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4期｜王小忠：阿姐卓毛
八月初的某天傍晚，我剛吃完飯，旺秀道智就來了，坐在床邊，不說話，只是嘆氣。
我說：“怎么啦？是不是因?yàn)椴还蔚篃煟次覛g蹦亂跳心里不舒服了？”
“你安了防刮倒煙的三通頭?！蓖愕乐钦f，“就算刮風(fēng)，煙也不會鉆進(jìn)房間來?！?/p>
“那你愁眉苦臉的?！蔽艺f，“遇到啥不開心的事情了？”
旺秀道智說：“丫頭要種蕨麻?！?/p>
我說：“蕨麻還需要種嗎？漫山遍野都是?！?/p>
“村里前幾日開會了?！蓖愕乐钦f，“從明年開始，誰家都不準(zhǔn)挖蕨麻了?！苯又终f，“蕨麻雖然不起眼，擺在大路上換成人參果的名字，一會兒就賣光了，而且還能賣到高價錢?！?/p>
我說：“是呀，說蕨麻知道的人或許不多，可是一說人參果，人人都知道?！?/p>
旺秀道智說：“怎么說呢，在牧區(qū)大家都叫蕨麻，很少叫人參果。”
我說：“你不是也叫人參果嗎？”又說，“蕨麻可入藥，有健胃補(bǔ)脾、生津止渴、益氣補(bǔ)血的功能，但各類中藥書籍上并沒有蕨麻又叫人參果的說法?！?/p>
旺秀道智說：“你專門查過嗎？”
我說：“查過。”
旺秀道智說：“蕨麻就是蕨麻，怎么會成人參果呢？老人們說，過去牧區(qū)最稀罕的就是糖，蕨麻的果實(shí)吃起來很甜，還能吃飽，所以牧區(qū)的人喜歡吃，但從來沒聽說過蕨麻還叫人參果。”
我說：“不過把蕨麻換成人參果，的確能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p>
旺秀道智說：“或許為了賣個好價錢，才叫人參果這個好聽的名字吧?！庇终f，“那是商人們的做法，我們可想不出那樣好聽的名字來。”
我說：“是呀，一提人參果，大家就會想到《西游記》?！?/p>
旺秀道智說：“《西游記》里的人參果和這個不一樣?！?/p>
我說：“盡管不是同一個物種，然而能一下聯(lián)想到《西游記》里的人參果，卻也十分高明?！庇终f，“《西游記》里有兩種神奇的果子，吃了都會延年益壽，長生不老。一種是蟠桃，另一種就是人參果。蟠桃屬天界之物，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園里種著。而人參果在鎮(zhèn)元子后院種著，屬于地界之物。”
旺秀道智說：“蕨麻和鎮(zhèn)元子的人參果攀不上親戚，沒啥神奇的。車巴溝里到處都有蕨麻，只是不讓挖而已?！庇终f，“蕨麻價錢好，變成人參果后賣得更快?！?/p>
我說：“好東西一旦被禁，身價自然會翻倍?！?/p>
旺秀道智說：“所以丫頭嚷著要在園子里種蕨麻。”又說，“蕨麻開完花后，好像沒有種子。果實(shí)種到地里，也沒有發(fā)芽。”旺秀道智說到這里，顯得很無奈。
“你去找阿姐卓毛吧?！蔽艺f，“她啥都知道。”
旺秀道智笑了笑，說：“這件事情上她是不會松口的。”
“阿姐卓毛是生意人。”我笑著說，“給點(diǎn)麻煩錢，說不定會給你指條明路呢。”
旺秀道智也笑了笑，說：“可能性不大，再說種蕨麻的事情她也是外行。換成其他問題，她或許真能解決?！庇终f，“你不知道，阿姐卓毛除了開鋪?zhàn)?，還直播呢，她可是車巴溝里的網(wǎng)紅。”
我說：“卓毛直播帶貨嗎？”
旺秀道智說：“沒見過帶貨，但她賣溝里的山貨?！?/p>
“這不就對了嘛?！蔽艺f，“你拉不下臉皮，我給你去打探。”
旺秀道智聽后非常高興，連聲說：“如果真能搞到蕨麻的種子，或者是栽種的方法，我管你吃個夠。”
“那也不需要?！蔽艺f，“困苦的年月里，人們拿蕨麻續(xù)命，現(xiàn)在只當(dāng)香棗兒吃，吃飽的話一定會出人命的。”
旺秀道智立刻說：“困苦年月里人們的命就不是命了？”
我說：“你還想不想得到蕨麻種子？”面對旺秀道智的難題，我往往會這樣去威脅他。旺秀道智不說話，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祈求。
我說：“現(xiàn)在就去，你等我消息?！鞭D(zhuǎn)身出門時，我又特意看了看放在爐子旁邊的空箱子。
旺秀道智似乎心領(lǐng)神會，他拎起空箱子和我一起下樓,并且說：“點(diǎn)火的柴我給你鋸好，裝滿，拿到房間里。”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你也有求我的時候。
高原的陽光滑過了中天，飯點(diǎn)早就過去了，飯館里人煙稀少，一碗面片不用等候太久。吃完后，我又在貢巴商貿(mào)城里轉(zhuǎn)了一圈。和前些日子不大一樣了，大多店鋪都關(guān)著門?；位斡朴?，頂著夏日烈陽，我去了一家酸奶店。主人是位年輕的婦女，她好像不在乎顧客的到來，一副懶洋洋的姿勢。我問了幾句話，她也是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看來討一碗酸奶的想法是不能實(shí)現(xiàn)了。
她的店鋪不大，事實(shí)上，貢巴商貿(mào)城里的所有店鋪大致如此，因?yàn)槭腔顒影宸颗R時搭建的，所以空間和格局幾乎統(tǒng)一。酸奶店占了兩間，一間掛著簾子，不知道里面存放著啥好東西。另一間里安放了兩個冰柜，一個冷藏柜。地上放著奶桶和幾個大鐵盆。除此之外，還有燒奶子的電鍋和兩個紙箱，供人進(jìn)出的只有一步寬的小道。冰柜和冷藏柜靠在墻上，冰柜里凍著奶子，冷藏柜里全是當(dāng)日打出來的新鮮酥油。除了酥油，還有酸奶，酸奶不是市面上的那種，而是地方群眾所言的達(dá)拉水，簡單地說，就是奶子提取酥油后剩下的奶水，喝起來酸。將達(dá)拉水倒進(jìn)鍋里熬煮，熬干水分，然后倒入一個干凈的白布袋，慢慢瀝干澄凈，剩在布袋之中的就是曲拉了。曲拉還可以制作成奶酪，奶酪是食物補(bǔ)鈣的最佳選擇，還能提升人體抵抗疾病的能力，有一定的保健作用。我前來討要的真是達(dá)拉水，它喝起來酸，但解渴，也能在瞬間補(bǔ)充體力。
見我站著，既不買酥油也不買酸奶，她就有點(diǎn)不耐煩了。出于好奇，我揭開紙箱看了一下。她立馬露出不高興的臉色，說：“你是買東西來的還是搞檢查來的？”
我隨口說：“不但買東西，同時也搞檢查。”
她有所警惕，小心地說：“我的東西不會有問題。”又說，“天天檢查，也沒檢查出啥名堂，我看你就是來搗亂的，你隨便檢查吧?！闭f完后，她將頭伸向門外，表現(xiàn)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來。
紙箱里全是空礦泉水瓶。我說：“這些都是別人喝完后你收集起來的？”
她轉(zhuǎn)過身，虎視眈眈地對著我說：“都是我自己買的，整箱整箱地買。”
我笑著說：“水倒哪兒了？”
“倒肚子里了。做人要本分，要講信用，我不會從垃圾箱里去撿瓶子。”她很不耐煩地說，“你買不買？不買我關(guān)門了。”
“這么早關(guān)門？”我說，“酥油怎么賣？我拍幾張照片可以吧？”
“不關(guān)門不行?！彼恼Z氣有所緩和，說，“每年農(nóng)歷六月寺院里阿克（藏語，和尚的意思）們都要閉關(guān)，下午女的都要回家，不能住在附近?！?/p>
聽她這么一說，我就知道貢巴商貿(mào)城人煙稀少的原因了。我又問她：“達(dá)拉水怎么賣呢？”
“便宜得很?！彼f，“不論瓶子大小，都是十二塊?！?/p>
我知道買達(dá)拉水的人一次最多也就買四五斤，一旦喝不完，隔夜之后就會變得非常酸?！敖o我灌一瓶吧?！蔽艺f，“我現(xiàn)在就喝?！庇终f，“酥油也切一斤吧。”
她終于露出了笑容，說：“現(xiàn)在喝就不需要灌?！闭f著便進(jìn)了掛有門簾的小屋。我在其后，忍不住向里瞟了一眼，但見里面有一張鋼絲床，旁邊放著一個帶有隔層的木柜，木柜最上層擺著一摞小龍碗。她取下一個小龍碗，轉(zhuǎn)身時恰好和我撞了個滿懷。驚疑的瞬間，她又發(fā)出咯咯的笑聲，說：“你們山外邊來的人都壞得很?！?/p>
我也笑著對她說：“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p>
她說：“撞都撞了，還有啥不好意思呢?！?/p>
我徹底無言了，她倒是開心了起來，沒有了起初的冷漠，話也多了。她說：“我的酥油是最好的，純手工打制的，價格合理。”又說，“你拍照片可以，但不要發(fā)朋友圈，人人都知道我的酥油好，沒必要宣傳了?！?/p>
“不發(fā)不發(fā)?！蔽倚χf，“一天能賣多少？”
她說：“達(dá)拉水不到下午就賣完了，酥油都是人家定好的，多余的沒有，要的話要提前定?！?/p>
“你要說成酸奶，而不是達(dá)拉水?！蔽艺f，“奶總比水好吧？”
她遲疑了一下，然后笑著說：“說啥不要緊，東西就是那個東西，怎么說也不會變呀?！?/p>
我又說：“我沒有提前定酥油，能零買點(diǎn)嗎？”
她說：“有小的坨子，三斤半?！?/p>
我說：“我想買一斤嘗嘗，好了再來拿?！?/p>
她說：“一斤吃兩天就完了。”又說，“最小的也就三斤半的坨子，這還是訂出去的，只是沒來取?！?/p>
“就一斤，你切吧，剩余的我明天來拿，你給他重新打三斤半?！蔽乙残χf。
“那好吧?！闭f完后，她又去了掛有門簾的那間，并且說，“別跟著，沒啥好看的?！辈灰粫?，她拿著一把閃著光芒的新切刀出來了，但她沒有直接切酥油。
我說：“不是要用細(xì)鐵絲勒開嗎？怎么用切刀？”
她說：“這個坨子小，不用鐵絲?！?/p>
我說：“切刀沾油呀?！?/p>
她沒說話，又端來一盆熱水，將切刀放到熱水中，不到一分鐘又拿了出來。切刀突然神了，切酥油像切豆腐一樣。我張大嘴巴，同時也為前幾日切一坨酥油而沾滿了刀刃羞愧不已。
從她的鋪?zhàn)永锍鰜頃r發(fā)現(xiàn)天色漸漸轉(zhuǎn)陰了，而且悶熱，看來又要下雨了。原本是來找阿姐卓毛的，未曾想浪費(fèi)了這么多時間。不過，那碗達(dá)拉水她沒要錢，說是賣酥油的贈送。聽著也感覺像那么一回事兒，我心里高興著，仿佛占了個巨大的便宜。
阿姐卓毛也似乎要關(guān)門了，她張望著天空，神情有些慌張，見我來了，又露出了笑容，說：“你又來了？”
“阿姐卓毛，我又來了。”我說，“你今天沒有直播嗎？”
“你怎么知道我直播？”卓毛說，“你也直播嗎？白天哪有時間直播呀?！?/p>
“你是大網(wǎng)紅，誰還不知道？”我說。
“天氣不好了，家里曬了一堆蘑菇和蕨麻，要回去了?！弊棵f，“最近特別忙，顧不上，都掉了許多粉?！庇终f，“晚上播吧?！?/p>
我說：“你播的時候告訴我，我?guī)湍銤q粉?！?/p>
卓毛笑著說：“你一進(jìn)來，估計掉的粉比漲的粉還多呢！”
我說：“我有那么難看嗎？”又說，“至少可以漲一個粉?！?/p>
卓毛笑著說：“不難看，帥著呢?！庇终f，“那晚上我和你打PK，你輸了就講故事，故事要好聽，講到精彩處我就賣蘑菇和蕨麻?！?/p>
我說：“那你輸了呢？”
卓毛說：“我怎么會輸呢？”又說，“你有多少粉？”
我說：“就我一個?！?/p>
卓毛呵呵笑著，說：“那我不會輸?！?/p>
我說：“萬一輸了呢？”
卓毛說：“那我就唱歌。”又說，“你有啥把握贏我？”
我說：“我能講故事呀?！庇终f，“直播間里聽故事的人說不上都會粉我。”
卓毛說：“僅僅靠講故事不行，要有幾個榜一大哥的穿云箭才可以。”又說，“榜一大哥是不會看上你的，穿云箭都是留給最漂亮的妹妹的?！?/p>
我笑著說：“你的榜一大哥每晚穿你幾次箭？”
卓毛說：“你這話說得一點(diǎn)都不好聽，人家要看上你，看不上誰愿意呀，一支箭要二百多呢?！?/p>
“倒也是?！蔽艺f，“阿姐卓毛這么漂亮，誰還看不上呢？”
卓毛又笑了起來，說：“你真沒事嗎？我要關(guān)門了，家里還有一堆活兒?！?/p>
我想了想，說：“溝里不是不讓挖蕨麻了嗎？”
卓毛說：“我的蕨麻是春天挖的?！庇终f，“不讓挖也是對的?！?/p>
我見時機(jī)成熟了，又說：“不讓挖那以后就吃不到蕨麻了?！?/p>
卓毛說：“那不一定?！?/p>
我說：“還有啥辦法？”
卓毛說：“自己種呀。”
我說：“從哪兒找種子呢？”
卓毛不說了，她看了我一下，眼珠轉(zhuǎn)了兩圈，又笑著說：“你問這些干嗎？你不會也種蕨麻吧？”
我說：“你看我像種蕨麻的人嗎？”
卓毛有點(diǎn)不高興了，她說：“種蕨麻的人就低人一等？還是不種蕨麻的人頭上長了兩只角？”又笑著說，“你還真不像?！?/p>
我說：“蕨麻有種子嗎？”
卓毛說：“哪個東西還沒種子呢，只是蕨麻花開敗后種子就隨風(fēng)跑了，再說就算能收集到，種到土里啥時候能長大呀?！?/p>
我說：“那你怎么種蕨麻呀。”
卓毛說：“我有我的辦法?！?/p>
“你說說唄?！蔽艺f，“我不是種蕨麻的人，只是特別好奇?！?/p>
卓毛說：“要講信用哦，我說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p>
我連連點(diǎn)頭，說：“我保證不給別人說?！?/p>
卓毛見我如此認(rèn)真，輕咳了一聲，然后壓低聲音說：“其實(shí)，種蕨麻的關(guān)鍵在于選取成熟的根。你知道嗎，蕨麻的根上藏有很小的芽眼，帶芽眼的根埋進(jìn)土里才能長出來。每年秋天，我會挑選那些長得最健壯的蕨麻，小心地挖出來，只取一部分根，保留上面的芽眼，然后移栽到園子里?！彼^續(xù)說，“不能去草地和山坡上挖，村里人看見就不得了了，要去河邊。我陸陸續(xù)續(xù)種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很大的一片地了?！?/p>
我有點(diǎn)不理解，問她：“河邊哪有蕨麻？”
卓毛很神秘地說：“要自己尋找，河水淺的地方，有草灘的地方，蕨麻大多會被河水沖出來，不用拿鑺頭挖，輕輕一拔就出來了，順便帶點(diǎn)沙土，種到園子里要定期澆水，但也不能澆過多，種上后，輕輕蓋上一層羊糞，十幾天就能緩過秧。”
卓毛說得神秘，我聽得入迷，仿佛看到了那些小小的根在土壤中悄悄發(fā)芽的情景。
“那需要多久才能長大？”我迫不及待地問。
卓毛微微一笑，說：“正常情況下第二年就能吃到自己種的蕨麻。不過，產(chǎn)量不高，而且大多是扁長的，特別圓實(shí)的少，要多養(yǎng)兩年，不能過度關(guān)心，太關(guān)心了就只會長身子?！?/p>
原來種蕨麻還有這么多學(xué)問。我心里偷偷樂著，但又覺得對不起阿姐卓毛，因?yàn)槲荫R上就要背信棄義了。
“阿姐卓毛，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蔽矣芍缘乜滟澦?。
她害羞地低下了頭，輕聲說：“還是阿姐卓毛好吧，啥都給你說了。”又說，“種蕨麻也是為了能讓大家在禁挖之后還能吃到嘛?！?/p>
房間打掃得十分干凈，桌子擦得非常光亮，爐子旁邊的箱子里整整齊齊碼著柴禾。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是旺秀道智一直沒有來找我，一直到晚上，依然沒有露面。不來也好。我一邊想，一邊發(fā)愁。放不下內(nèi)心的糾結(jié)，做不到坦坦蕩蕩，幫助和出賣之間的抉擇真的很難呀。
第二天中午過后，旺秀道智還是沒有來，我舒了一口氣，心里盤算著如何找到誠信與背叛間的平衡。可是到了晚上，我的內(nèi)心就失衡了。旺秀道智端來一盤香氣撲鼻的餃子，吃還是不吃？
一盤餃子下肚后，我知道再也守不住信用了，但我還是給旺秀道智說了我一定要守住誠信的話，否則就是對阿姐卓毛的背叛。旺秀道智聽完后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你和阿姐卓毛啥時候成朋友了？”說完之后，又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你別把我想成壞人，我和阿姐卓毛之間沒有你想的那層關(guān)系?！庇终f，“不是朋友就不講誠信嗎？我答應(yīng)了人家的?！?/p>
旺秀道智說：“我沒讓你背叛她呀?！庇终f，“你是不是給她啥好處了？”
我說：“阿姐卓毛不僅僅是生意人。”
旺秀道智說：“她還是網(wǎng)紅呢?！庇终f，“火能試金，金能試人?！?/p>
我說：“我沒有金子，可我答應(yīng)了和她在直播間里打PK ，輸了要講故事?！?/p>
旺秀道智想了想，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我說：“你能有啥好故事？”
旺秀道智笑了笑，說：“你先聽，保證精彩?！彼又f，“有年寺院里要拉自來水，挖水壕的時候，一不小心挖到好幾缸白花花的銀圓，一時間，大家都跳進(jìn)壕里去搶。幾日后，寺院里發(fā)出了倡議，說那些銀圓原本是寺里的財產(chǎn)，希望搶到的人如數(shù)交還。幾日過去了，幾月過去了，交還銀圓的人一個都沒出現(xiàn)。據(jù)說，那段日子寺院里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氛圍，師父們雖然面上不顯，但心中都難免有所憂慮，畢竟寺院是修行之地，本應(yīng)清凈無染，可偏偏挖出了銀子，鬧得人心惶惶。那些突如其來的財富考驗(yàn)著每個人的心性與定力呀?！?/p>
我說：“但凡是人，就難以抗拒財富的誘惑?！?/p>
旺秀道智說：“那些銀圓雖能帶來物質(zhì)的滿足，卻也成為心靈的負(fù)擔(dān)，阻礙了修行之路，得到這個，放棄那個不也正常嗎？”
我明白旺秀道智講這個故事的原因了。我笑著說：“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
旺秀道智也笑著說：“你今晚就沒有做飯呀?！?/p>
我生氣地說：“你拿餃子賄賂我，你也太險惡了，我給你把餃子吐出來。”
旺秀道智笑著說：“吐與不吐都不影響咱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別因?yàn)檎\信而吐傷了身體?！庇终f，“正常人都是具有兩面性的，偶爾失信也是可以原諒的?！?/p>
我說：“看來今晚不去河邊是不行了?！?/p>
旺秀道智說：“你再聽一個故事吧，這可是身邊的。”
我說：“你快說吧，太遲就不宜去河邊了?！?/p>
旺秀道智說：“村里以前有個賣牛奶的女人，因?yàn)橘I的人多，她就起了歪心。有天傍晚，有人去買牛奶，偏偏她不在，小孩子就對前來買奶子的人說，我阿媽不在，我不知道奶子里要加多少水……”
聽到這里，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童言無忌，暴露的卻是他阿媽的不誠信做人。
旺秀道智繼續(xù)說：“雖然如此，可大家并沒有見怪，和以往一樣，照常買她家的牛奶。你說說，是她錯了，還是大家錯了？”
我無言以對。但我對此有了新的認(rèn)識和想法。那天晚上，我和旺秀道智沿河找了許久，到月亮出來，我們終于拔到了一袋子蕨麻。旺秀道智趁著月黑風(fēng)高偷偷回了家，我也趁著旺秀道智的兩個故事徹底與自己和解了。
【作者簡介：王小忠，作家，藏族，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黃河源筆記》《洮河源筆記》《草籽來自不同的牧場》《五只羊》《兄弟記》等。曾獲第13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三毛散文獎、《朔方》文學(xué)獎、黃河文學(xué)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