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切未被說出來的，注定要消失。

——米沃什

報    紙

熟悉她的人喜歡說，她被保護得太好了。當(dāng)她還是個小女孩兒、生活在中國時，她的家人給予了她充分的保護。然后，她到了世界上最安全的島國新加坡，在青春時代初期，她完全沉浸在自己那個女學(xué)生的世界里。這并不是說她身邊沒有男性，而是這些人都被她以極其頑固的盾牌阻擋在親密關(guān)系之外。二十六歲時，她突然改變心意，決定戀愛了。于是，她的一位好朋友成為她的男友，交往兩年后就結(jié)婚了?？雌饋磉@好像是第一次戀愛就結(jié)婚的糊涂決定，但事實卻證明她選擇了一位理想的丈夫：他不僅對她忠心耿耿，還頗有照顧她的能力?；楹?，她不再工作。她丈夫的事業(yè)也發(fā)展得不錯。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住在靠近“海港城”的一棟高級公寓里。她偶爾出現(xiàn)在大學(xué)同學(xué)的聚會上，因為生活狀態(tài)松弛而顯得年輕些……所以，她的女友們（尤其那些情海浮沉、頗有心得的女友）喜歡說，她沒有經(jīng)歷任何感情打擊、沒受過男人的傷害。

如此平安無事而又平淡無奇地，她度過了大半生。她四十多歲了。有一天，她在當(dāng)?shù)氐闹形膱蠹埳献x到一篇文章，文章談?wù)搶ε⒌脑缙谛越逃秊楹沃匾?，缺失性教育的女孩在青春期、成年后容易遇到哪些問題……她平常不喜歡讀關(guān)于教育孩子的文章，她的小兒子也已經(jīng)初二了。但她把這篇文章來來回回讀了三遍。她讀得渾身莫名緊張，甚至背部都滲出汗來。它讓她想起一些事情……房間里開著空調(diào)，她卻把報紙折起來扇風(fēng)。但過一會兒，她又把折起來的報紙展開，迫切地找到那篇短短的文章，盯住某一段看上半天。終于，她決定把那疊報紙扔進雜物簍里——那里堆放著她翻看過的雜志和過期報紙。她在沙發(fā)上呆坐了好一會兒，突然起身去抽屜里找紙和筆。最后，她從雜物筐里又找到那份報紙，從報紙里找到文章作者的名字、報社的讀者來信專用郵箱，把這些信息都認(rèn)真抄到紙上。

幾天后，她從報社的編輯那里要到那篇短文作者的電子郵箱。作者是一位兒童心理醫(yī)生。她想給他寫一封信，并不是關(guān)于孩子，而是關(guān)于她自己。她記得，在“選擇性遺忘”的理論中，人們會傾向于忘掉痛苦、恥辱、不愉快的回憶。但她不知道為什么，對于那兩次可怕的遭遇始終記得那么清晰。而且，那種惡心污穢的感覺，也依然清晰、尖銳。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些，包括她最親密的女友、她的姐姐、母親，還有她丈夫。二十多年里，她一直守住這個污穢的秘密。當(dāng)她準(zhǔn)備把這些事講述給一個陌生人時，她還能清晰地看到那兩張面孔，一張東方的，一張西方的，一張麻木猥瑣，一張怪異扭曲。那兩張臉，就像她白日里的噩夢。

異    物

那是大學(xué)的最后一年，她將滿二十二歲，但還從未交過男朋友。如果她是個長得很不好看的女孩，在整個大學(xué)時期都沒有交男朋友，可能會被人嘲笑，周圍的同學(xué)會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是無人肯選擇她。但她并不難看，所以周圍的人只是覺得她性格過分偏執(zhí)、古怪。就她自己而言，她并非對男人有什么很高的、不切實際的標(biāo)準(zhǔn)，她還從未認(rèn)真想過這些標(biāo)準(zhǔn)，因為她沒有想要和男人在一起——那種親密意義上的“在一起”（關(guān)于親密關(guān)系，她想象力的限度就是擁抱接吻）。所以，直到那時，她從未和男人有身體上的親密接觸，甚至沒有和親屬之外的男人拉過手。只有一次，她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馬來西亞旅游。一天傍晚，他們?nèi)ヱR六甲附近的一個地方看螢火蟲，那地方需坐上小木船悄悄駛進一條狹隘的河道，螢火蟲們就住在小河道兩旁的大樹上。那是條很小的木船，停靠得不怎么穩(wěn)。上船時，一個馬來男孩在船上接應(yīng)乘客。他必須拉住她的手，把她接上船，再扶她坐穩(wěn)。當(dāng)她的手被那陌生的、深膚色的年輕人握緊的時候，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厲害。幸好是夜幕初降的時候，沒有人看見她臉紅發(fā)窘的樣子。

她不是不和男生交往，相反，她還有幾個很不錯的男性朋友。只是，如果有熟悉的男孩試圖碰一下她，那他肯定就上了她的黑名單，她就不再和他說話，甚至不再相見。懲罰的權(quán)力總是在她這一邊。對她有好感的男生唯一能接近她的方式就是做她的朋友，而被她留下做朋友的都是些知書達理的好男人，也就是說，他們之中沒有人會試圖強行做她不喜歡的事。但這也使得她對男人的了解極為有限，也就是說，她不僅對男人的不同類別、不同危險程度缺乏了解，她對男人的身體更是一無所知。譬如，她知道男人身上長了個和女人不同的東西，這個東西會沖動、會侵犯女性、令她們懷孕，但她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東西，它在受到刺激時會有怎樣的變化，它會怎樣侵入一個女人的身體、使她懷孕……她看過不少書，但那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書。她也看過不少電影，但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電影。所以，直到某個晚上，直到那件事發(fā)生之前，她對男人身上那個東西一無所知。

因為是大學(xué)最后一年，除了她那點兒獎學(xué)金外，她想多掙點兒錢，以便畢業(yè)后去一些地方旅游，不必急著找工作。所以，她接了兩份家教課，其中一個學(xué)生的家教課時間是晚上七點半至八點半。學(xué)生家離她的大學(xué)宿舍坐公共汽車大約四十五分鐘。

那個晚上如同島上的任何一個夜晚，潮濕、溽熱，幾乎無風(fēng)，空氣里充滿植物的氣味，天空藍(lán)得發(fā)黑，高大的棕櫚樹矗立道路兩邊，葉子低垂不動，像巨人的縷縷濕發(fā)。她那個初一的學(xué)生快要考試了，她主動給他多補了點兒內(nèi)容，補習(xí)課結(jié)束得晚一些，她因此錯過了平時乘坐的八點四十五左右那班公車。她要等的下一班車很久都沒有來，幾個和她一起在公交車站等車的人都陸續(xù)坐上別的車走了，最后只剩下她一個人。車站的空氣里彌散著一股微微的焦味兒。她沒有因為一個人在公交車站而害怕，因為這是個以安全著稱的城市。

她等的那輛車終于來了，已經(jīng)過了九點二十。出乎意料的是，車上乘客特別多，看起來是附近工廠區(qū)的夜班工人下班了。車上沒有座位，站的空間也擠滿了人。她上車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抓住扶手吊環(huán)的局促地方，站在那里。車子仿佛不堪重負(fù)，笨拙緩慢地啟動了，車?yán)餆釤狒[鬧，穿著制服的夜班工人用福建話、馬來語彼此交談。她有點兒沮喪地想，難道要站四十多分鐘回家？

幾分鐘后，公車到了下一站。又上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微胖的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面容疲倦，從人群中擠過來，最后站到了她旁邊。過一會兒，她覺得這個人站得離她太近了，他的胳膊不時碰著她的胳膊，她能聞到他身上那種令人不悅的氣味。她盡量不太明顯地往旁邊挪一挪，因為她不想顯出嫌棄別人的樣子。車子轉(zhuǎn)彎，顛簸過后，他似乎又離她很近了。這一次，他沒有站在她旁邊，而是站到了她后面一點。她感到他的身體又時不時碰到她，她不喜歡這種接觸，更不喜歡他身上的氣味，但她想，也許是自己過于敏感了，畢竟公共汽車上太擁擠，某種肢體接觸不可避免。她也沒有多少空間可以挪動，所以，她忍受著這種不適。

可她逐漸感到哪里不正常，那似乎并非一般的身體接觸引起的不適。她察覺到有什么硬物總碰到她的腰部和臀部之間的某個地方。她終于忍不住回頭瞅了一眼，她看到那男人動了下他的背包，那背包就橫在她和他之間。她稍稍松了口氣，心想是他背包里裝的什么硬物碰到她了，譬如一個眼鏡盒、一個筆盒……有一會兒，那個東西不再碰她?？蓻]過多久，她又感覺到了它，就在她右邊臀部上面一點兒的地方。她想又是他的背包晃過來，里面的那個東西碰著她。她勸自己不要疑神疑鬼、胡亂猜疑別人，可那個東西越來越近，甚至緊貼住她。她又一次轉(zhuǎn)身看，發(fā)現(xiàn)那人肩膀一歪，背包滑下來。“你的包一直碰到我。”她盡量禮貌地對他說。“對不起，人太多了。”那個人說，把包往胸前推推。她覺得他的表情有點兒怪，而且他臉上有很多汗。她感到哪里不太對，但又說不出究竟哪里不對。她只好再往坐著的乘客那兒挪一挪。

她還是隱隱感覺到，那個男人纏上了她，因為她往里稍稍移動一些，他過一會兒就會跟過來一些。她讓自己盡量忽略這個討厭的人。公車駛上一段坡道，轉(zhuǎn)彎時顛簸得更厲害了。這時，她又感覺到那個東西在湊近她、碰觸她。她無法消除那種直覺：那不像是什么包里的物件，而像是人身上的什么，它像個活物，有溫度，但她確定它不是一只手，她不知道那會是什么，她找不到緣由，抓不住證據(jù)，也說不出抗議……那種不安、惡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而且，她似乎在車的噪音中聽到那個男人濁重的呼吸聲。她猛地往旁邊閃開一步，甚至碰到了坐在那兒的乘客的腿，然后，她看到那男人慌忙把背包一甩，擋在他倆之間。她現(xiàn)在可以確定了，剛才碰她的那個異物，并不在他的背包里，因為剛才背包并不在那兒。是他，或他身上的什么東西，在碰她。她突然有種暈車想吐的感覺，但她極力忍住了。她朝車門方向擠過去。車到下一站，她就趕緊沖下去。但下了車，她又是一陣劇烈的恐懼，怕那個男人會跟著她下車。如果他也下車，如果公車站沒有別的人，她該怎么辦？她又急忙朝車前門走去，決定只要看到那個人下車，她就趕緊從前門再次上車。但那個人沒有下車。兩個女工和一個男人下了車，然后車門迅速關(guān)上，車開走了……

剛下車的三個乘客走了。公車站有兩個別的人在等別的車。她坐在最靠邊的塑料椅子上，盡量把自己藏在陰影中。她現(xiàn)在約略猜到發(fā)生了什么，她想到常在本地報紙上讀到的一個詞：非禮。她剛剛被人非禮了。她在新加坡的四年里，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整個大學(xué)時期，生活都如她所愿，自由而單純，她幾乎只在宿舍和校園之間往來，她接觸的男人除了老師就是她的男同學(xué)。非禮，在這里不是輕罪，可能導(dǎo)致鞭刑，但為什么仍然有男人鋌而走險？她想到那個疲倦、面無表情、臉上流汗的中年男人，多么下流、險惡的男人！但她沒想到報警，因為她沒有當(dāng)場抓住他，她沒有證據(jù)也沒有證人，而且，車已經(jīng)走了……

下意識地，她把連衣裙下擺使勁兒往下拉，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條腿在打顫。她討厭自己穿的這條有點兒緊身的連衣裙。她想，她不應(yīng)該穿連衣裙坐公車，如果她穿了一條厚厚的牛仔褲、肥大的T恤衫，大概那個人就不會注意到她。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涂上了臟東西，尤其是剛剛被碰到的地方……她跑到公車站后面干嘔，吐不出來，卻哭了起來。最后，她讓自己平靜下來，決定不再等公車，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回到宿舍，她沖了半個小時的澡。從洗澡間出來，她把在公車上穿的那條連衣裙連同內(nèi)衣一起裝進塑料袋，扔進宿舍樓下面的垃圾箱。

貓

某一天，在熱帶島嶼午后兩三點明晃晃的空曠時間里，她經(jīng)過一片老組屋區(qū)，看見一只流浪貓。她跟隨它到了其中一棟組屋樓下，在一樓的樓梯下面，她給這只貓倒了一大把貓糧，高興地看著它吃完。平日里，她隨身背的包里總放著一個原先裝維他命的空塑料瓶，瓶子里裝滿貓糧。在外面偶遇流浪貓（這個城市有很多），她就盡量喂它們吃一頓，再陪它們玩兒一會兒。她想，不知道明天它們會怎么樣呢，也許會被人打死，也許會病死，也許會給車撞死……對于流浪貓來說，這是個兇險的世界。今天，她在附近吃飯，吃過飯要走去公交車站。因為馬路上暴曬，她就繞到陰涼的組屋下面，然后就遇到了這只貓。

這棟組屋樓下一個人都沒有，連平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組屋樓下娛樂休閑區(qū)、坐在石頭小桌前發(fā)呆打盹的老人也沒有。她想，也許這個時間年輕人都在工作，老人都在午睡。外面被陽光照得白熾虛幻，但組屋底下是陰涼的，樓道里有隱約的、忽而穿過的風(fēng)。喂完貓，她在最下面的臺階上坐下，吃完干糧的貓在她腳下臥著，她不時撓撓它的頭。這么熱的午后，她也不急著趕回家（況且那也不算家，只有一個房間）。那貓很滿足，還會偶爾興起、來個全身翻滾，仿佛給她表演。她不禁笑了，心想這小家伙竟然懂得討人歡心。

她看看貓，又看會兒手機，心想要是有杯咖啡就好了，坐在這里陪著小貓，也可以消磨大半個下午。就在她打算離開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從樓上走下來的聲音。她怕自己坐在樓梯上擋路，就趕緊站起身。貓聽到腳步聲立即警覺地站起來，調(diào)轉(zhuǎn)過身體盯住二樓和一樓的拐角處。當(dāng)樓梯拐角處出現(xiàn)一個瘦長男人的身影時，小貓立即跑走了，一溜煙消失在組屋后邊的矮灌木叢里，留下她一個人有點兒不知所措地站在樓下，還在想小貓為什么突然跑掉了、還會不會回來……

從上面下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洋人，不太高，很瘦。當(dāng)他看到她，他仿佛很驚喜地睜大了眼睛。然后，像很多注重禮節(jié)、愛打招呼的西方人一樣，他滿面笑容地對她說“嗨”。他笑得太用力，使他那張瘦臉上立刻擠滿深刻的皺紋。但她注意到他不并難看，除了太瘦，瘦得皮包骨。他穿著牛仔褲，上面穿一件淺灰色的襯衫，樣子像個老師。住在老組屋區(qū)的西方人并不多，她覺得他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有點兒奇怪。但她顧不得想太多，也對他說“嗨”。

“啊，”他語氣熱情地說，“我剛剛看到一只小貓，就在那兒，然后跑走了，是你養(yǎng)的貓嗎？”

“不是我的貓，”她說，“是一只流浪貓，我也是剛看到它?！?/p>

“哦，是一只可愛的黃貓。”他說。

“對，它很可愛?！彼χf。

“我看到它和你在一起，它好像和你很熟悉?！?/p>

“不，我也是剛剛看到它，我經(jīng)過這里，順便給它點兒吃的。”

“你真是太好了?！彼f。

從他的英語口音，她猜他是英國人。

“你說你剛才喂了它，喂了它什么？”他仍然用熱情和藹的口氣問，但他的語調(diào)里似乎有些懷疑，大概她看起來并不像是帶著口糧來喂貓的善心人士。

她說她喂它貓糧，她包里就有一些干的貓糧。

“你真的太好了?！彼糜芍再潎@的口氣說，眼睛望著她，“我可以看看是什么樣的貓糧嗎？”

雖然這個要求在她聽起來有點兒奇怪，但她還是好脾氣地從包里拿出了那個塑料瓶。

“維他命。”他故作嚴(yán)肅地說，仿佛她是個頑皮、撒了謊的學(xué)生。

她打開蓋子，他湊近過來看。

“哦！”他恍然大悟似的，然后笑起來。

她想最好趁機說“再見“，但她還沒有開口，他又開始問她：“所以，你也住在這一帶？為什么我從未見過你？”

“不，我只是路過這里，我要去坐公車……”

他不理會她的告別，說：“哦，那我太失望了。你這么好，而你不住在這里。如果你住在這里，我們一定會成為朋友。我是英國人，麥克，我在這里沒有朋友。”他說著，向她伸出手。

出于禮貌，她只好也伸出手。

他使勁兒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想，他可能只是想找個人說話，他可能只是個愛說話的、孤獨的外國人……

就在她心里盤算著趕緊說一句禮貌的告別語時，他說：“你不介意吧？我覺得和你說說話很愉快?！?/p>

她想，和她想的一樣，他只是想找個人說話。于是，她說：“當(dāng)然，我不介意。但我……”

“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我聽得出來，你沒有他們那么重的口音，告訴我，你是哪里人？日本人？中國人？”他顯得很愉快。

“我是中國人?！彼蠈嵒卮?。

“怪不得，你那么溫柔?！彼Z氣夸張地表示贊賞，“一個中國小姑娘?！?/p>

“謝謝?！彼樇t了，但她其實不喜歡“小姑娘”的叫法，她已經(jīng)二十四五歲了，“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要去公車站了?！彼o接著說。她覺得她和他實在說太久了，而且他看起來沒有告別的意思。

他看起來很失望，說：“我們剛認(rèn)識……你趕著要去哪兒嗎？”

“嗯，我得回家了?！?/p>

“如果我想請你喝一杯咖啡或是別的什么呢？你知道，我就住在樓上……”他說。

“不，不用了。謝謝。真的，我得走了。”她說。

“你住哪兒？我有車，我可以送你回家。我的車就停在那兒?！彼f著，指了一下不遠(yuǎn)處的停車場。

她看了一眼烈日下空無一人的停車場，突然有點兒心慌，說：“不，真的不用了，我去坐公車?！?/p>

“我可以送你去公車站?！彼f，“來吧，坐我的車。你可不應(yīng)該被曬暴皮?！?/p>

“不，不用了?！彼^續(xù)推辭。這午后的靜寂和空蕩，還有那只突然消失不見的貓，都讓她心生不安。她的眼睛不由自主朝小貓消失的灌木叢看過去。在組屋區(qū)綠化帶的矮灌木叢后，是一片濃密的雨林。

“哦，它鉆進去了?！彼⒓醋⒁獾剿哪抗猓f。

“是的?！彼Y貌地笑笑，算是告別，“再見，我得走了?！?/p>

“難道它害怕我嗎，那小東西？”他問，似乎沒聽見她說“再見”。

“貓都會有點兒怕人……陌生人?！彼缓没卮?。

“你呢？你也怕陌生人？”他問，滿臉堆笑地看著她。

他的語調(diào)、他盯住她看的目光，還有他那張極瘦的臉上仿佛小心翼翼的堆笑，都讓她感覺異樣。

“我要走了?！彼D(zhuǎn)過身往前走。

“我也去停車場?！彼f，走在她旁邊。

他走得很近。她聞到他身上體味和古龍水混合的味道，有一絲酸澀，又有一股辛辣。

“你知道嗎？”他在她旁邊神秘兮兮地說，“在英語里，小貓還有另一個名字：Pussy?！?/p>

他的語調(diào)突然讓她想到，她剛才那種異樣的感覺可能因為他像一個病人，那種吸毒的人、精神有問題的人……

“Pussy?！彼值吐曋貜?fù)了一遍，聲音里帶著某種壓抑的熱情。

“Pussycat?！彼f她聽說過這個詞，其實她只是想到一個女子樂隊。她想，趕快走到停車場那兒吧……

“對，對，”他異常激動地說，“但是，只說Pussy，不要cat，哦，它還有一個意思，你可能不知道。它是指女孩子穿的內(nèi)褲，就像你穿的那種……內(nèi)褲。”

因為他說出了“underwear”這樣的詞，她愣了下。她確定了，他是一個病人。

“Pussy，小貓，女孩子的內(nèi)褲，就像你穿的那種……”他越來越興奮，“小小的，小東西，Pussy，這是不是很有趣？”

“不?！彼龢O力擠出一個字。她想罵他，或者惡狠狠地說一句什么威脅的話，然后跑掉。但她發(fā)現(xiàn)她的語言系統(tǒng)完全癱瘓了。她現(xiàn)在只是害怕，內(nèi)心充滿恐懼，害怕這個瘋子、變態(tài)接下來要說的話、要做的事……

“多遺憾，你不住在這里，不然我能經(jīng)常見到你。哦，你身上很香，你用什么香水嗎？你真好，喜歡小貓，柔軟的小東西。坦白說，我沒有那么喜歡貓，但我喜歡那種小貓，你知道我說的是那種小貓?！彼f著，笑起來。

他“吃吃”吸氣般的笑聲讓她渾身發(fā)冷。但她不敢甩開他跑走，她雙腿發(fā)軟，害怕自己一旦想逃走，就會被他一把抓住、拽回來。她確定他就是她在犯罪小說里看到過的那種變態(tài)白男，他們的扭曲一開始總是藏在普通人彬彬有禮的外表下，但他們這種人什么都做得出。她想，她現(xiàn)在不能流露出害怕、想逃跑的樣子，如果她這樣，他或許就會變成被刺激出捕獵熱情的野獸，立即做出她難以想象的事。

她什么也不說，只是暗自加快腳步朝大路方向走，眼睛急速搜尋著四周：她想看到一個人！

他仍然在嘰嘰咕咕地低語，說的話越來越變態(tài)：“你剛才讓我看你的貓糧時，我的胳膊肘碰到你的胸部了，你感覺到了嗎？我立即喜歡上你了……太熱了，到我的車上，我送你去車站……”

她腦子里“嗡嗡”作響，再也聽不清他說什么。終于，在三四百米外的大路旁的人行道上，她看到一對年輕的情侶——高大的、穿著網(wǎng)球衫的男孩子，曬得黑黑的、穿著吊帶背心和牛仔短裙的女孩子。

“哦！”她驚叫一聲。

“什么？”他警覺地問。

“我看到我朋友了?！彼钢菍η閭H。

“你朋友？你沒有提起你有朋友住在這兒?！彼f，狐疑地看著她。

她注意到他眼里的光一下子變得又兇又冷，仿佛在說：你察覺到了？你想逃跑？……

“是我的同學(xué)?！彼f完就開始狂奔。

她聽到他在后面喊“嗨……嗨……”

她以短跑沖刺的速度向午后靜寂的大路奔跑，不敢停，不敢回頭看，只感到眼前跳動的白花花的光，還有耳邊“呼呼”的氣流以及她自己的喘氣聲、心臟“咚咚”狂跳的震動。她一刻不停地奔向大路、穿過大路，一直跑到那對情侶身邊?！皫蛶臀摇保龑λ麄冋f。直到這時，她才敢回頭看一眼：停車場、組屋樓下、連接組屋之間的當(dāng)頂棚的小路上，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

郵    件

附件word文檔寫的是我在這個城市的兩次遭遇，她在給那位報紙專欄作者、兒童心理醫(yī)生的郵件里寫道，“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二十多年后，我才決定把它講給你，以故事的方式。我讀了你的文章，它強烈地勾起我那些不好的記憶，也因為你不認(rèn)識我。尤其，你是一位心理醫(yī)生，我相信你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在眼神里暗藏評判和質(zhì)疑：你是不是釋放了什么錯誤信號？你當(dāng)時為什么不？……有時候，在一個人受辱之后，這種質(zhì)疑、不信任還會給她新的羞辱和痛苦。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她當(dāng)時可能太慌亂，根本想不出該如何反應(yīng)；她可能太迷惑，不能確切地判斷當(dāng)時的情況；或者她只是太害怕，恐懼會讓她失去力氣甚至聲音……什么都有可能讓她無法做出大家所期望的理性、及時而正確的反應(yīng)”。

我在中國度過的年少時代，也曾有過不止一次類似的遭遇：被給我看病的醫(yī)生騷擾（那時我發(fā)高燒在病房里輸液，他趁媽媽去廁所時走進來撫摸我的臉和手臂），被男同學(xué)堵在巷子里（他懇求抱我一下就放我走），晚自習(xí)課后回家路上被陌生男人跟蹤……我不該扯這么遠(yuǎn)，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作為一個女孩，保護自己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年少時候，我總會想，等我長大了，這些煩擾、危險就會消失。所以，從某種程度上，我淡化了它們帶給我的傷害。

在公車上的事發(fā)生后，我意識到作為單身女人的困境：一個年輕女人，單獨行走在人世間，就像她獨自走在深夜空寂的街上，她面臨的危險肯定更大。我這么說希望你不會生氣：在我們周圍，總不缺乏那些不好的男人，他們在暗中窺伺。在這些壞獵人眼里，一個落單的女人就是最容易下手的獵物。

在第二個“故事”里，當(dāng)我跑到那對情侶面前，虛弱地說“幫幫我”，我羨慕那個女孩——她很安全！在這個世界上，男人可以讓你免于男人的傷害。這句話說出來可能會被誤解，但從某種程度上，它卻是事實。我記得晚自習(xí)放學(xué)回家路上被陌生男人跟蹤后，我就讓熟悉的男同學(xué)送我回家，然后我沒有再遇到陌生人的跟蹤?？傊诘诙蔚脑庥龊?，我卸下了我的獨身主義“盾牌”。我過去所構(gòu)想的成人世界的安全感因為這兩件事而坍塌了。我發(fā)現(xiàn)我不會因成年而自動獲得某種安全，也不會因生活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城市而獲得安全。一個女人，在你徹底老去之前，你都不會自動獲得這種安全。你當(dāng)然可以極度謹(jǐn)慎小心，時刻警惕周圍環(huán)境里可能存在的險惡，時刻不懈怠地自我保護，但我并不想過那樣的生活。我知道夜里甚至光天化日下被一個男人跟蹤的恐懼感，不管你過去多么自信多有安全感，那一刻，當(dāng)那種丑惡、陰暗、絕對強大于你（體力上）的力量威脅著你，它絕對是碾壓性的。直到你脫離危險之后，你還會嚇得發(fā)抖、哭泣……我需要一個伴侶。后來，我和男友在一起后，我發(fā)現(xiàn)事實確實如此：當(dāng)你身邊有一個男性，來自其他男性的騷擾和威脅會少得多。

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算是女人中很幸運的一個，沒有遭到什么真的“毒手”。不過，以前的事不是沒有后果，說起來你可能會覺得難以置信，在第一件事發(fā)生的兩三年后，當(dāng)我和我的男友關(guān)系到了最親密階段，我看到了男人身上的那個東西。它讓我害怕！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我們住在一起，但我不愿意看見它，更不讓它碰我，所以我們無法真正做愛。而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等我消除心理障礙?？赡苷撬倪@種品質(zhì)打動了我?？伤恢牢业男睦碚系K從何而來，他以為那只是因為生疏和羞怯……

我想，每個人記憶中都有那么幾塊“污漬”，能夠?qū)δ阏f出來，我感覺好多了。但我并不是把你當(dāng)成一個“樹洞”，我更希望它能讓你對女性的處境多一些了解。這不會只是我一個人的遭遇，我相信許多女性都有過類似的遭遇，只是大部分將選擇不說。作為一個男性，你可能永遠(yuǎn)無法感同身受那種自我保護的需要，那種憂慮、不安，它伴隨一個女人整個的成長期、成熟期，而當(dāng)某些傷害發(fā)生后，她只能默默吞咽那些恐懼、恥感、隱秘的痛苦，并且在日后小心地隱藏記憶的污漬……關(guān)于這些，你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你一定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