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4期|嚴育成:繡夢錦
嚴育成,2002年生,上海師范大學外國哲學碩士研究生在讀,上海青年寫作者“光焰計劃”第二期成員。
繡夢錦
嚴育成
皇帝的車駕在秦嶺、巴山那些逼仄糾纏的棧道中艱難行進著,神策軍的士兵們揮舞刀劍開路,這些渴血的鋒刃如今只能在野藤荊棘上發(fā)泄著憤懣,自玄宗幸蜀又過了許多年歲,棧道兩旁又添了蓊郁。黃巢攻陷長安城,唐僖宗李儇攜后妃和少量官員倉皇出奔西蜀錦城,深山中皇帝的聳動的華蓋和神策軍飛揚的旗幟格外刺眼,引得崖壁上辟谷的仙人和高樹上聚嘯的猿猴紛紛側(cè)目,想來蜀道荒僻,上一次浩浩蕩蕩的圣駕南巡還是百年以前。
一天夜里,他們寄宿在梓潼張惡子廟中。殿宇破敗,偏逢梓潼夜雨,尊貴如皇帝也只能狼狽地躲在供桌下避雨,忽聽得窗外雷聲隱作,雨勢漸小,天明雨霽后山間起了大霧,探子回報說看見云霧中有什么東西涌動蜿蜒,連綿遮蔽數(shù)個山頭,廟內(nèi)聽得一女子驚呼:“外面有蛇,大蛇,它的眼睛和日晷一樣大……”尖叫的女子是皇帝的后妃孟氏,她看見了破窗外一只眼瞳車輪般一晃而過,語畢癱軟在地。但隨行的文官們不在乎這個,何況他們連分開黃河的龍馬與野地里破腹的麒麟都不怕,這些文人大喊著“神蛇迎駕”“龍蛇呈祥”,就跪在睡眼惺忪的皇帝跟前,準備考據(jù)一番后吟詩作賦:“陛下是真龍,神蛇是本地山神,昨夜梓潼嶺雨霽,正是神蛇迎候。龍蛇相逢,吉兆啊,賊軍可破!”于是皇帝在太監(jiān)田令孜的示意下不情不愿解下匣中佩劍,丟入云霧彌漫的深谷,玩心未泯的天子還想送給神蛇他最愛的波羅球與鞠杖,但卻被太監(jiān)田令孜用眼神制止了?;实鄣呐鍎β淙肷罟?,云霧隨游蛇無聲無息散去。時任侍中王鐸的《謁梓潼張惡子廟》和宰相蕭遘的《和王侍中謁張惡子廟》一唱一和,以筆走龍蛇的磅礴之勢在賦詩環(huán)節(jié)勝出,二人描寫了這次神話般的會面,今人猶可從中讀出盛世氣象,《太平廣記》對此事亦有記載,但無論是文人和詩,還是稗官野史,都未曾記載孟氏的受驚,沒有人注意到此時孟氏已經(jīng)患上了失魂癥。
他們往往行軍一天,才能在山谷中見到零星幾戶農(nóng)家。隨行的神策軍將士們一路風餐露宿,夜間留宿農(nóng)舍也只能在馬廄中披甲而眠,將士們早就不堪勞苦,牢騷滿腹,何況他們中許多人的家眷還滯留在陷落的長安?!霸撍?,憑什么只有天子小兒能拖家?guī)Э诘靥用俊薄熬褪蔷褪?,反正現(xiàn)在我全家落在那黃巢手里,就剩我爛命一條,大不了我們……”馬車珠簾后的后妃們能清楚地聽見士兵的怨言,軍中細碎流播的人言比幽谷月夜下白猿哀鳴和杜鵑啼血更讓人發(fā)毛。車馬顛簸中后妃孟氏的眉頭就未曾舒展,她僥幸得以隨天子“南巡”,可長安城中她那父母親友可都落入敵手,加之神策軍隨時可能嘩變,危急關(guān)頭那薄情的天子極可能將宮中之人當作安撫手下兵將的政治籌碼犧牲掉。遠憂近患內(nèi)外攻心,孟氏幾近昏厥。孟氏久居深宮,氣虛體弱,往日大唐宮中盛極一時的“步打球”大賽上就鮮少見到她的身影,自然得不到馬球天子的垂青,加之安史之亂后的歷代儲君自幼就被耳提面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的圣人之言,馬球天子只記住了疏遠女子,沒記得提防小人。后宮嬪妃、滿朝文武無非是他馬球場上變換的玩伴,這些人哪怕是在場上跌落塵埃被烈馬拖拽,他也毫不理會,自是不會在意一個妃子的死活;唯獨對陪他長大的太監(jiān)田令孜,他視若阿父。
馬嵬坡之變的慘劇猶在眼前,此次奔逃的主謀太監(jiān)田令孜深知其中利害,若是中道嘩變,他首當其沖會被無所顧忌的神策軍士兵們砍成肉泥。田令孜只好向士兵們許諾蜀地的榮華富貴,他將自己車駕上的羅綢綾絹悉數(shù)抖落,五彩斑斕傾瀉一地,連山道兩側(cè)的蒿草古樹上都掛了不少,田令孜尖聲細氣地喊道:“錦城遍地綺羅,神策軍的猛士們,此次諸位護駕從龍有功,到錦城后,每人各領(lǐng)一車絹帛。一路奔波至此,也是有勞各位了,若是現(xiàn)在想走,卑職也不攔著,就從這一地春彩中隨便挑一些吧,等年景太平了也可置備家產(chǎn)?!贝藭r山道兩側(cè)橫斜的枝杈上掛滿了絲絹,這一幕倘若被遠在西域拂菻國的百姓們看到,定會以為東土的絲絹是從樹上長出來的。神策軍將士念及亂世之中也只有錦城未被戰(zhàn)火波及,紛紛跪下起誓:“愿死生從陛下?!?/p>
時任東川、西川與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的官員都是在皇帝的馬球場東突西馳掙得了功名,宰制三川,如今馬球天子巡幸蜀地,這幫馬球節(jié)度使們自然忙不迭地前來恭迎御駕。三千神策軍將在錦城灑掃一新的馬球場上席地而眠,這些精疲力竭的將士們解甲后換上鞠杖,又要輪番上陣,預(yù)備接連數(shù)日的錦城馬球大賽,真是有苦說不出。所幸天府之國府庫充盈,諸道四夷賦稅進貢不斷,皇帝對馬球場上的勇士也一向不吝賞賜,神策軍將士得了金帛,也忘了收復(fù)國都的大計了。遷播的帝王被太監(jiān)田令孜扶上錦城的御座,那龍椅上似乎還殘存著先祖玄宗羈留蜀地的惆悵,可皇帝不久便忘了都城淪陷之痛,終日與部下斗鵝擊鞠,好生快活??粗R球場上揮汗如雨無心他顧的君王,太監(jiān)田令孜也樂得操縱權(quán)術(shù),工于心計的他與蜀地掌兵的各大都頭以及錦城大小官員展開南牙北司的斗爭,活脫脫將朝堂從長安搬到了錦城,
暫時忘了那些騰躍馬球場爭權(quán)朝堂上的男人們吧,孟氏自打患上失魂癥后就陷入了沉睡,宮人們將她安置在當?shù)氐腻\院。太監(jiān)田令孜懷著樸素的善意,希望孟氏在唧唧復(fù)唧唧的織布聲中醒來,但無論織機之聲多么嘈雜,孟氏仍沉睡不醒。隨行太醫(yī)與蜀地名醫(yī)從未見過這類怪病奇癥,又看孟氏脈象氣色都無大礙,也就在方子上胡亂附會了一個失魂的病癥,將宮人們唬得一愣一愣的:“孟妃受驚悸,神氣不寧,每臥則魂魄飛揚,旦夕不寤者,此名失魂癥,由肝藏魂,肝虛邪襲,魂無所歸,故飛揚離體也?!敝劣谒幏剑瑒t按照過去診治心悸驚恐的方子來,無非是珍珠母丸、獨活湯之類的,宮人只好遵循醫(yī)囑,將各種湯藥灌入沉睡的孟氏口中。宮人們不知道珍珠母丸和獨活湯還有助眠功效,因此這些湯藥只能將孟氏的游魂拖入更深的夢境。
巴山夜雨漲秋池。自打在梓潼嶺廟中避雨遇蛇那日,孟氏的魂魄就日日夜夜浮動在蠶叢之國。孟氏看著泛著金光的夢境之水從天而降,浸沒天地萬物,桑林的根莖葉花果中流淌著夢的汁液,她和蠶叢之國的子民們一起興奮地啃噬那些飽浸了夢的、膨脹到遮天蔽日的葉片,直到她吐出夢的絲線,結(jié)出夢的繭。繭中之夢是如此甘美愜意,幸運的是,這里沒有人以繅絲之名奪走她的繭,夢醒破繭時她已經(jīng)拍打著濕漉漉的夢翅,飛翔于異域的花園。花園的噴泉上篆刻著蚯蚓般的古怪文字,她曾在長安見過百種書體,六十四種西域文字,想必這蚯蚓也是其中之一。穿著薄紗的花妖們在泉水邊嬉戲,她們用難懂的語言向孟氏發(fā)出邀請,孟氏趕忙扇動夢翅遁走。孟氏不知道她此刻正彷徨于拂菻國的花園;拂菻亡國后,西域的刻本古籍上仍將印有這座花園。循著夢的絲線,孟氏又游歷了大食、薩珊帝國的宮殿,由于某位突厥魔法師身披綾羅,她也有幸跟隨他乘坐飛毯,一睹云端的風景,矯健俊美的仙人乘著飛龍車駕呼嘯而過……
雨季結(jié)束,她在層層紗幔的環(huán)繞和數(shù)百臺織機的嘈雜中醒來,但她還是聽見了錦院內(nèi)織工們的嘆息:“蜀中一下子來了這么多官人,這么多綢緞要賞,哪里織得完???”“是啊,田公公也不體諒奴家?!泵鲜舷肫鹆宋羧樟餍虚L安坊間的《織錦曲》,過去宴飲時歌伎經(jīng)常歌唱此曲:
妾身本為織錦戶,名在縣家供進簿。長頭起樣呈作官,聞道官家中苦難?;鼗▊?cè)葉與人別,唯恐秋天絲線干。紅樓葳蕤紫茸軟,蝶飛參差花宛轉(zhuǎn)。窗中夜久睡髻偏,橫釵欲墮垂著肩。合衣臥時參沒后,明燈起在雞鳴前。一匹千金亦不賣,限日未成官里怪。錦江水涸貢轉(zhuǎn)多,宮內(nèi)盡著單絲羅。莫言山積無盡日,百尺高樓一曲歌。
孟氏深知織工之苦,過去長安席間聽聞此曲,她都不禁為女工們的辛勞落淚,如今身在錦院,難免動怵惕惻隱之心。于是她也想試試這織機。在仕女們的百般阻撓下,孟氏還是坐在了織機前。這些絲線是如此熟悉親切,簡直像是出自她夢中蠶叢之國的親族,可一想到這些蠶蛹在繅絲中被活活拖出夢繭,長不出夢翅,她就無比痛心。她要為這些死去的蠶編織舊夢,借自己夢中的景致。
孟氏開始晝夜不休地紡紗織錦,她的魂魄游弋在每一匹錦緞綾羅中。她將夢中所見的爬滿藤蔓的花園、大食的宮殿都織成花樣,這些紋樣連從長安織染署下放的官員都沒見過:上面沒有常見的對雉、斗羊、翔鳳、游麟,取而代之的是重葩疊葉,宛轉(zhuǎn)成文的異域紋樣,常青藤、忍冬和鳶尾花開滿了錦院的帷幔,這些鋪天蓋地的帷幔將孟氏的居所層層包圍,形成一個綾羅繭房。有識貨的商賈翻閱《海人獻文錦賦》,將孟氏所織紋錦判定為薩珊波斯的風格。一時間孟氏公樣益州錦貴,錦院其余織工都以孟氏的綾新花樣為基準織造。錦院春彩滾滾,遍地綺羅,后來前蜀皇帝王衍就以這間錦院為底翻修了“彩樓山”,繒帛堆積,絲絮云屯,也沒有耗盡孟氏所織錦緞。錦城人將孟氏奉為蠶女轉(zhuǎn)世,畢竟“蠶女吐絲成繭,衣被天下”。一些羈縻錦城的大食旅行家曾不吝筆墨描寫蠶女孟氏的織造技藝,孟氏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織出綢緞萬匹的傳說在異國旅行家的筆下顯得神秘而迷人,他們將孟氏稱為“自動織錦唐俑”,幾百年后阿拉伯地區(qū)的機械大師加扎里在他的《奇技神巧智慧書》中詳細描寫了這種織布人偶的結(jié)構(gòu),當然這都是后話。
孟氏的傳奇自然也得到了馬球天子的注意,皇帝在跑死了二十多匹馬、折斷了十多柄鞠杖后才想起了這位后妃,此前,太監(jiān)田令孜已經(jīng)五次向他提了孟氏的病癥了。在皇帝的印象里,孟氏的步打球身法生疏,她情急之下表演的“翻身球”更是丑態(tài)百出,故而很少得到他的垂青。如今聽聞孟氏將錦城本地一成不變的綾羅花樣翻新了幾重,還身先士卒率領(lǐng)錦院織工提高了蜀錦產(chǎn)量,解決了本地官宦兵將的絲絹需求問題,心下大喜;又聽聞孟氏嗜睡渴夢,下令將手邊安神養(yǎng)心的蜃香爐賜給她,就繼續(xù)上馬球場拼殺去了。
當晚筋疲力盡的皇帝合上錦衾就沉沉睡去,黑暗中他隱約看到門邊南詔國進獻的孔雀珠簾似乎閃動著更明艷的色彩。他身子前傾,夢囈漸漸染上韻律,抑揚頓挫間他只能在陰影中掙扎。幽夢襲來,黯淡了燭火,遮擋了床帳一角的微光,孔雀尾羽迷離閃爍,每一種顏色都是一個活的精靈。一幅幅寬大的步幛搖曳著從穹頂降下,分列寢殿兩側(cè),這些步幛都有五十里長,皇帝還記得過去老師曾教他背誦過諷刺隋煬帝奢靡鋪張的詩詞,“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幛泥半作帆”。眼前的步幛每一幅都可以裁成三段帆布,上面繡滿了糾葛宛轉(zhuǎn)的紋樣,奪人心魄,皇帝覺得那一幅幅步幛朝他逼近,忽地眼前一亮,所有步幛消失了,頭暈?zāi)垦5乃l(fā)現(xiàn)自己站在危崖之上。聽得背后傳來急促密集的馬蹄聲,他回頭一看,一大群騎兵烏云過境般向他殺來?;实勰_下一軟,直接跌下山崖,天旋地轉(zhuǎn)間他卻又被摔到半空,憑著多年打馬球的直覺,他猛地夾緊雙腿,想要坐穩(wěn)那假想中的鞍韉,好不容易定下身形他方才看清周遭流動的五色祥云和時隱時現(xiàn)的一鱗半爪,身為真龍?zhí)熳樱^去竟從未乘云氣、御飛龍,想來真是奇事。
“恭喜陛下飛龍在天?!毕樵浦杏腥说蕾R。
皇帝回首,竟看見孟氏浮在不遠處的彩云間,一對比例失調(diào)的灰色翅膀吃力地撲騰著,仔細看這翅膀形如枯葉,脈絡(luò)分明,孟氏的身形又為絮狀的彩色云絮團團包裹,這令她看起來像一只半破繭的肥大蠶蛾。
“陛下既然騎龍攀天,何不與列祖列宗來一場龍球賽?”眼看地上的騎兵越聚越多,孟氏用一個難以抗拒的邀約堵住了皇帝的一堆疑惑?!氨菹录仁钦纨?zhí)熳樱蜕窖律系尿T手一樣在塵土間匍匐相爭,有損陛下龍體?!?/p>
孟氏語畢,近十頭飛龍從云海中魚躍而起,一顆閃著赤焰的光球在飛龍間翻飛著,這是驪龍頷珠,眼見幾番起落,那驪龍頷珠就竄到眼前。皇帝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龍鞠杖,那龍鞠杖長數(shù)尺,通體雪白,上有巧雕紋飾,鑲嵌七寶,前端如偃月,皇帝揮杖擊球,如電光相逐,那顆驪龍頷珠如流星般激射而去。空中的飛龍們圍繞那顆驪珠盤旋翻飛,皇帝看清了每條龍上的騎手,他們的面容竟與太廟里列祖列宗的畫像一模一樣。一龍當先的是玄宗,他駕馭的飛龍東西馳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皇帝知道這位先祖年少時曾與四名擊球手合力大破吐蕃的十人馬球隊;龍體肥胖的是元宗,據(jù)說他在馬球場上曾壓垮過一匹小馬;緊攥龍角、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是穆宗,他曾目睹球場上墜馬的慘劇,心悸中風疾而殞命,此外,皇帝還看見了敬宗、武宗、宣宗的身影,他們身著龍袍,面容枯槁。
山崖上烏泱泱的騎兵似乎也想加入這場龍球賽,他們操起手中的家伙就朝空中的龍群投擲,一時間鋤頭、鐮刀、長矛、利刃、旗幡密密麻麻飛來,皇帝們趕忙驅(qū)使胯下飛龍避開。而馬球天子即便成了龍球天子,也是初次馭龍,空中騰挪不似先祖?zhèn)兝鋴故?,龍體被一支長矛刺中,血霧綻開,周身祥云染得赤紅,急急墜下去。那綿延迂回的龍身還未完全落地,就被騎兵們擲出的兵刃打得皮開肉綻,馬球天子大驚失色,只得向半空中的列祖列宗以及孟氏求助,可那馱著列祖列宗的龍群連同漫天祥云瞬間散得一干二凈,只剩下?lián)淅庵粚Χ瓿岬拿鲜??!耙婟堅谔?,陛下何不打個翻身球?”孟氏掩面調(diào)笑道。
馬球天子也顧不得孟氏的犯上之罪了,反手一球?qū)w來的驪龍頷珠擊向蜂擁而上的騎兵們,那些騎兵旋即向那顆驪珠撲去,留下了傷痕累累的龍和天子。
“這是什么?”驚魂未定的皇帝抬頭向孟氏發(fā)問。
“這是普天之下的藩鎮(zhèn)和流賊?!?/p>
潮水般的騎兵追打著那顆濺射流竄的驪珠,他們在山林原野、城市村寨中展開一場腥風血雨的大型馬球賽,所過之處,尸骸遍野。精于馬球的皇帝從未見過這般野蠻血腥的景象,從龍背上翻落在地。
“陛下偏安西南一隅,豈知天下百姓疾苦?”孟氏嘆道,“大唐氣數(shù)已盡,他日陛下回京,好生照顧長安黎民即可,勿要再生枝節(jié)。”
皇帝從夢繭中掙出,一身虛汗,他下令查抄錦院、逮捕孟氏,可孟氏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地春彩和滿殿步幛?;实鄄恍牛H臨錦院,織機聲聲,孟氏的單絲碧羅錦裙還留有余溫,繭房中香霧仍未散盡,是繚繞夢中的蜃香。氣急敗壞的皇帝一腳踢翻蜃香爐,他想起了昨夜夢中那只戲謔調(diào)笑的肥大蠶蛾女,肚子里又翻騰起一陣惡心。
隨行的道士杜光庭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杜光庭早就聽聞孟氏的傳奇,也知道民間已有人將孟氏視作蠶神供奉,他根據(jù)多年搜羅天下女子得道成仙奇跡的田野調(diào)查經(jīng)驗,推測孟氏已尸解仙去??伤裁匆矝]有說。此事也沒有收入他奉旨編纂的《墉城集仙錄》中。
“東瀛子,此事你怎么看?”皇帝向杜光庭問道。
“陛下,貧道竊以為貴妃娘娘已經(jīng)尸解仙去了,然而升仙亦有優(yōu)劣,沖天者為優(yōu),尸解者為劣?!倍殴馔ブе嵛岬鼗卦挘笆庾允窍虏摺被实鄄荒蜔┑財[擺手,杜光庭只好退下了。
皇帝下令抄沒孟氏所織錦緞,充入內(nèi)庫,但左右一陣翻箱倒柜后,洪流般的綾羅源源不斷地涌出,錦緞的海潮一浪高過一浪,將皇帝和隨行人員推出錦院。錦緞從院子里一路流到了街上,向四面八方鋪張開來,錦城上下翻涌著彩緞的汪洋,皇帝眼睜睜地看著變幻著紋樣的各色錦緞將整個城市淹沒。在他眼中,所有的紋樣都是蠶蛾翅膀上褐色的圓瞳,所有經(jīng)緯都是蠶蛾翅膀上的理脈,錦緞洶涌掀起的揚塵都是蠶蛾翅膀上的灰蒙蒙的鱗粉,皇帝口干舌燥,目眥欲裂。這時適才畏縮不前的杜光庭忽地抽出一把符箓,撒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詞,逼退那些蠶蛾,魂飛魄散的皇帝才從龍床上醒來,他身上披著的正是孟氏尸解蛻下的單絲碧羅錦裙。
沒有誰能幫皇帝脫下這件單絲碧羅錦裙,它成了皇帝的第二層肌膚,皇帝只好在單絲碧羅錦裙外面又套了一件粗布長袍。他下詔查封錦院,遣散織工,焚毀所有孟氏公樣。他效仿先祖唐文宗下了一道禁錦令:“蜀國素號繁華,朕不觀綺艷。思將帥闕乏衣裝,朕服束布大練。機杼纖細麗若花絲布、繚綾之類,并宜禁斷。敕到一月,機杼一切焚毀。”但這反倒令孟氏公樣奇貨可居。
束布大練之下,他穿著錦裙上朝,與青城山的道士談玄,向沙陀人的領(lǐng)袖寫信求援。
“東瀛子,你會占夢嗎?”一日皇帝召來杜光庭問道。
“陛下,占夢術(shù)多不傳于世,《莊子》本是占夢之書,奈何為后世儒生刪訂,其中占夢術(shù)十不存一,但貧道以為夢與覺如同錦緞的兩面,翻動著看就是晝夜。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
杜光庭開始滔滔不絕解起《莊子》來,一會兒批評郭象的注,一會兒責難成玄英的疏?;实勐牭貌荒蜔?,只能揮揮手讓他下去。
沙陀人終于將黃巢打退了,節(jié)度使派遣使節(jié)獻上黃巢首級并姬妾,皇帝和錦城百官在大玄樓下受俘,百姓爭相圍觀,他們想看看黃巢的頭顱,更想看看黃巢的姬妾。一些官員和神策軍將士面色難看,他們從魚貫而出的女囚中看到了許多熟面孔。她們中有皇親貴胄,有平康坊的歌伎,官員將士們甚至能從中見到自己的妻女姊妹、舊友相好?;实哿⒃诖笮巧?,居高臨下地發(fā)問:“汝曹既是勛貴子女,世受國恩,為何從賊?”女囚中領(lǐng)頭者悍然對答:“狂賊兇逆,國家以百萬之眾,失守宗廟,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相于何地乎!”大玄樓上下一時鴉雀無聲,人們看到面色鐵青的皇帝拂袖而去。
所有女囚在午時被當街處斬,直到她們身首異處,那些親友故交也不敢前來相認,反而是一些錦城本地的百姓拿著杯盞為她們送行。
皇帝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因為那件錦裙越束越緊,馬球場上再也見不到他的雄姿。他看到錦緞就渾身戰(zhàn)栗,他要求撤去宮中所有的綾羅紗幔,所有宮人皆穿粗麻布衣,可直至回到長安,他還是脫不掉那件單絲碧羅錦裙。
他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死去,宮人發(fā)現(xiàn)他將自己抓得渾身是血,那件錦裙已與他的血肉混為一處,難解難分。
幾百年后,耶穌會會士安文思、利類思游歷錦城之余遍覽蜀中仙山圣跡,行至青城山時,本地道眾帶著兩位傳教士看了歷代仙師尸解遺蛻,其中就有這件血色錦裙。“尸解之術(shù)甚是兇險,當年唐僖宗遷播蜀地時向蠶女孟仙姑學習尸解仙術(shù)不成,血染錦衣?!北鼱T的道士嚴肅地向傳教士解釋。當日參觀青城山圣器室的見聞都被耶穌會會士饒有興趣地一一記錄在冊,梵蒂岡檔案館中所藏《1651年聞名中國的流賊張獻忠暴行記》中就記載了這個未完成的神跡。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匈牙利劇作家貝拉·巴拉茲應(yīng)導(dǎo)演弗里茲·朗的要求創(chuàng)作一個關(guān)于愛情與死亡的東方故事,經(jīng)過大量考據(jù),他寫下了劇作《繡夢錦》,但該劇本最終成了廢案。最后我們只能在劇作家本人的小說集中讀到這個故事了,拙譯抄錄如下:
皇帝的寵妃孟氏,美若中秋圓月,可是傳聞他們從未同席而坐,也未曾執(zhí)手言歡。孟氏只在皇帝穿上他那錦繡華美的長袍時才會現(xiàn)身。她遠遠跟在皇帝身后,她心魂兒的渴求隨她的秋波流連在皇帝華服的衣擺上。
唐朝皇帝在錦城的御花園奇芳馥郁,你甚至能在花園里攬過一縷芬芳,就像你赤手從涌泉中舀水那般。有一回皇帝與孟氏一同在園中駐足,那是七夕之夜,他們凝望牛郎織女,立下永遠相愛的誓言。
可孟氏有一個耽于幻夢的心魂兒,因為她前世英年早逝,這就是為什么她的眼波總是飄忽游離,追隨著她的夢。她沉睡的時日和蜀地的雨季一樣長,即使皇帝將她攬入懷中,可她的心魂兒卻離他遠去。可以想象相擁而臥的兩人,心魂兒卻浮沉在各自的迷夢中,兩顆心漸漸疏離。
一天夜里,她睡臥于碧玉亭中,她的懸吊的床榻如小舟般在蜃龍香爐口吐的霧海氤氳中搖擺不定,這時她看見了皇帝一身錦繡華服,上面繡的正是她夢中的異域幻景——磅礴的山巒炫耀那蒼白的崖壁,金色的巨河在下蜿蜒,著魔的花園和宮殿點綴其間,神仙與飛龍在云間穿梭。他的華服上滾動著的正是她心魂兒棲遲的仙境。孟氏喜不自勝,因為現(xiàn)在她的眼波終于可以在皇帝的華服上流連了,他們的心魂兒終于可以相聚了。
孟氏醒來后就和皇帝說:“七夕之夜我們指著天上的牛郎織女起誓永遠相愛。可我那耽于幻夢的心魂兒總是拖拽著眼波流離夢境。所以陛下必須身披我的夢景,如此,我在尋夢之時也能看著陛下?!?/span>
“寡人該如何披戴你的夢景?”皇帝問道。
“臣妾是織錦戶的繡娘,各色紋樣自是諳熟,陛下大可放心?!?/span>
孟氏從此深居于碧玉亭中,每一次蘇醒,她都緊鑼密鼓地編織上一幅夢景,整整五年時間在穿針引線中度過,她僅僅憑爐中香薰氣味的變化判斷季節(jié)流轉(zhuǎn)。
孟氏完成繡夢錦衣后,便將它獻給了皇帝,她看著宮人們幫皇帝披上那件紋飾繁復(fù)、流光溢彩的錦衣,眼中滿是期待與欣喜,皇帝正披戴著她五年來的夢景??僧斆鲜舷蛩姆蚓斐鍪謺r,那萬水千山卻擋在了面前,沒錯,她五年來夢中翻涌的萬千異象,那錦繡的金色河流、著魔花園、神仙飛龍都橫亙在她與君王之間,孟氏伸出的手懸停在空中,顫抖著縮回。
淚水瞬間打濕了孟氏的臉頰,皇帝見狀忙道:“愛妃,我不穿這錦衣便是了?!?/span>
孟氏凄然道:“陛下,你若是脫下這錦衣,即便你擁我入懷,我的心魂兒也會離你遠去;可一旦你穿上錦衣,即便我們永遠無法相擁,我的心魂兒也將攜著我的眼波永遠在你的錦衣上繾綣。陛下,想想我們在七夕之夜立下的誓言?!?/span>
于是皇帝只好披上那件繡滿夢景的衣裳,孟氏的秋波遠遠地在他的衣襟上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