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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5期|林希:正骨神醫(yī)
來源:《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5期 | 林希  2025年05月19日08:47

作者自述

國醫(yī),俗稱中醫(yī)。

中醫(yī),醫(yī)術(shù)為表,醫(yī)德為骨。

懸壺濟世是中醫(yī)的真實寫照,懸壺,壺里裝是治病的藥,濟世則是醫(yī)生的使命。中國舊小說中時時出現(xiàn)的江湖郎中,就是行走四方以醫(yī)術(shù)為業(yè)而不收報酬的醫(yī)生。

正骨,是中醫(yī)外科,舊時沒有什么設(shè)備,中醫(yī)正骨也不需要任何輔助設(shè)備,更沒有麻醉藥,正骨醫(yī)生只憑雙手,就能把斷骨接好。此中有許多神奇的傳說。

天津正骨名家蘇大夫,醫(yī)室在當(dāng)年水梯子大街,全天24小時工作,無論小孩玩耍傷了骨頭,或者成人出了公傷,幾時送到,蘇大夫立即應(yīng)診,蘇大夫正骨醫(yī)術(shù)在民間流傳著許多傳說,據(jù)說,蘇大夫最了不起的技術(shù)是,送來粉碎性骨折病人,經(jīng)他救治,幾分鐘能康復(fù)如初。

天津正骨科時時要接觸社會上的人。既要治病救人,又不敢得罪人,正骨醫(yī)生也養(yǎng)成了特殊的職業(yè)習(xí)慣?!墩巧襻t(yī)》描寫的就是這樣一個離奇的故事。而其中故事的核心,還在醫(yī)德二字,小說結(jié)尾處,蘇大夫一句話,道出了社會人心??删纯膳濉?/p>

一次蘇大夫治好了一位骨傷病人,病人問蘇大夫要付多少錢。蘇大夫回答說:“治病哪里能提錢的事?有錢你就放下點兒,一萬不多一毛不少,一時拿不出來,明天你給我水缸里挑兩筲水,咱也是兩清?!?/p>

——林 希

 正骨神醫(yī) 

 //林 希     

國醫(yī)界一致認為,正骨科手術(shù),是天津國醫(yī)的傳家手藝。

此言不謬,從18世紀開始,天津正骨醫(yī)術(shù),就舉世聞名。不光是天津衛(wèi),大江內(nèi)外,長城南北,無論什么骨科難題,只要一到了天津,手到病除,而且不留后遺癥。無論什么斷胳膊斷腿的損傷,就算是粉碎性骨折,經(jīng)天津國醫(yī)一治,恢復(fù)如初,該種地的種地,該扛活的扛活,陰天下雨,一點兒感覺沒有。

 

天津衛(wèi)正骨醫(yī)術(shù)何以天下聞名?水從源頭起,事從根上說。

天津衛(wèi),九河下梢,九條大河流進天津,有河就有霸。九條大河,有九位河霸?不對了,九條大河至少有九十位河霸。

頭一宗,河霸分段,勢力大的十多里,小河霸二里地,貨船進入天津,三步一份買路錢,五步一份過河費。這還不算,貨船載貨,各有各的碼頭。運糧船,有斗店,最有名的義和斗店霸占了糧船,凡是運糧的船,運進天津,無論多少糧食,都得卸在義和斗店碼頭上。斗店收糧,不過磅,斗店把頭叼著煙袋走出來,放眼一量,說多少是多少,不許還嘴。你說你明明裝了十石糧食,你怎么說三石?滾蛋!把頭回身進屋去了。

你說,糧食是我自己的,裝上糧食,我回家,也沒人攔。就怕你回頭走不出二里地,船下幾個水鬼冒出來,一陣浪頭就把你的貨船來個底兒朝天。

你說咋辦?不咋辦,誰讓他是河霸呢?

九條大河,一百個河霸,兩百個碼頭。天津衛(wèi)熱鬧了。

怎么個熱鬧法兒?

最大的熱鬧,就是打架。

河霸和河霸打,碼頭和碼頭打。天津衛(wèi)一天不打個百十場架,這一天就算白過。

打架分大打、小打。平時你罵一句我媽媽,我沖你吐一口痰,不傷和氣;背后我給你下個絆兒,你給我來一拳頭,哈哈一笑,不拉開架勢。不抄家伙,不見紅,好說好了。

現(xiàn)就說大打——“是站著尿尿的漢子,挑明了,玩胳膊玩腿?找個沒人地方,別濺著別人一身血。”

果然是兩條好漢。半天沒見面,過晌,抬出來一個,抬到正骨科診所,“啊呀啊呀”一陣嚎叫,再出來又是好漢一條,二百斤扔肩膀上,拔腿就走。

哪位神醫(yī)的醫(yī)術(shù)?

又要水從源頭說了。

天津衛(wèi)正骨神醫(yī),老祖宗姓蘇。提起蘇大夫,天津衛(wèi)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最早的蘇大夫診所開在河?xùn)|水梯子大街。水梯子大街往北,連著天津四大居民區(qū),郭莊子、沈莊子、何莊子、汪莊子,這四大居民區(qū)居民大多是底層勞苦大眾,勞苦大眾自然從事重體力勞動,摔著碰著砸著的事,每天都有發(fā)生。再有,四大莊子的孩子,自幼野生散養(yǎng),踢球打蛋,動不動就“啊呀啊呀”往蘇大夫診所跑。所以,蘇大夫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

 

天津衛(wèi)水旱兩路碼頭,各有一方勢力。河北十八爺吃輪子,也就是旱路碼頭;河?xùn)|天地會吃水路碼頭。本來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可也免不了有點小爭執(zhí)。

這次干起來了,河北十八爺斷了河?xùn)|天地會的人一條腿,腿斷不是大事,傷員送到蘇大夫診所。蘇大夫才要醫(yī)治,河北十八爺派人來了,蘇大夫說現(xiàn)在有事,不見,十八爺來人站到蘇大夫身后,甩下一句話:“留個殘缺。”

撂下話,十八爺?shù)娜俗吡耍S后天地會的人來了,天地會的人也是站在蘇大夫身后,甩了一句話:“看著辦,明人不做暗事?!?/p>

蘇大夫正骨神醫(yī),和十八爺、天地會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兩方的黑話,他都聽明白了。他什么話也沒說,將診所里的人都請出去,小聲地對天地會傷員說:“兄弟,為難了,醫(yī)病留殘缺,有損醫(yī)德,就是十八爺將來斷了我的腿,我也不能做這種缺德事。對不起你對不起我是小事,還對不起祖宗,真干了這種事,老祖宗把我踢出家門,斷了我的本業(yè)?!?/p>

“您老看著辦?!?/p>

一條好漢,說的還是黑話。

蘇大夫先給傷員敷上藥,止住疼痛,又送過來一碗藥湯,讓傷員穩(wěn)住心神兒,對傷員說:“咱們明說了,既然您信任我,我絕對不會給您留殘缺?!?/p>

“蘇大夫,我給您磕了?!?/p>

“不必,不必。治好傷,您先不能回家,在我這里活動幾天,能干多重的活,我派你干多重的活。這時候我把你們天地會的人請來,請他們當(dāng)場明見您的腿醫(yī)好了??墒悄€不能回家,幾天之后,我再把十八爺?shù)娜苏垇恚蚁蚰阋X,你不給,說我價碼太高。我當(dāng)場罵你沒良心,我還抽你一個嘴巴,你一氣之下,破口大罵,你不就是把我腿治好了嗎?我自己把腿砸斷了,算你沒治!”

“這干嘛?”

唉,到底好漢一條,智商不高,彎彎繞繞的事,他聽不懂。

“我求您狠狠地抽我個大耳刮子,這得是真打,裝模作樣的不行,你把我打得口吐鮮血,是真朋友。”

“不能不能,您老這不是罵我嗎?我還是人嗎?您把我的腿治好了,我跟您老打架,我還抽您老大耳刮子,我打爹打娘,也不能干這種不是人做的事呀!”

“兄弟,你聽我說,你骨傷醫(yī)好之后,咱倆人得演一出戲?!?/p>

“哎喲,我的蘇二爺!演戲,我可不行,打小沒登過臺,一出戲沒看過,你別看給我治腿時我唱‘一馬離了西涼界’,那……那是疼得叫喚,真的不行,蘇二爺,您老饒命吧?!?/p>

“老弟,你不會唱戲,我更不會唱戲,梅蘭芳老板來天津演《貴妃醉酒》,我都買好了票,結(jié)果抬來了一個人,就舍了那張票。二十大洋呀,四袋白面,沒法兒,行醫(yī)要緊?!?/p>

“那那那,您老讓我干嘛?”

如此這般,如此這般,蘇大夫向天地會爺們兒詳細往下說,只是天地會爺們兒還是聽不懂。唉,對牛彈琴了。

“反正……反正你就按我說的一步一步做吧,我使個眼神兒你明白嗎?”

“明白明白,您老眼神兒往左挑,我明白是讓我掄胳膊,您老眼神兒往右挑,是讓我干活?!?/p>

“對對對,明白這些就行?!?/p>

天地會爺們兒智商不高,能明白這些事,很是不容易了。

第三天,蘇大夫給天地會爺們兒解下夾板,揭下膏藥,交給他一把大錘,讓他把一塊鐵疙瘩砸開。果然一條好漢!天地會爺們兒掄起二十斤重的鐵錘,兜起一陣黑風(fēng),“當(dāng)”的一聲,鐵疙瘩被砸得粉粉碎。

好!

門外人群一片叫好,不是外人,蘇大夫早把天地會爺們兒請來了。天地會爺們兒過來問道,墨禮怎么算?

墨禮,就是給醫(yī)生的酬謝。

“正骨大夫不收墨禮,覺著好了,您老走人;沒好,您老留下,咱繼續(xù)治?!?/p>

“不能不能,您老也是養(yǎng)家糊口,多少錢,您老直說?!?/p>

說著,蘇大夫伸出手來,要和天地會爺們兒來“袖里吞”,類如牲口市場做買賣。

這時蘇大夫眼神兒一挑,那爺們兒明白到自己登場了。突然,蘇大夫的眼神往左一挑,這位爺明白了,該他的戲了。

這位爺一步邁上來,沖著蘇大夫大喊:“怎么著?一條腿一條黃金。你媽的窮瘋了?”

“介是怎么說話?”

十八爺?shù)娜艘策^來了,本來十八爺來看這條腿有沒有留下殘缺,看見傷腿治好,行動如初,正要生氣,一聽這位爺爆粗口,江湖規(guī)矩,聽不下去了。

“媽的,一頭驢能值幾個錢?”接著“大媽媽”“大姐姐”地就罵起來了。

今天也怪,一生待人和和氣氣的蘇大夫,今天眼里揉不進沙子了。一氣之下,蘇大夫掄起胳膊,給了這位爺一個大嘴巴。

“咦,動手?你可不是個兒?!?/p>

回身,這位爺狠狠地抽了蘇大夫一個大嘴巴。

蘇大夫文化人,一個大嘴巴,打得蘇大夫流出了鼻血。眾人實在看不過去了,大家一擁而上要狠狠揍這小子,眼看寡不敵眾,這小子拔腿就跑,這時候也不知道誰把蘇大夫診所的大門檻插上了,慌張之中,這小子跌倒了。

說來又怪,偏偏今天公務(wù)局在蘇大夫診所門外立電線桿子,地上橫著一根電線桿,還堆著一堆大石頭。

“哎喲”一聲,這小子癱在地上了。

腿斷了。

蘇大夫職業(yè)本能,你跟他說天下事,多近他也聽不見,無論是小孩脫臼掉環(huán)兒,還是斷骨跌傷,二里地之內(nèi)聽得一清二楚。蘇大夫聽見那小子一聲喊叫,立即站起身來,顧不得擦去鼻血,立馬將那小子扶到院里,挽起袖子,伸出雙手,做起正骨手術(shù),一聲沒吭,又是好漢一條,等那小子站起來,斷腿接好了。

蘇大夫送那小子走出院門:“再見再見。”那小子回頭向蘇大夫問道:“錢?”

蘇大夫回答說:“治病哪里能提錢的事?有錢你就放下點兒,一萬不多一毛不少,一時拿不出來,明天你給我水缸里挑兩筲水,我也謝謝你。”

……

完了,完了。

【作者簡介:林希,原名侯鴻萼,1935年生于天津,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做過老師、編輯,1980年回歸文學(xué)工作崗位,從事專業(yè)寫作,出版有詩集4冊,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集獎;后改寫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4部、《林希自選集》12冊,《“小的兒”》獲第一屆魯迅文學(xué)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