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5年第5期|陳宏偉:盲盒
陳宏偉,1978年生于河南,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小說作品一百多萬字,部分作品入選各種選刊及年度選本。出版長篇小說《陸地行舟》《河畔》,小說集《一次相聚》《面膜》等。曾獲萬松浦文學(xué)獎、杜甫文學(xué)獎、茅盾新人獎?,F(xiàn)為河南省文學(xué)院副院長、《散文選刊》主編。
導(dǎo)讀
“我”回到了故鄉(xiāng),受妹夫之托給外甥女找學(xué)校就讀,卻四處碰壁,最后還是由妹夫解決了問題。但整個事件都像一個 “盲盒”,外甥女究竟怎樣找到的學(xué)校,“我”也不得而知?!懊ず小奔仁钱?dāng)下一個網(wǎng)絡(luò)熱詞,又是小說的主題和象征。
盲盒
陳宏偉
1
“你應(yīng)該在二子家吃頓飯,這么多年沒認(rèn)真嘗她一口水,街坊四鄰會說,你這個當(dāng)哥哥的看不起她?!蹦赣H的話雖含有激將和夸張的成分,卻也是實情。妹妹結(jié)婚十年,我還真沒在她家吃過飯。她嫁給老家集鎮(zhèn)的一個青年,是跑貨運的司機,住在一個毗鄰國道的街口。我春節(jié)回去拜年,要么飯場被提前設(shè)定在母親那邊的親戚家,舅舅、小姨和表兄們不停地打電話來催,探問車子到哪兒了。要么就是急于趕往鄰縣,給岳父母拜年也是頭等大事。每次在妹妹家只能歇歇腳,坐抽支煙、喝口茶的工夫。妹妹家成為我們的中轉(zhuǎn)站還有一層原因, 我對妹夫老恩不太感冒,這樁婚姻他耍了手段,對他的氣恨一直意難平。我說:“吃飯還不容易,不想讓她破費。”母親說:“吃她應(yīng)該的,你是她哥。”妹妹是我們家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好像是刻意確認(rèn)一種親屬關(guān)系,父母喊她“二子”。我有點不耐煩,說:“那好,讓她等著吧,這次就宰她一頓!”
因為疫情原因,今年春節(jié)打電話拜年,哪邊的親戚都沒去。我想利用五一假期,開車帶著母親回老家轉(zhuǎn)一圈。父親去世以后,母親變得比以前脆弱,尤其是我又調(diào)到省城工作,她愈加孤單。故鄉(xiāng)的親戚像是她心底最后的依靠,生怕一年不走動關(guān)系就生分了?!霸俸玫挠H戚,兩年不走就餿了!”母親說。我真想反駁她,親戚又不是飯菜,還有保質(zhì)期,會餿的是酒肉親戚!
當(dāng)車子拐進(jìn)熟悉又陌生的老家集鎮(zhèn),我忽然意識到,不愿意在妹妹家停留可能還有個心理原因。在這條臟亂的街道度過少年時期,我的經(jīng)歷像街道本身一樣灰頭土臉,直到我上學(xué)離開,逃到外面的世界去。兒時舊事,宛如刀刻,我只想把它保存在記憶中。像是故意要與過往疏離,又像是混得差的人固有的自尊,我不愿意見熟人,也不想別人知道我的近況。街道的最大的變化是路面不斷抬高,可能每次整修都加鋪一層混凝土,慢慢地兩邊臨街的房子陷入了低洼。妹夫老恩站在街邊的斜坡處,老遠(yuǎn)朝我揮手示意。“哥?!蔽乙焕_車門,他連忙沖過來遞煙,黝黑的臉上泛著油光,像在太陽下曬了許久而沁出來的。我手里拎著帶去的禮物,他恨不得把一支剛拆封的中華煙杵進(jìn)我嘴里。遞煙是他有限的幾種表式親熱的方法,就像每次給我打電話,他第一句都要問“哥你吃了沒?”也不管是不是在飯點,搞得我時時無言以對。
一個小女孩羞澀地從門邊溜進(jìn)來,眼睛烏黑,白牙閃耀。妹妹說:“快叫舅舅!”是外甥女雯雯,她低頭喊了一聲“舅”。我從包里掏出專給她帶來的禮物,一只花花綠綠的盒子。母親只曉得我?guī)У臒熀途?,沒見過這只盒子,問道:“是點心嗎?”“迪士尼盲盒。”我說,“拆開才知道里面是什么?!贝笕藗兌歼€沒聽明白,雯雯卻像是已經(jīng)懂了,接過盲盒歡喜地一笑。妹妹說:“什么盲盒?快拆開看看?!宾╊^一偏,將盲盒抱在胸前說:“不。”我們都笑起來。酒菜已擺上桌,老恩用打火機點火鍋,可能倒酒精時溢出了爐子,火焰一下子騰起來。妹妹從廚房端菜正好看見,罵道:“你個莽鬼,不要吃飯了嗎?”老恩看著火苗跳動,不去動手撲滅,反而站旁邊齜牙微笑,“反正咱桌子破,讓它燒一陣吧?!蹦赣H看我一眼,搖了搖頭。
火焰慢慢矮下去,縮回酒精爐,桌面留下一團(tuán)漆黑。老恩不慌不忙打開一瓶淮河特曲,將兩盤鹵豬耳朵、鹵牛犍挪到我倆面前,說:“哥你很少回來,今天我們好好喝兩杯?!蔽覔u頭說:“開著車呢,不敢喝酒?!彼研渥右晦郏袷且笞硪粓觯骸拔疫€開大貨車呢,不也經(jīng)常喝,少喝點沒事!”妹妹眼一瞪說:“你以為我哥像你,別勸他喝!”老恩臉色僵住,有點悻悻的。妹妹說話喜歡?人,我曾試圖勸她改變,但母親不以為然,說我們都離她遠(yuǎn),這樣的暴脾氣能使她在婆家免受欺負(fù)。妹妹說這桌菜是老恩做的,堆滿雞鴨魚肉,真材實料分量足,但卻粗獷彪悍,如同某種土著人的野炊。燉牛腿骨在鍋里支棱著,大塊的手撕雞宛如被猛獸撕咬過,大小不一的野河雜魚一鍋亂煮,痛苦的是鹽味沒掌握好,這道菜咸那道菜淡。我端著碗有點受壓迫的感覺,伸筷都不知探向哪里。大約剛開餐三分鐘,母親正在給雯雯搛菜,妹妹臉色一正說:“哥,有件事,我一直想要跟你說?!?/p>
母親“噓”了一聲,眼睛朝她瞟了瞟,說:“吃完飯再說吧。”妹妹像略有遲疑,欲言又止。我問:“什么事情?”妹妹說:“雯雯上學(xué)的事,現(xiàn)在鎮(zhèn)上小學(xué)的老師課堂不下勁教,課后辦輔導(dǎo)班,好學(xué)生都去縣城小學(xué)了,雯雯也天天吵著要轉(zhuǎn)學(xué)。”我懷疑可能中了母親的圈套,她攛掇我來妹妹家吃飯,估計意圖就是為了這件事。我心里隱隱不悅,現(xiàn)在學(xué)生上學(xué)的事情是最鬧心和難辦的,作為一介書生,我深知求人不易,問:“雯雯成績咋樣?”妹妹說:“班里前三名,現(xiàn)在別人都去上老師的輔導(dǎo)班,我們也上不起,怕把她耽誤了!”我沒加細(xì)想地說:“孩子成績好,其實哪兒讀書都一樣,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fā)光?!贝蠹蚁萑肫坛聊臅r候,雯雯忽然將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說:“我不吃了?!闭f完轉(zhuǎn)身就回自己的房間,她的筷子沒放好,掉在了地上。我覺得好笑,隨口無心的一句話,她不愛聽了。不過她的舉動也令我刮目相看,這孩子果然聰明機警。我想了想,問:“你們想讓雯雯上哪個學(xué)校?”老恩說:“櫻花小學(xué)不錯。”妹妹立刻沖他翻個白眼:“你知道個屁!櫻花是民辦的貴族學(xué)校,一學(xué)期學(xué)費要八千多,你掏得起嗎?”老恩五官瘦削,面相不善,但在妹妹面前卻服服帖帖。他端起酒杯,一仰脖灌進(jìn)嗓子眼,好像這般就能掩蓋他的無奈。妹妹又說:“想上公辦的三小,學(xué)費低,教育質(zhì)量還高?!宾┖鋈煌崎T出來,眼睛低垂,手里拿著那個迪士尼盲盒,一聲不響地放在餐桌上,意思像要退還給我。母親想抱住她,她閃身一躲,跑回房間,“嘭”地關(guān)上門。母親笑著說:“這小妮子,心機重啊,不高興了?!蔽倚睦锇蛋到锌?,看著一桌子菜,胃口全消。
2
我畢業(yè)后在市里扎穩(wěn)腳跟,買房娶妻以后,就讓老家集鎮(zhèn)上的父母搬過來同住,從此妹妹一家的生活就成了母親的心頭病。老恩家有一臺大貨車,他和他父親兩人跑運輸。但用母親的話說,他們一家人“不會過”。開一輩子貨車,竟然買不起一輛新車,每每買輛車況不佳的二手車,三天跑路,兩天修車,折騰到報廢年限了,再覓一輛二手車,如此“二手車”循環(huán),不僅沒攢下錢,還外欠許多賬。要命的是那些賬全是借的高利貸,跑車的利潤除掉家里的開銷,只夠償還利息,年年債臺高筑。我對運輸行業(yè)不太懂,但覺得最起碼手里的車淘汰了,賺的錢得夠買新車。如若不然,這行業(yè)不做也罷。母親說,不做怎么辦?一家?guī)讖堊煲燥?!母親經(jīng)常在家里自言自語:“二子陷進(jìn)了窮窩,恐怕一輩子都難以翻身了?!?/p>
老恩和妹妹來家里的時候,我總在飯桌上跟他掰扯道理:“做生意要看得遠(yuǎn),不能只顧眼前的利潤,日子雖能過下去,但遠(yuǎn)景不樂觀,這樣的生意仍然劃不來?!崩隙髂芈牐衤牰?,又像是完全沒聽進(jìn)去,只顧吃菜、喝酒。妹妹說:“除非能借到七十萬,買輛新‘沃爾沃’。”老恩反駁說:“‘沃爾沃’開著舒服,但不經(jīng)盤,還是‘解放’皮實,而且駕駛室寬敞,高速公路上主副駕互換,兩個人不用下車,在車內(nèi)就可以換?!蔽页泽@不已:“你這是危險動作啊,太可怕了!”妹妹嘴角一翹說:“這算什么,他十六歲還沒資格考駕照的時候,他爸就讓他在高速公路上開貨車?!蔽衣牭煤必Q:“為什么一定是高速公路上?”妹妹哈哈一笑:“國道上有交警查車,他爸敢讓他開嗎?”我啞然。
老恩還搞過一件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那時父親還活著,我在讀大學(xué),母親說妹妹找了個男朋友,街道對門的老恩,他倆小時候就在一起玩。我父親特別惱火,堅決反對這樁事情,嫌貧愛富不是主因,他根本沒看上老恩這個人?!皼]有我的同意,你們的關(guān)系不合法。”父親對妹妹下斷語說。他是鎮(zhèn)政府的干部,官職不大卻有潔癖,他的書房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眼里自然也揉不得沙子,在家里大概以為自己就是法律。那一段時間這件事情成了家里的最大困擾,母親雖然也覺得老恩的家庭條件不好,但在女兒的婚姻上母親總是多些貼心的理解和同情。“我爸是個暴君,你別聽他的?!泵妹谜f,“我也想找個有才有面的人,但我降不住啊,將來痛苦的不還是我嗎?老恩無論有多少缺點,但優(yōu)點是啥事他都聽我的?!蹦赣H立刻被打動了,她可能想到了父親,像一匹她無法降服的烈馬,導(dǎo)致她一輩子都唯父親馬首是瞻?!澳銢]有權(quán)利決定我的選擇。”妹妹去跟父親交鋒。父親將一只茶杯拋在鐵門上砸個稀碎,斬釘截鐵地說:“你現(xiàn)在還沒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不能自己做主,我擁有替你選擇的絕對權(quán)利?!泵妹媒K究年輕,被父親沖得直發(fā)愣。
這時候老恩出手了,他走進(jìn)我父親在鎮(zhèn)政府的辦公室,跟他進(jìn)行了一場五分鐘的談話。那次拜訪,無疑是對我父親的一次不禮貌的侵?jǐn)_,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父親那樣的暴烈性格,竟然在他面前乖乖地繳械投降。他回家嚴(yán)肅地對母親說:“二子的事情我不管了,但她以后會后悔的!”母親說:“這就對了,你快把孩子逼瘋了!”父親從抽屜里翻出他唯一的存折,遞給母親說:“這是我一輩子的私房錢,交給你置辦嫁妝,我不想?yún)⑴c,就當(dāng)沒這個女兒?!蔽覐膶W(xué)校放假回去,很詫異父親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問母親發(fā)生了什么。母親說:“老恩找你父親談過話?!蔽艺f:“談話有什么稀奇,他怎樣說服了我爸?”母親說:“我也不知道。”我百思不解,難以相信貌不驚人的老恩,能有什么霹靂手段征服倔強的父親。后來再問母親,她諱莫如深,說:“你自己動動腦子吧!”
妹妹和老恩結(jié)婚以后,直到有了女兒雯雯,父親始終未能原諒他們。他跟老恩說話,大多數(shù)只用一些“嗯”“啊”之類的語氣詞,表現(xiàn)出一種輕慢而疏遠(yuǎn)的客氣。對妹妹更是連一個字都不想說,實在有要交代的話,也讓母親轉(zhuǎn)達(dá),并且不要說是他說的。最過分的是,老恩和妹妹來拜年,父親把茶幾上的煙灰缸收起來,還悄悄告訴我不要拿酒出來喝。他總是匆匆吃完離席,不屑于和老恩聊天,也不搭理妹妹,像是沉浸于一種陰暗而孤獨的自我折磨,但他喜歡逗雯雯玩,總是給她提前封好壓歲的紅包,將她背在肩頭去買五顏六色的糖果。與在家里形成強烈反差的是,他帶著雯雯一出門,我們就聽到他在樓道里放浪形骸的大笑。
父親中風(fēng)了,癱坐在輪椅上,口齒不清,老恩和妹妹來看他,這時他連個語氣詞也不能說出了,這也可能正合他的意。曾經(jīng)的暴君脫胎換骨,他總是溫和地笑,像是要把一生缺失的笑彌補回來,口里的涎水直往下流。他偶爾吐出幾個字,像某種生僻的外語,夾雜著“哧哧”的笑,只有母親能聽得懂。
我不相信老恩與父親那場談話的秘密就此淹沒。有一次父親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當(dāng)著他的面,我再次追問母親:“老恩當(dāng)初和父親究竟談了些什么?”母親長長地嘆口氣,她的表情安靜又神秘,說:“你是當(dāng)哥的,真不想告訴你,你妹妹就因為那五分鐘的談話,掉進(jìn)了老恩家的泥坑。”我端詳著母親,她歷經(jīng)滄桑的臉上毫無波瀾,語氣里有一種穿透歲月的平淡和從容,說:“老恩對你父親說,他跟二子已經(jīng)生米做成了熟飯,你父親若不同意,他就在街上說出去?!比缫魂嚭魢[的寒風(fēng)刮過,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母親說的什么。父親除了生活潔癖,可能也有道德潔癖,這句話大約如冷箭射中了他的軟肋。我說:“老恩是個狠人?!蹦赣H微笑著說:“其實你父親上了老恩的當(dāng),他是鬧著玩的。”我輕聲問:“你敢肯定?”母親說:“當(dāng)母親的總是知道一切。”
父親去世的那晚,老恩還遠(yuǎn)在廣東跑車,妹妹跪在父親靈前痛哭不已。她搞不明白父親為何如此冷漠,至死都那么討厭老恩。雖然結(jié)婚后日子過得窮,但說到底那是屬于他們自己的日子,父親的嫌棄實在不近人情。母親說:“二子,你父親只想保護(hù)你,他無意傷害你,原諒他吧,一切都過去了,他非常愛你?!?/p>
3
老家的親戚很多,每次回去拜年,我就列張有伯父、叔叔、舅舅、小姨、表兄,還有重要同學(xué)名字的清單,制訂一個順道拜訪的線路圖,免得迂回繞路,在名字旁標(biāo)注所攜的禮物和必須掌控的時間,這使得拜年的路程像是完成一個系統(tǒng)工程。同學(xué)里面有三個人謀得公職,雖不能說手眼通天,但用我們本地話講,也比較有板眼。棍哥官至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老黑在司法局當(dāng)副局長,光頭是縣重點高中的副校長。三個人中我跟老黑關(guān)系最鐵,當(dāng)年他迷上班上長得最白凈的一個女同學(xué),給人家寫情書,讓我?guī)兔鬟f,害得我被那個女生臭罵,還將情書撕碎摔在了我臉上。老黑當(dāng)時就說,一輩子欠兄弟的情。我打電話給他,把雯雯想秋季轉(zhuǎn)學(xué)到縣城三小的事情說了一遍?!澳愀鞲缯f過嗎?”老黑沉吟道?!皼]有,我覺得他這幾年混抖了,有點傲氣,只跟你說?!蔽艺f?!拔胰フ宜覀円粔K兒想辦法。”老黑答應(yīng)得倒也干脆?!肮忸^咋樣?我就指著你們?nèi)齻€?!闭f完我意識到有點不妥,既然托人辦事,還是牢牢揳住一人為上策。“搞不成,這件事教育局的副局長都很難辦成,除非是自己的孩子,現(xiàn)在管別人的斜撇子事太難了。”老黑斷言道。
給別人辦事,盡力就行,能成則成,不成也沒辦法。但雯雯轉(zhuǎn)學(xué)的事情,我卻沒有退路可言,如巨石壓在心頭。這件事情對我的意義還在于,我想給妹妹一種作為兄長的安全感,生活中能幫助她的地方并不多。我想了想,又給老黑發(fā)了條微信:需要請客送禮跟我說,拜托。老黑沒有回復(fù),信息如同被他忽略。
半月后的一天早晨,老恩忽然登上門來,背著個蛇皮袋。他的喉結(jié)一躥一跳的,穿著臟兮兮的牛仔服,像是忍受饑渴和勞累風(fēng)塵仆仆而來,眼睛里卻閃著興奮的光。母親問:“老恩你怎么來了?”老恩咽著唾沫說:“給俺哥送來只野雞?!蔽覀冏⒁獾剿纳咂ご锩?,果然活蹦亂跳的,如飛蛾在燈罩里亂撲騰。他解開袋口,我們?nèi)叶俭@奇不已,一只美艷無比的野雞,尾巴有一米長,而且全毛全羽,沒有受到絲毫傷害?!澳闶窃趺锤愕降??”我問。老恩說:“昨晚開車路過山區(qū),在公路上我的車大燈罩住它,下去撿的?!眱鹤雨栮柛吲d得“哇哇”尖叫:“難道它不會飛嗎?”老恩像是非常懂行,說:“這東西怕強光,只要夜晚被強光罩住,就不會動。”妻子給老恩倒杯茶,我連忙給他遞煙。老恩掩飾不住地得意,說:“哥你知道這東西怎么吃嗎?一定要下鹵罐子鹵,香得很!”陽陽大聲說:“才不要吃它,我要養(yǎng)著!”老恩的貨車就停在市區(qū)郊外,他連飯都不吃就急著離開。走到門口,他才想起什么似的,說:“哥,雯雯轉(zhuǎn)學(xué)的事,二子在街上說了出去,街坊鄰居都知道了,二子說再難也要辦成,不然沒臉見人?!蔽倚睦镆徽穑綍r說話不在意,此刻我領(lǐng)教了老恩嘴上功夫的厲害。他的話貌似平淡,其實拿捏得非常到位,我像是被他禁錮住了,而且還無從辯駁和推托。他是社會最底層的人,但說話并沒有某種身在低處的局限。母親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也充滿深意。
妻子和陽陽向野雞示好,蹲下去給它解開腳上的綁繩。以前家里養(yǎng)過兩只獅子兔,籠子還在,妻子把野雞小心地關(guān)進(jìn)兔籠里。我去網(wǎng)上查詢,得知這種野雞學(xué)名叫白冠長尾雉,是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它優(yōu)雅的體形、艷麗獨特的羽色,完全可以媲美孔雀。我心里明白,這只野雞必須放生。出于真心喜歡,可以先養(yǎng)幾天試試。不料,它對我們飼養(yǎng)它的美意毫不領(lǐng)情。它在籠子里拒絕喝水,也不吃米粒和干果。“它喜歡吃昆蟲?!标栮栒f。孩子可能說得對,可是我們到哪里搞昆蟲呢?
當(dāng)天晚上,我從外面一回家,先去陽臺看它,發(fā)現(xiàn)它頭頂?shù)挠鹈袅藥状?,還滲出隱隱的血絲。我問咋回事?妻子說它總是在籠子飛躍,每隔一會兒就飛一次,像忘記了籠子的存在,頭就頂撞在籠頂?shù)蔫F欄上,并且一直不吃不喝?!拔覀兡敲聪矚g它,可是它無比討厭我們?!逼拮诱f?!胺帕怂?,再養(yǎng)著就是犯罪?!蔽艺f。我將它從籠子里抱出來,裝進(jìn)老恩遺留下的蛇皮袋。郊外有坐隱山,我們開車趕到山腳,抱著它走近山林。野雞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像是知道了什么,溫順地看著濃密的樹林和漸黑的天色。妻子在暮色中將它松開,我用手機拍照。它“呱呱”叫了兩聲,振翅劃過一道弧線,瞬間隱于山林。陽陽立刻淚花四濺,蹲地上哭出聲來。妻子笑著安慰他,還發(fā)了條朋友圈,罕見地拽了個詞兒:赦免一只美麗的野雞。
妻子的朋友圈收獲了許多點贊,我卻收獲了如山壓力。鼓了鼓勇氣,我給老黑打電話,卻被他掐線了,拒絕接聽。這是以前未有過的情形,我預(yù)感事情的進(jìn)展可能不太妙。這令人難過,也讓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和窘迫。本市朋友的孩子上學(xué),我促成過多回,但從上大學(xué)起離開老家,老家縣城的交際圈我是完全隔膜的,兩眼一抹黑,四面全是墻,那些人和事云山霧罩,讓人無法靠近,想想都快把人逼瘋。過一會兒,老黑打來電話?!皠偛旁谂懿剑覀冇袀€夜跑隊,不能接電話。”老黑說,“你是問外甥女上學(xué)的事情吧?”我說:“是的,這種事怕到暑假的時候難度更大,要提前運籌?!崩虾谡f:“是的,幾乎所有的校長,整個暑假里關(guān)手機,一般人找不到他們?!崩虾诓辉敢舛嗾f,像是故意吊我的胃口。我實在忍不住,就問:“有進(jìn)展嗎?”老黑那邊的聲音呼呼啦啦的:“我找過棍哥,他也辦不成,使不上勁,他說還有一個北京的領(lǐng)導(dǎo),親戚的小孩想上三小,他都推掉了?!崩虾诘恼Z調(diào)含糊,像是一邊說一邊干著別的事,并不在意我是否聽得清楚?!叭〉年R校長,是個擰鬼……他媽的油鹽不進(jìn),我托別人約了他幾次……凡請他吃飯,他必須讓說清楚為啥事……如果為學(xué)生上學(xué),他就說沒空……”老黑話里的每個詞都像炸雷,在我耳邊轟轟響,讓人越聽越暈眩。我虛弱無力地說:“相信你有應(yīng)對策略?!崩虾谝裁黠@底氣不足,說:“盡力吧,你也做好另謀他圖的準(zhǔn)備?!?/p>
4
只要妻子不在家,母親臉上就會浮現(xiàn)憂心忡忡的神情。她瞅空問我:“雯雯的事情咋樣了?”我說:“正在辦?!蹦赣H又說:“你是她哥,說起來在省城里混,辦成了二子沾光,其實也是你的面子……”我一百個不耐煩,這語氣和老恩真沒什么兩樣?!跋肫鸲蛹业氖虑椋乙估锒妓恢??!蹦赣H不依不饒,她的話直白而不可理喻,讓人精神崩潰。
一個暑熱難耐的夜晚,我剛剛睡下,光頭忽然給我打電話,上來就問:“我聽說你外甥女想轉(zhuǎn)學(xué)到三小是吧?”我又驚又喜,像從絕望的苦海中看到了微茫希望,問:“你怎么知道,我怕你為難,沒跟你說?!惫忸^說:“是的,這件事老黑跟我和棍哥都說了,我倆確實幫不上忙,他也理解?!蔽倚睦锉镏粓F(tuán)火瞬間爆發(fā):“但是我不理解!以你們?nèi)齻€人的人脈,這件事都辦不成,別的老百姓怎么活?”光頭一聲不吭。我又氣呼呼地說:“那個闞校長是何許人也?他就這么?!??”光頭沉思了一會兒,說:“他不牛×,關(guān)鍵是他老婆牛×,跟我縣某個能人有一腿?!薄斑@算什么,這不是丟人到家嗎?”我覺得他詞不達(dá)意,而且語調(diào)聽上去有點奇怪。光頭頓了頓,又說:“那個能人罩著闞校長,他怎么著都沒事,所以膽子才這么肥,只看錢的面子,不看人的面子,懂了吧?”他寥寥數(shù)語如同揭開的魔鬼的面紗,讓我震驚不已:“怎么可能?世間會有這樣的事?”光頭說:“塵世非凈土,各有各的苦。這件事在我縣流傳很廣,所以老闞活得也不光彩。”我恨恨地說:“這叫不光彩啊,這他媽活得還算個人嗎?”光頭嘿嘿一笑,說:“每個人活法不一樣,他愿意……這樣活著?!蔽覠o話可說,光頭也緘默不語,我倆像同時陷入了深邃而空洞的寂靜。我在又黑又悶的黑暗之中閉上雙眼,靜靜地躺著,體內(nèi)血液的流動、心臟的跳動我都聽得一清二楚。那些聲音像在告訴我,每個人都有被遺棄的時刻。
“這件事情沒戲了,讓老恩自己去找校長。”我不得不面對糟心而殘酷的現(xiàn)實,對母親說,“闞校長是個狠人,直接砸錢吧,別的都不好使,如果他沒錢,我給他出?!币粴庵拢野殃R校長的丑事也抖摟個干凈。說完我覺得輕松許多,像是從骯臟的泥淖里得到了解脫。雖然我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但母親的臉色還是變得蒼白,看上去悲傷又可憐,她身子顫抖了一下,我身上釋放的痛苦情緒像是轉(zhuǎn)移給了她?!袄习傩罩恢朗虑殡y辦,像個瞎子亂撞,哪里曉得這些道道,都是一幫活鬼?!蹦赣H低頭喃喃自語,像在病懨懨地祈禱,“我跟老恩說吧,你這當(dāng)哥的,也算是盡心了……”
我已調(diào)到省城工作兩年,卻對這座省會城市一直有陌生和疏離感,像棵山野長至盛年的樹木移栽到城市,我努力學(xué)習(xí)融入人海。我去游泳、去登山,希望與這片山川地域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去酒吧唱歌、去社區(qū)做義工,希望和城市的人潮產(chǎn)生某種糾葛。那天我和朋友相約以看紅葉為名去自駕游,不料有輛車子半路拋錨,我們臨時改為在郊外的山頂上露營。點燃篝火,我們圍坐在松軟的草地上,夜空明亮的星星閃爍,我們坦然地發(fā)現(xiàn)困境中的壞事,換個角度可以變成好事,這無疑像收獲了另一重驚喜。大家聊著天,談?wù)撌朗乱材蝗缡恰N业氖謾C響了,妹妹打來的視頻電話,手機里的她笑容燦爛,用手撥弄著自己的發(fā)型,說:“哥,雯雯上學(xué)的事情辦成了。”她在鏡頭舉豎起兩根手指,沖我比個“V”字——勝利的手勢。山頂上手機信號不太好,她的頭像被定格了。我驚訝不已,連忙給她撥回去:“是給校長送錢了嗎?”“沒有,老恩去找闞校長談了一次話,只花了五分鐘,校長就痛快地答應(yīng)了。”妹妹的聲音傳遞出一種無法掩飾的喜悅,“老恩說,關(guān)鍵是你在前面使的勁,校長才給的面子。”我瞬間明白老恩去談了什么,母親一定向他泄露了不該說的事,那位我未曾謀面的闞校長才像中了魔咒,重蹈我父親的覆轍。我的妹妹,她永遠(yuǎn)不知道老恩跟我們的父親也曾談過一次話,那次也是花了五分鐘,而她的人生就此轉(zhuǎn)了彎。
夜色深處傳來“咕咕嘎嘎”的叫聲,朋友說:“像野雞!”我不由得想起老恩,想起他背著蛇皮袋、一身臟兮兮的牛仔服的樣子。我重新審視老恩身上那種野莽、酷烈的天性,是他個人的性情放縱使然,也像是來自生活境遇的逼迫。他行事缺乏分寸,如同他做菜放不好鹽。我躺在草地上,夜空里的樹影恍惚,看著星星的微光,心如浮云,甚至產(chǎn)生了幻覺,夜空像父親的瞳孔。如果父親活著,如果他是天上的一顆星,如果我有和他對話的機會,真想勸他放下執(zhí)念。父親是潔癖之人,生而為人,他所憎惡的老恩所對他使出的招數(shù),如同落在人生之上的灰塵。而塵世間若沒有灰塵,大概也不真實。換言之,我們每個人都如一粒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