放射狀的政、經(jīng)、兵三大功能合一的驛道,通往全國主要地區(qū),形成龐大的交通網(wǎng)絡,為當時朝貢和驛傳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基礎條件。

同樣都是為朝廷服務的快馬驛站,相較地處江南的盂城驛,地處邊疆要塞的樂土驛更偏向國防事務。也許正是因為曾常年遭受戰(zhàn)火和風沙的摧殘,樂土驛才會消失在歷史的塵煙之中。此刻,我在樂土驛·新疆驛站博物館的中央,那一張張飛馬快遞的圖片、一件件從民間收集的物件、一幅幅西行郵驛的浮雕,都讓我瞬間想起了遠在江南的“東方郵都”高郵,想起了規(guī)制完整、古風猶存的盂城驛。

眾所周知,高郵是文學大家汪曾祺的故鄉(xiāng);可我不知道,高郵竟有著如此深厚的驛路歷史和文化底蘊。

1982年夏秋之交,汪老從江南來到了新疆。他們是坐著綠皮火車搖晃了三天三夜才抵達的,一路的辛勞可想而知。在天山腳下,他們一邊行路一邊作詩,所到之處無不文字飛揚,詩意悠悠。巧合的是,無論是從烏魯木齊經(jīng)昌吉和烏蘇到伊犁,還是從伊犁返回烏魯木齊再到吐魯番,其實都是順著新疆北部的古驛道在走的,而且停留之處皆為古驛站所在地。在北庭都護府附近的天池游覽時,汪老看著淡藍的湖水,無限深情地寫下了《天池雪水歌》。后來他在吐魯番游走時也有感而發(fā),創(chuàng)作了《吐魯番的聯(lián)想》,提到了詩人岑參,提到了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雪,特別是最后一句“廣州、吐魯番都有郵局”,讓人回味無窮。

汪老來自具有千年郵史的高郵,我想,他不管走到哪里,大概都會對驛站和郵局格外關注,新疆之行自然也不例外。

2023年夏秋之交,我懷著敬畏的心情從新疆的樂土驛去往汪老家鄉(xiāng)高郵的盂城驛。與汪老那時不同的是,我是坐著飛機和高鐵去的,一路總共只用了6個小時。行程如此高效,身處這個時代的我們是多么幸運啊。

高郵,真不愧是水鄉(xiāng)。那軟綿綿、明晃晃的感覺,正如汪老所說:“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痹诟哙],讓我感觸最深的就是水。這里的水無處不在,不僅流淌在大地上,流淌在運河兒女的心里,就連空氣中、發(fā)梢上,水也似乎在泛著微波。于我這樣一位塞外長大的女子來說,從小到大,皮膚干燥已是常態(tài),可在高郵,我竟能真切感受到皮膚的毛孔是一個個隨時井噴的泉眼。那種被浸潤的感覺,就像成了駛進汪洋中的一條船。

在高郵南門大街與館驛巷的交口處,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瑯滿目的商品和此起彼伏的叫喊聲,都未曾讓我神思游離??墒钱斪哌M館驛巷時,我竟仿佛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窺見了古代最為繁盛的驛站風景。一磚一瓦,一廊一柱,車馬穿行,皆是那時最平凡的日常。當然,他們也未知,千年后竟會有人神游此地。

“踢踏,踢踏,踢踏……”忽地,遠處傳來馬蹄急馳的聲音。

“快,快讓開,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有人騎著馬、揮著鞭飛奔而來。聲音由遠及近,尾音很長,越來越大,甚至超過了馬蹄與地面撞擊的聲音。人們不約而同地快速閃到街市的兩側(cè),這樣的場面他們并不陌生。我也不由自主地向旁邊的影壁和石碑挪了挪——我雖是站在時光之外的不速之客,但也知道這“八百里加急”的重要性。

古代的“八百里加急”相當于現(xiàn)代的特快專遞。在當代,一通電話或一封電子郵件便可實時解決的事情,在古代則需要騎馬傳遞。即便是千里馬,即便途中只換馬不換人,吃喝全在馬上解決,一日行程也不過300公里。更何況,這樣的千里馬,又能有多少匹呢?

據(jù)記載,唐朝從長安到西域,騎馬最快也需要50天左右,而絲綢之路上的商人和走馬上任的官員,則平均至少要60到90天才能到達。為了達到“八百里加急”的要求,也為了解決朝廷傳遞公文、運輸物資的需求,朝廷便在沿路每隔10至20里的地方設置一個驛站,用來供傳遞公文和軍事情報的官員食宿和換馬。一時間,“日行五百里,不分晝夜鳴鈴走遞,前鋪聞鈴,預備人出鋪就道交受”,成了古驛站一道獨特而又亮麗的風景線;同時,往來繁盛的古驛站也成了老百姓交換物資、發(fā)展商貿(mào)的最佳場所。

我站在盂城驛的對面,眼前這一切讓我頓感熟悉又陌生,似乎書本里的畫面再次出現(xiàn)在了眼前,如夢如幻。

“快,換馬,干糧和水袋已經(jīng)準備好了,都在布袋里?!笨粗h道而來的驛官剛下馬,驛站的驛夫就從驛官手里接過了氣喘吁吁的舊馬,并將早已準備好的新馬和糧食等交給了驛官。接過馬匹的驛官沒有做絲毫逗留,而是迅速腳踩馬鐙跨馬而上,并將裝好糧食的包袱斜系在肩上,兩手一拉韁繩,早就按捺不住的馬兒揚起前蹄便跑了起來。“謝過啦!駕……”只留下一陣馬蹄揚起的塵煙和馬蹄聲在空氣中回蕩。

于是,街市便又熱鬧了起來。那浩浩蕩蕩下?lián)P州的皇家儀仗隊,那前赴后繼運送軍事糧草的兵家車隊,那叮叮當當穿梭在驛道上的鹽幫馬幫,那行色匆匆前往各地就任和傳遞信息的各路命官,都統(tǒng)統(tǒng)如同走場一樣從我的視線中掠過。

我回了回神,快步穿過人群,向傳說中的盂城驛走去。

當走進這神武威嚴的古驛站大門時,我仿佛掀開了中國郵驛溫婉而綿長的歷史面紗。

對于驛站,作為天山兒女,我們有著得天獨厚的歷史基礎。新疆的山脈、盆地、沙漠、戈壁居多,地廣人稀,如果沒有一定數(shù)量的驛站,不要說一般的郵驛和商旅了,就算“八百里加急”也一樣鞭長莫及,難以抵達。對于絲綢之路上的古西域來說,驛站不僅僅是軍事傳遞的必要設施,更是連接絲路的生命通道。據(jù)《新疆圖志》里記載,清朝末年,這里共建有213個驛站,如今保存較好的卻寥寥無幾,大多都是散落的遺存,原貌難復。僅從這一點上來說,盂城驛堪稱中國古代郵驛文化遺存保護的典范。

鼎盛時期,盂城驛的廳房多達100多間,驛馬100多匹,驛船10余艘,驛夫200多人。它曾在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毀于戰(zhàn)火,雖后來在隆慶三年(1569年)得以重建,可到了晚清以后又逐步走向了消隱。1993年,湮沒在歷史塵埃中的盂城驛終于在高郵市政府的大力修繕下,恢復了昔日的風采,再次走到人們的視野中。

盂城驛的門廳古樸大方、氣派巍然,穿過門廳便是正廳皇華廳,這里是古驛站的管理中心,也是上級官員傳宣政令和高郵州官拜望過往上級官員的地方。其廊檐下門廳兩側(cè)的楹聯(lián)“消息通靈會心不遠,置郵傳命盛德留行”和兩側(cè)抱柱上的楹聯(lián)“國中置驛交通利,天外飛鴻頃刻來”,把古驛站的功能與作用概括得十分恰當和精煉。

穿過正廳,可見后廳駐節(jié)堂。這里是驛丞和高郵州官接待各方使節(jié)、迎接各路賓客的場所。在后廳的廳堂上,楹聯(lián)“梅寄春風勞驛使,葭懷秋水托鴻郵”如高郵湖兩岸的蒼蒼蒹葭,在歲月中搖曳。柁梁上,兩條金魚圍繞著古代打擊樂器磬與含苞待放的花枝托著一支玉如意的浮雕,將寓意豐富的“吉慶有余”“花開如意”演繹得淋漓盡致。門口的檐柱上書楹聯(lián)“過客相逢應止宿,征途到此便為家”,則恰如其分地道出了驛站的氛圍。

除了中間接待的前后廳堂,兩側(cè)還有驛卒舍,相當于現(xiàn)在的職工宿舍,簡單卻整齊有素。驛卒舍的對面是批單室,是職工的工作間。從驛卒舍右拐過來,便是禮賓軒。這里是過往官員及使臣臨時休憩、私下會客的場所,禮賓軒的南面有一個很大的精致院落,除了種植各種花草樹木外,還有小巧的魚池和鐫刻著文人志士詩詞的曲廊,幽靜雅致。當往來的官員和使臣們在皇華廳處理完例行公務后,他們便可在禮賓軒休息,并與當?shù)氐奈娜藗円黄鹫勗娬撡x、暢談鄉(xiāng)情。

當然,這里也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文清氣正,詩意盎然。在我眼前的,不再是冷清冰涼的文物古跡,而是一眾文人在此吟詩作樂的身影。

向南,是高懸半天的鼓樓。

鼓樓緊挨驛站,是古時用來值更報時、站崗瞭望、報捷慶典的。新疆也有許多沿驛路修筑、用來報警傳遞信息的烽燧。某種程度上,鼓樓與新疆烽燧有相似之處,只不過烽燧的使命更為重要。

在新疆庫車,我曾流連在漢代烽燧克孜爾尕哈的腳下。庫車古稱“龜茲”,是鑲嵌在天山中部南麓、塔里木盆地北緣、古絲綢之路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庫車的眾多烽燧,如今大都已成廢墟,而遺址保存最為完整的,就是位于庫車縣城西北12公里處鹽堿灘上的克孜爾尕哈烽燧??俗螤栨毓殪莩书L方形,由基地往上逐漸收縮,呈四棱臺狀,東西長6.5米,南北寬4.5米,烽燧高約13米,屬夯土結構,土臺上面的木柵至今殘跡尚存。

醉聽鼓樓聲已遠,驛路遙遙向樓書。

或許是因為游歷過盂城驛的鼓樓,那種驛樓巍峨、鼓聲悠遠的江南氣韻始終縈繞在心間。當我看著克孜爾尕哈烽燧那樣孤獨傲立于風中時,心中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傷懷。

盂城驛的鼓樓保存得相對較好,為傳統(tǒng)的十字脊三重檐結構,上下三層,高達14.5米,這樣的結構和高度,想必在當時已經(jīng)算是相當氣派了。攀上鼓樓可登高望遠,從二層的回廊區(qū)放眼望去,文游臺、魁星閣、大運河如詩如畫,盡收眼底。三層便是鼓樓的靈魂所在了,三尺多的牛皮大鼓矗立于此,威嚴雄壯,震懾四方,似乎在守護著整個盂城驛的子民。

從鼓樓回折向東幾十步,是驛站的馬廠區(qū)。馬是古驛站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力與美的象征、忠與義的化身,古代人甚至認為馬是行走在地上的龍,因此時常將龍馬并稱,例如龍馬精神、馬到成功等。馬廠區(qū)的北面是檐牙高啄、肅穆莊嚴的馬神廟,據(jù)說當驛夫們接受新的傳遞任務后,都會在第一時間到馬神廟祈求人馬安康,一路平安順利。

在馬神廟的東側(cè)有一排馬房,當我游走于此時,眼前仿佛有一匹匹油亮的紅鬃烈馬,齊整整地站立在馬廄里,目光銳利,隨時等待著新任務的來臨,等待著揚蹄飛奔。在馬神廟的西側(cè),有一匹與真馬差不多大的石馬,惟妙惟肖地站立在一小片竹林前,石馬旁邊的幾塊上馬石似乎隨時在等待驛夫上馬出征。據(jù)說石馬是后來盂城驛修復時才雕塑的,但這幾塊毫不起眼的上馬石卻是地地道道的秦漢古董,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了。

站在新疆樂土驛,兩地郵史在眼前交織。清風吹過,一支郵之歌,從古唱到今,絲路依然,水路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