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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5年第5期|王計兵:父母愛情(外二章 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5年第5期 | 王計兵  2025年05月14日08:22

王計兵,筆名,拾荒。生于1969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外賣騎手,1988年開始打工并接觸文學創(chuàng)作。1992年發(fā)表部分小說作品,此后因故25年間停止投稿,但未停止創(chuàng)作。2017年重新發(fā)表詩歌作品。2019年入職外賣騎手。因一面送餐一面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被人民日報,央視新聞、新華社,南方周末等眾多媒體廣泛報道,而被網(wǎng)友稱為“外賣詩人”。獲江蘇省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詩歌獎等獎項,作品散于國內(nèi)外文學期刊。著有詩集《趕時間的人》《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低處飛行》《手持人間一束光》。受邀參加2025年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父母愛情(外二章)

王計兵

父母愛情//被打的母親/雙手抱頭/圓滾滾的/像一根木頭/有時,雙手只能捂臉、捂眼、捂嘴/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風刮過樹林/被打的母親/只在夜里才發(fā)出哭聲/在漆黑的田野/在姥姥的墳前喊娘/那時我還小/如同一枝嫩芽/保持著春天//被打的母親信命/像有的植物是樹/有的植物是草也是命/命讓母親嫁給了父親/打和被打都是命/包括后來/我們繁茂如樹林/母親偏癱如北坡/唯有父親日夜照料母親/如夕陽不遺余力灑下金粉/母親說/這是命/你爹的命。

這是我曾經(jīng)寫過的一首在網(wǎng)絡上惹起很大爭議的詩歌,叫作《父母愛情》。而事實上,我曾經(jīng)寫下過一組關于父母愛情的詩歌。但是詩歌很難詳盡地描述父母關于情感走向的一生。我母親的婚姻是我大姨做主決定下來的。大姨年長我母親五歲。當年大姨父是他們村的生產(chǎn)隊隊長,我父親是我們村的生產(chǎn)隊會計。一次在各公社召開的生產(chǎn)隊交流會議上,大姨父和我父親結(jié)識。后來大姨去我父親家考察,看到了一口大鍋和一盤很大的鏊子。在那個寸鐵寸金的年代,大鍋大鏊子是一種富貴的標志。唯一遺憾的缺點是我父親一米七八的身高。那時是按票供給物品的,吃飯有糧票,穿衣有布票,身材越高,就需要更多的布票。一米七八還是有些太浪費布票。實際上,大姨的擔憂是多余的。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guī)缀鯖]有新衣服。父親退下的衣服會改小,大哥穿過了退給二哥,二哥穿過了退給我。即便是現(xiàn)在,我雙腳的腳趾仍然有些畸形,正是因為小時候長期穿退下來的小了一碼的鞋子。至今,我穿的鞋子只有39碼。而我的腳趾,小腳趾沒有指甲,形狀有一點像我奶奶裹過的小腳。記憶中最深刻的一件新衣服是小學五年級。那一年,由于二哥的突出表現(xiàn),父親獎勵給二哥一件白色的襯衫。二哥一直生性頑皮,上學調(diào)皮搗蛋。從三年級開始,就因為連續(xù)留級和我同班。五年級時,破天荒拿到了一份獎狀,父親格外開心。為了獎勵二哥,算是鼓勵浪子回頭吧。父親給二哥買了一件白色的襯衫。沒想到二哥穿上白色襯衫的第一天就和同學打架。經(jīng)過一番搏斗,那件嶄新的襯衫被撕破,缺少了半塊衣襟。當天放學回家后,二哥就被父親暴打了一頓。那件白色的襯衫,也被父親拿到了我們村莊的裁縫鋪,改小,變成了我的新衣裳。但是這身高的缺點和大鍋大鏊子比起來,仍然凸顯著家庭的優(yōu)勢。于是,大姨就決定促成我母親和我父親的婚姻。自幼就是孤兒的母親,對著這個相依為命的姐姐幾乎是言聽計從。就這樣,我父親和我母親踏進了婚姻的“陷阱”,開啟了母親遭遇家暴長達十二年的歷程。甚至后來,我母親和我大姨之間的關系也逐漸變得微妙。大姨每次見到傷痕累累的我的母親,就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覺得愧對了我的母親。所以每次到大姨家,大姨都會極盡所能地款待我們。在我幼年的記憶里,美食的滋味大多來自大姨家。

父親的家暴行為一直特別嚴重。母親因為從小就是孤兒,所以性格也就格外地要強、倔強。每次母親遭遇家暴,都一聲不吭。父親的拳腳就像打在一根不會叫喊的木頭上。我們兄弟三個,大哥比我大六歲,二哥比我大兩歲。只有年齡最小的我,也是唯一一個可以舍身保護母親的一個。父親有著強烈的家庭地位感,他絕不允許他的孩子挑戰(zhàn)他作為父親的尊嚴和權威。即便是最后,在他臨終前兩個月,我六旬的大哥因為說錯了一句話,還被父親用一根木棍追打。大哥一直逃到自己的院子里,大哥的一家人都在院子里,大哥以為這樣就可以躲過父親的一頓打,但是父親當著一群孩子的面,仍然把我大哥打了一頓。早年間,父親毆打母親的時候,我的兩個哥哥是萬萬不敢上前保護母親的,只有我,因為幼小,也因為平時乖巧,所以很少被父親責打。父親責打我最嚴重的一次是因為我丟了兩毛錢。那天早上出門時,我向父親討要了兩毛錢去購買橡皮,在上學的途中,兩毛錢莫名其妙地丟失了。晚上放學后,我又向母親索要購買橡皮的錢,母親手里平時是沒有錢的,所以母親又轉(zhuǎn)達給了父親,父親就判定我花掉了那兩毛錢。詢問我兩毛錢的去向,我閉口不答,就這樣激怒了父親。據(jù)母親后來講述,父親用鞋子大約打了接近200下。我只記得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當年防震要求,我們一家住在防震棚里。住在50米外另一個防震棚里的我的奶奶,都聽到了父親打我的聲音,蹣跚著小腳,來到了防震棚前,用力拍打那一扇簡易的籬笆門。

我們從骨子里對父親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敬畏和懼怕。父親毆打母親的事情發(fā)生在我六歲之前。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母親去12公里外我的舅舅家借糧,可能是因為回來的時間有些晚了,母親剛剛走進家門,就被我父親一把薅住了頭發(fā),摁倒在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樹下,一拳一拳,一腳一腳地打起來。我號哭著抱住了父親的一條腿,父親便用另一條腿去踢打母親,我抱住了另一條腿,父親又換成了另一只腳。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不斷交換著抱住父親的一條腿,也只是將父親的一條腿抱成一個更大的拳腳,帶著我捶打母親。我的記憶中,那天父親毆打母親,毆打了很久,直到打得自己也累了才停下來,蹲在墻角,掏出口袋里的紙條煙葉,卷了一根煙,在那里抽煙。我母親則默默起身,離開了家門。我知道母親要去哪兒,便亦步亦趨地跟隨著母親。這也是記憶養(yǎng)成的一種習慣,每次母親遭遇過家暴,總是一聲不吭,然后就會等到夜深人靜,一個人走向田野深處,走到遠離村莊的一條干涸的溝渠里,先是低頭默默坐上一陣子,然后就開始哭,從嚶嚶地哭,到號啕大哭。母親的哭聲里永遠沒有內(nèi)容,這是從小就是孤兒的緣故。幾乎所有人哭泣的時候都會喊娘,但是母親不會。母親不到三個月,我姥姥就死了。不到七歲,我姥爺死了。所以母親的一生都不會哭爹喊娘。一個人一生中離生命最近的人,卻成了生活中最遠的人。母親在號啕大哭一陣子之后,就把我摟在懷里,最后長嘆一口氣,算是對命運的無奈和認領,然后就會帶著我返回家中。

時間久了,母親甚至能從父親的表情里,感知家暴將要發(fā)生。當年,父親是生產(chǎn)隊會計,母親作為社員,每天的勞動工分要由父親統(tǒng)計,但是父親從未給過母親高工分。按照當時的記分方式,男勞動力一天記10個工分,女勞動力一天記9個勞動工分,而我的母親卻經(jīng)常只能領到8.5分,或者8分。不是母親不夠努力,而是父親覺得,自己掌握著記分大權,如果給了母親高工分,可能會引起社員的不滿。而每當母親遲到,或者當天出現(xiàn)了什么狀況,就會被扣分。每當出現(xiàn)扣分嚴重的情況,母親就會知道,一場家暴就要來了。母親回到家里,就會把碗碟收拾起來,以免打碎,把搟面杖、菜刀、鋤頭等等一些可以順手抄起來的物件藏起來,以免盛怒之下的父親拿起來,把自己打死。母親說,挨打沒什么,男人打女人沒什么,但是不能打死,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沒有了娘,沒娘的孩子日子難過,自己從小就是沒娘的孩子,那種滋味不好受。懂事的大哥也會幫忙,把一些物品藏起來。就這樣,我們陪著母親,靜靜地等著天色將晚,父親歸來,家暴來臨。

家暴是一個家庭的悲哀,也是時代的病。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家暴是村莊里的普遍現(xiàn)象。遭遇到家暴,女人大多都會哭喊,用哭喊的方式發(fā)泄情緒,也向外發(fā)出信號。因此當家暴發(fā)生時,聽到哭聲的左鄰右舍都會前來勸架。在勸架中,夫妻雙方,特別是男人找到了臺階,一場家暴就終止了。畢竟沒有哪個男人真的想把自己的老婆打死。然后幾個女人,勸架的和打架的,就會相互撫慰。一起掉著眼淚,一起訴說,聊著聊著心情也好了起來,甚至聊著聊著又笑成一團。家暴成了她們?nèi)粘5囊徊糠?。她們選擇了認命。我的一個鄰居嬸嬸,是遭遇的家暴最嚴重的一個,每一次都被打到死去活來。一天晚上,那位嬸嬸假裝自己突然精神失常,以為這樣就可以躲避家暴。沒想到,我那位叔叔居然拿出了一把錐子,刺進了我嬸嬸的大腿。我嬸嬸瞬間就跳了起來。

許多年后,當我和母親回憶那段歷史,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那種情況下為什么沒有選擇和我父親離婚。母親突然扭頭盯過來,那種眼神盯得我心里發(fā)慌。母親沒想到我會說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比起家暴,離婚是那個時代女人更大的恥辱。這種恥辱感會像一塊燒紅的鐵,深深烙進她們的內(nèi)心。甚至于,在我結(jié)婚之后,母親給我灌輸?shù)乃枷肴匀皇恰按虻沟南眿D揉倒的面”。女人犯了錯,就是要用來打,用來教育的。至此我仍然不能定義父親和母親的關系為愛情,只能如母親所說,是命。歷史如一根繩索,一直捆綁著一代又一代女性的思想,她們在痛苦中掙扎,卻從不奢望逃脫,如同一種被圈養(yǎng)已久的生命,即使拆除了圍欄也不遠走,長出了翅膀也不高飛。她們?yōu)樽约旱拿\哀鳴,又歧視那些奮起抗爭的人,如果哪個女人離婚了,就會成為她們的談資和唾棄的對象,并以此來襯托自己的忍辱負重和高尚的情操。這種幼年家暴的體驗,牢牢刻在我的骨頭里,影響著我的婚姻觀、戀愛觀。我和我愛人結(jié)婚之后,我就和我愛人說過,無論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都不要打架,不管我對你,還是你對我。

和其他家暴家庭不同,父親和母親之間發(fā)生了家暴,只是挨打和被打的關系,但是從不用語言攻擊對方。不像別的打架夫妻,破口大罵。父親默默地打,母親默默地承受,或者夾雜著我們兄弟之間的哭聲。我大哥就跑去搬來我們年邁的奶奶。我奶奶活到了93歲,70歲后,眼睛出了問題,后來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光感。通常我們把奶奶搬來,家暴也就終止了。其實奶奶和母親之間,一生的婆媳關系都不和。在我爺爺之前,我們家在當?shù)厥且粦舾皇娜思摇敔斎⒘宋夷棠讨?,奶奶開始敗家,這一點特別像余華先生的小說《活著》里面的福貴。所以,出身優(yōu)越的奶奶,從最初就沒有看中身為孤兒的母親,就沒有看得起這個少爹無娘的媳婦兒。

母親并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母親只是認命。在奶奶房間里的一個老木黑漆桌子上方,一直懸掛著一幅畫。這幅畫就是奶奶心里的神。一日三餐,奶奶首先要把飯菜分一點出來,敬神,然后才會吃飯。后來奶奶雙目失明,十多年的時間里,一日三餐的起居生活,都是我的母親精心照料。這一時期,每次母親照料奶奶,也是喋喋不休地絮叨,發(fā)泄著自己內(nèi)心里的不滿。奶奶不再反駁。但是有一件事,我的記憶特別深刻,每次母親把飯菜端給奶奶,也會學著奶奶的樣子,把飯菜分出一點來,先敬神。這一點,婆媳之間的認可高度一致,都相信命受到了神的照耀。

只要我在場,也一定會讓我學著跪拜。我總是嬉皮笑臉,試圖反抗,又不得不照做。每當我表現(xiàn)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母親都會厲聲呵斥。奶奶過世很神奇。1992年正月二十五,早飯的時間,奶奶房間里電燈的拉線開關壞了。大哥站在凳子上,正在修理,坐在床頭尚未起床的奶奶,突然讓大哥停下來,去叫來了我的母親。前后不過5分鐘左右,奶奶拉著母親的手,閉上了眼睛,就這樣過世了。這似乎是婆媳之間,最溫馨的一個畫面,我的母親蹲著,奶奶坐在床頭,婆媳手拉著手。成了奶奶93年的生命,最終定格的畫面。母親歇斯底里地哭了很長時間。

直到我的父母都過世了,每當我回憶起這些細節(jié),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情愫在心頭縈繞。隱隱地也相信親人死后,會像奶奶房間里掛著的那幅畫,成為我心中懸掛的神。

父親的家暴終止于一場車禍。1975年,身為生產(chǎn)隊會計的父親帶著一輛手扶拖拉機,去徐州煤礦為生產(chǎn)隊拉煤,在返回的途中,經(jīng)過一座長坡大橋,由于拖拉機的動力不足,在接近橋頂?shù)臅r候發(fā)生了側(cè)翻。拖拉機摔下了大橋,坐在拖拉機上面的父親被埋到了煤炭下面,等拖拉機手和另外三個同車的人把父親扒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了意識。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可怕。醫(yī)生每次走出搶救室,打算放棄搶救,母親就會下跪祈求。母親態(tài)度堅決地和我們的村書記說,如果救不活,我就死給你們看。我們的書記是知道我母親性格的,雖然母親在我父親面前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事物,可母親在其他人的眼中,仍然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鐵娘子。就這樣,在母親一次次的堅持和逼迫下,一次次放棄希望的醫(yī)生,又一次次返回了手術室。其中更多的細節(jié),我已經(jīng)記憶模糊。兩個月后,父親終于清醒了過來。而父親清醒后的第一句話就和我母親說,咱們再不打架了。母親起身走出病房,在醫(yī)院長廊的拐角坐了很久。這條長廊對于我已經(jīng)非常的熟悉了,兩個月的時間里,母親一次次從這個長廊的地上撿起一根根煙頭。母親是抽煙的。在那個年代,抽煙的女人其實并不多,母親抽煙是因為經(jīng)常走夜路,借助煙頭的火光,在昏暗的夜里給人造成一種男人在走路的錯覺,用這種方法保護著自己的安全,也以此壯膽。畢竟,母親也有女人天性的膽怯,盡管母親一直體現(xiàn)著自己的堅強,但是生活的細節(jié)還是會暴露出內(nèi)心脆弱的一部分,比如晚年的母親,通常一個人留守在家里,很多次,當我突然返回家里,多次看到母親被我開門關門的響動,驚嚇得打一個激靈。抽煙壯膽的習慣是母親自己研究出來的,有時還會點燃兩支香煙,雙手各拿一支,在黑夜里偽裝成兩個并肩而行的人,也因此養(yǎng)成了自己抽煙的習慣。

在父親沒有蘇醒的兩個月里,母親一次次地撿起那個長廊地上,別人丟棄的煙頭。那個長廊有著永遠也撿不完的煙頭。那天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母親哭,仿佛有流不完的淚水。母親哭了很久很久,也抽了一支又一支煙頭,才擦干眼淚,安靜地走回病房,用指甲掐著煎餅。父親恢復意識后,醫(yī)生建議用流食給父親增加營養(yǎng)。那個年代不僅對于我們家,幾乎對于所有的家庭來說,細糧都少得粒粒可數(shù),更別說是營養(yǎng)價值高的流食。母親想到一個方法,就是把煎餅重新加工成面粉,再用溫水調(diào)成糊狀,黏稠度根據(jù)父親的需求把握。這也消磨了母親在醫(yī)院里的大部分的時光??梢栽O想一個人用指甲,將一張煎餅重新掐成面粉,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父親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撿回了一條命,也撿回了一個男人、一個丈夫幡然悔悟的心腸。父親變了,在此后漫長的一生中,父親開始對母親百依百順,再也沒有毆打過母親,沒有辱罵過母親。反倒是母親的性格,在父親的長期寵溺之下,逐漸變得強硬起來,時常對父親頤指氣使,常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居。父母的感情日趨向好,但是母親更加艱難的日子也隨之到來了。

失重//那一段父親因公負傷的歲月/母親是一家六口唯一的勞力/我觀察了很久/火越紅,鍋底越黑/母親的皺紋就越深/我品味了很久/飯越香,日子越苦/母親的眼淚就越大/夜越長,田野越空/當母親在漆黑的夜里號哭/身體就越小,越藏不下我的雙手/路越長,越想回頭/舊時光是隔著玻璃的老照片/越擦拭,越想大聲叫喊。

盡管此前父母的情感方面出現(xiàn)了問題,父親有嚴重的家暴傾向。但是作為一個男性,父親的家庭責任感還是挺重的??勺詮母赣H受傷之后,就再也不能承受重體力的活,我們還小,所有的重體力勞作就全部落到了母親的身上。父親需要長期養(yǎng)病,家里的體力活便只能由母親一個人承擔。那時,奶奶尚在人間,體弱多病的奶奶需要照料,重傷養(yǎng)身的父親需要照料,三個孩子需要照料?,F(xiàn)在想來,很難揣測母親當時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母親個頭很小,實際上,我們一生都沒有量過母親的身高,只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大概是一米四幾的樣子吧。母親的一生都是瘦瘦弱弱的樣子,我還有一首詩,記錄的就是母親當時的模樣。

老板娘用明亮的刀/切下三指寬的一片來/說你的冬瓜/可我怎么看都不是我的冬瓜/沒錯,我的冬瓜應該是/黝黑锃亮的圓滾滾的東西/它應該躺著闊大的葉子下/像一頭淘氣的豬仔/應該有一個瘦瘦的女人/捉住它短小的尾巴/把它抓出來/笑得很開心/娘很少笑得那么開心/它讓娘顯得更瘦了。

在人人都餓肚子的年代,母親要照料一家五口人,老老少少。所以每次吃飯,母親都是最晚上桌的那一個。她把各自的飯碗盛滿,然后就會一個人收拾家里亂七八糟的雜物。小時候,我以為母親的生活習慣就是如此,到后來才明白,母親是擔心家里的人吃不飽。母親對于饑餓,有自己的一套經(jīng)驗。母親腰間永遠扎著一條用舊圍巾制作的腰帶,像一根繩子,常年系在母親的腰間。感覺到餓了,就勒緊一點,還餓,再勒緊一點。特別是冬天,穿著肥大的棉衣棉褲,腰里又扎著一條勒得很緊的腰帶。母親的腰就顯得很細,就像一捆棉花,中間被用力系住。彎腰勞作時,這一團棉花就是來回地折騰。以至于有一次,一個淘氣的同學指著我的母親說:“你娘像一個葫蘆?!敝率刮也淮笈?缮眢w孱弱的我不是那個同學的對手,反被那個同學暴打了一頓。第二天,性格火暴的二哥將我的那個同學堵在了半路上的一個泥坑里,把他的渾身糊滿了泥巴。

為了保證父親的營養(yǎng),母親想到了一個賣豆腐的方法。我們家院子中有一盤石磨,每當深夜,石磨就會嗡嗡地響動起來。黑暗中,母親推著石磨,一圈一圈地走著。轆轆、女人和井,是母親的青春。一推就是十多年。天剛蒙蒙亮,豆腐出鍋。母親只需站在院子里、院門前,大聲地吆喝幾聲“熱豆腐”,早起的村民就會拿著碗盤,蜂擁而來。母親做的豆腐實在,豆腐里含的水分很低。只要母親叫賣聲一起,晚來的鄉(xiāng)親就買不到豆腐了,豆腐很快就會被鄉(xiāng)親搶購一空。在此之前,母親已經(jīng)提前切下來一塊,扣在廚房的熱鍋里,留給早起的父親滋養(yǎng)身體。我們是不可食用的,甚至包括年邁的奶奶,除非生病,否則也很少會吃到富含營養(yǎng)的豆腐。一個病人已經(jīng)讓家庭不堪重負,所以,極其有限的營養(yǎng),就要留給最需要的人。父親每次吃豆腐時,通常都會留下橡皮擦大小的兩塊,然后告訴我說:“吃不下了,你把它吃了吧?!蔽揖蜁乓詾檎妗6藭r的母親,通常只會瞥上父親一眼,并不多說什么。我們都是懂事的孩子,都知道要學會照料父親。

再后來我們也漸漸長大了,理解了母親的辛苦。只要石磨一響,我也會起身幫助母親,乳白色的豆?jié){,在一個一個夜晚,順著磨槽安靜地流淌。那時的夜晚,天空的星星總是又多又密。所以直到現(xiàn)在,每當夜晚來臨,每當我置身于漆黑的夜幕,總會習慣抬頭仰望著星空。尋找著當年那些黑夜里的閃光??傆X得天上的星光,丟失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間需要安慰的人越來越少的緣故,還是人間的光輝越來越亮,才造成這些美好的閃光逐漸弱了。

我們都是吃煎餅長大的。我們家的煎餅也分了兩種,小麥煎餅是專門留給父親的,我們?nèi)胰酥怀约t薯煎餅,最多是玉米煎餅。小麥是家中唯一的細糧。童年吃得最香的一頓飯,大約是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中午放學回家吃飯,而我發(fā)著燒,沒有胃口。母親就給我卷了一個煎餅卷,叮囑我到路上再吃。在返回學校的路上,我咬了一口,意外地發(fā)現(xiàn)手里的煎餅格外地香。打開一看,原來母親在薄薄的一層紅薯煎餅里面卷著一張小麥煎餅,還在小麥煎餅上涂抹了一些豆油。我狼吞虎咽地把那一張煎餅吃了,發(fā)燒也仿佛好了大半。

不僅如此,從那之后,每次母親出門,無論是干活還是趕路,都會在腰間掛一個小小的布袋,用于隨時采摘遇到的野菜,用來填補家里的饑荒。就這樣我們也一天一天地長大啦。如果生活一直平靜地進行下去,那肯定是另一篇特別溫馨的故事。而人生總是充滿著這樣或者那樣的意外。母親54歲那年,突然中風。1994年正月初五,村莊還沉浸在春節(jié)的喜慶氛圍之中,人們還都守著一顆休閑的心。我愛人是在大年初二被她的弟弟接回娘家的,初五的早上,母親告訴我,讓我去把愛人接回來。說大年初五,出過嫁的女人是要回到婆家來。那天早上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母親說還是很困,想多睡一會兒。想想也是的,最操勞的就是母親了。趁著春節(jié)期間就讓母親多睡一會兒吧,反正我們各自也有各自喜歡的事情要做。我父親是一個喜歡打牌的人,特別在春節(jié)期間,每天幾乎都是輾轉(zhuǎn)于一個一個的牌局。直到那天下午,我們逐漸返回家中,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母親的一條腿緊緊地蜷縮著。我們不管用什么辦法把腿捋直,一放手又會迅速地蜷縮回去。我們立刻聯(lián)系了村醫(yī),村醫(yī)是本村人。幾十年的生活習慣造成了村莊里每當有人不舒服,第一時間都會去找到村醫(yī)。經(jīng)驗豐富的村醫(yī),立刻就判斷出了母親的癥結(jié)所在——中風!我一直認為母親的中風偏癱,我有著推卸不掉的責任。1993年我不顧家人的勸阻,和愛人一起遠赴新疆打工求生活。過度擔心的母親就在我們離家后的當天晚上,跪在院子里對著夜空許下重誓。其實母親在我的年輕的記憶之中,并不是特別信奉菩薩的人,但是當我離開家鄉(xiāng)以后,就突然開始信奉菩薩。她跪在院子里許諾,只要我和我的愛人平安歸來,就會戒飯三年。戒飯三年,就是說三個春節(jié),不吃一口飯,不喝一口水。九十年代初,還是一個比較貧困的年代,特別是對于我們的家庭來說,一家的伙食也只有在春節(jié)才會變得豐盛。民以食為天,母親相當于發(fā)下重誓。于是,當春節(jié)那天,無論我們?nèi)绾蝿裾f,母親都堅持著不吃一口飯,不喝一口水。直到大年初二,我想母親的突然發(fā)病和她本就孱弱的身體,加上春節(jié)的絕食有關,和我有關。讓我背負著一種深深的罪責感。

菩薩//母親的心里住著一個菩薩/有人受苦時,她會流淚/有人受難時,她會流淚/久而久之/我誤把母親當成了菩薩/就把愿望許給了母親/后來,我又看見/菩薩也會束手無策/菩薩一旦愁白了頭/低眉順眼的樣子/也像一個許愿的人/也會跪下,給別的菩薩磕頭.

母親中風之后,我們輾轉(zhuǎn)了多家醫(yī)院,治療了一年之久,直到所有的醫(yī)生都告訴我們,這是治療后的最佳效果了,母親偏癱了。母親的右手蜷縮在衣袖里,失去了所有的功能,右腿瘸了。走路時,需要左手拄著物體,拖著右腿挪動。此后26年的時間里,母親一共拄壞了多少把椅子,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母親拄過的椅子,總有一條腿短于其他的三條腿,這讓本就搖搖晃晃的母親變得更加搖晃。

母親沒有進過學堂,只上過一個禮拜的掃盲班。為了普及文化,降低文盲率,五六十年代每一個村莊都舉辦過掃盲班。可這些廣大的貧下中農(nóng)、社員婦女,在掃盲班上,很多只是嘰嘰喳喳地聊天,納鞋底。我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歌,記述了這個現(xiàn)象?!爱斈觊_會,臺下廣大貧下中農(nóng)婦女們,幾乎人手一只鞋底。我一直認為,我們穩(wěn)固的江山,肯定和那時沙沙的納鞋底聲音有關,和用力拉緊的一針一線有關,和我母親有關?!碑斎?,掃盲班也是有突破的。大部分人都認識了很多字,部分滿足了生活需求??晌业哪赣H,后來記住了六個字,三個字是毛主席,三個字是王丙現(xiàn)。那時候,生產(chǎn)隊分發(fā)物資的時候,就會在打麥場上一堆一堆的物品上面壓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每一戶戶主的名字,母親準能準確無誤地找出寫著王丙現(xiàn)三個字的紙條,領回我們家的物品。但是,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是,晚年中風偏癱后的母親,又認識了很多新的字。因為后來父親有過腸梗阻,有過腦梗。遵照醫(yī)囑,父親需要堅持吃藥,母親就因此記下了很多藥品的名字。有一次我們回家去看望父母,和母親聊天時聊得特別開心。我們說要接母親到昆山來過上一段日子,母親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們。當母親坐上車輛,即將出動的時候,突然從車窗探出頭來告訴父親。烏龍(膠囊)放在了哪里,波依(舒緩片)放在了哪里,不斷地叮囑父親一定要按時吃藥。這種情況在我們的記憶中極少出現(xiàn)??匆妰蓚€老人的白發(fā)挨著白發(fā),我感覺到了一種幸福,一種溫暖,一種傷感和一種歲月的無情。生活最終原諒一切。兩個原本不屬于一個世界,不應該生活在一起的兩個人,經(jīng)過生活的打磨,居然像兩條河流,匯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母親決定和我們?nèi)コ抢镄∽?/快發(fā)車了/又從車窗伸出手來給父親/“別忘了吃烏龍(膠囊)/別忘了吃波依(舒緩片)/別忘了吃盤龍(七片)……”/兩位老人手拉著手/把命里的苦又傳遞了一遍。//父親仰著臉/這一生/父親幾乎沒有仰臉看過母親/借助汽車的高度/母親的白發(fā)不斷垂到父親的白發(fā)上/多像他們雪上加霜的一生/秋天時令尚早/大雪尚未動身/而這兩顆白頭卻已白得如此鋒利/如同季節(jié)磨亮的兇器。

2004年春,母親午睡時,從沙發(fā)上摔了下來,沒想到只有三十厘米高的沙發(fā),這輕輕的一摔,竟然摔斷了母親的右腿的髕骨。我們是晚上七點接到的電話。那時,我和兩個哥哥都在江蘇昆山各自從事著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父母在鄉(xiāng)下不愿跟隨我們,每年我們只能在春節(jié)前后,返回家中,度過幾天一家人真正的團圓時光。也多次試圖把父母從故鄉(xiāng)接出來,來城市和我們一起生活??刹恢獮槭裁?,每一次接到母親,她都會在昆山生病不止。一送回鄉(xiāng)下,病情就會好轉(zhuǎn)。醫(yī)生猜測說,異鄉(xiāng)的生活影響了老人的情緒,而情緒控制著老人的身體健康,況且,長久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讓他們對故鄉(xiāng)產(chǎn)生了過多的依賴心理。一旦離開故鄉(xiāng),就會有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盡管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就這樣,我們決定把父母留在鄉(xiāng)下,我們各自懷著一種矛盾的心情,在城市生活下來。

接到電話之后,我和兩個哥哥連夜趕回了故鄉(xiāng)。在骨科的病房里見到了病床上的母親和無比焦急的父親。父親說,醫(yī)生給出了三個方案。三個方案都是需要換骨。那塊摔碎的骨頭已經(jīng)無法恢復,只能換義骨。義骨當時有三種選擇,一種是美國產(chǎn)的,已知使用壽命為20年。一種是臺灣地區(qū)產(chǎn)的,已知使用壽命為15年,第三種就是中國大陸的。因為中國大陸的義骨發(fā)展得比較晚,所以至此還沒有使用壽命的年限數(shù)據(jù)。醫(yī)生建議我們,使用中國大陸的義骨。首先,醫(yī)生從大概率上說,對中國大陸品牌的一種支持。再者結(jié)合了我母親的身體狀況,他認為義骨肯定會長于老人的生命。在我和哥哥還在協(xié)商的時候,父親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中國大陸產(chǎn)的。

父親是一個國家情結(jié)特別重的人。他的這種國家情感,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甚至影響著我們。父親曾經(jīng)在生產(chǎn)隊做過30年的生產(chǎn)隊會計。在30年的會計生涯中,沒有一筆賬目是錯誤的。每當上級安排相關人員下來核查財務賬目,我們村的干部都會一致決定,用我父親的賬目為藍本,交給檢查組。每一次,檢查組也都會滿意而歸,這也是父親一生中最值得驕傲,也是他最常炫耀的事情。無論官職大小,父親作為一位生產(chǎn)隊的會計,做得如此地清廉,盡管在生活中一貧如洗。

其實父親是熱愛他的崗位的,但是自從改革開放以來,不斷地有村民發(fā)家致富,在母親的一再堅持下,父親才辭掉了會計的職位,融入經(jīng)商創(chuàng)業(yè)的滾滾大潮中。而創(chuàng)業(yè)的一次次失敗,最終挫敗了父親所有發(fā)家致富的夢想,致使最終安下心來,做了一個本本分分的農(nóng)民,伺候土地,伺候莊稼。成了他一生的職業(yè)。

父親離開會計崗位之后,唯一的就是從生產(chǎn)隊搬回來那把他坐了許多年的椅子。那把紅木漆的椅子父親珍愛有加。后來,那把椅子斷了一條腿,父親就用鐵絲捆了又捆,加固了又加固,始終沒有舍得丟掉。我們知道,這是父親的一個念想。

我們家的老房子有兩個墻洞,墻洞上面用兩根木棒串成了一個懸空的隔斷。上面滿滿地放著父親30年的賬目、書信以及報紙雜志。父親說,按照規(guī)定,這些賬目必須保存在8年以上。我們不知道這個規(guī)定是不是真的,而最終在第七個年頭,一次趁父親離家的時候,母親做主,賣掉了所有紙張。那些泛黃的紙張,足足兩百多斤。父親為這件事沉默了很久,我們看得出父親的不開心,但是父親最終沒有責備我們。

在父親的堅持下,我們給母親換了國產(chǎn)的義骨。出院之后,母親恢復得很快。母親用頑強的毅力,僅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又能拄著那把椅子,在村莊里逛蕩,和關系較好的姐妹們聊天,聊到這塊義骨,聊到花掉的幾萬塊錢和換掉的帶血的骨頭。母親的嗓門就會提高,就會充滿了驕傲。認為她的孩子,是天下最孝順的孩子。這一根裝在身體里的假肢,成了母親鐵一般的驕傲。父親的注意力卻放在了母親被換掉的那根破碎的髕骨上。從醫(yī)生從手術室遞出那節(jié)髕骨,父親就用提前準備好的一塊紅布,小心地包裹了起來。也會在天氣晴好的時候,把那骨頭拿出來放在陽光下通風晾曬。父親說,曬去了潮氣,才能保證骨頭不會霉變,不會蟲蛀。父親說這塊骨頭要好好地保存,等到我的母親百年之后,下葬時,連這根骨頭要一起下葬,保證那個世界的母親是一個完整的人。只有這樣,當母親到了那個世界,才會重新回到完整的魂魄,才會行動自如,不用拖著一條病腿一瘸一拐地在另一個世界生活,重新遭受今生的痛苦。我們記得很清楚,這根骨頭后來被父親放在木箱的一角,那只木箱是母親唯一的嫁妝。

2018年父親因肺癌過世。安葬完父親之后,我們翻箱倒柜去尋找那塊骨頭。找遍了每一個角落,仍然一無所獲。就這樣被父親保存了近二十年的一塊骨頭,莫名丟失了。每每想起父親收藏這根骨頭,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們都特別地自責。不知道后來也在陰間的母親,是否真的像父親生前所說的那樣,還要拖著一條病腿,拖著兒女的不孝,成為一個殘缺的魂魄。

這種想法時常折磨著我,甚至折磨得我夜不能寐。去年老村莊拆遷,我們小心翼翼地搬出了家里所有的東西,包括每一個角落。以為奇跡可以出現(xiàn),但是沒有。就這樣,那塊紅布,那根骨頭,和我的父母,從這個人間徹底消失了。

父親照顧了母親24年。直到生命結(jié)束前的兩個月,父親突然被查出肺癌晚期,醫(yī)生告訴我們,父親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日了。我們很慌,但是醫(yī)生又告訴我們,這種疾病一旦到了晚期,況且已經(jīng)擴散,是沒有任何辦法的,唯一的就是隱瞞病情,減少病人的精神壓力,也許可以延遲一些時間。最初的幾天,父親仍然堅持著每天按時給母親做飯,但是父親已經(jīng)感覺到了越來越力不從心。我們?nèi)讨瘋?,每天強顏歡笑。試圖欺騙父親,期盼會有奇跡的出現(xiàn)。

但是父親仍然覺察到自己的生命可能進入了倒計時。我們想著趁著父親最后的時日,帶父親出去游山玩水。我們?nèi)チ伺_兒莊戰(zhàn)役舊址。在一個寺廟里,我在一尊菩薩像前默默跪拜,在心中暗暗祈求菩薩保佑我的父親。不知道父親什么時間也跪在了我的身旁,也在默默跪拜,喃喃自語,不知道在祈求什么。盡管我伏在蒲團上悄悄用衣袖擦了眼睛,但是我感知父親看見了我眼角的淚花。那一天父親極為平靜,他和我們說,人這一生,欠下的一定要還。也是他最后一次用他的道理教育我們做人的道理,和做事的道理。父親說年輕的時候,打了我母親12年的時間?,F(xiàn)在照顧了她24年,算是還債。欠下的一定要還,加倍償還。如果還不夠,剩下的就交給你們了。我和哥哥一時語塞,不知道應該怎樣回應父親。

后來幾天,隨著病情的進展,我們還是下定決心把父親帶到更大的醫(yī)院去接受治療,去了徐州治療癌癥的專業(yè)醫(yī)院。在那里度過了父親最后的時光。直到一天下午,醫(yī)生說,你們可以把老人帶回家啦,不要讓老人在醫(yī)院里過世,希望能夠落葉歸根。我們知道父親的最后的時刻,還是到來了?;氐郊依锏哪翘焱砩希赣H留下了遺言,父親對我的大哥說,好好照顧你娘。對我二哥說,好好地照顧你娘。對我娘說,你要好好吃飯。這是父親臨終留下的最后三句話。那一天高速路大堵車,我被堵在了高速路上,遲遲無法抵達。造成了我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

接著,父親就處于生命掙扎的邊緣。一陣子清醒,一陣子昏睡,只是不再說話。夜里11點,守在床邊的大哥打了一個盹。12點,大哥起身去查看父親,和父親抵足而臥的母親平靜地說,別看了,人已經(jīng)走了?,F(xiàn)在連小腿都已經(jīng)冷了,先冷的腳趾,后冷的腳面,捂不熱了。之后母親也不再說話,整個葬禮期間,母親都一聲不吭,也不哭,一個人在西屋的床上安安靜靜地沉默著。

安葬完父親之后,母親突然告訴我們,父親留下了兩萬塊錢。說是給母親留下的買棺材的錢。說是讓母親安心地活著。這兩萬塊錢,我們兄弟三個,三家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一點點消息。這對我們是一種莫大的打擊。我們個個自詡是孝順的孩子,但是和母親比起來,父親仍然有不放心的地方。我們做的應該是特別糟糕。所以父親才會悄悄給母親留下兩萬塊錢,作為母親身后的棺材錢。父親過世之后,往事突然像電影膠片一樣,一幀一幀在我們的頭腦里越來越清晰。給父親守靈的時間里,我不停書寫,一共寫下了146首詩歌。院子里聚滿了過來幫忙料理父親后事的鄉(xiāng)親。他們談論著父親的一生,也毫不避諱地談論起一言不發(fā)的母親。鄉(xiāng)親們幾乎一致認為,我的父親沒了,我的母親也就進入了倒計時。他們說,母親的生命不會超過兩個月。這些談論,一方面體現(xiàn)著父親照顧母親的24年里是多么有目共睹的認真、負責、精細;另一方面,也襯托著我們作為子女的不稱職。這些聲音像針一樣扎進我們的內(nèi)心。

深秋帖//一直以來/我自認為最了解父親/可是這次/我錯得如此徹底/一夜之間/父親選擇了秋天/這讓整個歲月都措手不及/在回來的路上/銀杏葉揮舞小小的巴掌/不停地扇我耳光/我們把父親留在了田野//父親沒有了/上天吹熄了頭頂?shù)臒舯K/我在人間每一步/都成了夜路/四周不停地落葉/站在哪里/都看不見我想找的人/人們藏匿著/大地只留下了我/孤零零地一個人/和這鋪天蓋地的落葉。

沒有了父親的老宅,突然安靜了下來。我們所有人都沉默著,還沒有從失去父親的巨大空虛中,尋找到恰當?shù)奶畛洹V挥心赣H表現(xiàn)出一種格外的安靜。每天打開房間里的兩個木箱,把我父親生前的衣服拿出來,交代我們?nèi)?。按照習俗,逝者的衣服燒了之后,也就交給了逝者,交給了另一個世界使用。母親每次都會嚴格控制衣服的數(shù)量。如果是棉衣,只能燒一件;如果是單衣,最多燒三件。說燒得多了,父親穿上帶走的時候會不舒服,因為從陽間到陰間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即使這樣,也沒用多久,所有的衣服都燒完了。母親面對兩個空空的箱子,從父親過世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號啕大哭。我們聽到母親的哭聲聚攏過來,正當我們不知所措的時候,母親又收住了哭聲,擦干了眼淚,對我們說:“哭一哭也就過去了,死人走了,活人還要活?!?/p>

人世間//人間的事物/總是那么柔弱/田野里的墳/如同大地凸起的皮膚/即將刺穿的痛感/像萌動的種子/大地上/沒有時間穿不透的事物/哪怕生活有時如同堅冰//人間事,哭一哭就過去了/如果不行,就再哭一會兒。

母親是在兩年零一個月之后,即2020年十月初九,也是因為肺癌過世的。在過世的前一天,母親突然對我們說:“我多活了兩年零一個月。我死后,莊親莊鄰不會再說你們不孝了?!?/p>

我母親名叫包成珍。我母親名叫包成珍。我母親名叫包成珍。

獨坐草間//如果我的父母在天上/水里應該有父母的倒影/如果在地下/樹上應該有父母的嫩芽/可是沒有/舊草枯黃/新枝翠綠/所有的植物都高舉火焰/我光著膀子/揮斧砍了一棵枯樹/盡管它死在了去年的春天/并在雪地落下干枝/我能做到的/只有這些了/對于一棵樹/從您過世后/父親母親/我用足夠的耐心/原諒著人間遲緩的事物,包括最后的一無所獲。

王丙現(xiàn):1940-02-05—2018-10-27(農(nóng)歷九月十九)。

包成珍:1941-12-12—2020-11-23(農(nóng)歷十月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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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