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5年第4期|許靜:雪落在萬物之上
編者按
散文《雪落在萬物之上》以90年代末鍛造廠宿舍為背景,回憶中工友們笨拙的善意、女技術員婚姻中的齟齬與成長、紅姐孤單卻溫暖的陪伴,在作者清雅、細膩的筆觸下,如一部老電影緩緩上演。廠房與廠房中的人漸漸老去,歲月見證了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奮斗與遭遇,如雪落在萬物,在每個人身上留下痕跡。
雪落在萬物之上
//許 靜
有一天夜里,我夢到自己在一座廢棄的大樓里游蕩。那是一座現(xiàn)在已不太多見的工業(yè)化大樓,樓層很高,線條硬朗,有著很長的走廊和一層層蔓延轉折的水泥樓梯。房間一個緊挨著一個,空蕩蕩的,已然人去樓空。黃昏的天光下,樓道間穿梭著風,空氣里隱約飄來樓下鋪子新鮮出爐的燒餅香氣,絲絲縷縷中夾雜著店家和過客的細碎交談,是我熟悉牽掛的常州話。
醒來后想起那是我多年前住過的常州鍛造廠工人宿舍。
20世紀90年代末,我大學畢業(yè)后到常州,在市衛(wèi)生局工作。因局里沒有職工宿舍,我住進了鍛造廠工人宿舍。宿舍在老城西邊的龍船浜,和廠區(qū)大本營隔一條馬路。那時這些老國企大廠都還在市區(qū)扎營,鍛造廠的南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常柴廠。常柴廠是老常州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廠,是愛國民族工業(yè)的先驅,一步步發(fā)展成為中國最早的內燃機專業(yè)制造企業(yè),在老常州人心中舉足輕重。常州城的工業(yè)在80年代可以說在全中國都獨樹一幟,柴油機、燈芯絨、棉紡織、化纖、收音機、塑料、玻璃鋼、自行車,相互關聯(lián)、相互促進,形成了一條條完整的產業(yè)鏈,共同構筑了常州工業(yè)的堅固基石,也使得這座老城留下了一大批老廠區(qū),烙下了深深的工業(yè)印記。
鍛造廠已有七十多年的歷史,宿舍離我上班的地方很近,衛(wèi)生局當時在北直街小火弄八十號。從局里出來,穿過一條小弄堂,來到北直街,向右拐上西橫街,經過常柴賓館樓下一座小橋,向北幾步路左拐進龍船浜,工人宿舍黑黢黢的門面就在眼前了。那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小門洞,進去之后是一個東西向局促狹長的小院落,里面水泥鋪地,除了斑駁的水漬之外空無一物,穿過院落就是兩座南北相連的宿舍大樓。
兩座樓都是樸實無華的水泥建筑,大約有五六層,每層約有十幾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是南北朝向,直通通的長方形,房間挺大,大概有十五到二十平方米,前后各有一扇不小的窗,陽光很充足。陽臺相連成一排寬敞的走廊,大家下班回來就會經過彼此的門窗,倒有點像上學時經過各自的教室。我們一般從北邊大樓的一樓東面過道進來,穿過一樓一排房間的走廊,從西邊樓梯上樓。樓梯很寬敞,兩面鏤空,安裝了扶手欄桿,前后轉折著層層向上,連接起南北兩座大樓。夕陽西下的時候,陽光直接打在樓梯上,明亮的光射在灰撲撲的水泥臺階上,像一部舊電影里的鏡頭。
住進鍛造廠宿舍的第一晚,我就有一種強烈的踏實感。這里到處充溢著粗獷簡單又細水長流的生活氣息,那也是90年代常州城的氣息,夢里水鄉(xiāng),春風浩蕩。多少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在這個城市停留、扎根,和萬物一起生長,仿佛永遠不會離開。
整個宿舍區(qū)只有我一人和鍛造廠毫無關系,其他宿舍則住滿了已成家的和單身的本廠工人。我和一位單身大姐紅合住。剛進去的第一天,紅姐微微冷著臉。她原本一人一間,沒有人打擾,住得自在,多了一個我,單人間變成雙人間自然是有點不快。我心知肚明,好在那個時候實在是年輕,受一點小小的冷遇也毫不在意,進進出出我都對她熱情洋溢,一團火一樣烤著她,果然,沒過多久紅姐就和我親近起來,像一家人一樣。我們一人一張小木床相對著擺在房間北窗的兩邊,中間一張小書桌。我除了衣服帶過去的就是書,桌上基本上都是我的書。紅姐有一個簡易的塑料拉鏈衣柜,她看我衣服都放在箱子里,建議我也去買一個她這樣的衣柜。我還跟著她買了燒開水的“熱得快”和小電爐。打滿一熱水瓶的自來水,“熱得快”插進瓶膽里,通上電,幾分鐘就燒開一瓶滾燙的開水了,非常方便。這玩意兒以前在大學宿舍是明令禁用的,有引起火災的隱患和風險,在這個工人宿舍人人都用,是完全離不開的日常家用小電器。同樣的還有一種超級便宜的簡易小電爐。小小的泥坯中間,一團盤旋的銅絲,插上電之后銅絲瞬間變得通紅,像一條燃燒著的小龍。我們就用這個小電爐炒菜煮粥。飯點時間,整個宿舍大樓各個房間門口的小電爐上都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飯菜的香味在樓道和走廊上彼此纏綿,特別誘人,好像任何一種食物都無比美味。就這樣,跟隨紅姐一起添置好這些簡易的家居小物件,我開始在這里過起了日子。有了這個暫為安生的地方,我仿佛終于能踏實地坐下來。坐在這城市的一角,如同坐在宇宙的中心,迎接著世界的洪流一天又一天地流過。
我的入住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這真有一點電影《快樂的單身漢》里的意思了。大家對我這樣一個外來小姑娘還是有著強烈的好奇,但沒有一個人表露出來。工人們大多老實害羞,并沒有多么粗魯直接。直到有一天晚上,對面宿舍樓里突然喧鬧起來,一群青工好像喝了一點酒,摩拳擦掌大呼小叫。他們把那幢樓搞得燈火通明,笨重灰暗的老樓都有一點金碧輝煌的感覺出來了。我開始沒有注意到這個夜晚有什么特別,直到青工們擠擠挨挨都涌到我們房間的門口,借著酒勁嚷嚷要進來坐坐的時候,我才不知所措地給他們開門。看起來紅姐平時也很少和這些青工打交道,她很尷尬地給大家找凳子,臉上表情復雜,是那種一言難盡的客氣和生硬,有點不屑,隱約還夾雜著一絲興奮。好玩的是,青工們進門后又拘謹起來,凳子不夠,就東倒西歪倚墻站著,有幾個索性就地一坐,只有一個穿著黑色圓領汗衫的青工威嚴地在紅姐擺過來的骨牌凳上坐了下來。這個人三十歲上下,濃眉大眼,模樣周正,脖子上還戴著一條粗粗的成色不明的金鏈子。我猜他是這群青工的頭兒。他坐下后迅速地瞟了我一眼,隨即把頭低了下去,看著水泥地面悶聲悶氣地開口了:“你去參加常州小姐比賽沒?你去參加吧,你去的話最好能代表我們鍛造廠宿舍?!币环挵盐衣牭媚康煽诖簦瑹o言以答。我很想看一下他臉上的表情,看他說這話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還是隨便找個話題想聊一聊??伤冀K不抬頭,就那樣低頭看著地面,沉默地等著我答復,仿佛這是一個事關重大的承諾。我局促起來,環(huán)顧四周,其他那些或站或坐的青工剛才還在擠擠挨挨你推我搡嘻嘻哈哈,這時也都安靜地看著我。紅姐突然站起來找紙杯子,想給大家倒茶。她找到紙杯,看大家一眼,又慌忙去找茶葉,一下子似乎忙得團團轉。我走過去幫她拿熱水瓶,又去幫忙在紙杯里分放茶葉。倒好茶,我們給大家遞茶,青工們又活躍起來,紛紛上來端茶。大家笑嘻嘻看著我七嘴八舌嚷嚷:“你去嘛,去參加常州小姐比賽嘛,準能贏?!奔t姐居然也附和起來:“肯定能贏,要不你去報名試試?”
我臉紅起來,再次看向那個像國王一樣端坐著的青工頭子,他在人群中又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即趕緊看向紅姐:“你陪她去報名唄,記得以我們鍛造廠名義報啊!”說完朝那群青工擠擠眼,再也不回頭看我,他們自顧自地聊起來,整個晚上我都只能看到他烏黑的后腦勺和寬闊的肩背。時至今日,我已經忘了最終是否答應了他們,大概最終也是含含糊糊混過去了吧。
那是一個浪漫時代的尾聲,繁花似錦的小城,首屆常州小姐的評比是城市生活里眾人關注的一束高光,當年真是轟動全城。各行各業(yè)成百上千的妙齡女子報名參加,確切的數(shù)據后來據說是602名。這場比賽一再號稱“高規(guī)格,高品位,高質量”,各大日報、晚報、電臺、電視臺齊齊上陣宣傳。組委會對候選佳麗白天組織上文化課,晚上培訓各類儀態(tài)表演。常州小姐不但要比外在形象美不美,還要比知識面廣不廣、臨場應變能力強不強和即興表演水平高不高,可以說是全方位的魅力比拼。全城百姓興奮極了,茶余飯后談的都是這個話題。經過四個多月五輪角逐,最終評出了十名優(yōu)勝者,有中學英語老師、銀行職員、機關干部、醫(yī)院護士、女大學生等?,F(xiàn)在回頭看,“常州小姐”好像也就只評過一屆,其實在我住進鍛造廠宿舍的時候,這個選美比賽應該早已結束好幾年了??蛇@些工人們還在期待我代表這個老廠去參評下一屆,他們對我充滿信心,對于評上那一刻滿懷期待。在他們的熱切期望中,那將是這個老國營廠的榮耀。
我當然沒有這個念頭,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參加這類比賽,即使那時還很年輕,對一切事物還充滿向往和好奇。我對于自己的長相也說不上自信,機關里的同事們來來往往總是溫暖地笑著,閑聊時也會用客套話贊美我的外貌。遇上別人夸張地稱贊幾句長得好看時,我口頭敷衍著,心里也不太當真。真要細究起來,我反倒是總像個站在不遠處打量自己的那種嚴苛的老婦,覺得自己的五官到處都是缺點,不算很美。可能很多自命清高的女人都這樣,一邊暗暗挑剔自己的長相,一邊又自我感覺良好。我那時還沒有談過戀愛,大學里朦朧的曖昧情愫總像不真實的夢,對于未來的那個他,我在心底加了很多光環(huán)和幻想,怕他不來,又怕他來過了,只是我不知道,總之,也是甜蜜中帶著惆悵,完全暗合那時的時代情緒。
“常州小姐”終于再也沒有下一屆評比的消息,工人們悵然若失。時間長了,他們很自然地關心起我的感情生活。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對我表示過特別的好感,包括那個威嚴的青工頭領,除了那個燈火輝煌的夜晚,那些青工再也沒有一起來過我們宿舍。每當我下班回來穿過那一層一層長長的走廊回房間的時候,也總是能感覺到每個樓層都有一些小青工同樣青澀的面孔晃來晃去,很少有人會特意過來和我打個熱情的招呼。我們依然是陌生的,相連的僅僅是同住在這幢四平八穩(wěn)的老樓里。他們只有正好在樓道忙碌時,與我迎面碰上才會在家務中抬頭朝我靦腆地一笑,算是一種不輕易表露的親切。他們從來不和我交談,哪怕是天氣,哪怕是樓下新開的小飯店,哪怕是其他生活中的一點小事。我想,他們肯定認為我不會對他們的生活發(fā)生興趣,而我的生活,他們也一樣覺得遙遠,沒有什么可以交流。
直到后來我的男友出現(xiàn)在這個宿舍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被各個樓層無數(shù)雙眼睛嚴厲審視,我無法想象有多少人在給他暗暗打分。樓道里的偶遇變得多了起來,張三、李四、王五,不管是誰,總有人不經意地和我們狹路相逢。遇上了,先是朝我親切地笑笑,再快速打量一下我男友,再朝他和氣地笑笑,點點頭,然后各自離開。他們密切地關注著我們,關注著男友對我的態(tài)度,關注著他到來的頻次。有時候一段時間他沒來,就有人暗中交流,趁我不在的時候私下里來找紅姐,問她我戀愛的細節(jié)。過了很久,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還是那個青工,再一次帶著他的弟兄們來敲我們宿舍的門,當著紅姐的面鄭重地對我說,這個男人不錯,你要好好珍惜。我愕然,但很快明白過來,我的父母那時都沒對我說這種話,這幫青工卻像我的娘家兄弟一樣,在我準備離開這個宿舍嫁人前,鄭重地關照我。而我甚至還不能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
我在這個宿舍當然也有幾個熟悉的人。最熟悉的自然是同屋的紅姐。紅姐是廠里的會計,她長得高大,面相有一點粗氣,性格也有點孤僻,也許職業(yè)習慣使得她不茍言笑,做事一板一眼,顯得在工人中心高氣傲。她平時基本不和工人們來往,特別是那些老老少少的男工,在宿舍區(qū)和她擦肩而過時她都是目不斜視,即使人家主動和她招呼,她也只冷淡地回一個“嗯”。我后來明白,她不想與人來往,實則也是為了自我保護。她一個農村女子,孤身一人在城市里討生活,開始也做過短暫的女工,但她要強,自己去夜校學了財會專業(yè),拿了一個夜校的畢業(yè)證,終于到鍛造廠下面一個小分廠里做了一個會計。那時她對這個世界是感恩的,努力奮斗有了回報,她不再是三班倒的工人了,她是一個坐辦公室的人了,應該可以找個好男人組建一個自己的家了。心高氣傲的紅姐一心想找個好男人,可就是找不到,婚姻這事有時候總像一根魚刺,一不小心就會卡在咽喉部位不上不下,讓人隱隱作痛。拖到老大不小的時候,她不得不放低要求,勉為其難和廠里一個工人老大哥談起了戀愛,卻嘗到了人世的苦。
我入住的時候紅姐剛經歷一生中的至暗時刻,她和那男工談婚論嫁時婚禮和酒席的細節(jié)談崩了,只能散伙,領了沒幾天的結婚證很快換成了離婚證。紅姐仿佛老了十歲,心如死灰,與娘家也幾乎斷了來往,過年也在宿舍。紅姐那時對這個世界已經不抱太大的希望,像一只鴕鳥一樣獨來獨往,存好自己賺的每一分錢,早早為自己安排好老了以后的一切。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會和我反復提起她的外婆,或許那是她生命中最能給予她溫暖和安慰的親人,可惜已經故去多年了?;蛟S因我也是外婆帶大的孩子,或許是我那時還像個孩子,我和紅姐的同屋情誼日漸深厚起來。我們下班回來,一起做飯,周末一起洗床單、曬被子。夏天宿舍里酷熱難擋,那時候空調是奢侈品,很多城市居民家庭還沒開始裝空調,更別說這簡樸的工人宿舍,大家都靠一臺電扇苦熬熱得風都要燒起來的白天黑夜。我白天在單位有空調,晚上回到宿舍實在熱得受不了,就想自己在宿舍裝一個空調,這個決定讓整個宿舍區(qū)的人都驚呆了。沒想到的是,錢的事倒還好,我自己存了一點工資,父母也答應贊助一些,問題出在我們那種工業(yè)宿舍樓的墻面無法安裝那種掛壁式空調的外機。全宿舍區(qū)的工人師傅們都過來幫我想辦法,還是沒辦法。有個老師傅出了個新點子,說還有一種簡易的空調,是一種小小的方方正正嵌在窗戶里的窗機一體空調,這種空調有個美名叫“大自然空調”。這種空調便宜,買這種空調我完全可以不用父母贊助了,不足在于功率小,制冷效果一般。我決定要裝這個“大自然空調”試試,紅姐陪我去商場,果然有這種產品,當晚就可以來安裝。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們立馬就買了回來。安裝的時候還是費了很大勁,調整了窗戶的洞口,又在下面墊了我很多的書,終于把這個空調裝上了。大家對房間里能有一片清涼充滿期待,等了很久室內烈焰般的炎熱終于調到微溫,只有靠近窗機的地方有點微涼,效果只能聊勝于無,那到底是江南悶熱的夏夜啊!我們都有一點失望,又覺得總比電扇有用,至少在一點微涼中也能好好入睡了。還是因為年輕,苦夏里一點清涼就能帶來歡愉。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美妙的“大自然空調”暗藏著悲劇的引子,它居然一絲絲地漏水,等我們發(fā)現(xiàn)時,我那些墊在下面的書,那些一路跟著我搬來搬去帶過來的書全都遭了殃,它們陸續(xù)被隱秘的水流浸濕,漸漸發(fā)硬發(fā)霉,慘不忍睹。我為這些相伴多年的書哀嘆,忍不住哭起來。紅姐嚇了一跳,又覺得有一點莫名其妙,但馬上還是安慰我,替我收拾打掃,把那些已然無法挽救的書一本本徒勞地擦拭。我們最終還是一起拆掉了這個“大自然空調”。一起忍受著這夏夜的炎熱難耐,一起一遍遍打水給房間里灑水,一起在睡不著的夜晚天南海北暢聊。
冬天的寒冷倒不是個問題,陽光總能把宿舍那個房間曬得暖透,我在冬天的主要問題是洗澡。好在那個年代像鍛造廠這樣的國營老廠,生活上的配套設施是一應俱全的。廠里的澡堂大,熱氣騰騰,全廠職工都發(fā)放洗澡票。那幾年的冬天我經常跟著紅姐去對面廠區(qū)那個溫暖的大澡堂洗澡,和她一起擠在女工堆里,一邊聽她們嗓門很大地熱火朝天地交談,一邊在充足的熱水下盡情地享受這冬日里的暖流。人世間的煙火氣就這樣浸入我的生命,溫熱的,蒸騰的,人聲鼎沸的,在回憶里不斷彌漫。我沒什么可以為紅姐做的,就只能一次次拉她去參加朋友們的聚會,她一開始總是拘謹,不愿意去,拗不過我死磨硬纏也就去了。那些年,我的那些醫(yī)生、記者、作家、畫家圈的朋友們都知道我有個室友紅姐,我們一起去紅梅公園爬文筆塔,去艤舟亭訪東坡遺跡,去亞細亞看電影,去雙桂坊吃加蟹小籠包。后來,紅姐和我很多朋友也都熟悉并交好,甚至我離開了常州后她們也常來常往,我為此感到格外高興。那個年代朋友們還經常組織舞會,我也總是拖著紅姐去參加,不為別的,我只想她多感受到一點這個世界的快樂。紅姐看著我戀愛,看著我離開這個老廠區(qū)宿舍,去新的家園結婚生子,開啟新的人生。她一直自己一個人住在宿舍里,直到工廠都搬到遙遠的郊外,宿舍也人去樓空,才搬了出去。漸漸地,我們在各自的生活中忙碌,把人生的交疊都留在了那座老樓。
多年后的一天,我在辦公室接到紅姐的電話,她告訴我她終于還是找了一個快五十歲的男人結婚了,他們只是領了證,沒有再辦婚禮之類的儀式。一想到她當年的婚變,我為她現(xiàn)在的踏實安穩(wěn)感到高興,就想著下班去看看她,不管怎樣總要賀一賀她的新婚。她一再推脫,說還是去我家見個面,我最終理解了她的心情,答應晚上到我當時在廣化橋下體育花苑的家小聚。那時我的孩子都快要上小學了,紅姐特地給孩子帶來一小籃鴿子蛋,她男人在一個很好的老國企當技術員,收入不錯,平時愛養(yǎng)鴿子。紅姐對這次的婚姻是滿意的,人總要有個家,有個讓心安放的地方,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再次流露出對生活的感恩,就一個勁兒地祝福她。我當時特別想請他們夫妻吃頓飯,約來約去直到我不久后離開常州竟都未能成行。我始終沒有見過紅姐這個丈夫,這個收入不錯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他和紅姐低調地組成一個家庭,在這塵世結伴前行。后來他們也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她的媽媽第一時間就把她的百日照寄給了已在南京的我——一個對她來說那么遙遠的阿姨,在心里是多么熱切地歡迎她的到來。
那晚送走紅姐以后,我想起她在鍛造廠宿舍的幾個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一個是住在對面樓里的劉工,另一個是住在樓層東邊的軍嫂。那時紅姐對大部分人冷淡,對這兩個朋友倒是親厚,我也跟著與他們親近。劉工是廠里的工程師,我剛認識他時,他還是一個年輕的單身男孩。劉工個子矮小,但長得很清秀,總是一臉陽光般燦爛的微笑,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好感。他是個大學生,在廠里是條件不錯的男青年,聽紅姐和我閑聊,他找對象眼界也高,至少不想找女工。劉工似乎曾經對一個女子動過心思,那女子是鍛造廠的技術員,大專畢業(yè),也是這個宿舍里不多的高學歷,住在我們隔壁。女技術員個子高挑,長相也不錯,劉工的眼光很好。據說,劉工當年是和她一起分配到鍛造廠的,傳聞他對她一見鐘情。但誰也說不清劉工是怎么追求女技術員的,沒有人看見他給她送花,當然那個時候老廠區(qū)里不時興這種熱烈時尚的求愛方式,但也沒有人看見過他們一起軋馬路,一起看電影。即便如此,人們依然深信劉工對女技術員情有獨鐘,總有一天他會抱得美人歸。劉工到底有沒有追求女技術員,我私下問過紅姐,遺憾的是她也不知道,這在宿舍區(qū)似乎成了一個謎。
我住進去的時候,女技術員已然結婚,剛生完孩子不久,還有著初為人母的別樣風韻,像一枚剛成熟的果實,飽滿豐潤。但她臉上很少有笑容,即使抱著孩子在陽臺上曬太陽的時候,也很少露出年輕母親那種特有的喜悅和安詳。她總是怔怔地望著遠處出神,臉上有時還不經意間滑下淚水,面容茫然中透著一絲哀愁。我們兩個房間墻挨著墻,有時夜里能聽到隔壁的年輕夫妻總在絮絮叨叨爭吵,主題不外乎就是一些孩子、老人之類家長里短的事。女技術員的丈夫是廠里一個普通工人,長得英俊。在他們結婚的時候,人們又傳出風聲,說女技術員最終沒有選擇劉工,還是因為劉工個子的原因,她的丈夫高大挺拔,和她走在一起很登對。這么一對登對的人,結婚生娃后卻并沒有幸福,爭吵漸漸成了家常便飯。有一次他們又為什么事吵起來,起先還壓抑著,后來就不管不顧了,聲音變得急促、高亢,還夾雜著摔摔打打的聲響和孩子的哭鬧。樓上樓下都聽到了,但都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整層樓忽然爆發(fā)出女技術員一聲凄厲的呼號:“孩子呢?孩子呢?”人們這才從各種喧鬧中去尋找孩子的哭聲。短暫的寂靜,孩子毫無蹤影,這對夫妻慌了,女技術員急得都要跳樓了,人們紛紛過來拖住她,我看到劉工沖在最前面,一邊連聲安慰她別急別急,一邊拼命抱住她的腰。她的高大的丈夫旋風一樣沖下樓,沖出小小的門洞,沿著龍船浜漆黑的柏油馬路往城北追去。整個宿舍都震動了,正是初夏的傍晚,晚霞瑰麗地鋪滿了西邊整個天空,天就要暗下來了。男工們全都停下手里的活沖到大街上去幫忙尋找,女人們也不做晚飯了,都來陪伴安慰女技術員,女技術員臉上已經沒有一滴淚,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像死人一般癱在地上一動不動。劉工第一時間報了警,隨后和警察一起追到了城北新區(qū)的郊外。果然是人販子趁亂抱走了孩子,這座粗獷的老工業(yè)大樓在夏天里基本是門洞敞開,人員進進出出本就混雜難辨,人們的注意力又完全被那對夫妻的吵架吸引了,誰都沒有注意人販子溜進來。得虧發(fā)現(xiàn)及時,警察把孩子完好無損地追回來了,家家又趕緊回去查看有沒有被順手牽羊損失的財物,好在簡陋的工人宿舍,實在也沒什么可偷。一場驚心動魄的虛驚,就像那個夏夜的雷陣雨一樣突如其來,又飛速離去。一切平靜以后,人們依然和往常一樣過著日子。女技術員夫妻消停了一段時間,爭吵又在一個清晨若隱若現(xiàn)地響起。我一直擔憂這兩人過不下去,但似乎這段婚姻堅不可摧,在吵吵鬧鬧中始終聯(lián)結著,前進著,從沒有偃旗息鼓的跡象。女技術員也一天天粗壯起來,那種年輕的愁容反而有種褪去的跡象,眉宇間開始顯露出一種剛強的意志來,以前很少笑的她,碰到我時竟然也會爽朗一笑。她的孩子已經會走路了,夫妻間爭吵也還會有,但已經很少演變成一種激烈的戰(zhàn)斗了,倒有點像一種家長里短的嘮叨和爭論,在柴米油鹽中散發(fā)出一種毛茸茸的溫順的質感。我離開這個宿舍前,劉工也結婚了,我和紅姐還去參觀了他的新房。劉工臉上依然浮現(xiàn)著那種陽光燦爛般的微笑,那一刻我確信他會幸福。
東邊的軍嫂是紅姐真正的閨蜜。她一直帶著四五歲的兒子等待著軍人丈夫來接她團聚。她是鍛造廠的臨時工,丈夫已經轉業(yè)落戶在南京郊區(qū),但還沒幫妻子在當?shù)卣液霉ぷ鳎瑘F聚一事一直拖著。直到我離開,我也從沒見過她的丈夫來宿舍找過,軍嫂的等待在我的記憶中始終像是在上演《等待戈多》。紅姐有時含蓄地詢問軍嫂會不會有什么變故,軍嫂總是黯然一笑,繼續(xù)長久地等待著。有一次我男友過來,我們和紅姐、劉工四人在宿舍里打牌,打的是當時常州人狂熱盛行的四副牌升級。軍嫂家的小男孩渾身上下赤裸著跑過來,站在門口一聲不響地看著我們熱鬧地酣戰(zhàn)。劉工看到后驚嘆一聲,小男孩隨即就在他母親追過來的怒罵聲中一溜煙地跑了。門口暗淡的光線中騰出一蓬蓬飛揚的塵埃,恍如一條落在暗夜里的小小的銀河,自顧自熱烈地飄蕩著,完全不知人間疾苦。
我在鍛造廠宿舍大約住了四年多。這座沉默灰暗的建筑,在我的記憶里總像是這個城市里的一口老井,我則是一滴無意間落到這里的雨水,通過它一點一滴匯入了常州城。我在這里知道了我們宿舍樓下那個小小的燒餅鋪漆黑的老爐里居然能烤出全常州最好吃的一種燒餅,叫作板油酥。幾毛錢一個,剛出爐的時候散發(fā)著熱氣騰騰天堂一般美妙的香味,工人們下班的時候總是在這局促不起眼的小鋪門口排起長隊。紅姐第一次帶我去吃的時候,入口的瞬間我被一種最古老的溫暖深深打動。老常州有太多的美食可以治愈人世的不完美了,鍛造廠宿舍樓下小鋪的板油酥絕對是我記憶里一抹難以忘懷的舌尖上的慰藉。這家店老板后來就在街對面開起了小飯館,取名“好比家”。食物一如既往地好,真正的價廉物美,我們幾乎天天光顧,和老板熟悉得如同家人。小飯館開業(yè)不久,有一天老板特意和我商量,說店名準備改一改,城中好像另有一家賣零食的鋪子也叫“好比家”,想改個字以示區(qū)別。我們商量一下后決定改為“好比嘉”,老板分外高興,連聲稱贊這樣聽著洋氣,又悄悄遞給我一罐他親自熬制的辣油,奇香奇辣,真正堪稱“一滴入魂”。這樣品質的辣油我后來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小飯館燒餅鋪離開常州后我也只在夢里才能相遇。在我離開常州多年后,有一年回常州,我怯怯地想再去龍船浜看一看這家店還在不在。那是一個平常的冬日傍晚,車子匆匆駛過,從車窗里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那大片的舊廠房和老街道小店鋪統(tǒng)統(tǒng)早已不見蹤影,新小區(qū)新家園新店鋪煥然聳立。我沒有放慢車速,更不敢下車逗留,只飛快地瞥一眼那曾經熟悉的地方,淚眼朦朧中灰白色的雪花在夜色中緩緩落下,落在我記憶里的那座老樓之上,落在那些清晨和夜晚進進出出的人影之上,落在那些曾經熱火朝天地生長、如今已無聲消逝的時光之上。雪落在萬物之上,仿佛把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不經意地籠罩起來,像是終于給了我一個輕柔無聲的告別。
我是在一個春天離開鍛造廠宿舍的。我離開這里,在城市的另一端建立了自己的小家,沒幾年,又舉家遷離了常州城,在新的城市里開啟新的生活。我知道生活永遠不會真正停留,只有記憶會停留在夢境里,永不離去。因此我在夢里回到那座老工業(yè)大樓式的宿舍,留戀著樓道里過往的人影,回味著樓下燒餅撲鼻的噴香?,F(xiàn)實中,有時在異鄉(xiāng)街道里穿行,周遭景物閃過之際也會突然在路邊站住,舊人舊事嘩然而至,我只能忍住熱淚,在雪花落下之前,目送他們轉瞬即逝。
【作者簡介:許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理事。作品見于《青年文學》《西部》《青春》等,出版散文集《流水與塵?!??!?/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