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百花洲》2025年第2期|李冬鳳:油面記
來源:《百花洲》2025年第2期 | 李冬鳳  2025年05月13日08:23

在中國飲食文化的記憶中,面條難登大雅之堂,但它的存在又的確不容忽視。古人以“麵”為“面”,字意為人的臉龐,足能證明“面”的尷尬了。

面食在中國的存在已有數千年的歷史,品種數以千計。黃河流域及其以北地區(qū)的人將其列為主食,南方人多為“點心”,是為主餐之外的“點點心意”。面的際遇不一樣,但在情感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傳統(tǒng)面條從和粉到打面、拉面或切面全用手工制作,但南北差異卻很大。北方人多用揉面、拉面或搟面的工序制作,面條較粗,面質軟滑柔韌,口感講究筋道,口味也重。南方面條制作更加注重細節(jié),揉面和拉面更精細,面條也較細,口感柔軟細膩,口味清淡。

民間吃面更是吃出了很多寓意,如壽面、喜面、福面。

在饑餓年代,面條是很多人最溫暖的回憶。很多年前,鄱陽湖北岸流行一種手工油面,讓我刻骨銘心。

冷水入鍋,火力加大,待水沸騰,捧一把油面入鍋。幾分鐘后,油面便在水里翻滾。撤去火力,滴幾點香油,不用放鹽,撒一些蔥花,出鍋端上桌。麥香、油香、蔥花香,讓人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下去。若有客人來,還要在碗里臥兩個雞蛋,碗里放一些炒肉絲。這叫“點心”,是我家鄉(xiāng)的待客之道。

彭蠡湖橫跨長江南北。之后,江西的五大河流在贛北開鑿了一個偌大的水面,便改為鄱陽湖。我的家鄉(xiāng)依舊在彭蠡之左。油面無論是做工,還是做法,都以彭蠡之左為最佳。

近聞油面又在左里鎮(zhèn)出現(xiàn),我抽了一點時間,一探究竟。左里舊名左蠡,取義于彭蠡之左。彭蠡之左是一個非常神秘的地方,位于鄱陽湖最窄處,有神奇的“東方百慕大”,很多翻船事件留下了難解之謎。

我眼前的秦世華是一個手工油面的非遺傳承人。他講述了一段神奇的鄉(xiāng)村漂泊史。

帶回純手工油面技藝的人是秦光偕,左里鎮(zhèn)左里村委會李秦亮村人。一日,秦光偕挑著擔子,如往常一樣,走村入戶吆喝買賣。生意慘淡,無人問津。此時正是秋收季節(jié),都在忙農活,他很是羨慕。他來到一個村莊,把貨擔撂下,坐在村口樟樹下,摸出腰間的旱煙袋,“撲哧”點火,猛吸一口,濃煙吸入肺部,連著咳了數聲,人身體似乎打開了通道,全身通暢。在家,他不敢抽。他家女人經常罵他是癆病鬼。罵就罵吧,他裝沒聽見。女人后來聽說抽黃煙能防大肚子病,便不罵了。秦光偕抽煙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秦光偕磕掉煙灰,準備起身,突然,一坨鳥糞“滴嘟”砸在他腦門上。他甚是氣惱,抬頭,惡狠狠地盯向天空。一群麻雀,還有幾只烏鶇,正從遠方田野歸來,棲息在大樟樹上。

“一棵多好的樟樹哦!”他在暗暗感嘆。

“嘀咕啥呢?東西賣不賣?”不知啥時,村里一個老頭晃悠到自己身邊。老頭雙手放背后,腦門有點禿,嗓門有點大,把發(fā)呆的秦光偕嚇了一跳。

兩人一來一往閑聊。老頭并不老,跟秦光偕是同年,或者說,秦光偕不年輕,已過半百了。人有時會這樣,眼里的他老了,心里的自己卻沒老。

村莊是李亮村,隴西世家。據說是唐朝李世民的后裔。李亮村何時有的,秦光偕不關心,他關心這個村人口、田地、山林。

老庚李雙手一揮,很豪橫地說,后面山林幾千畝,眼睛能看得見的土地都是李亮村的,眼睛看不見的也是李亮村的。至于人口嗎?嘿嘿,老庚李賣了關子,不說了。

秦光偕有心思,也不說。只是,自那以后,他就隔三岔五到李亮村,以賣貨為名,給老庚李送魚送糕點,還送油面。糕點油面都是他自己做的。他家離縣城不遠,在城里看得多,便學會了。糕點油面,不僅送給老庚李,還會散發(fā)給村里其他人。村里男女老少都喜歡上了秦光偕。村里人說,以后來了,就不要走了,在村里搞個糕餅鋪。秦光偕就等這句話。

李老頭病了,動不了。秦老大打發(fā)媳婦煮好油面,送過去。他知道李老頭就好這一口。李老頭不糊涂,養(yǎng)兒防老,誰養(yǎng)他老,誰就是他的兒。他把他名下的山林和田地全部贈給了秦老大。李老頭是村里第一大土豪,村里的山林和田地幾乎都是他的。

李老頭歸西,繼子要接管他的山林和田地,族親不答應,要平分家業(yè)。秦老大沖進李家祠堂,從懷里掏出李老頭給他的地契。祠堂頓時炸開了鍋。

“李家的祖業(yè),怎么可能給外姓人?”

“秦家是白眼狼,李家收留了你們這么多年,不感恩,反而想搶走李家祖業(yè)!”

大家七嘴八舌,就差沒動手揍秦老大。

秦老大有涵養(yǎng),不急不躁地說:“你們覺得我姓秦不能分山林田地,也可以。要不,你們誰能把李爺爺這些年欠我的賬還了?”

人死賬不爛,李家人也不是不講道理。李家族長拍板,各讓一步,山林和田地,劃一半給秦家。自此,秦李平分了這片“天下”,李亮村也更名為“李秦亮村”。村名就刻在大樟樹下的牌子上,至今猶在。

左里在交通要道上,過彭蠡湖上的千眼橋能去廬山,往北能去湖口,過江便是湖北。交通的便利,帶來貨物的流通。李家收留秦家,秦家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便把油面手藝傳給了李家。秦氏手工油面成了李秦亮村的油面。春節(jié)前,秋收后,家家戶戶都做手工油面。村口魚貫而出的是李秦亮村的貨郎,他們挑著滿滿一擔油面出去,走村入戶,吆喝著,換面啰,換油面啰,一斤麥子七兩面,沒麥子的就給錢。他們賺了更多麥子,又能加工更多油面。

新中國成立,各行各業(yè)都在迅速復蘇。社會經濟在往上躥,左里公社也不甘落后。收了晚稻,下起了綿綿秋雨,村里廣播喊,鄉(xiāng)親們,公社號召,要成立手工業(yè)社了。進社可以帶工資,還有口糧哈……廣播喊了好幾天,李秦亮村的秦德祿裝沒聽見,他可不想入社,有人管著,多不自由。后來,公社干部找到他。

他叼著煙斗,慢條斯理地說:“入社,可以,我要拿最高的工分,而且不要拿什么廠長來管我!”

公社干部回:“不要廠長管?那你當廠長?!?/p>

公社也是看他有獨門絕活,才愿意順著他。

秦德祿說:“不當廠長,也不要編制。我只想把油面手藝發(fā)揚光大!”

秦德祿確實做到了,他毫無保留地把油面技藝傳給廠里人,而且對鄉(xiāng)鄰也是傾囊相授。

秦德祿不愛財,但好酒。誰家想炸個油果,或者拉幾斤油面,只要喊他喝酒,他便跑得飛快。他喝酒不講究,只要一碟花生米,便能干翻一壇酒。酒酣時,他就手舞足蹈,逗得一屋子人笑得前俯后仰。人都笑個不停,他卻不笑,倒聽到了他的鼾聲。他的鼾聲與眾不同,一長一短、長長短短,一高一低、高高低低,毫無章法。鼾聲在笑聲中亂闖,弄得笑聲更激烈了。

他醉得快,醒得也快,不耽誤事。半夜醒來,揉揉眼睛,搓搓手,就去醒面。天亮,東家起床,他已經把兩架油面搬到了操場。完成這些,他才上床睡,睡醒了繼續(xù)喝酒。直至把人家家里酒缸全部喝個底朝天,才肯罷休。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他喝多了,睡迷糊了,不記得拉面,卻鉆進了別人的被窩。

被窩不好鉆,要不他自己留下,要不他的絕活要留下。他到處留情,是個浪蕩之人,再好的女人都留不住他。故而,他獨門絕活就不再是獨門絕活,油面技藝就有了更多的傳人。這是秦德祿之福,也是左里人之福。

幾株紅蕾頂開了密密挨挨的荷葉,荷塘里的蛙聲鼓噪不歇,月光流轉,埂上的小道影影綽綽。有人聽說汪家鎮(zhèn)在放露天電影,便相邀前往。秦世華最年輕,他沖在前面,搶先搬了長凳,擺在最前面。不一會兒工夫,電影開場了?!班搿⑧?、嚯”,少林寺和尚練拳聲,讓他興奮。

星子的女孩很大膽。不知道啥時候,他的長板凳上擠過來倆姑娘。逃?電影正酣,興頭正濃。不逃?被兩大美女夾裹著,肉貼肉的,甚是燥熱。幸虧,天公解其意,陡然潑下大雨。全場作鳥獸散,他也忙不迭跑進汪家裁縫鋪。

緣分就是這么奇妙,有人就會一眼千年。汪家大女兒柳珍抬頭見到莽撞而入的秦世華,便莫名心動了。她讓他脫下淋濕的外衣,用熨斗熨干。柳珍打聽到秦世華的來歷后,又開始了下一步的動作,把小心思納進鞋墊,用紅頭繩綁好,還夾了電影票,讓小妹代轉。秦世華是多聰明的人,一眼便識破。秦世華娶了柳珍。后來,汪家小妹也嫁到左里。

木板刻字印刷被電腦打印取代后,譜局不再需要他了。他回到了家鄉(xiāng)。何去何從?新的出路在哪兒?秦世華在村里瞎轉悠。村口的大樟樹已如巨傘擎起,黃連子樹不見蹤影,祖輩遷入的痕跡全無。池塘東邊起了堤壩,堤壩上澆筑了混凝土,成了進進出出的大路。緊挨池塘而砌的吃水井被填平了,邊上的木子樹還在。池塘的邊邊角角都抹上了水泥,水無法自然呼吸凈化,成了碧綠碧綠的水潭。村里用上了自來水,池塘也無人問津。秦世華坐在樟樹下,看著飛來飛去的麻雀,想得入神。

柳珍騎著電瓶車,從城里來,經過他身邊時,停下來,沖他喊:“活見鬼,鄉(xiāng)下人去城里買鄉(xiāng)下人拉的面,還賊貴!”

“拉面?!币徽Z驚醒夢中人。他的祖輩不就是憑借拉油面才在這片土地立足的嗎?

手工油面技藝靠師承,他找誰學呢?父親因為憎恨爺爺,沒學過拉油面。爺爺教過的徒弟基本都不是秦家人。要學會秦氏油面,還得去找秦家以外的人學,他越想越憋氣。家里的木盆、木箱積滿灰塵,面棍、面架在屋角落里嗚咽。他思緒萬千,兒時的記憶被逐漸喚醒。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半夜,他迷迷糊糊去尿尿,看見皎潔的月光透過屋頂的明瓦,有一小撮光,照著在揉面團的爺爺?;卮采?,他問奶奶:“干嗎要深更半夜揉面?”

奶奶說:“窮鬼窮鬼,半夜爬起。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了拉油面的,錢沒賺到,卻總是鬧騰得我睡不安寧?!?/p>

“拉油面不是好活計,我以后可不能學。”秦世華嘀咕著回去繼續(xù)睡。

天亮,秦世華起床,爺爺還在忙活。爺爺沖他喊:“華仔,去鋪里買幾包鹽來。氣溫升高了,得多放些鹽?!?/p>

“華仔,到爺爺這邊來,爺爺教你醒面?!?/p>

……

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是幸福;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是生活。為了生活,他得半夜爬起干活。他給水龍頭接上長管子,把操場沖洗干凈,然后抬出面架,搬出醒面箱、木盆、面棍等,全部過水洗,再讓太陽暴曬。等溫度回落,等初秋葉黃,開始拉油面。

面食在南方屬于可有可無的飲食,但其做法并不比北方少。有濕面,有干面,干面里面又有陽面春、拉面、掛面、雜糧面、方便面、蝴蝶面等。面條制作需要經過攪拌、壓延、復合、醒面、切條等步驟,能制成白面、黃面等不同色澤、口感和風味的面條。制作的主要差異還在于添加鹽、堿等不同原料,以及醒面次數和拉抻程度。

改革開放之后,人口大流動,南北融合,偏居鄱陽湖北岸的都昌縣也出現(xiàn)了蘭州拉面館、山西刀削面、武漢熱干面……刀削面依靠刀功,一坨面,一把刀,“叭、叭、叭”,雪片般飛入滾燙的水中,三五分鐘,就可上桌。拉面考量摔打功,切成粗條,搓成細條,兩手抻條,手腕使力,在案板上摔打、拉伸。店家吆喝一句:“細些,還是粗些?”南方的客人多說:“細些?!薄昂昧耍 钡昙依^續(xù)把拉伸的面條,在手中折回,再拉。熱干面重要的是拌料,咖喱粉、麻辣粉、姜末、辣椒、花生醬,重口味加料,淡口味減料,可控制,是年輕人的最愛。

拉面、刀削面、熱干面都是濕面,手工油面是干面。做手工油面的關鍵在控鹽。鹽有助于面筋的生成,可增強面團的彈韌性,不僅可以減少面條斷裂,同時還有防止酸腐的效果。鹽的多少由溫度決定。氣溫30℃時,十斤面粉就放半斤鹽;氣溫降到20℃時,十斤面粉就只要放四兩鹽。左里以丘陵地帶為主,易濾水,種麥好。本地麥子出粉率差,但麥香;東北來的麥子,出粉率高,麥香卻差些。他選擇左里麥,既然做傳承,就得土色土香。

面粉備好,鹽備好,鬧鐘設置好,吃過晚飯,他就早早上床,睡好覺。半夜一點,鬧鐘準時響起,他披衣起床,和面。六十斤面粉,倒入大盆中,按照十斤面粉半斤鹽的比例,攪拌均勻,加入靜置了一天的清水,滴入家里的香油,進行攪拌、揉捏、摔打,直至油亮光滑,再團成長圓形面團。靜置在案板上,讓面緩緩“醒”來。醒好了,才能讓面團更加柔軟,且易拉抻。

他伸伸腰,抽支煙。夜黑沉沉,房間里妻子鼾聲正濃,窗外的風似乎更大了。他輕輕地推開虛掩的房門,把窗子關嚴實,不能讓夜風吹著了妻子。妻子跟他結婚,也沒少遭罪。那時家里窮,沒坐好月子,落下了一些毛病,特別是不能吹夜風。只要吹著寒風,她就頭痛流眼淚。自己的妻子自己疼!

醒面,開條。將案板上的面團攤開,攤成長方形的面餅狀,用鈍刀將其切成長約5cm的長條。然后,搓條,把剛才切的長條連接起來,順著一個方向搓,搓成3cm粗的細條。細條在延展,像蛇一樣,慢慢盤起來,順時針,從內到外。為了保持條的不相黏,還要刷香油。這是“盤大條”。

大條盤在案板上,二次醒面。這次醒面時間要稍微長一些,醒得充分,等會兒搓細條時,才能更有筋道,不斷連。他扯開沙發(fā)上的薄毯子,裹在身上,可以小睡一會兒了。他記得爺爺說過,大條醒一個小時,他擔心睡沉了誤事,便把手機鬧鐘打開。

四點,他醒了,不是鬧鐘叫醒的,而是心里有事就睡不踏實。他把大盆擱在小凳上,就著案板,開始把大條搓成小條,盤入大盆中。搓小條很關鍵,要確保每根條都搓成小指粗,而且要邊搓邊撒米粉,防止粘連,順時針搓,不扭折,鹽分控制得好,搓小條就有伸展性。手工搓成的小條,會形成肉眼看不見的空心。等上架拉面時,撒的粉會自動掉落。撒粉搓條,是秦世華的創(chuàng)新,以前爺爺搓條時,愛用香油。用香油挺好,煮出來的面香噴噴的,但用香油搓條,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香油裹挾的面條容易變質,油面拿回家擱置一些時日,面條吃起來就不香了,甚至有腐爛的味道。很多技藝既需要傳承,更需要創(chuàng)新。用撒米粉代替刷油搓條的方式,可以很好地延長面條保質期,而且拉出來的面條更加細膩,放開水里燙一下就熟了,口感順滑,唇齒留香。

小條入盆后,油面的前期制條完成。

五點,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他用手指觸碰盆中的面條,韌性剛好,得準備上條了。上條用的面棍有講究,必須是實心竹做的棍子。實心竹取自深山,竹子性溫涼,不吸水不蟲蛀,且不彎曲變形,是做面棍的最佳材料。上條的長凳,也是特制的。在長凳一端固定好一個小板子,小板子上鉆兩個圓孔。圓孔的間距為10cm。把一長一短的兩根面棍插入圓孔,取盆中面條,一圈一圈繞到面棍上。把繞好條的面棍擺進酣箱。酣箱,是秦世華改良的,以前是用木頭做。木頭做的酣箱會熱脹冷縮,用的時間久了,木板開裂漏風。漏風的酣箱易讓面條炸裂。他用合成板做酣箱,能控溫。面棍均勻擺好,下一層,中一層,上一層。六十斤面粉條擺滿了整個酣箱。

面條在酣箱中沉睡,叫吊條。

上完小條,天就亮了。妻子起床,去煮早飯。他去菜地轉轉,給菜澆澆水或者施些肥,順便摘點菜回家。妻子在粥里滾了兩個雞蛋,再炒了一盤青菜,爆了一碗豆豉辣椒。吃好,夫妻一起開工。

他們把面架抬進來。妻子從酣箱取條,把吊條倒過來,掛上面架。一個面架能掛十斤面。掛好條,夫妻倆又合力把面架抬到操場。

拉面,是高難度的技術活,也是手工油面成功的關鍵。秦世華不敢馬虎。面架擺好,用磚頭壓住沒插面條的一邊,確保拉面時,面架不側翻。凈手,吸氣,把力道控制在掌心,拉住面棍,持續(xù)發(fā)力,緩緩下拉,見其粉落,色澤變淡,需放力,回位,輕抖,呼氣,再拉至半架高。完成第一次拉面。稍停,待面條微干,恢復了彈性,摸摸不粘手,再繼續(xù)下拉,同樣,需要一拉一回位,不可硬拉到底。第二次拉面,到達架底。然后,把面棍放入特制的橫木上。

妻子見秦世華拉得輕松,便也上前試手。一棍面拉一半,便斷了,拉不下去。又一棍面,拉到底,卻粗細不均。再來一棍,粘在棍上的粉團超級大,沒拉開。秦世華看看,笑了笑,沒說她。她有點羞愧,掰下面棍上干硬了的面團,丟進油鍋里去炸,居然味道也特別鮮美。

她炸了一碗給孩子們當零食吃,把剩下的一捧放進泡飯里煮煮,端給秦世華。

“變廢為寶,真是巧媳婦!”他夸她。

好媳婦是夸出來的。

她看著滿操場的面架,如金絲傾瀉,陽光蒸騰,麥香縈繞。她有點醉了!

“風沒來,你就醉了?”最懂她的,肯定是他。因為有微微風,面才好緩緩干。緩緩干的面是上等面,村里人也叫“柳絲”面。做手工油面著實是辛苦活。從半夜一點起床,到日上三竿,還沒忙完??嚸婧?,等風來,又怕風來。風來快了,燥斷;風太大了,折斷;有雨來更糟糕,淋濕了就成一坨面團。最合適的是微微北風,緩緩風干,在將干未干時,進行“轉面”。把繃在橫木上的面棍,折回,插入面架上的圓孔。

“轉面”后,就到午時。得閑,秦世華就愛串門。不過,村里能閑聊的人不多,年輕人吃不了這個拉油面的苦,都外出務工去了。村里,剩下的只有走不動的耄耋老人。老人們常說:社會不古了,等他們這批人走了,村里就空了。聽得秦世華也總是有一種淡淡哀怨。

外來的媳婦賢惠,她把收的第一架油面送給村里老人。手工油面爽滑、細膩,烹調不煳,入口即化,并有健脾胃、降血壓、祛風寒、催母乳等功效,特別合適老人家,也合適產婦或嬰幼兒。鄱陽湖北岸的人,待客煮油面,生日煮油面,坐月子送油面……

送面有講究。訂婚,叫下聘。下聘時,男方包紅包,女方回面條。面條用四方紅布兜著,還在面條上放喜字,寓意開袋見喜,條條順。結婚,送面,男方來單數,女方湊雙數,意味有來有往。滿月宴,親戚送面,主人回排餅。辦喜事,都會找秦世華預訂手工面,回的是禮數,更是祝愿和情分。

辦喜事訂的面,也是喜面。秦世華做喜面時,會更加用心,還加一份虔誠。從戶上收麥子,到洗麥子、曬麥子,還有出粉、上條、拉面,都是他親自動手,不讓妻子碰。油面曬干,用紙箱子裝好,箱子上寫:龍鳳見喜。

近年一些人不再外出,便也學著秦世華重操舊業(yè),紛紛把家里的舊面架抬出來,把油面曬出來,傳統(tǒng)手藝在李秦亮村又風行起來。說來奇怪,做手工油面就僅止步于李秦亮村,周圍的村莊看不到一家做油面。

左里的手工油面成了搶手貨,手工油面制作成了現(xiàn)代人眼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秦世華是一個有心人,在鄉(xiāng)村的鼓勵下,居然申遺成功。村里還為秦世華提供房屋,辦起了手工油面作坊。

秦世華是李秦亮村又一個走出村莊的手工油面師傅,他仿佛是從歷史中走來的。歷史有溫度!

【作者簡介:李冬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都昌縣作協(xié)主席。在《北京文學》《作品》《散文海外版》等處發(fā)表作品。出版散文集《鄱陽湖與女人》《鄱陽湖北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