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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段愛松:時光密碼
來源:《時代文學》 | 段愛松  2025年05月12日16:08

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被上了一把鎖。

打開這把鎖的鑰匙在哪里呢?誰也不知道,需要用一生去尋找。據(jù)說,普魯斯特在完成不朽巨作《追憶似水年華》的最后時光里,拒絕所有與寫作無關的打擾,甚至連他所崇敬的大作家紀德登門造訪時,也吃了閉門羹。我想,普魯斯特一定是找到了打開自己人生的鑰匙。或許,這也是每一位寫作者孜孜以求的圖景內(nèi)核。

大概五六年前,我第一次到獨龍江采訪調(diào)查。那是一個夏天,盡管是夏天,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那些我行我素的險峰上依然覆蓋著皚皚白雪。慶幸的是,因為獨龍江公路1999年通車,再加上2014年末,高黎貢山獨龍江隧道打通,我再也不用像馮牧先生一樣,需要經(jīng)過三天兩夜的跋山涉水,才能到達獨龍江,而是直接從貢山縣城驅(qū)車兩個多小時便到達了目的地。

這不得不讓人感嘆,千百年來,與世隔絕的秘境獨龍江,也逐漸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一點點解密了。

不過,當我第一次站在一條透藍和透綠交雜的江邊時,我覺得,身體似乎一下子被凈化了。特別是當這種說不清楚的色調(diào),在陽光的折射下,不斷變換數(shù)十種顏色時,我知道,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一定深藏著無數(shù)的密碼。而這些密碼中,最令人心馳神往的,就是傳說中的文面女。我開始嘗試著用文字去打開這些綴滿生命因子的秘密符號。

由于不懂獨龍語,我們邀請了一位年輕的獨龍族小伙子做翻譯。他姓白,我叫他小白。

趕到獨龍江最北邊的迪政當村時,我見到了著名的文面女色松。色松老人家已經(jīng)70多歲了,但精神矍鑠。在一個火塘邊,我用漢語問一句,小白用獨龍語傳達一句,色松老人再用獨龍語回答,小白用還不太熟練的漢語告訴我色松老人要表達的意思。

我在想,究竟是什么讓人類的語言之間隔著那么多密碼,難道人類建造通天塔的故事確實存在過嗎?不然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會有那么多的族群,非得通過一種又一種秘密的代碼轉(zhuǎn)換,才能通曉彼此口中的意思。又或者,這個世界還存在隱秘的萬能語言,就像一把萬能的鑰匙一樣,放在哪個鎖孔里都能扭動打開。

就比如音樂和數(shù)學,即使語言不通,但只要懂得樂譜和數(shù)字,皆能跨過語言障礙,演奏出樂曲,驗算出答案。但數(shù)學和音樂只能在其有限的范圍內(nèi)起作用,替代不了語言表達的更為繁復闊大的世界。

對色松老人的采訪十分順利,在這個過程中,老人家還情不自禁地為我們用獨龍語唱起了一首歌。我無法聽得懂歌詞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被一種質(zhì)樸迷人的旋律所感染。這個時候,透過火光,我第一次看清色松老人臉上的文面,那些線條和圖案,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多么古老、樸素、神秘、幽靜、深邃……仿佛從未經(jīng)歷過人世,又恍如高度現(xiàn)代化之后,人類留存的某種珍貴的記憶密碼。

不由得,我心頭一震,我有些懷疑自己,是否曾經(jīng)到過此地,看過此景,見過此人!就像普魯斯特通過回憶再次呈現(xiàn)時間流逝下那些鮮活的人與物一樣,一種難以壓抑的沖動在我心頭突撞。我想,這或許就是文學最重要的起源與動因吧。

采訪結(jié)束,我請色松老人合張影。老人緊緊倚靠著我,文面在她一臉善良純真的笑意中,幻變成了那條儀態(tài)萬千的獨龍江,翻越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向著自由與遠方奔流不息。

我突然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觸,仿佛我身邊的色松,不再是70多歲的獨龍族老人,而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童。這個時候,我更加能夠體會到《追憶似水年華》中那種超越了時間的無界感,這便是所有偉大作品中蘊含著的特有品質(zhì),即在時間的流逝中,將時間淬煉成璀璨無比的鉆石。

這就是我寫下45萬字的報告文學之后,依然能夠一直寫下關乎獨龍江和獨龍族系列小說的緣由與秘密?!段拿妫喝龎艟场繁闶沁@個系列中的一個篇章。它由三個夢境支撐,之所以選擇夢境,主要是源于這個族群南木薩和文面女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即使放在西南最為偏遠的地界,也無法找得到與之對應的譜系和實例。

當然,小說不是現(xiàn)實,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就像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一書中評價卡夫卡時所說:“小說不研究現(xiàn)實,而是研究存在?!薄段拿妫喝龎艟场匪罁?jù)的史實和現(xiàn)實,只是小說展開主題探討的背景而已。就像是文面的線條和圖案,其背后所隱藏和值得闡釋的空間,要遠遠大于表面所能傳達的意蘊。這或許也是時間沉淀帶來的意外,一個民族或一片地域的歷史,在文學的書寫意義上,應該是超越并超脫其本源范疇的。文學的存在意義,也是時光的存在意義,在某種程度上,兩者是相互照應的。人性的密碼與歷史的密碼,需要另一種途徑的抵達,而夢境,便是中轉(zhuǎn)站。

《文面:三夢境》寫作的最初動因,自然和我三次到訪獨龍江的經(jīng)歷息息相關,更與我對于一個民族的苦難史與發(fā)展史的思考密不可分。文面,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并非獨龍族所特有,但只有獨龍族的文面,和中華民族那么多重大時刻密切關聯(lián)。

我清楚記得,在小學歷史課本中,那些以獨龍族為樣本的原始社會的圖片和文字,是多么讓人觸目驚心!獨龍族直接由原始社會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最終實現(xiàn)“一步跨千年”的巨變。作為獨龍族最具代表性的符號的文面,便成為這一系列小說繞不開的獨特存在。

克羅齊在《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中曾提出過一個著名的觀點:“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弊鳛橐粋€有著漫長遷徙史的民族,從其口口相傳的族群歌謠與遷徙歷程來看,奇詭地印證了克羅齊的這個命題。在南木薩夢境與族群歷史遙相呼應的境況中,“東方”始終宛如天神格蒙,賦予苦難族人追尋和向往的圣地,一再被南木薩祈禱吟唱,甚至文面的線條與圖案,也被“東方”這個具有拯救意味的神奇詞語,賦予了別樣的闡釋意義。

更為奇特的是,獨龍族的歷史、現(xiàn)實與南木薩寄寓文面的美好希望,歷經(jīng)時間的循環(huán)之后,貼合成了一個整體,也就是這篇小說借助三個不同人物的夢境經(jīng)歷,共同抵達的一個歌謠般美妙的神圣主旨:紅日出東方/路從東方來/獨龍人的心啊/向著紅太陽。

《文面:三夢境》的構(gòu)思,或許也契合著盧卡奇提出的:小說創(chuàng)作就是把異質(zhì)的和離散的一些成分奇特地融合成一種一再被宣布廢除的有機關系。

在第一個夢境“我的夢境:米空”中,“我”是老南木薩的兒子,也是南木薩新的繼承人。從兒童和少年的視角,我通過夢境參與了族群第一次歷史上的抗爭。由此,“我”具備了敘述者、做夢者、參與者、寄寓者、反抗者等多種復合身份,同時,還作為文面與拯救之間隱秘的揭示者,試圖打通現(xiàn)實歷史與夢境隱喻的壁壘,讓那些“異質(zhì)”和“離散”重新融合為一篇小說具有說服力的關聯(lián)性組件,并使得“我”“文面”“江水”“米空”“東方”等意象之間,產(chǎn)生文學的離合與離間效應,從而讓小說對史實不斷演化。

“白珍的夢境:山靈”,是小說中的第二個夢境。敘述者轉(zhuǎn)向了真正的文面女,13歲的少女白珍?!吧届`”作為一個隱喻,貫穿了整個夢境。白珍在文面前與文面后的際遇中,完成了生命個體的成長與蛻變;同時,也完成了族群集體記憶中,關于文面隱喻的華麗轉(zhuǎn)身。這是關乎族群個體與群體的現(xiàn)實之夢,因為記憶與想象的交替呈現(xiàn),讓“東方”變得可親可感。據(jù)此,隱匿于“東方”背后的山靈,作為神話與現(xiàn)世結(jié)合的特殊譬喻,也就昭然若揭了。

如果說,前兩個夢境是指向族群過去和小說當下境況的話,“父親的夢境:神諭”,則是面向未來的族群寓言。同時,也暗自隱藏著來自“東方”神諭之力,改變并預示著族群未來之路。文面本身的意義,在這個部分,不僅得到完全釋放,而且有了全新的引申與闡釋。敘述者又回到了“我”,但講述的卻是“我的父親”,并通過作為南木薩的我的父親之夢,將身體的文面逐步引向了靈魂的文面。文面,也因此獲得了雙重意義的加持。

這種加持,喚醒了族群集體無意識的命運感。從抽象到具象的轉(zhuǎn)換,完成了文面作為一個族群珍貴的歷史寄寓,也完成了小說對于歷史、現(xiàn)實、未來的時光解碼。

作為一項古老的族群記憶密碼,文面女留給了世人無限的遐想,到了今天,文面女已所剩無幾,即將面臨消亡。但誠如普魯斯特說過的那樣:“昔日的一切蕩然無存,唯有氣味和滋味還長久留存,盡管更微弱,卻更富有生命力,更無形,更堅韌,更忠誠,有如靈魂,在萬物的廢墟上,讓人們?nèi)セ叵?,去等待,去盼望,在幾乎摸不著的網(wǎng)點上不屈不撓地建起宏偉的回憶大廈。”《文面:三夢境》的寫作,大抵也基于此,對文面,對族群,對文字,做了一個小小的探究實驗。

記得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饒有趣味地從三方面看待一個作家:講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師。我從第一眼看到色松老人的文面后就認定,那些質(zhì)樸得有些肆無忌憚的文面,正是納博科夫所認為的集三者為一體的永恒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