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5年第5期 | 南音:烏鳥
南音,2000年出生于河北滄州,現(xiàn)就讀于三亞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2019級漢語言文學專業(yè),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雨花》《青年文學》《青春》等刊物。
我再一次被扇到三十公里以外的粗灌樹上,乳白色的天空沾染著烏鳥黑亮亮的羽毛,長河閃爍著白暈的黃光,軟膩膩的土地柔滑的像母親溫熱的乳房,棕綠色的長草擺出一個大大的圓圈。所有的昆蟲都漂浮在半空中,它們的牙齒和眼睛都長在一起,濕淋淋的口水往往和白花花的眼淚一起滾下來。于是,它們看到什么就必須說什么。我的腳心不斷傳來發(fā)燙的訊號,這不是一件好事情,滾燙的腳心勾連著我最具精氣神的神經(jīng),這些神經(jīng)耷拉著它們的小腦袋,垂頭喪氣地拉著我趕路。我就要被燒死在熱帶森林,我要光著腳走出熱帶森林的每一條路。
從這里走回烏鳥群要耗費我整整十天的時間,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不過,我只希望吉娃還能安然無恙地活著。這該死的神從不知道自己創(chuàng)造了些什么,他們就只管創(chuàng)造,從不知道自己到底創(chuàng)造了什么!其實,這也不能完全責怪神明,但到底還是應(yīng)該責怪神明。
我是在白天到達烏鳥群的,這對我來講是一件樂事,畢竟不是在晚上,否則,我又會被烏鳥扇到三十公里以外的粗灌樹上?,F(xiàn)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吉娃,不知道她是否長大了,她的眼睛是不是依舊閃著綠色的光亮。我們都認為是身上的基因給了我們最初的模樣,但是,吉娃不是,吉娃的模樣是烏鳥賜予的,她的身體沾染著烏鳥的光輝和丑惡。濕漉漉的大葉子流出濃稠的白色液體,這些濃稠的液體全都粘到我的臉上,我被糊成了一個白色的面團,渾身布滿了透明的黏稠物。我討厭一切能夠包裹我身體的東西,此時,我就像一只被捕獵網(wǎng)網(wǎng)住的狗熊,我的每一步都充滿了肉和皮的摩擦。
我用手胡亂地抹去粘在鼻子和眼睛上的黏稠物,紫紅色的舌頭快速地舔食著乳白色的汗滴。我的嘴巴里都是齁咸的鹽巴,這讓我多么懷念糖果上面的甜蜜蜜。我的舌頭止不住地分泌出更多柔軟的唾液,唾液里生長著小小的潔白泡沫,他們爭搶著在我滿是暗紅色的舌尖毛發(fā)上酣睡,我能感受到舌尖與牙齒帶來的瘙癢。瘦小的腳環(huán)掛滿了黑棕色的樹枝,我越走越重,該死的白色黏液讓我攜帶了更多的生靈。我從一個地方拼命地跑回小屋子。
果然,吉娃不見了。
我并沒有歇斯底里地吼叫,相反,我格外地平靜,我把自己當作漂浮在水面上的葉子,水往哪流,我只管朝哪走。其他的一切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吉娃的消失甚至讓我感到竊喜。天吶!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會因為吉娃的消失而感到高興。就在幾個月前,我還為一只模樣極丑的四腳蛇搭建房屋,為了一株凋零的茶羅花哭塌了種植茶羅花的紅艷艷的泥土地,甚至把吉娃當成我的親親小寶貝??墒?,現(xiàn)在,我居然因為吉娃的消失而感到竊喜。我不得不十分討厭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怎么能因為吉娃的消失而感到竊喜,這真是一件魔鬼才能做出來的事情。我無比厭惡自己,我就應(yīng)該成為一只人見人打的紅眼蒼蠅,我就應(yīng)該是萬臭的屎殼郎,我就應(yīng)該把自己掛在滾燙滾燙的火爐上,等火烤軟了我這一身骯臟的皮,就利利索索地把它們撕下來,這就是我犯罪的證據(jù)!可是,這不能怪我,真的!現(xiàn)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處在什么樣的地方,每天只能撿拾從烏鳥們嘴里掉出來的食物存活。對于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我真的沒有一點辦法。我經(jīng)常覺得我還是一個孩子。就在幾個月前,我的的確確還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我的身體已經(jīng)從干癟的骨頭變成一個圓滾滾的小肉團,我觸摸著讓我羞愧的身體,獨自在樹洞里唱著歌。只是吉娃并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不應(yīng)該有任何孩子,我們也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涂滿紅色煙火的森林,也不應(yīng)該過著一種非人的生活。我的腳丫被針尖的樹葉劃出一個月牙形,就在幾個月前,我還因為被蚊子叮的小包而號啕大哭,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能把月牙形的傷疤當成痛苦了。森林里的一切動植物都有著難以描述的快速生長能力。你可以在很短的時間把一顆蘋果種子變成一棵蘋果樹,我已經(jīng)用幾個月的時間告別了我的童年和青春,但是,我并不認為我就此成為一個女人,相反,我永遠還是那個十一歲的小女孩。
熱帶森林里的每一座房子都長在粗壯的大樹上,樹樁狠狠地扎在土地上。在樹的主枝上懸掛著一座又一座房子,房子四周滿是濕漉漉的綠色枝葉,它們遮擋著每一扇窗戶。這里的人們從不勞作,他們不懂得什么叫彎腰,也不知道什么是蹲下。他們不懂如何獲取食物,也不知道交配后的歡喜與浪蕩。他們的房子不是自己建造的,他們的衣服也不是自己縫制的,甚至他們的食物也不是自己制作的。但是,在這片熱帶森林里你能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物品——中國的餃子、美國的跑車,甚至美洲食人部落的原始棍棒。
他們在白天酣睡夜晚蘇醒。
我現(xiàn)在生活在一個熱帶森林,這里住滿了烏鳥,我從沒見過這種生物。他們在白天變成人的模樣酣睡,在夜晚就變成一只巨大的烏鳥蘇醒。每到晚上,他們就閃動著自己巨大的翅膀,飛向世界各地撿拾生活中的一切必需品。烏鳥的嘴有五米多長,兩只烏鳥就能夠用嘴叼起一座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他們身上滿是烏黑的羽毛,飛翔在黑夜里沒有人會看見。他們必須在天亮以前返回森林,否則,天一亮,他們就會變成人類的模樣。他們最常見的死亡就是伙伴們在偷竊物品的過程中沒能及時返回森林,天一亮,他們就變成人類從天空中摔了下來,變成一坨熱乎乎的黑色芝麻醬。
熱帶森林里的烏鳥們從不互相問好,他們沒有自己的語言,也不會彼此交流與分享,在這里你聽不到任何你想聽到或者不想聽到的聲音,寂靜的森林養(yǎng)育了一群沒有嗓子的生物。烏鳥的嘴巴不是用來說話的而是用來做事的。堅硬而又粗厚的烏鳥嘴巴是用來叼掛偷取來的食物與物品。在森林里,沒有任何爭吵與戰(zhàn)爭,沒有任何舞會與熱鬧的集市,也沒有說話時到處紛飛的口水和扎堆在一起的人腦。他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白天變成人形酣睡,晚上變成烏鳥去世界各地撿拾生活中所需要的物品。
直到有一天,一只剛剛出生不久的烏鳥在第一次偷取中叼回來一個人類。從此,東方熱帶森林有了第一個在此生活的人類。
馬耷并沒有得到烏鳥們的注意,他來到熱帶森林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男人了。是他首先發(fā)現(xiàn)了我,是的,他有著超乎尋常的能力,我不知道是他來了森林之后有的變化還是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在我被烏鳥遺棄在粗灌樹之前,他就已經(jīng)知道我要來了,他說我一定是在晚上不好好睡覺,偷偷地跑到外面,才會被烏鳥抓到熱帶森林里來的,我對此表現(xiàn)得非常驚訝。我確實在晚上沒有睡覺,跑到了外面。不過,并不是因為不好好睡覺,而是因為我的腦袋里裝滿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精靈。
在我十一歲的時候,所有人都說我得了一種怪病,因為有很多人在和我說話。我最親愛的小精靈們整天都在我的耳朵里不斷地講著我從未聽到的故事。比如,白狐貍為什么是白色的,小精靈為什么一直生活在我的腦袋里,每個人都長著一條看不見的尾巴……我愿意和小精靈站在小河邊說話,我們都能聽到小草對野花的告白,也能聽見小魚睡覺的呼嚕聲。這本應(yīng)該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可是,總有人說我生病了,他們告訴我的母親,說我整天都在自言自語,在和空氣談話。最讓我惱怒的是,他們從沒有和我交談過,他們只是認識我,朋友們,你們懂嗎?他們只是認識我的臉,都不曾見過我的名字,居然說我是個瘋子!每次我去小河邊,只要有一個人看見我,就會有無數(shù)個人來看我。他們什么也不做,就是看著我和我的精靈朋友說話,可是,他們也在和他們的朋友們說話呀!只是,他們愿意讓別人看見他們的朋友,而我并不愿意讓別人看見我的朋友,我到底是做錯了什么?我為什么就一定要讓他們都看到我的朋友們!
“他們是誰?”
“沒有誰?!?/p>
“你到底在和誰說話?”
“他們都是我的朋友?!?/p>
“你的朋友,為什么我們都看不到。”
“他們不需要你們看到,他們是我的朋友,不需要你們看到?!?/p>
母親把飯桌上的開花饅頭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白色碎屑,我看見她的手止不住地顫動,透明的指甲在陽光的照射下變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淡黃色花瓣,就像是上帝遺失的眼睛,在不停地尋找一塊安穩(wěn)的土地。可是,母親的手來來回回地晃動,這些可憐的小眼睛只能拔著脖子眼巴巴地看著白色的碎屑,晃動著的身體已經(jīng)榨干了她們儲存了一生的精氣神。她們多想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找一個安穩(wěn)的地方住下,聽著別人的呼嚕聲入睡。母親的眼睛里忽然流出大把大把的黃蠟蠟的眼淚,這些眼淚就像一群不聽話的孩子,他們顧不得別人,也顧不得自己,嘩啦嘩啦地往外流,黃蠟蠟的眼淚從母親的眼睛流到我的眼睛。
馬耷一直在哈哈大笑。他說,我和他一樣都已經(jīng)有了超乎常人的能力。他能聽見三十公里外的聲音,能預測未來的事情,甚至能一眼看到三十公里外的世界。他對我說話的時候露出了無限的煩惱,對他來說,這樣的能力常常讓他無法安睡,他必須選擇忽略他長久以來存在身體里的某種神秘物質(zhì),他越是覺得自己能聽得見三十公里以外的聲音,他就越能被那些聲音包圍。
“你知道的,千萬不要太在意某些東西,否則,你就陷入了一片水嗒嗒的沼澤地?!?/p>
馬耷的耳朵里長滿了黑色的茸毛,密密麻麻的黑色線條讓我感到有人正用一把尖刀撓著我的腳心。我總覺得他在撒謊,可是,馬耷告訴我,我和他都有超強的能力,如果我不相信他,就是否認了自己,我的腦子里根本就沒有會說話的小精靈。
在白天,烏鳥變化成人形酣睡在樹干上面的房子里,整個熱帶森林冒著白灰白灰的煙霧,樹葉上流滿了白色的濃稠黏液。風一吹,我的頭發(fā)上就落滿了紫紅色的小碎花,這些紫紅色的小碎花常常和我腦子里的精靈朋友說話。我常常坐在粗灌樹上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馬耷就在白天用樹枝和木頭做的工具在熱帶森林里開墾出一片土地,然后,四處收集烏鳥掉落下的食物。被烏鳥咬了半口的蘋果可以取出蘋果核,生硬的小麥可以作為種子,玉米粒可以直接用來播種……
晚上,在所有的烏鳥開始飛出去偷取食物時,我就安靜地睡在自己建造的木頭房子里,我和烏鳥沒有說過一句話,也不想和他們有任何交流,我平靜地躺在粗灌樹做的床上,細小的木屑扎著我黃灰色的皮膚。
即使馬耷嘗試在白天狠狠地砍伐粗壯的樹木以引起烏鳥們的注意,但是,烏鳥們的鼾睡聲總是響過他砍伐樹木的聲音。在晚上,馬耷嘗試和烏鳥交流,可是,烏鳥十米多長的翅膀常常把他扇到三十公里外的長河里,為此,他常常做一些新鮮的東西渴望得到烏鳥們的注意。馬耷會想盡辦法制作一些木質(zhì)的工具,我看見散落一地的古怪木頭露出嘲笑的嘴巴,我拿著馬耷做的木棍,眼睛里就立馬噙滿了黃蠟蠟的黏稠圓珠子,馬耷用我的眼淚做成膠水黏在他的笨木頭上??墒?,我們依然什么工具都做不成,只能撿拾烏鳥們叼回來的工具。當我們喪失了存在人類世界的一切,忽然發(fā)現(xiàn)每一個個體都裝著原始人的尾巴。
我并不想理會這群烏鳥,我每天的任務(wù)就是不停地哭泣。一邊和我的精靈朋友說話,一邊不停地哭泣。如果一個人什么都不能做,那么他能哭泣也是一件好事情??墒?,馬耷并不這樣想,他在我哭泣的時候會故意唱歌。我痛苦地抽搐著,身上爬滿了千萬只細小的螞蟻,這些螞蟻并不啃食我,他們就站在我的身體上跳舞,細小的螞蟻腿在我黃灰色的皮膚上勾勒出不一樣的符號和密碼。螞蟻在和我說話,有些動物雖然不能講話,但是,它們愿意用其他的方式和我對話。就像濕漉漉的綠葉,開心的時候就分泌大量的白色液體,傷心的時候就把自己蜷縮成干癟的紙片子。萬物的變化都是為了自己的變化而變化,就像我整天都在哭泣。我因為我的精靈朋友而哭泣,我因為馬耷而哭泣,我因為幻化成人形的烏鳥而哭泣,也因為整個熱帶森林而哭泣。我并不知道眼淚能給我?guī)硎裁矗?,馬耷對我的憎恨大概是源于我不斷流出來的蠟黃蠟黃的眼淚。他覺得我像一個壞掉的東西,不知道哪一天我就會爛死在森林里,就像烏鳥嘴里流出來的只屬于人類的糧食一樣,我和糧食都會爛死在森林里。我聽不懂馬耷說的話,我只知道他不得不接受我流下來的眼淚,即使他再怎么不高興都要接受我流下來的眼淚。他常常在白天做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他比我更加渴望離開這里。然而想要離開這里就必須和烏鳥一起在晚上離開,否則,根本沒有任何離開的辦法。
過了不久,他種植的莊稼開始生長,蘋果樹開始發(fā)芽……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暗紅暗紅的流水像猛獸般從我的身體里掙脫,為此,我不得不一天跑數(shù)十趟幽深的森林。
馬耷告訴我,以后不能叫他叔叔了。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
我發(fā)現(xiàn)在熱帶森林里莊稼長得比平時都要快,蘋果種子能在五天內(nèi)長成參天大樹,大樹能在七天后就掛滿紅彤彤的果實。馬耷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成為一個女人了,我沖著他哇哇大哭,眼淚沖跑了他用鮮綠鮮綠的樹葉做成的鞋子,他一把抓住了我的長辮子告訴我,別總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小孩。
“馬耷,烏鳥生了一個孩子。”我紅色的臉上露出了深紫色的圓圈,懷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什么時候的事情?”
“就在剛剛,我在酣睡的烏鳥群里發(fā)現(xiàn)了她,她哭得太大聲了,她的哭聲讓我強塞回了自己的眼淚。她是個女孩子,馬耷,烏鳥有了一個孩子,可是,她不會是我的孩子,是不是馬耷,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她是烏鳥的孩子?!?/p>
“是的,她確實不是你的孩子,不過,你可以把她當作你的孩子,或者,我可以幫助你成為一個母親?!瘪R耷扯著他的嘴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眼睛里就流出了橙黃色的淚滴,五官扭成錯位的苦瓜。緊接著,他的眼淚落在地上,一層連著一層,慢慢地攤成了一個橙黃色的千層餅干,凝固的眼淚在太陽的照射下堅硬成純黑色的琥珀。
我著急地問著馬耷。
“馬耷,她不是我的孩子,馬耷,我要怎樣才能成為她的母親。馬耷,我不能有一個孩子,我還是一個孩子,怎么能養(yǎng)育另一個孩子!”我緊張地看著馬耷,但是,我此刻沒有一滴眼淚從眼眶里流出,腦袋里的精靈朋友也不再和我說話。
“你不一定非要做她的母親,你可以成為她的姐姐或者朋友,沒有人規(guī)定只有母親才能養(yǎng)育孩子?!?/p>
“不,馬耷,你不懂,我不能成為她的母親,我還是個孩子,馬耷,怎么辦?我還是一個孩子。”我死死地拽住嬰兒的襁褓,臉上涂滿了藍紫色的驚嘆號,我根本就不能接受孩子般的自己,我不能養(yǎng)育這個軟軟的小女孩,她是這樣的可愛,嫩紅嫩紅的小臉像極了掛在樹上的香甜蘋果??蛇@一切就不該屬于我,我不能養(yǎng)育她,我堅決不能養(yǎng)育她。我還記得,在幾個月前,我是如何養(yǎng)死一條金燦燦的小魚的,小魚也是那么可愛,它的尾巴滿是金色的細長條,在水的晃動下浪漫成一把一把可愛的小扇子,我把它放在我可愛的玻璃杯里,它只活了整整三天半的時間,我把我的食物喂給魚吃,把我的床分給它睡,把我所有可心的寶貝疙瘩都送給它??墒?,它死了。我的眼淚開始由白色的小水滴變成黃蠟黃臘的半透明石頭,由于我哭得太用力,眼淚把我裝進了一個黃蠟蠟的固體膠里,等母親把我從固體膠里砸出來,我已經(jīng)是一個兇手了。我殺死了一條魚,我殺死了一只鮮紅色的眼睛。
“那你把她扔掉吧,反正我不會是誰的父親?!瘪R耷頭也不回地走開了,他的頭發(fā)變成了銀白色,但走起路來依然如此矯健。我發(fā)現(xiàn)他的模樣在一天天老去,但他的生命力卻一天比一天旺盛。
吉娃每天都在不停地變化,我不敢給她我的食物,不敢給她我的床,甚至不敢去接近她。我的心整天在我的嗓子里亂竄,它就像一個馬拉松選手一樣,不斷地往前跑,一次一次地撞壞了我的神經(jīng)血管。因此,我經(jīng)常聽到吉娃的哭聲,在我外出尋找食物的時候,在我為了躲避烏鳥而藏到樹洞里的時候,甚至在酣睡的夢里我都能聽到吉娃的哭聲。她哭得那么小聲卻又那么尖銳,那些小小的聲音在我的耳朵里游走,它們生長在我的血肉里,扎根在我皮膚的每一處縫隙里,它們的一舉一動都牽連著我皮肉的膽戰(zhàn)心驚。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但是,吉娃每天都在不停地長大,我把馬耷的食物分給她吃,把馬耷的樹葉被子給她蓋,把馬耷所有的一切都給她。我親愛的小小吉娃,我不能養(yǎng)育她,我只好把馬耷的一切都給她,這樣馬耷就是她的父親,我永遠也不要做一個母親。我養(yǎng)育的小魚死了,而我替馬耷養(yǎng)育的吉娃卻在一天天長大。我真的不應(yīng)該接觸任何生命,我的精靈朋友不斷地在我耳邊爭吵,她們愿意為小魚的死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可是,我不愿意,小魚就是死掉了,我養(yǎng)育的小魚就是死掉了。這個世界上怎么能有人不承認自己的錯誤,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信賴的精靈朋友會為我做辯護,這就是一件錯事,不是嗎?這就是一件錯事。為什么總要把一件事情拆分成無數(shù)件小事,把他們單獨拿出來看沒有任何錯誤,他們是獨立的,不是連在一起的。我告訴我的精靈朋友很多事情單獨看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他們一旦和別的事情粘連在一起就是一件錯誤的事情。
馬耷從不承認吉娃是他的孩子,他堅持認為我才是吉娃的母親,我被他惹惱了,肆無忌憚地哭了起來,眼淚結(jié)成了一粒一粒的小水珠。小水珠滾滿了整個樹洞,馬耷一走動就摔一個大跟頭。
“再這樣下去我保不準會發(fā)生些什么?!?/p>
“什么也不會發(fā)生的,該成長的會自然成長。馬耷,我們最好還是分開一段時間?!?/p>
馬耷的耳朵上長滿了紫色的細小毛發(fā),這些細小的紫色毛發(fā)在風的哈欠里不斷地擺動。他們在給我的耳朵撓癢,是的,我和馬耷已經(jīng)生活在一起了,這樣不幸的事情最終還是發(fā)生了。
我的身子透著粉紅色的煙氣,一個個圓圓的肉團耷拉在我身體每一個應(yīng)該圓潤的地方。在我深紫色的幽林里有一條寬闊且無止境的小溪,它干渴的時候會擺弄著我的身子,兩只搖晃不定的肥碩乳房在相互摩擦中流干了咸咸的汗液。我忍不住地大聲喊叫,觸摸著我身上隆起的小尖頭,她們就像我的孩子一樣,在我看不到的時候柔軟成一個扁形的桃心狀,在我看到她們的時候,她們就慢慢地鼓成一座小山峰。我的嗓子像灌滿了水銀一樣刺辣,冒著灰白色的煙氣。光滑的紫色幽林和我臉上的血滴子照亮了整個樹洞。
我根本就不明白我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與馬耷在一起的,長久以來,我都想讓自己保持一種十一歲女孩子的樣子。面對吉娃我明白我不會是一個母親,面對馬耷我寧愿吃烏鳥遺漏下的骯臟的食物。我的精靈朋友也不能回憶起我和馬耷發(fā)生的事情,只要他們一想起馬耷就頭疼得發(fā)脹。他們選擇了遺忘就像我選擇遺忘一樣,我們并不是不記得和馬耷在一起的樣子,我知道,我一定記得我為什么和馬耷在一起??墒?,我怎么都想不起來。
森林里的月亮走得很慢,月亮穿著白蠟燭一般的白色衣裳,風在藍黑色的天空里懶惰地打滾,風也掀起我綠葉做的帽子和臉上紅色的疑問號。
馬耷用舌頭的小尖頭從腳指甲一直舔舐到我的耳朵,我躺在樹洞里呈現(xiàn)出一個大大的人字形,樹洞上面爬滿了粗壯的樹枝。我好像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無論我怎么走,我的腳指甲都會回到它原來的土坑里。馬耷在我的身上不斷地游走,他身上的長毛全部豎起來,在我黃灰色的皮膚上依次種下雪白色的種子。
雖然我現(xiàn)在滿心都是對吉娃的歡喜,但是,我深深明白我不能夠養(yǎng)育吉娃,我小心地照料她,捧在手心怕她掉了,含在嘴里又怕她化了。在每一次的擔心與害怕中我對吉娃的歡喜慢慢變成了恐懼,我恐懼她爬向樹洞,恐懼她還不會行走的雙腳,凡是和吉娃有關(guān)的一切在我的眼里都變得越來越恐懼,吉娃開始從我心愛的寶貝疙瘩變成我所恐懼的對象。一個粉嘟嘟的耀眼吉娃在我的眼睛里開始變得越來越黯淡。漸漸地,吉娃在我的眼睛里失去了原本的顏色,她給我?guī)淼囊磺惺怯嘘P(guān)夜晚的啼哭與驚嚇,它們猶如一根長鞭在我耳邊不斷地發(fā)出刺啦聲。我夜夜失眠,額頭上長出了一顆鴿子蛋大的紅色疙瘩。
我不知道吉娃是在什么時候離開樹洞的,夜晚,吉娃哭得很厲害,她把我的耳朵都哭掉了,我的頭發(fā)干枯枯地落滿了一地。我不得不逃出樹洞,就像逃出一座魔鬼般的地獄一樣。這個世界上所有狠心的家伙都應(yīng)該以我來命名,但是,這個世界上所有讓我感到狠心的家伙卻注定沒有姓名!離開了樹洞的庇護,烏鳥的翅膀在我的面前扇出一個巨大的弧形,我被烏鳥扇到了三十公里外的長河。
我被烏鳥扇到了三十公里外的長河,我可憐的吉娃不見了。
馬耷十分渴望得到烏鳥們的回復,希望能和烏鳥們交流,他堅信他能夠很好地說服烏鳥帶他回去。他確定他會有新的人生,烏鳥是一個全新的物種,這是一個全球矚目的大發(fā)現(xiàn),而他將是新物種發(fā)現(xiàn)的第一人。我對他的計劃并不感興趣,我喜歡一個人坐在粗灌樹上和我的精靈朋友一起說話,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們比馬耷整日研究烏鳥要好玩得多。
馬耷看著白天的烏鳥變化成了人類的模樣,他們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光溜溜的屁股像兩個雪白的大饅頭,讓人忍不住地啃上一口。巨大的鼾聲讓馬耷更加興奮,假如烏鳥是能夠被人類馴服的生物,這將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情!他把每一只烏鳥的樣子都記在腦子里,馬耷的眼睛開始往下拉長,他的口水常常流滿整個樹洞。
在馬耷種植的糧食成熟后,他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結(jié)果。
在白天烏鳥依然酣睡不起,可是,等到晚上,烏鳥便成群結(jié)隊地向他涌來,烏鳥叼走了他所有的食物,連同大樹上來不及摘下的蘋果,地里沒長熟的莊稼。他為此開心了一整個晚上,他已經(jīng)獲得了烏鳥對他的回復。從現(xiàn)在開始,他覺得沒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馬耷,吉娃不見了!”
馬耷和我到處尋找吉娃,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馬耷。他從白天找到晚上,又從晚上找到白天。他的頭頂上冒出紅辣辣的煙霧,點燃了森林里濕漉漉的綠葉子,他耳朵里的黑紫色毛發(fā)被拖到了地上,我驚悚地看著馬耷的模樣,不由自主地流下了黃蠟蠟的眼淚。他的眼睛閃著藍白色的亮光,森林里的每一片土地都好像生活在馬耷的眼睛里,他堅定著某種我不曾見過的東西。馬耷在為吉娃而擔憂,而我卻因為吉娃而竊喜。
我一邊撲滅馬耷燃燒的火焰,一邊高喊著馬耷。
“馬耷!馬耷!”
我們沒能找到吉娃,馬耷說,是烏鳥吃掉了吉娃。
第二天一早他就開始制作各種防身利器,我躲在樹洞里,流出的每一滴黏稠的淚滴都被馬耷當作了膠水,我繼續(xù)搜尋烏鳥們留下的食物殘渣。
吉娃的嘴巴吸吮著她的大拇指,就好像吸吮著女人柔軟的乳房。她的眼睛變成門縫里的一條灰色線條,細細窄窄的瞳孔在陽光的照耀下像極了老舊的鎖眼。我的吉娃成了一個光著身子、吸吮著大拇指的六七歲女孩。她的身體變成一片粉白相間的蓮花瓣,腳上裹滿了紅褐色的泥土。
她看到我就跑開了。
吉娃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她聽不懂任何語言,也不懂我的肢體動作。吉娃一直吸吮著她的大拇指,她的手指就像一根扒開的香蕉,肉皮和香蕉皮一樣耷拉在手指上。我的臉上沒有了任何喜悅,如果說吉娃丟失后我的臉上寫滿了竊喜,那么現(xiàn)在我覺得吉娃還活著就一定會是一個大麻煩。
馬耷已經(jīng)很久不理我了,他專心于自己的各種研究和發(fā)明,他能一整天不吃飯,也能數(shù)十天不睡覺。他生活在烏鳥群里而不是樹洞里,他整個人已經(jīng)魔怔了。
“你已經(jīng)聽不到我說話了,對嗎?你就是一個壞家伙,比小偷還要壞上千倍萬倍?!?/p>
兩個人的生活充滿了干草的味道,我們已經(jīng)厭煩了彼此的臉,厭煩了在森林里的每一個日子。森林里的烏鳥每天都在重復著他們讓人極其厭惡的生活,他們在白天變成人形酣睡,在晚上變成烏鳥飛往各處撿拾物品。
馬耷在晚上嘗試無數(shù)次地跳上烏鳥的背部,但是,他失敗了,龐大的烏鳥擁有光滑的背部,馬耷每次都會揪著烏鳥的羽毛從背部摔倒在地面。烏鳥掠奪事物的速度太快了,馬耷很少有時間能夠把自己同他們連接在一起。
馬耷整天都在想辦法逃離森林,我每天都渴望我和馬耷一起逃離森林。
有誰愿意為神秘的泥土蓋一座房子,有誰愿意經(jīng)久不衰地唱著纏綿的歌。
“你見過吉娃了,是不是?!?/p>
馬耷的臉上滿是紫色的長毛,手背上落滿了白色的黏稠液體,紫色的茶羅花落在他的肩膀上。馬耷就像一座移動的小山峰,他的身上住滿了七七八八的小昆蟲,他的皮膚里長出了墨綠色的野草。他已經(jīng)太多天沒有吃過糧食了,身子硬邦邦的,摸上去像極了大理石壁。
如果馬耷不主動和我說話,我依然覺得我們?nèi)慷紗适Я苏Z言。
吉娃被馬耷發(fā)現(xiàn)了,此時的馬耷就像一只老虎,瘋狂地追逐著吉娃,吉娃瘋狂地奔跑,大地上冒起濃濃的白色煙氣,撕扯般的喊叫聲響徹森林的每一個角落。我眼睜睜看著馬耷拖回了奄奄一息的吉娃,吉娃被馬耷用扎滿尖刺的樹枝捆綁在粗灌樹上。
“是你自己哭還是我讓你哭?!?/p>
馬耷已經(jīng)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沒有了最初的模樣。在森林里待久了人總要有些改變,就像我的精靈朋友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他們不再和我說話,也不會再和我有任何的交流。我開始日日做夢,夢見自己在不同的地方游走,夢見一條寬闊的長河沖刷著我的身子。這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情,馬耷不是忽然變成這樣的,我也不是忽然開始日日做夢的??墒?,我們又說不清楚我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我知道我已經(jīng)無法哭出黏稠的眼淚,它們也不能像膠水一樣粘連上一切,我的眼淚和我的心都包裹著一層網(wǎng)狀物,我身體里的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地接受熱帶森林的過濾。
“我將會很快離開這里,你覺得大地為什么長滿綠色的小草?!?/p>
“你放掉吉娃,她還是個孩子。我已經(jīng)沒有黏稠的眼淚,吉娃也不會有。”
馬耷在吉娃的身邊種滿了糧食,我不知道馬耷為什么要這樣做。直到馬耷離開森林,我才明白他早已為自己的離開做好了打算。
吉娃失蹤了很久,久到我們都以為她被烏鳥吃掉了,以為她已經(jīng)不存在熱帶森林里。但是,吉娃居然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的身上有著和烏鳥一樣的酸臭氣,這樣的氣味讓馬耷充滿了希望,他確認吉娃能讓烏鳥長時間地停留在粗灌樹上。所有帶有酸臭味的生物都是可以相互吸引的。
馬耷早就猜到吉娃生活在烏鳥群,烏鳥能從人類世界把吉娃帶回來就能從樹洞里把吉娃帶走。原來吉娃并不需要我的養(yǎng)育,在熱帶森林里所有的生物都能夠自然生長,他們并不需要任何人來養(yǎng)育,就像烏鳥永遠在自我成長。我并沒有養(yǎng)育過吉娃,是的,這一點我早就應(yīng)該想到,我連一只小小的魚都不能夠養(yǎng)活又怎么能夠養(yǎng)育吉娃。我再也沒有眼淚可以流出來了,也再不會有精靈朋友替我尋找借口,我沒有了任何生存的激情。我失去了吉娃,馬耷變成了一個整天研究各種新發(fā)明的瘋子。
各種成熟的糧食和果實在吉娃的身邊兇猛生長,吉娃被死死地包圍住,但是,我聽不到任何有關(guān)吉娃的呼喊聲。我想要扒開所有的糧食和果實尋找吉娃,可是,馬耷就像一尊雕像一樣守著吉娃,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根本就無法知道,就如同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一天我們開始告別相互之間的安慰,身體也不能產(chǎn)生飽含欲望的黏液。
我和馬耷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晚上徹底失去了語言。
溫熱的月亮在藍灰色的天空中游蕩,在粗灌樹的大葉子下面我躺下了一個森林的滿月。
熱帶森林里的大雨下出鐵錐般的疼痛,我的耳朵轟然倒塌,我用原始的聲音呼叫出一片大地的蒼茫和不朽。我承認我失去了語言,失去了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交流能力,我忽然明白了馬耷為什么很久不和我說話了,我想他肯定也失去了語言,吉娃也失去了語言。我們都失去了語言。我和馬耷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我最最親密的精靈朋友們也消失不見了。在整個熱帶森林里我們一直都在虛無地等待。
馬耷一直在等待,等待逃離熱帶森林。
終于,烏鳥成群結(jié)隊地涌向吉娃,他們用嘴巴大口大口地啃食糧食與果實,吉娃身上散發(fā)的酸臭味驅(qū)使烏鳥不斷地往最深處靠近,烏鳥仿佛聞到了最能牽動他們靈魂的東西,他們不斷地向吉娃靠近,仿佛不是在掠奪糧食,而是在尋找某一種東西。烏鳥的動作給了馬耷更多的時間把自己和他們連接在一起。馬耷迅速地拴住烏鳥的小腿跟,把自己和烏鳥綁在一起。
吉娃被烏鳥啃成一縷暗紅色的煙,她的骨架白灰灰地堆砌在紅褐色的泥土里。我看著馬耷遠去的背影流下了黃蠟蠟的黏稠眼淚。從此,我每天都夢見馬耷從烏鳥背上掉下來,摔成了一攤血淋淋的紅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