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5年第2期|朱夏楠:歲寒
一
山下的人,是無法想象山上的世界的。
山道上終于出現(xiàn)了薄薄的冰層,一踩,就化作一攤水。靜止的時間開始流動。她知道,那個世界近了。
冰層是愛麗絲掉入的兔子洞,是引著武陵人前往桃花源的山洞,是去往山上她必須突破的結(jié)界。
同行的驢友三三兩兩散到路邊,開始整理裝備。她也跟著停下,找了一塊渾圓凸起的山石,擱腳,給鞋子套上冰爪。這是她第一次用冰爪,拎在手里像一圈項鏈,掛著十來個齒輪狀的爪子,叮當作響。
這個儀式讓她覺得新鮮,仿佛身上平白地長出利齒,仿佛自己跨過一道從文明退到蠻荒的門。但也只是仿佛而已。利齒并沒有種在肌膚里,并沒有和自己血肉相連,并沒有經(jīng)歷過生長與磨礪的疼痛。這是一種永遠帶著裝飾性的隔膜。文明是一種裝飾,而蠻荒則是一種想象。眼前的這座山,山上的這條道,這條道上的她,她腳上的冰爪,毫無疑問,都帶有揮之不去的文明痕跡,特別是現(xiàn)代工業(yè)的氣息。工業(yè)化意味著便捷,能夠輕易地取得與拋棄,輕易地被替代。與之相比,蠻荒有著強大的內(nèi)在穩(wěn)固性,文明是從蠻荒中走來的。
她抬眼望去,相去不遠的山谷,兩根電線斜斜地出沒于叢林。它們被晶瑩剔透的冰雪包裹著,垂下簡短的冰凌。這些冰凌構(gòu)成了完美的等差數(shù)列,在兀自生長、高低錯落、形態(tài)各異的林木上空,形成了某種秩序感。
每個人游離在這種秩序感內(nèi)外。裹挾著水汽的寒風劇烈掃過,萬物霜化,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世界由此而成。她和其他的驢友都為找尋霧凇而來。目標的一致性為他們建立了秩序,而陌生的人讓她覺得自己在秩序之中擁有了最大的自由度。只是最初她并不知道這條路的險峻,哪怕腳下的冰爪已給出了提示。
二
二月,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
山下寒風料峭。上了山就好了。所以她告訴自己把厚厚的圍巾留在車上,只帶了薄薄的魔術(shù)巾。
魔術(shù)巾是這次戶外活動的組織方送的,淡藍色,滌綸材質(zhì),圍脖造型??纱髟陬^上做帽子用,也可交叉著纏在手上吸汗。現(xiàn)在被她套在脖子上,拉起罩住面部,可以抵御寒風。
江南的冬天,絲毫不見蕭條的痕跡。浙江西北的山區(qū),以常綠闊葉林為主。那些該落下的,那些發(fā)黃的、干枯的、皸裂的葉子,在前一年的秋風中,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現(xiàn)在滿坡滿谷的林木,濕漉漉的。數(shù)日的雨水,把山谷里的顏色都沖淡了。山谷被框在一塊巨大的毛玻璃里面。穿過這塊毛玻璃后,會是什么呢?她有些期待。
一聲驚呼忽然從前方傳來,隊伍緩慢了下來。人群向彎道的一棵樹移動、聚攏,走近才發(fā)現(xiàn)樹上開滿紅色的鮮花。只是整個樹身全然被凍住了,包括花朵與花萼。僅有的一點綠,是花萼?;ǖ募t,花萼的綠,花枝的褐,淺淺地映在寒冰里。樹不高,細長的花枝上垂下的一列列冰凌,讓樹身精致得如同一頂鳳冠。
這是什么花?她可以確信,不是梅花,不是桃花,不是杏花??赡苁菣鸦ǎ看_實很像櫻花,特別是那尚未來得及綻放的花蕾更像。
櫻花現(xiàn)在開,會不會早了些,太過反常?隨即她又否定了自己。這早與晚,多是人的自說自話罷了?!疤斓刂腥f物,人倫中萬情,世界中萬事。以俗眼觀,紛紛各異;以道眼觀,種種是常?!庇讜r讀不懂的《菜根譚》,現(xiàn)在好像有些懂了。從前她總覺得這不過是故弄玄虛,故作高深。常之外的反常,何嘗不是常?這樣的反常,她也并非第一次見識。那年十月底,她前往衢州。清晨在公園散步,綠地上的一棵樹,引起了她的注意,準確地說是枝頭開出的小小的花。
紫葉李。她有些恍惚,以為自己記錯了。點開手機查詢,紫葉李的花期主要在四月,也有說二三月的,未見十月開花的記載。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盡管是零星數(shù)朵,花形羸弱,瑟瑟于清早的冷風中,但誰也不能否認,紫葉李,十月底開在了浙西之地。同一天,她路過衢江,江邊垂柳半枯,有一棵樹上秋蟬在兇猛地嘶叫?,F(xiàn)在她又見到了那樣的反常,二月櫻花開在冰天雪地里。冰雪覆身,可是它還活著,且枝條舒展磊落,瀟瀟灑灑,開的花,未開的花,長出的冰刺,各歸其位。一個人或是任何一只動物,怕是都不能在這里活過一夜,但它可以。它是山谷的一部分,冰雪之下,那些尚未成為冰雪的地氣與溫暖,永恒地支撐著它。
小時候,背過張九齡的《感遇·其二》,詩中有“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之句。歲寒心是士人的自我投射,是風霜刀劍嚴相逼中的自我勉勵。對于櫻花與丹橘而言,地氣與溫暖才是切實存在的。
她如同其他人那般,也駐足一旁,被這柔弱而堅韌的美而震撼著。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子忽地從眼前閃過。她轉(zhuǎn)過頭,只瞧見了他瘦小的身影。如此天氣,戴鴨舌帽?且看他衣衫頗為單薄,灰色的卡其布上衣,黑色的直筒褲,都與這雪地格格不入。莫非他亦有一顆歲寒心?更格格不入的是他對這花樹的態(tài)度。他一定也看見這花樹了,這么多人圍在這里很難不注意到。他遠遠地看見且走近,然而并沒有在花樹下停留,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很干脆,只是經(jīng)過。
三
再見到那個男子,是在杏梅塢水庫邊。
她已經(jīng)體會到了冰爪的重要性。隨著山道的深入,不知從哪一步起,腳下的冰面踩下去,依舊是冰面,只是表層裂了細微的口子。踩的人多了,那些裂痕被踩實,成為更厚重的巖石般的冰面。如果說冰是附著于山體上的可移除之物,那么巖石就是更加難以入侵的存在。
因為這樣的艱難,杏梅塢的湖水就顯得更加圣潔。它確實是圣潔的。
在抵達前,須經(jīng)過漫長的跋涉。途中經(jīng)過了一片茶園。地形從陡峭轉(zhuǎn)為平緩,同行的人群已遠遠地拉開了距離,各自散落。茶園只有她一人。
這里的茶樹都是灌木叢,低矮,樹冠被修剪成拱形,像大朵的西藍花。在這疏朗開闊的空間中,她覺得自己忽然變高了,俯視著這些冷冽的青翠,它們在冰雪下不動聲色地抽著新芽。趕在陽光穿透云層之前,這里一定會長出好茶。
一陣雨忽地撲了下來,珠子似的滾落在身上,粒粒分明。無處可躲。她狼狽地掏出傘,打開。這是一把墨綠色的小傘,轉(zhuǎn)瞬間自己也成了一棵茶樹,不高大也不低矮。大珠小珠落玉盤,冰冷的雨水落在傘上,又被彈開。
“霄崖育靈藹,神蔬含潤長?!睗駶櫇櫟乃庵?,照映出了支遁的詩句。寫的應(yīng)該就是茶樹吧?這個輾轉(zhuǎn)于亂世的僧人,踽踽獨行于山道上,一定也淋過一場突如其來的雨,見過雨中舒展筋骨的茶樹。茶園之后,也許是供他暫時歇腳的寺廟,也許是另一場狂風暴雨。
那么,她會見到什么呢?很快,她就知道了,是杏梅塢水庫。在水庫之前,它的身份是自然形成的湖泊。如果有名字,應(yīng)是杏梅湖。但所有的路標上寫的都是“杏梅塢水庫”。它是何時被功能化的?
切實見到之前,她要先登上十來米的水泥臺階。茶園的雨水沒有落在這里。這里所有的臺階都覆蓋著冰層,每一級臺階上的冰層都被踩成小小的斜坡。她慶幸自己帶了登山杖,杖尖是鎢鋼材質(zhì)的,對付這些冰層并不費力。
登上之后,碧綠的湖水讓她心情舒暢。冰天雪地,整個天地,連帶著空氣,都帶著毛玻璃般的粗糙與朦朧。唯有眼前的湖水,光潔明亮,坦坦蕩蕩,不知從何處來。湖水是溫暖的,因這岸上的冰面要薄得多,更多地化作了水,幾乎要覆蓋鞋面。圍繞著湖水的植被,都成了鑲嵌在鏡面邊緣的暗紋。
杏梅塢,沒有杏花,沒有梅花,什么花都沒有。也可能它們開著,但是被白雪鎖住了顏色,難以被察覺。
湖的對面,依稀可見是一個管理中心之類的建筑物,有一個很大的平臺,聚集著不少人。那是上山的方向。
她跟著稀疏的人群準備從湖的左側(cè)繞過去,但這里的路并不分明。積雪抹去了路的界限,更重要的是,太多高大的植物被積雪壓倒在路上。最多的是竹子,齊齊彎成了拱橋。竹枝連著竹葉,結(jié)著冰晶,垂下來,形成了好看的簾子。穿梭在不同的拱橋和簾子下,總是走錯。一不小心就到了湖面,看到竹身的一半淹沒在湖水里,仿佛是從那里生長出來的。
終于來到對岸,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男子。
將近正午,徒步半日的人們掏出干糧,開始享用。她也是。她帶了兩瓶水、幾袋小包裝的干果、幾塊巧克力,還有一份三明治。三明治是主食,其他的用以在路上補充能量。沒吃的驢友則忙著拍照,這是一個絕佳的拍攝點。
可他沒有。他只是站在湖邊,似乎站了很久。起初她以為他已吃過飯,可他根本沒有背包。不但沒有包,也沒有登山杖,手上只有一瓶水。他腳上的鞋子也只是普通的平底鞋。
他是怎么走到這里的呢?真是個怪人。
四
“從這里再往前,路就不好走了。膝蓋不好的、體力不支的,建議在這里多待會兒就原路返回。再往前是環(huán)線,折返也挺不容易的。”
高聲說話的是領(lǐng)隊之一。領(lǐng)隊說著便往前走。她三兩口將剩下的三明治咽下,急忙跟上。那個怪人也閃身到了眼前。湖邊很空曠,領(lǐng)隊的聲音散落四下,只招來了他們兩個人。
三個人都默契地一言不發(fā),徑直往前走。
起初是有路的,盡管被埋在雪下,但痕跡猶在。沒過多久路就被倒下的山木阻隔,他們不得不繞行。繞行又生出新的阻隔,有時是一條水溝,有時是峭壁。峭壁上附著了冰層,更是天險。領(lǐng)隊原本按照“六只腳”(一個戶外地圖導(dǎo)航工具)行進,但很快就放棄了。
“我只記得大概方向了,就直接往前爬吧。”他有些無奈地說,“前面可能更難走?!?/p>
“沒關(guān)系,走到哪算哪?!惫秩说谝淮伍_了口,“總歸會走到的。”她也點頭附和著。
他們現(xiàn)在置身于一個斜坡上,三個人幾乎是在冰面上蠕動了。怪人也意識到徒手的危險性,撿了一根木棍做登山杖。很快木棍的下端就被戳成了花。
領(lǐng)隊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同樣困惑她的問題:“大哥,來爬這山,你是真沒帶什么裝備???我看你衣服也挺薄的,不冷嗎?”
“不冷。”怪人并不見怪,大概已經(jīng)被問過很多次類似的問題了,他說“我前段時間剛從終南山上下來,那里比這里冷,我也就穿這些?!惫秩瞬⒉幌袼詾榈哪前愀呃洌谷恢鲃诱f起這些。
“終南山?你也在那里隱居嗎?”她沒有去過這座山,所有的印象都來自典故與詩詞。聽說現(xiàn)在有不少白領(lǐng)離開都市,前往那里度日。眼下這個人,也是其中一員嗎?
“有很多人隱居,但我不是。我只是在那里學(xué)了幾年,師父讓我下山?!钡珜W(xué)的是什么,他只是笑笑,“天機不可泄露?!?/p>
“那怎么就下山了呢?”
“師父要閉關(guān),閉關(guān)前讓我出來歷練。有能做的事就做一些?!钡唧w做什么事,他又不再說了。他話題一轉(zhuǎn)問:“你們相信中醫(yī)嗎?”
她點點頭:“好些年前讀過一點《黃帝內(nèi)經(jīng)》,但是讀不懂,太晦澀了。我還一直覺得自己文言文不錯呢?,F(xiàn)在我從網(wǎng)上找到中醫(yī)藥大學(xué)的課程,有教授一句一句講讀,才稍微能聽進去一些?!?/p>
聽她提及這部書,他來了興致,說道:“這本書,表面上說的是中醫(yī),其實是養(yǎng)生。養(yǎng)生,也是功夫?!砗蟛恢煸谒?,滿船清夢壓星河’這句詩你知道吧?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能讀懂?但你懂的可能是第一層。你去查查那個作者,唐溫如,明顯是個隱修者。他是借詩說事,說的是自己修道的功夫。但一般人讀不懂,這個和文言文沒關(guān)系,只是因為你沒有密碼本?!?/p>
這人大概真的是剛從某座山上下來的,如此不容置喙的口吻與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是容易讓人不適的,尤其是對還不算熟識的陌生人而言。但這種不適,很快就被吹散了。因為她能感受到他的赤誠。這是個極為單純的人,他是真的想要告訴他們一些什么。
“所有的修道者,都是有師承的。很多話不能為外人知道,所以要設(shè)密碼。要聽懂就得有密碼本?;蛘吣憧梢赃@么理解,他們講的都是江湖黑話。不是同道中人領(lǐng)會不了。”
她聽得云山霧罩的,仿佛有些懂了,又仿佛沒有懂,只好努力讓自己從迷霧中掙脫出來,把話題扯回:“那中醫(yī)又怎么了呢?”
“我一直在想,中醫(yī)為什么現(xiàn)在受到的質(zhì)疑那么多,是不是真的有問題。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中醫(yī)的理論是對的,但問題是,現(xiàn)在和以前的藥材不一樣了,同樣名稱的藥,藥性也不同了?!?/p>
“現(xiàn)在很多中藥材都是規(guī)模化栽培的?!?/p>
“對,以前的中藥材,是有地氣的,或者說有天地之靈氣??涩F(xiàn)在時代變了?!彼⑽@息著,“很多東西,是栽培不了的?!?/p>
這個她信??茖W(xué)儀器可以精準地分析出每個顆粒的成分,但顆粒之間存在的那些東西或許是更重要的。這個存在可稱為“氣”。人得有人氣,文得有文氣,藥得有藥氣。
她忽然想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這是不是也是你說的功夫?”這是孟子的話,他贊許地點點頭:“當然。只是這太難了?!彼蟾琶靼坠秩讼律降囊鈭D了。
讓一株覆雪的櫻花在冬日鮮活地盛開,需要比櫻花腳下的土地廣闊得多的山谷。
五
嘩——
紛雜的斷裂聲從高處傳來。是柏樹。柏樹常綠,葉如針狀。但冰雪讓針葉變成了闊葉,不只是闊葉,簡直是一個個透明的沉甸甸的小燈籠?,F(xiàn)在不堪重負,連枝帶葉地砸了下來。有的在山坡上滾了好遠才停住。一路上他們所見的不少冰柱狀的殘枝就是這么來的。
“我們得避著點。”領(lǐng)隊有些怕。他倒不是擔心自己,而是覺得對這兩個跟著他行動的隊員有保護的責任。他像一只小鹿,警覺地四處觀察,靈活地找尋著安全的路徑。但哪里有絕對安全的路呢?他剛從一棵小喬木底下俯身而過,珊瑚狀的瓊枝就猝不及防地砸在了緊跟著他的怪人身上。還好樹枝并不高,人又已走過了大半,只是肩上蹭到一些。
三人嚇了一跳,看看地上的斷枝,又看看那棵樹。這棵不知名的樹毫無動靜,似乎很無辜。斷枝死了,樹還活著。對斷枝而言,是不是只要樹活著它也就活著?生生死死,復(fù)死復(fù)生,復(fù)生復(fù)死。
“這里的地氣是不是很好?”她半開玩笑地對怪人說,“也是個不錯的歸宿吧?”
“還可以?!惫秩藫哿藫勖弊由险吹降乃楸J真地說,“歸宿嘛,也只是暫時歇一歇,還是得繼續(xù)走的?!?/p>
這次她是真的愣住了,連年輕的領(lǐng)隊都停下了腳步。
“這有什么奇怪的?所有的圣人,講的都不只是當下這個世界的事?!?/p>
“孔子說,不語怪力亂神。你這不是怪力亂神吧?”她試探道。
他笑笑。她又追問:“未知生,焉知死?關(guān)心的不就是生前的事嗎?”
怪人終于開了口,慢慢地復(fù)述了一遍,又反問道:“未知生,焉知死?說的真的只是生前的事嗎?圣人真的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嗎?”
她如遭當頭棒喝,整顆心為之一顫。死不在生的對立面,而是在生的底下更深處。遠處仿佛應(yīng)和似的,傳來一陣悶悶的轟鳴聲。不知哪棵樹被冰雪壓斷了。
“存而不論,并非不信,也并非不知。”他又做了簡短的補充。
領(lǐng)隊回過頭,滿眼佩服:“大哥,你還真是個神人啊?!?/p>
怪人依舊認真地回答:“我還不是,我還在修行呢?!闭f著他把剛戴上的帽子又摘了下來,指了指額頭上兩條淡青色的紋路,“看到了沒?哪一天它們連在一起,我才是修成了?!?/p>
她這才看清楚他的長相。年紀不算小,沒有頭發(fā),面目光潔,有一團嬰兒般的稚氣。很干凈。是長年待在終南山上的緣故吧?
她對他的話又信了幾分。她想起了一個未曾謀面的人,是一個朋友的父親。朋友比她年長好多歲,其父已過古稀之年。
朋友出生在固原,世代行醫(yī)。他的父親自小就得跟著爺爺上山辨認草藥,更重要的是待在那里,呼吸那里的空氣。他說他父親的針灸和別人不同,不同之處在于下針的時候有一股真氣灌注。又說可惜沒有傳下來。因他按部就班地上了學(xué),早早地就離開了山。而他父親并沒著意要培養(yǎng)他成醫(yī)。父親將所有的醫(yī)書封了箱,留給后代中的有緣者。
“巫醫(yī)最早是不分家的,很多地方現(xiàn)在還是如此?!迸笥严裨谥v述一件遙遠的事。他離開固原已有數(shù)十載了。
她聊起此事,說自己原本想問朋友借那些書來看看,但朋友說他們幾兄弟已約定,父親的這些書籍不再外借,即便后人中有學(xué)醫(yī)的屆時也只能贈予復(fù)印件。
怪人安靜地聽著,忽然道:“可惜我已經(jīng)收了兩個徒弟了,不能再收徒了?!?/p>
收徒?她方才說了什么嗎?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好答以“哦哦”,繼而悶頭趕路。
他應(yīng)該是習(xí)慣了以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越過了言辭形式上的銜接的那一部分。
六
快到坡頂?shù)臅r候,人多了起來。驢友們沿著各自的道路抵達了此處,陸續(xù)休整。
沒有雪,只有冰,很光潔。微風吹來,她才意識到,上山途中幾乎沒有風。一切都像靜止了一樣,只有他們在流動。
隨著海拔的升高、冰層的增厚,她的冰爪如同被卸去了利齒,手上的登山杖也無法再戳破腳下的冰面了。至于怪人手中那底部開花的木棍,更是形同虛設(shè),只起到安慰的作用。
至于坡頂,幾乎成了溜冰場。一個驢友原本找了塊石頭坐著,整理鞋子,冰爪斷了,他試圖把魔術(shù)巾套在鞋子上做固定。他微微俯身,就倏地滑到了地上。他干脆就坐在那里,繼續(xù)手上的動作。旁邊一個高大的男生安靜地站著,看著風景,不知是不是重心稍稍移動了一下,整個人忽然騰空而起,而后摔到了地上。幸而坡不算陡,地上也沒有石子兒,但還是疼得齜牙咧嘴。其余眾人,目瞪口呆。
領(lǐng)隊頓了頓,說從這里往下是回去的環(huán)線,往上沿著山脊是往最高峰杏梅尖的方向。到了杏梅尖,還是要折返回到這里。他再次強調(diào)說上面的難度更大,得更加小心。
怪人靜靜地聽著,而后簡短地說他不去了。
領(lǐng)隊轉(zhuǎn)而看向她,她看向最高峰的方向。有人三三兩兩地下來,幾乎都是蹲坐在已成滑梯的臺階上小心翼翼地滑下來的。她想,他們可以到,她自然也可以。
怪人看懂了她的心思,鼓勵道:“你們?nèi)グ?,我在這里等你們。那里風景肯定很好。那里不會冷的?!?/p>
“沒多遠了,不可惜嗎?”領(lǐng)隊問。
他搖搖頭,溫和地說:“不會的。我很少爬山,能到這里,就很好了?!?/p>
“那我陪你在這里說說話吧。我也不去了,反正去過了?!鳖I(lǐng)隊突然改了主意,又讓她放心,“上下只有一條路,不會迷路的?!?/p>
她告別二人而去,回到一人的旅程中。
這里沒有高大的喬木,只有瘦弱的灌木叢從山脊兩側(cè)探出枝條,但她根本不敢觸碰,一碰就怕折了。地上更多的應(yīng)該是蓬草,一叢叢地散著。沒有綠色,如果有的話,都封在了厚厚的冰柱里。一個可遠觀不可褻玩的世界。
過了幾個低緩起伏的山脊,終于來到了一段臺階之下。臺階順著山脊的方向高高拱起,看不見盡頭,視線被半道上的灌木所阻隔。臺階兩側(cè)光潔無余物,但那里偏偏生長著兩簇高大的灌木,俯身向中間,交叉成一個雪洞。散射的枝條與冰柱,讓這雪洞仿若是漫天的瓊花堆砌而成的。
真如怪人所說,這里反而不冷了,她甚至能觸摸到溫暖的地氣。瓊花玉枝都是這地氣的化現(xiàn)。真奇怪,明明是最冷的二月,她所置身的高山之上應(yīng)該冷得更加徹底,可冰雪卻帶給她溫暖。那個怪人早早地先于他們所有人就觸摸到這種溫暖,所以才衣著如此單薄嗎?她想下山去問他,但現(xiàn)在還不行,她還沒穿過那個雪洞,還沒登上那個最高峰。
雪洞后面,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會是桃花源嗎?不,不會的。她已經(jīng)知道,那是別人的桃花源,不是她的。她無法進入別人的桃花源。但是沒有關(guān)系,只要那個世界存在,她就能擁有。
山下的人,是無法想象山上的世界的,除非親自抵達過。
現(xiàn)在她就要成為那個人了。
【朱夏楠,女,畢業(yè)于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作家》《詩刊》《美文》《北京文學(xué)》等刊物,出版有歷史散文集《春秋:裂隙中的面孔》?!?/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