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達吉:禿鷲
元旦達吉,藏族,青海省玉樹人,魯迅文學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班學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自然文學協(xié)會會員,玉樹州作協(xié)副秘書長,玉樹市作協(xié)副主席?!短妻诺馈肺膶W刊物副主編。2020年出版小說散文集《獒的末路》。2021年2023年入駐《中國作家網(wǎng)》。創(chuàng)作的小說、散文、雜文刊登于《中國民族報·民族文萃》《中國作家網(wǎng)》《當代小小說百家》《黃河文學》《精短小說》《湖南散文》《河南文學》《青海湖》《青海藏文報》等,偶寫劇本,詞等。
禿 鷲
元旦達吉
江巴諦視著巴央臉上的淤青,怒火燃起,怒氣充斥他體內的血液,血液近乎沸騰起來。
“我若不宰了他,我就不是人。”從江巴嘴里蹦出。
江巴端詳著眼前的巴央,身體秀頎,細瘦的脖頸連接一張高顴骨的瘦臉,宛然一只直立的瘦母羊。她在江巴的呵責中顫著身體,高顴骨下發(fā)紫的淤青,猶如陽光照不到山巖下的陰影。江巴越看越窩火,終于抬起拳頭,錘砸桌面,桌上半碗茶水飛濺出幾滴,巴央的內心也猛跳了幾下。眼淚就從震顫的心里擠了出來,她抬起胳膊挽著臉,低頭抽噎。像哭訴,也像喃喃地哀求。
江巴看著抽噎的巴央,攥緊的拳頭,攥得抖動。看到八歲的才加像一只受驚的羔羊。江巴才緩和語氣,松開拳頭,起身走向屋外。走到院子里,又回頭叫嚷:我一定要宰了他,那個畜生在哪?江巴刻意大聲喊叫,想讓屋里的巴央聽見,也有意讓院外的人聽見。
巴央只敢躲在屋里,懷里擁著才加。她看著窗外,哭聲減弱,但頭連同肩部還在上下抖動。
江巴在院子外,握著摩托車把手。在幾個聞聲趕來的鄰居面前,大聲叫嚷:那個畜生,不是男人。只會欺負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我要宰了他。這句話裹挾著風灌入圍觀的鄰居心里。江巴此時就像一個去復仇的騎士,蹬著摩托車出征。
山路上揚起一道灰塵,面包車的車輪卷襲著灰土,像一匹馬在土路上發(fā)狂。陳舊的鐵皮車和晃蕩的車門,各自發(fā)出尖銳的金屬吱吱聲。尕松多杰雙手扶著方向盤,頭發(fā)蓬亂得如九月的雜草,眼球內布滿血絲,一股戾氣散發(fā)在全身。嘴里呵責:窮婆子,我一定要再揍一次。每次出門,總拿孩子壓我?我每次回來帶糌粑給他們,已經能養(yǎng)活這母子倆了,卻非要哭窮……
尕松多杰一手握轉方向盤,一手掰下變速桿,猛然停車。下車,仰視著遠處山頂,一群禿鷲在空中盤旋。他猜測遠處會是什么尸體招來了這群禿鷲??赡苁锹鋯蔚囊袄鞘w或是被猛獸襲擊的牦牛殘骸吧。他想,禿鷲會在天空中盤旋數(shù)天,確定尸體不再動彈后,才會落地啃食尸體,是個狡猾的禽類。總之他覺得這是不祥的兆頭。他鉆進面包車的瞬間,往地面啐一口痰,緊隨一句話,呸!真是晦氣。
面包車停靠在一間土平房外,尕松多杰走進去,土平房內響著麻將牌碰撞的雜亂聲。此時天空沉下了烏云,彌漫屋頂和山脊。直到翌日的晨曦,尕松多杰佝僂著身子,走出門。
夜晚的烏云似乎涂抹了他的臉,形成一層污垢。兩眼泛紅,眼角凝固著淚漬,眼屎鑲嵌在他的眼角,像是山羊股槽內沒有脫落的羊糞蛋。僅有的300多元,也輸在了小賭場內。他把輸錢的霉運歸咎在禿鷲繞空的征兆。他啟動了車,鐵皮震顫的面包車油標只剩兩格。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像是在埋怨老天爺對他不公,沒有給他好運,沒過好生活,麻將也沒有贏過,更沒有娶到想要的女人。如果扎瓦家的大女兒和他過日子,他確定生活不會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艱難。扎瓦家的大女兒雖是牧民,但她家底殷實,人勤快,長相又好看,面色白里透紅。半圓的眉毛,圈在圓亮的眼睛上。頭巾遮住嘴鼻后,那雙圓圓亮亮的眼睛,像是涌動在草地間的兩眼山泉,勾住了尕松多杰的心。
尕松多杰最近見扎瓦家的大女兒——吉索,是在一年前雨天的一個傍晚,暴雨在山坡上驅散了吉索家的牦牛,吉索像被牦牛捉弄的孩子,她的哭聲里夾雜著呵責,臉被雨水浸濕。牦牛在紛亂的雨中混亂,污泥被雜亂的四蹄踩踏,泥水四濺,也濺在藏袍上吉索的,雨水由上而下澆灌,泥水由下而上四濺。這混亂的場面,竟被突然出現(xiàn)的尕松多杰扭轉。他手中的投石繩像一把火銃,隨著一聲聲“啪”,精準地打在頑固的牦牛身上,瞄哪兒,打哪兒。牦牛瞬時變得乖巧。揮動的投石繩發(fā)出擊聲,讓嘈雜雨聲都靜默,雨勢變弱,牦牛群聚攏,朝著尕松多杰的掌控的方向前行。這一刻吉索止住眼中的淚水,露出了一絲曖昧的微笑,這全都是尕松多杰觀察到的。
牦牛趕到吉索家門口,吉索先讓幾頭牦牛進牛圈,她站在牦牛群中間,是有意阻斷和尕松多杰的距離。她只是走進家門時回頭望了一下門口,像是看尕松多杰,也像是用目光收攬牦牛。但尕松多杰確定這是吉索對他留戀的好感。
可現(xiàn)在他對吉索僅存的幻想也破滅了,又想起家中煩心的巴央,和鬧心的孩子,怨氣變重。煩惱在他的心間和腦海中淤積,胸悶煩躁。不知不覺中,汽車竟然開到了吉索家的方向,遠遠看到吉索家房子時,車停了下來。面包車里的他,像極了在遠處窺視羊圈的狼,不敢沖到院子里撕咬在羊圈里待宰的羔羊。他看著吉索家的房屋和院子,最后目光鎖在了她家的門口,回想起他送吉索到她家門口。她的眼神那么勾人,仿佛再多一些時間,他就能進入吉索家一般。他遠眺著吉索家的木門,感覺吉索就會從木門中出現(xiàn),他還幻想著吉索從木門中走出,頭上裹著那天雨中的鮮紅頭巾,甚是吸引心魄。尕松多杰看了不知多少時刻,野風吹刮著地上的塵埃,模糊了吉索家的房子,他泛起了困意。眼睛變得沉重,一晚沒有合眼的困乏,加重了他的睡意,他擺平靠背,靠倒在車里,竟然也酣睡起來。
面包車里,襲來一絲寒意,車窗外的景色變得暗淡,吉索家的房子也隱秘在朦朧的夜色中。尕松多杰胃里一陣抽搐,他在面包車里餓醒了。面包車里彌漫著異味,是他身上汗?jié)n和數(shù)天沒有洗腳的酸味。他伸手摸出裝在塑料袋里的餅子,在干渴的嘴努力勻出一點口水,艱難地咽下餅子,像蛇活吞雞蛋。胃里的難受,讓他終于放棄了對吉索望一眼的心念。發(fā)動車又懷著滿腔的怨氣離去。這怨氣是雙重的,一是未能窺見吉索的不甘,還有是要回到巴央和孩子哭鬧的家里。面包車行駛在顛簸曲折的土路上。尕松多杰不自覺地加快了車的速度。困意和饑餓催著他想快速回到家中,到家至少能吃熱乎的糌粑和暖身的奶茶。車子快速行駛,在夜色中穿梭,像是在牛糞堆里躍出的火星子忽閃而過。車速越快困意越重,他頻繁地眨著眼睛,試圖讓眼睛休息片刻。就在他閉眼的霎時間,一個灰色的人影,在道路中間一晃而過。緊接著一聲擾亂夜空的激蕩聲,震碎了夜空的寧靜。車身大幅度地顛簸。尕松多杰才猛地睜開眼睛,整個人一下精神起來。方向盤在手中左右擰動,車身壓過人影隨慣性前驅一段路后,他才將車子剎住。他頓感不妙,從車上跳下來。隨著土路上劃過的車輪影子,看到數(shù)十步處,一個男人仰面倒地,張著嘴,嘴角流淌著黑色的粘液。身上衣服被車底金屬刮破,像是剝皮一半的橘子皮。尕松多杰蹲下慌張地忙問:怎么了,怎么了!
地上的人影,發(fā)出極弱的呻吟聲,像是人要斷氣時從嗓子內呼出的弱音。人影不再動彈,尕松多杰顫動著手輕輕摸索著人影的一邊,不敢用力撫摸,只是不知道要提起來,還是拉一把。他最終站起身,奔向面包車的位置,調轉車頭,將車燈照向地上的人影。車燈照著地上的人影,才看清是村里的瘋子,是個外地流浪過來的流浪漢,尕松多杰從慌張的神情變成惱怒,邊下車,邊呵責:你怎么跑到路中間,你這個倒霉運的家伙。全是你的錯。是你躥到路中間的。
躺著地上的流浪漢,嘴里溢出深色的血液,微微顫了一下下巴,直至不再有任何細微的動彈。與夜色中的一塊巖石一般變得僵硬。
尕松多杰起身,垂下雙臂,繼續(xù)斥責:壽盡的窮鬼,死在車下也是一種解脫,不用再挨餓,乞討了。只是害了我。他東張西望,看著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也在思考著怎么處理尸體。他嘴里的斥責變成了抱怨:我就說這幾天倒霉,又碰到你,倒霉至極。難怪出門時就看到禿鷲懸空,原來就是要發(fā)生這種事。倒霉!太倒霉了!
抱怨中突然止住了抱怨,腦海中閃出一道詭計。他壯著膽子,將流浪漢的尸體扛在肩上,他心里想著這發(fā)臭的家伙,沒有洗過澡,發(fā)霉的味道似乎是從他裸露的肌膚內散發(fā)出來。從流浪漢嘴里淌出的血液腥味,要比他身上散發(fā)的氣味容易接受得多。他用嘴呼吸,盡量不讓空氣和味道從鼻子中吸入。他將流浪漢的尸體扔在面包車后面,消失在夜色之中。
20年后,傍晚。
通向鄉(xiāng)村的土路,已經鋪上了柏油瀝青。土墻的房子,也融合了水泥和空心磚的結構。尕松多杰的家里,除了孩子個子變高,巴央干瘦的臉變得焦黃,皺紋變得密集,肌膚儼然成了暴曬干癟羊肚一般以外。他家依舊沒有改變。泛黃的土墻房子,隨著野風脫落了一層泥渣。房子內只有一盞微弱的,暗沉的,落滿灰塵的燈泡,散發(fā)著柔弱的黃光。顯然照不亮陰沉的屋內,房子內充斥著一種幽暗的感覺。
尕松多杰已經有了圓滾的肚子,脊背也有了彎曲的弧度,亂糟的白發(fā)下,一張褶皺臉上,添了幾處褐斑。但對巴央的呵責,并沒有隨著年紀增加而減弱。他躺在陳舊的,連翻身都嘎吱作響的木床上,讓孩子不要吵鬧。讓巴央沏上熱茶,拌好糌粑,就等著伺候他睡了一天后的饑餓和隨時發(fā)怒的脾氣。他起身吃著碗里的糌粑團,用茶水下咽,始終沒有看向巴央和孩子。孩子垂著頭,不時會從前額的頭發(fā)絲間,窺覷尕松多杰咀嚼糌粑的臉,像是一只幼狼,窺探著兇殘的野狼啃食動物的殘軀和尸骸。孩子的眼里隱藏著怒氣。巴央仍是呆滯的眼神,只是望著爐子的火,火勢減弱,她就會續(xù)上牛糞。只有尕松多杰要求續(xù)茶時,她才會起身給他續(xù)茶,又坐回黝黯的角落。像是在躲避尕松多杰的目光和他的聲音。
尕松多杰吃罷糌粑,又倒平躺在木床上,眼睛望著被牛糞煙熏黑的黢黑房頂,腦袋里思忖著什么。突然他猛地起身,披上上衣,走出家門,離開讓他覺得壓抑,黯淡的房屋。巴央和孩子竟沒有一句挽留的言語,和一個目送的眼光。任由他隨來隨去,母子倆早已殆盡了能挽留這個隨時揮拳的丈夫和這個無視孩子的父親的勇氣和能力。
20年前的夜里。
夜里,面包車在夜色中,游移。試圖尋找一處藏匿尸體之地。尕松多杰在車里
回望著一團黑色的尸體。車內,尸體隨汽車的晃動而搖晃。尕松多杰想到,尸體一定會淌下血液,他停車將尸體上的衣服脫下,套上自己的上衣。將尸體上的衣服墊在底下,以此阻隔血液淤積車內。汽車開到一處山坳的土丘上。他下車,找到坑地,將尸體投到里邊,想要埋葬尸體。他想,夜色越漆黑越能給他機會掩埋尸體??蓪⑹w扔在坑內后,想起自己并沒有鐵鍬來挖地和掩埋尸體。他再次將尸體扔回面包車里,借助夜色尋覓藏尸之地。他最終在深山里停車,回頭看著尸體,又探視車外的夜色中的景物。遠處山的輪廓,近處車燈照亮的范圍,讓他覺得沒人發(fā)現(xiàn)他的行蹤,是藏尸的絕佳機會。但他也沒有找到藏尸的地方。他想過將尸體扔進河里,但尸體總會漂上水面。他放棄了這個想法。他思索著開始責罵乞丐,要死,不早餓死、病死,偏偏死在我的車底下。我真是倒霉……難怪前天出門碰到禿鷲懸空,真是不祥之兆,麻將才會輸,運氣才會變差。責罵中他腦袋中若有詭計乍現(xiàn)。
他將自己的褲子脫下,套在尸體上。忍著將乞丐發(fā)霉發(fā)臭的褲子穿到自己的身上。腦袋里想到了一系列的處理尸體的“妙招”。
翌日下午,尕松多杰坐在麻將館里,比以往變得健談。打著麻將嘴里不時地說著他聽說的謠言。
“聽說了嗎?村里的一個小孩被山神帶走藏在山里。三天后他的家人才找到的。據(jù)那個小孩說被山神帶到山里藏匿了三天,喂的是兔奶。”尕松多杰緩慢地摸著麻將,睜大眼睛說。
其中一個人說,是呀!有這種,我們村里也有一個婦女被山神召喚而消失。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
小麻將室里,開始閑聊山神和夜路碰見詭異的事。
過了幾日,村里傳出了乞丐失蹤的消息,有傳言說流浪到了其他地方,還有人說是被山神召進山里。我當時參警已有五年,我并不相信那些傳言,所謂村上被山神招走的婦女,只是他和情婦逃跑,她的家人羞愧,才造謠是山神召喚罷了。得知村上的乞丐不見數(shù)日后,我?guī)е幻贻p的協(xié)警員,去尋找乞丐的下落。
走訪村民得知,流浪漢是從另一個村里要飯來到我們然秀村的,已有十幾年了村民總會給他食物,讓他活下去。其中一個村民說,他長期睡在我家院子后面,我將家里的舊藏袍和閑置的棉被鋪在墻角邊,讓他安頓。有時家里會勻出一碗面條送他,他會吃幾口,猛然起身,一腳踢飛碗,然后順街道去游蕩。
我?guī)е鴧f(xié)警員只能去流浪漢過來的村里,路途中和協(xié)警員聊著天,也不無聊。但協(xié)警員和我說起流浪漢可能被山神召走的傳言。我問他,你信嗎?
他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他沒上過學,他的叔叔看著他在村子里無所事事,怕他惹事。于是找到他的親戚所長,讓他在村上派出所當個協(xié)警員。我知道他一定有一些對鬼神的敬畏。
他也反問我,你信嗎?我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捏著衣服的前襟說:“我不信,我只信我和我手里的槍”。我順勢拍了拍別在腰間的槍。
他先是愣了一會兒,臉上就擠出一絲僵硬的笑。
到流浪漢的村里,輕易地問到了他的身世。流浪漢從小就不正常,父母雙亡,靠村里人的布施生活。成年后就到處流浪。
我知道流浪漢只在村民見到他時,才會看他幾眼,施舍他些衣食。其余時間,沒人關心他的去向。現(xiàn)在他失蹤了。村民也只是口頭上提起他,但并沒有去尋找。
回到村里,流浪漢被山神召走的消息,傳遍了全村。幾個年輕的村民去山頭尋找流浪漢,雖然沒有找到。但他們在山溝里尋找到了發(fā)霉的衣服。村民們將衣服拿到了派出所。我端詳這衣服,繼續(xù)猜測著流浪漢可能遭遇的情況。被野狗、野狼所害?總之不會聯(lián)系到被山神召走。
我需要找到證據(jù),才能打破流浪漢被山神勾走的謠傳。我有幾種猜測。
可能流浪到其他村里。
可能餓死在荒野。
可能迷路山野。
……
沿著山路尋找,我并沒有抱希望,但是流浪漢的衣服,讓我萌生一種不好的猜測,我尋跡撿到流浪漢衣服的地方,周遭沒有一絲腳印。我想到這是第二現(xiàn)場,我心里只有一種遇害的猜測。但活不見人,又無從查找他的下落。
村里流浪漢被山神勾走的謠傳,愈發(fā)發(fā)酵。我也擔心,流浪漢找不到的時間愈長,被山神勾走的消息愈會被實錘,之后流浪漢的失蹤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流浪漢遺落的上衣,是我想繼續(xù)尋找他的信念。
時間總會悄無聲息地消失,時間也在村子的各處流逝。對于我們的村落來說,時間在山坳上流逝,后來,山上的牦牛數(shù)量多了些。時間在河里流淌,現(xiàn)在,河邊的人家多了幾戶。時間也在村子的荒地上掠過,此時,多了幾串外鄉(xiāng)人的腳印。
時間已過20多年,我也脫去了我的警服,退休后的我,像是卸下盔甲的戰(zhàn)士,妻子敬畏我,鄰居敬重我。但是我內心還是不免感到失落。聽到村上有案件發(fā)生,我總會刻意打探。只是在內心分析案情,內心也會感到滿足。眼下,我的兒子已是初三的學生,兒子學習的科目比我那時上學的科目要多,還會給我講述一些地球和人類的故事。兒子不太相信鬼神,我覺得他適合當警察,畢竟警察要與尸體打交道,處理一些冰冷的尸體時,需要把靈魂的事情暫擱腦后。
我即使退休,衰老了,但還是有人重視和照顧我的,我是幸運的。我追憶著,回溯著我的前半輩子。畢竟年老以后,只能靠往年用心付出的人和事,反芻記憶度日。我腦海中不免又閃過在村里消失匿跡的流浪漢。村里的老年人隨著時光流逝,也漸漸遺忘了他。那年我若不是公安身份,我定會隨年邁褪色的記憶模糊了流浪漢的身影。
這天,我的孩子睡在學校,老伴去她親戚家?guī)兔埩_喪事。獨自在家的我,拖著傴僂的身子去村頭的小飯館,解決晚飯。填充一下我空蕩的胃和肚子里隱隱作祟的酒蟲。我走進一對四川夫婦經營的小飯館,小飯館菜品不多,卻是我們村子招待客人和改善伙食的選擇。我坐在小飯館的角落里。點了土豆絲和青椒炒肉,還要了一瓶五星啤酒。這是一個退休干部能消費的高規(guī)格菜品。我打開啤酒,猛地灌了幾口,解饞了肚中的酒蟲。在等待飯菜中,被隔壁吵鬧的一桌人所干擾。順著吵鬧的聲音望去,是年邁的尕松多杰和幾個中年人,喝著啤酒,臉頰紅暈,老年斑已蔓延到了他的印堂,但他年輕時的戾氣仍然掩藏在他佝僂的身體內。他大聲地喧嘩,看樣子沒有改掉好嗜和嗜酒的惡習。早聽說他讓兒子打工,掙回的錢,供他揮霍。眼下他又開始喝酒,揮霍不多的收入。和他的那些不正經的牌友,或酒友在小飯館里尋歡作樂。
他們并不在乎周邊人的目光,昏暗的小飯館里,食客只有我們兩桌,其他客人興許已被他們吵走,沒人顧及坐在角落里的我。
兩盤菜終于上桌,在我獨享炒菜和啤酒時,尕松多杰那一桌的吵鬧聲驟增,一定為爛事而起爭執(zhí),我本無心聽取,但他的一句炫耀和壓制對方的酒后撒潑的話,讓我震驚直至無心在享受飯菜和啤酒。
他面紅耳赤大嚷:窮鬼,你給我好好待著。
對面的酒鬼也不示弱,叱罵:我倒想看看你這老賭鬼有什么能耐!
尕松多杰因酒精的刺激,已經口無遮攔,怒氣大增,以一種碾壓的口吻怒斥:窮鬼,我讓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連個渣滓都不剩。
他們一桌的幾個人,早不把他的這種耍酒瘋的話語當真。但我倒是想知道,他怎么能讓一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沖著吵鬧和頂嘴的酒鬼怒喝:我可以殺了你這個窮鬼,自然有讓你消失的辦法,你最好給我悄悄的。這口吻像是最后的警告。
他們仍是吵鬧,仍在混亂中互相謾罵,被小飯館的夫婦勸退,他們不歡而散。
但尕松多杰耍酒瘋的話語,我仍心有余悸。到家后,耿耿于懷,在床上思忖他酒后的狂言。經過徹夜的思索和掙扎。
次日,我毅然決然地走向派出所,找到所長,對他說明我的想法。
當天傍晚,派出所的干警果然把尕松多杰帶到派出所,經過一天一夜的審訊。尕松多杰果真交代了他殺過人,毀滅尸體的事實。
聽到這消息后,我回想起了20多年前失蹤的流浪漢遺落的上衣上,黏附著的幾根禿鷲的毳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