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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董卓的前半生:邊荒之地的工具人
來源:澎湃新聞 | 劉三解  2025年05月07日09:13

董卓仕途的起點,見于《吳書》記載,隴西太守召董卓為吏,職責(zé)是“監(jiān)領(lǐng)盜賊”,具體的職務(wù)沒有寫。兩漢有此職能的郡吏有門下督盜賊、門下賊曹、賊捕掾等。其中,門下督盜賊與門下賊曹分掌內(nèi)外。門下督盜賊簡稱門下督或督盜賊,主要任務(wù)是侍從護衛(wèi)太守;對地方盜賊的抓捕、審判,歸屬于門下賊曹。

賊捕掾在西漢宣帝時仍見京兆尹設(shè)置,至西漢末年,賊捕掾已淪落為與亭長并稱的小吏。在長沙五一廣場出土的東漢簡牘中,可見(勸農(nóng))賊捕掾的分部設(shè)置,即在長沙郡臨湘縣中,設(shè)東、南、西、北、左、右廷掾部,與游徼、亭長固定組合,即分區(qū)管理治安和勸農(nóng)工作。

此職,至西晉時在縣中仍有設(shè)置。

由此可知,董卓的第一份工作是隴西郡門下賊曹。之后,因為胡人出擊抄掠,擄走人口,涼州刺史成就聽說董卓能騎善射,就征辟董卓為州從事,正式職務(wù)為州兵馬掾,或稱州兵馬從事。董卓上任后即率騎兵大破胡人,斬首俘虜數(shù)以千計。

注意,這里說的“胡”,不是入塞的羌人,用字也是“出鈔”,可見是降服的屬國胡人或是南匈奴胡人,能夠驚動涼州刺史的劫掠,當(dāng)然不會是百八十人的盜賊,而是大規(guī)模的入侵。從《后漢書·南匈奴列傳》的記載來看,董卓可能遭遇的匈奴、諸胡成規(guī)??苈記鲋萦腥危?/p>

其一是永和五年(140年)秋,南匈奴立句龍王車紐為單于,東引烏桓,西收羌人、諸胡數(shù)萬人,寇掠并、涼、幽、冀四州;其二是永壽元年(155年),匈奴左薁鞮臺耆、且渠伯德等復(fù)叛,寇鈔美稷、安定,被安定屬國都尉張奐擊敗;其三是延熹元年(158年),南單于諸部一齊反叛,與烏桓、鮮卑聯(lián)合寇掠邊境九郡,北中郎將張奐擊破之,南匈奴降服。

已知董卓于延熹九年(166年)至永康元年(167年)間為護匈奴中郎將張奐之軍司馬,參與了平定涼州叛羌之戰(zhàn)。則永和五年之戰(zhàn)太過久遠,而永壽元年(155年)之戰(zhàn)范圍不大,可知,董卓被涼州刺史成就任命為州兵馬從事應(yīng)在延熹元年(158年)。

按照《吳書》的說法,在董卓大勝胡人之后,就被并州刺史段颎推薦到公府,司徒袁隗辟其為掾。在時間上有很大的破綻。

段颎任并州刺史在漢桓帝延熹四年(161年)到延熹六年(163年)之間。而袁隗一生中兩任司徒,第一次在漢靈帝熹平元年(172年),次年被罷;第二次在漢靈帝光和五年(182年),中平二年(185年)免官。很明顯,這兩件事不可能有關(guān)聯(lián)。

所以,段颎推薦在先,董卓入袁隗司徒府在后,是兩件事。而段颎任并州刺史期間,朝廷的三公有種暠、許栩、劉寵、劉矩、楊秉等五人,其中,種暠自延熹四年二月至延熹六年二月任司徒,死在任上;許栩于延熹六年三月繼任司徒;劉寵于延熹四年九月為司空,延熹六年十一月免;劉矩于延熹四年四月任太尉,延熹五年(162年)十一月免,楊秉繼任。

在五人之中,與涼州關(guān)系最緊密的就是種暠,他任涼州刺史當(dāng)升遷時,當(dāng)?shù)匕傩詹环潘x開,紛紛入朝叩闕請求種暠留任。梁太后為之嘖嘖稱奇,沒聽說過刺史得民心到此等地步,于是破例允許他留任一年,再升他為涼州漢陽太守。羌胡百姓將他送到漢陽郡界,一路上反復(fù)道謝,以至于行程千里不得乘馬車。在種暠死訊傳出后,并州、涼州的百姓都自發(fā)為他舉行哀悼儀式,南匈奴更是舉國傷痛惋惜,單于每次入朝洛陽時,望見種暠的墳?zāi)?,都哭泣祭祀?/p>

很明顯,種暠是朝廷重臣之中,少有的對涼州、并州邊地沒有成見的人物。而且,在董卓進京的途中,何進派出阻止董卓的使者,正是種暠的孫子,種劭。當(dāng)時,種劭以勞軍的名義,要求董卓退兵,董卓懷疑有變,讓士兵持兵器威脅種劭。種劭大怒,口稱詔書大聲呵斥,兵士盡皆披靡,上前質(zhì)問責(zé)難董卓,董卓說不出話來,只好退兵夕陽亭??梢?,董卓對種劭的處置,絕對是心有忌憚,一方面是顧忌種氏在涼州人心中的余澤;另一方面,應(yīng)該也與他曾為種暠故吏有關(guān)系。

注意,故吏并不是從任職算起,受到舉薦就可以視為故吏。比如,司空袁逢在黨禁解除后,舉荀爽為“有道”,荀爽沒有應(yīng)舉,可待到袁逢死后,荀爽為其服喪三年,就是以故吏的身份為主服喪,“當(dāng)世往往化以為俗”。

而從董卓的宦歷來看,他受段颎舉薦入公府,極有可能趕上了種暠病危,故而,沒能受辟為掾吏。在種暠死后,董卓失去了依靠,只能以六郡良家子任羽林郎,當(dāng)時,雖然還是漢桓帝執(zhí)政,沒有西園賣官,可漢桓帝延熹四年(161年),已經(jīng)開賣關(guān)內(nèi)侯、虎賁、羽林、緹騎營士、五大夫??芍康挠鹆掷纱蟾怕适浅鲥X買的。

這個情況,也恰好可以和張奐與董卓交往中的一件事對上。據(jù)《后漢書·張奐傳》記載,在張奐成為將帥之后,董卓仰慕他,讓大哥董擢帶著一百匹縑給張奐送禮,結(jié)果,張奐厭惡董卓為人,拒絕不受。此事未記錄時間,既然張奐成為“將帥”,則應(yīng)該在他出任護匈奴中郎將之時,即延熹九年(166年)秋之后。

盡管張奐在此之前,曾于永壽元年(155年)至延熹二年(159年)之間任使匈奴中郎將,于延熹六年(163年)后任度遼將軍,可以稱“將”,卻絕對算不上“帥”,因為這兩個職位都是監(jiān)護南匈奴的,并非出征統(tǒng)帥。

直至延熹九年秋,張奐拜護匈奴中郎將,以九卿秩督幽、并、涼三州及度遼、烏桓二營,兼察刺史、二千石能否,這才是真正的元帥之任。而前文已述及董卓任涼州兵馬從事在延熹元年(158年);受段颎推薦入公府,應(yīng)該在延熹四年到延熹六年之間,時間上都不匹配。

而且,董卓“慕”張奐,說明兩人沒見過面,距離也遠,才請兄長代為致禮,再考慮到張奐“惡”董卓為人,說明他對董卓名聲也有耳聞。而董卓早年并無劣跡,唯一可能的壞名聲就是花錢買羽林郎,讓潔身自好的張奐感到厭惡??墒?,退還財物不接受,并不代表不用董卓,恰恰相反,由于朝廷話語權(quán)的問題,涼州人才堪將校的人物并不多見,董卓的主動結(jié)交,反倒讓張奐認(rèn)識了董卓,于是命他擔(dān)任軍司馬,在永康元年(167年)與司馬尹端一起攻打漢陽郡的叛羌,“大破之,斬其酋豪,首虜萬余人”。

可為什么涼州人的話語權(quán)小呢?

要知道,東漢末年有“涼州三明”,即皇甫規(guī)(字威明),張奐(字然明),段颎(字紀(jì)明),在并州和涼州,對羌人、氐人、南匈奴、屠各胡等各部或征戰(zhàn),或安撫,維持了北部邊疆的穩(wěn)定。后來還有皇甫規(guī)的侄子皇甫嵩,也是一代名將。

根本原因在于,涼州地當(dāng)邊境,羌漢雜處,事煩責(zé)任重,在東漢的政治版圖上可有可無,前途廣大的清貴士人都不愛去此地做官。盡管同為邊州的并州、幽州、交州也差不多,可是,涼州尤其不受重視,甚至在朝廷上曾有過兩次“棄涼州”之議。

早在漢安帝永初四年(110年),羌人叛亂蔓延并、涼二州,大將軍鄧騭提議放棄涼州,內(nèi)遷郡縣,集中力量解決北方問題。陳國人虞詡苦勸太尉李修才得以阻止。待到漢靈帝中平四年(187年),由于邊章、韓遂反叛,戰(zhàn)事不休,后勤負(fù)擔(dān)太重,司徒崔烈再次提出棄涼州的意見。漢靈帝有意接受,下詔公卿百官會議,遭到北地人傅燮的厲聲斥責(zé),要求斬殺崔烈。最終,靈帝駁回了崔烈的提議。

可見,相對于并州這個洛陽的北邊屏障,涼州在東漢中樞的眼中就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兩次“棄涼州”的主要考慮都是戰(zhàn)亂不斷,后勤壓力太大,不如扔掉,讓朝廷財政喘口氣;兩次阻止“棄涼州”的說辭也都一模一樣,因為當(dāng)?shù)孛耧L(fēng)悍勇,如果被胡虜或是豪杰占據(jù),成為東進的基地,東漢王朝很有可能被滅。

無論是棄還是留,都沒有考慮涼州這塊土地的價值,以及當(dāng)?shù)匕傩盏母l恚喈?dāng)悲哀。不過,虞詡的建議終究有利于涼州人,太尉李修被他說服后,集合四府商議,確定了一項制度,太傅、太尉、司徒、司空等四府,要征辟涼州豪杰為掾?qū)伲⑷蚊?dāng)?shù)爻錾淼拇淌?、太守、縣令、縣丞、縣尉等官員子弟為郎,“以安慰之”。

董卓受段颎推薦入公府,應(yīng)該就是受益于這一政策,而他的經(jīng)歷也表明了,這一政策的截止時間,應(yīng)該就是延熹六年(163年)種暠去世。之后朝中再也沒有對涼州有感情、有了解的三公強力推動該制度執(zhí)行,這就導(dǎo)致了涼州士大夫在朝堂上的聲音越來越弱。直到漢靈帝即位,董卓、皇甫嵩、蓋勛、傅燮等人才得到了重視。

而涼州的大人物們,又要分一分類。

皇甫規(guī),父親皇甫旗為扶風(fēng)都尉,祖父皇甫棱為度遼將軍;皇甫嵩,父親皇甫節(jié)為雁門太守;張奐,父親張惇為漢陽太守;蓋勛,家世二千石,祖父蓋彪位列九卿,為大司農(nóng),父親蓋思齊為安定屬國都尉。這是一類,顯宦之后。

另一類,是讀書有道。比如傅燮,史書無父祖閥閱,卻說他“少師事太尉劉寬,再舉孝廉”;段颎,父祖也無可稱道者,但是“長乃折節(jié)好古學(xué)。初舉孝廉”。其實,前一類的顯宦之后,也一樣走過察舉的程序,皇甫規(guī)“舉賢良方正”、皇甫嵩“舉孝廉、茂才”、張奐“舉賢良”、蓋勛“舉孝廉”。

董卓呢?父親是個縣尉。也就是說,他的家世勉強可以享受永初四年(110年)確定的對涼州官員子弟的優(yōu)待,畢竟縣尉也是長吏,只是是最低檔。但是別忘了,董卓是次子,所以,如果他不鉆營,求段颎推薦,入公府這種好事肯定沒他的份兒。

至于舉孝廉,在東漢末年一樣要看家世、名聲、師承,學(xué)問倒在其次。董卓在游俠歸來后,還要下田種地,說明他的家族并不富裕,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還是靠他收來的一千多頭雜畜,用今天的話講,就是“暴發(fā)戶”。這種家世,根本摸不到郡內(nèi)著姓的邊,故此,董卓在社會階層上,不但比皇甫規(guī)等人低,比段颎、傅燮還要低。

永初四年的安慰政策,主要優(yōu)待的是現(xiàn)任官員子弟,尊長為官,則子弟可以入朝,再外派為官,就在涼州形成了一個固化的世家群體,他們在經(jīng)學(xué)傳統(tǒng)和師承圈子上,無法和內(nèi)郡比擬,卻擁有一條漢王朝預(yù)留的入仕捷徑,那就是“關(guān)西出將,關(guān)東出相”。這也是虞詡諫阻“棄涼州”的理由之一,“觀其習(xí)兵壯勇,實過余州”,涼州民風(fēng)彪悍,“數(shù)與羌戰(zhàn),婦女猶戴戟操矛,挾弓負(fù)矢”,因為能打,所以可以參軍打仗。

問題是,東漢中央常備武力多出自漢光武帝的元從后人。所謂將帥,只是戰(zhàn)爭爆發(fā)時臨時任命的統(tǒng)兵官;所謂將士,要么是主將的家兵轉(zhuǎn)為部曲,要么是臨時招募的烏合義從,戰(zhàn)事結(jié)束就要交還兵權(quán),解散大軍。所以,當(dāng)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涼州出身的將校,往往會被派往護羌、度遼等邊疆營部,或在內(nèi)郡輾轉(zhuǎn)任太守。整個東漢傳八世共十四帝,享國一百九十五年,第一位涼州籍三公是靠著黨附宦官上臺的段颎,第二位就是董卓了,他也是東漢歷史上唯一一位相國、唯一一位太師。

可段、董二人實為異數(shù),并不具有代表性,涼州人絕大多數(shù)時候根本沒有話語權(quán)。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缺少三公五府的提拔,涼州察舉的人才只能沉淪下僚,奮斗一生也主持不了官吏選舉,久而久之,只有在打仗時會想起涼州將校,太平盛世則棄若敝屣。

了解了這些,應(yīng)該就能理解,董卓在東漢王朝的制度背景下,一步步爬上權(quán)力巔峰的艱難。家鄉(xiāng)是負(fù)擔(dān),家世是負(fù)擔(dān),讀書是負(fù)擔(dān),哪怕是武勛,加上他的籍貫,也是負(fù)擔(dān),可他又是如何一步步地負(fù)重前行,最終登頂?shù)哪兀克惺裁床粸槿酥拿卦E嗎?

董卓憑什么不像一個涼州人?

涼州其實是個好地方,它地處絲綢之路要沖,西連西域,東接關(guān)中,商貿(mào)極其發(fā)達。據(jù)《后漢書·孔奮傳》記載:“時天下擾亂,唯河西獨安,而姑臧稱為富邑,通貨羌胡,市日四合,每居縣者,不盈數(shù)月輒致豐積?!闭f的就是漢光武帝建武初年的情景,姑臧縣是武威郡的治所,市場達到了一日四合,什么意思呢?

古代市場一日三合,早上叫朝市,中午叫大市,傍晚叫夕市,增加一合,就是夜市了,這在中原地區(qū)基本不被允許。偶爾出現(xiàn)的,比如桓譚《新論》中提到過,右扶風(fēng)的漆縣邠亭,當(dāng)?shù)厝肆?xí)俗是約定好時間,夜間趕集貿(mào)易,如果不遵守約定時間,會遭遇嚴(yán)重的災(zāi)禍。這個夜市,在當(dāng)時屬于國家級的稀罕事,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邠”時,也提到了這個特殊的鄉(xiāng)俗。由此可見,武威郡姑臧縣商業(yè)活動的繁盛,其實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中原人的想象。因此,在姑臧做縣令,只要幾個月就能貪得盆滿缽滿。

這些財富,一部分得益于絲綢之路上往來貿(mào)易的粟特商人。早在東漢初年,耿舒譏諷馬援平五溪蠻的大軍遲緩時,就打過比方,“伏波類西域賈胡,到一處輒止”。可見,時人已經(jīng)對貿(mào)易途中隔一段就建立聚落的中亞粟特人做派非常熟悉。這些聚落在東漢王朝設(shè)于西域的屯田、駐軍庇護下,連點成線,構(gòu)成了一條穩(wěn)固的貿(mào)易路線,其盛況在《后漢書·西域傳》中就有描述:“商胡販客,日款于塞下?!?/p>

此外,混居于涼州的羌人,也多有良馬和金銀。比如張奐在擔(dān)任安定屬國都尉期間,有效地隔絕了匈奴與東羌勢力,東羌豪帥紛紛向他送禮示好,一次性贈馬二十匹,先零酋長更是給了金鐻八枚。鐻也稱鐻鍝,在甘肅省博物館中有實物,高四厘米以上,是漢代少數(shù)民族佩戴的耳墜,可見羌人手中黃金之多。張奐先收下禮物,后召集羌人,以酒酹地,說:“使馬如羊,不以入廄;使金如粟,不以入懷?!币馑际?,就算馬像羊一樣多,黃金像粟米一樣多,我也不要一分一毫。

之后,張奐又把禮物送還原主。按照《后漢書》的說法是,羌人生性貪財,卻又崇敬清廉的官吏,之前有八任屬國都尉都是貪財好貨之徒,羌人被盤剝得很痛苦,張奐能夠廉潔自守,立刻受到羌人的推崇。

這個例子,充分說明了涼州當(dāng)?shù)厍既说母辉!_B續(xù)八位屬國都尉都是貪婪之徒,可見當(dāng)?shù)氐狞S金、良馬何其之多,引人貪欲,也充分說明了東漢中后期羌亂不息的根本原因。

東漢朝廷對歸附的少數(shù)民族部落不要錢、不要糧,只要他們當(dāng)兵從征,看起來負(fù)擔(dān)很輕??傻胤焦偻澅麄兊乃较卤P剝往往施加在羌人豪帥的頭上,這些人不但有黃金,還有強兵、良馬,地方官要價超過他們的心理價位時,必然會舉兵造反。所以,貪婪的地方官壓榨羌人財物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那就是叛亂。

那么,貪官們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皇甫規(guī)的經(jīng)歷可以給我們答案。漢桓帝延熹四年(161年),五十九歲的皇甫規(guī)主動請求領(lǐng)兵討平叛羌,三公共舉他為中郎將,持節(jié)監(jiān)關(guān)西兵?;矢σ?guī)到?jīng)鲋莺?,只打了一仗,東羌各部就自動請降。待中原與涼州的聯(lián)系恢復(fù)后,皇甫規(guī)就上書彈劾了貪暴的安定太守孫俊,肆意殺害已降羌人的安定屬國都尉李翕、督軍御史張稟,以及倚仗朝中權(quán)貴,橫行不法的涼州刺史郭閎、漢陽太守趙熹。待皇甫規(guī)處理完這些貪官酷吏,羌人叛軍竟然立刻有十幾萬口投降。

羌亂看似平定了,可是,“凡此五臣,支黨半國,其余墨綬,下至小吏,所連及者,復(fù)有百余”。這里面,支黨半國不是說東漢王朝的國,而是涼州轄區(qū)內(nèi)的州府屬吏和郡國太守,有一半是上述五人黨羽,而墨綬一般指縣令,自此以下,還能牽連百余人??梢?,到了漢桓帝時代,涼州官場已是塌方式腐敗,無怪乎羌人、氐人、湟中義從胡此起彼伏地造反。

在朝野上下利益關(guān)聯(lián)方的共同發(fā)力之下,皇甫規(guī)被彈劾用財物賄賂叛羌投降,是欺騙朝廷。結(jié)果,皇甫規(guī)雖未因此入罪,卻因為拒絕宦官的索賄,有功不賞,被以“余寇不絕”的罪名處理,直到朝廷大赦,才得以歸家。這個遭遇,與同樣主張招撫羌人的張奐差不多。按照皇甫規(guī)上書中的解釋,他自己平定羌人叛亂,只花費了一千萬錢安置叛羌就恢復(fù)了安定,大約為朝廷節(jié)省了一億錢的軍費。不過,他們兩個人的招撫策略,在朝廷眼里屬于勞而無功,因為羌胡往往降而復(fù)叛。

段颎對此的態(tài)度是堅決鎮(zhèn)壓加屠殺?!胺舶侔耸畱?zhàn),斬三萬八千六百余級,獲牛馬羊騾驢駝四十二萬七千五百余頭,費用四十四億,軍士死者四百余人?!笨此埔粍谟酪?,四十四億的花費也遠少于永初年間十四年里二百四十億、永和年間七年里八十余億的軍費支出,可是,朝廷派來的刺史、太守貪暴的問題無法根除,涼州的叛亂也將永無止息。

董卓的人生奇跡,就發(fā)生在這持續(xù)叛亂的背景之下。

漢桓帝永康元年(167年)冬,董卓跟隨張奐討伐叛羌,與尹端同為軍司馬,大破漢陽郡叛羌,斬首、俘虜萬余人,涼、并、幽三州平定。論功行賞的時候,張奐的功勞本該封侯,可因為“不事宦官”,只賜錢二十萬,任命一名家人為郎,張奐推辭不受,請求朝廷允許他遷徙戶籍到弘農(nóng)。而董卓卻得拜郎中,賜縑九千匹。縑是一種平紋絲織品,長四丈、寬二尺二寸為一匹,按照敦煌漢簡中的記錄,東漢章帝時涼州敦煌郡一匹縑的價格是六百一十八錢。另據(jù)長沙五一廣場出土的漢簡記錄,東漢和帝、安帝早期的荊州長沙郡臨湘縣,一匹縑價格八百二十錢;另有單買五尺縑值錢一百七十五,則一匹價格為一千四百錢,不知什么緣故差價如此之大。就按最少的算,六百一十八錢一匹,九千匹縑總值五百五十六萬兩千錢,是領(lǐng)軍主將張奐所獲賞賜的近二十八倍。

董卓在受賞之后,把所有賜縑都分給了部下,一點兒沒留,還說了一句經(jīng)典的話:“為者則己,有者則士?!币馑际橇⒐κ苜p的是自己,創(chuàng)造功勛的卻是兵士,可見他也有仗義疏財?shù)男愿裉刭|(zhì)和相當(dāng)強的底層共情意識,理解募兵義從的訴求主要是財物的賞賜。

只看這個結(jié)果,張奐賞薄,董卓得到厚賞,二人似乎是走了兩條路,一個“不事宦官”,另一個必然諂諛宦官了。其實不然。就像董卓雖然受過段颎的舉薦,卻和段颎不是一路人一樣。董卓的仕途獨辟蹊徑,拿到軍功后,非但沒有跟隨段颎平定東、西羌,參加波瀾壯闊的平羌戰(zhàn)爭,反而轉(zhuǎn)去做了文官。

建寧元年(168年),張奐振旅還朝,董卓受任郎中。前文中講過規(guī)矩,不滿一年稱郎中,滿一年稱侍郎,所以,董卓任郎中不到一年,就升遷為并州雁門郡廣武縣令。這個職務(wù),前文也講過,屬于大縣縣令,是郎官中的高選,意味著董卓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洗禮之后,終于進入了東漢官場的正常升遷路線。中間的財物賄賂代價我們不得而知,只看斬首數(shù)量,在涼州從事任上有千余級,平叛羌又有萬余級,加起來一萬一千多頭顱,才換來了這么一個正常升遷的入場券。

此后,他又由廣武縣令升任益州蜀郡北部都尉,轄區(qū)在今天四川省的松潘、汶川、理縣一帶,主要管理的是大批內(nèi)遷的蜀地羌人和氐人等少數(shù)民族。之后,轉(zhuǎn)任西域戊己校尉,治所在高昌,地點在今天新疆吐魯番市境內(nèi),職責(zé)是負(fù)責(zé)鎮(zhèn)守西域。之后,因犯罪被免職。

董卓上述的宦歷,沒有時間的記錄,卻可以參考他入司徒袁隗府中為掾的時間。前文中提及,袁隗兩任司徒,第一次在漢靈帝熹平元年(172年),次年被罷;第二次在漢靈帝光和五年(182年),中平二年(185年)免官??梢源_定的是,董卓中平元年(184年)任東中郎將,受命對陣黃巾,之前曾任并州刺史、河?xùn)|太守。這里面河?xùn)|是司隸校尉部所轄,是東漢王畿的“三河”(河?xùn)|、河內(nèi)、河南)重鎮(zhèn),人口極多,一直是太守中的重職,士大夫不可能在此職未免官的情況下,入三公府為掾?qū)佟?/p>

所以,董卓入袁隗府中時間應(yīng)該在袁隗第一次任司徒時,即熹平元年、熹平二年(173年),也是他坐事免西域戊己校尉之職后。這里要講述一個重要的制度背景,就是“故吏”概念。在東漢,“故吏”往往指曾經(jīng)的屬官,但在行政制度層面,“故吏”這個詞還有一重含義,指代曾經(jīng)的官吏,比如因疾病、服喪,或是罪責(zé)免職的官吏,只要沒有被“廢”或“禁錮”,都可以重新入仕,而且還是一種特殊的任官資格,不需要從頭再來,反倒會有快捷通道。

董卓之前任職的蜀郡北部都尉和西域戊己校尉都是秩比二千石官,他被袁隗征辟為司徒掾后,不需要再任郎官,而是直接由尚書臺選舉,授拜秩六百石的并州刺史,政績卓著才能升遷為大郡太守。所以,董卓在并州刺史任上應(yīng)該表現(xiàn)不錯,這才升秩為二千石的河?xùn)|太守。

也就是說,董卓可能在并州刺史、河?xùn)|太守任上干了十一年(173年至184年),之前的幾個地方職務(wù),包括免職在家的時間,約有三四年(169年至172年或173年)。從建寧二年(169年)開始,到中平元年(184年),董卓就沒擔(dān)任過出征軍職,這個時間長達十五年。當(dāng)然,從他的自述來看,這期間他也有領(lǐng)兵,所謂“掌戎十年”,即從光和二年(179年)到中平六年(189年),按光和二年有鮮卑入寇并州,應(yīng)該是并州刺史董卓領(lǐng)州兵、部曲抵御。

不過,無論如何,董卓十五年間所任職銜,除了西域戊己校尉,其余與涼州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涼州高官慣例擔(dān)任的本州屬郡太守,以及鎮(zhèn)壓羌人的屬國都尉、護羌校尉,鎮(zhèn)壓南匈奴的度遼將軍、使匈奴中郎將等職位,他一個都沒沾,而比他早出名的“涼州三明”幾乎一輩子在這些職務(wù)上輾轉(zhuǎn)。

董卓經(jīng)歷的反面,就是段颎統(tǒng)帥護羌營時擔(dān)任軍司馬的田晏和夏育。田、夏二人一直跟隨段颎平羌作戰(zhàn),手上沾滿了涼州羌人的鮮血,可輝煌的戰(zhàn)功給他們換來的還是戍邊的武職。比如,熹平三年(174年)夏育任北地太守,北地郡屬涼州,是典型的邊州邊郡,太守必須習(xí)武事,能領(lǐng)兵,只不過任務(wù)變成了與更強悍的鮮卑人作戰(zhàn),之后他上書請求攻打匈奴,又從太守調(diào)任了護烏桓校尉;田晏任護羌校尉,熹平六年(177年)時,田晏因為犯法當(dāng)受刑被赦免,就想立功報效,于是賄賂中常侍王甫,請求北擊鮮卑,改任破鮮卑中郎將,從沒仗打的涼州邊境轉(zhuǎn)到了有仗打的并州、幽州邊境。

待到熹平六年,破鮮卑中郎將田晏與使匈奴中郎將臧旻、護烏桓校尉夏育,分別自云中、雁門、高柳三路出擊鮮卑檀石槐,遭遇大敗,每路出動的一萬騎兵,各自只帶回了幾十人,死者達七八成,一次性葬送了并州、幽州北部邊疆的三萬精兵。

這次慘敗對董卓的影響也很大,據(jù)他中平六年(189年)的自述,“天恩誤加,掌戎十年”,則他自光和二年(179年)開始領(lǐng)兵,原因應(yīng)該就是并州方向的營兵葬送殆盡,只能由并州刺史招募義從,阻擊鮮卑的入侵。當(dāng)年十二月,鮮卑即寇掠幽州、并州,此后連年入侵,直至光和五年(182年)冬才沒有記錄。董卓或于次年,即光和六年(183年),因邊功升任河?xùn)|太守。

至于出擊慘敗的三位涼州主將,可沒有好下場,全數(shù)下獄,出錢才贖為庶人。直到中平元年(184年),被重新啟用為護羌校尉的夏育,被叛羌圍困在右扶風(fēng)畜官,漢陽長史蓋勛率軍救援兵敗,此后,夏育的生死不知。

這就是涼州將領(lǐng)的宿命,更高級的帥才,也不見得命運更好。漢桓帝延熹四年(161年)冬,平定羌亂,功當(dāng)封侯的皇甫規(guī),遭到了中常侍徐璜、左悺的敲詐,他們多次派出賓客詢問皇甫規(guī)平亂的細節(jié),皇甫規(guī)一直沒有搭理。徐璜等人憤怒,以之前的案子陷害他入獄?;矢σ?guī)的屬吏想要挪用公款為他求情,遭到他的堅決拒絕。之后,朝廷論罪皇甫規(guī)為“余寇不絕”,判處“輸左?!保髞碲s上大赦才得以歸家。

張奐的遭遇,前文已經(jīng)說了,不再贅述。段颎則是一直黨附宦官,甘為其爪牙,待到陽球誅殺宦官時,也與王甫父子一同入獄,以自殺告終。哪怕是后來的皇甫嵩,在平定黃巾之后,功震天下,中常侍張讓也敢于私下向他要五千萬錢的賄賂,皇甫嵩不給,被彈劾連戰(zhàn)無功,花費太多,收了其左車騎將軍的印綬,削戶六千,改封二千戶的都鄉(xiāng)侯。另一位跟隨皇甫嵩的涼州人傅燮,任護軍司馬,斬殺了黃巾三帥(卜巳、張伯、梁仲寧),功勛實為諸將第一,理當(dāng)封侯,結(jié)果因為中常侍趙忠厭惡他對宦官的態(tài)度,進了讒言,還是漢靈帝本人賞識傅燮,才得以不加罪,但也沒得到封賞。

涼州將帥非但不再是朝廷安慰的對象,反而成了宦官們敲詐的目標(biāo)。

在此背景下,董卓遠離戰(zhàn)場十五年,反而快速升遷,無疑讓他成了涼州豪杰中的異數(shù),可是他憑什么能做到這一點呢?

要解答這個問題,就得回顧董卓仕途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點,到底在何時、何地,與何人有關(guān)。其實,時間點很清晰,就是建寧元年(168年),董卓因功授郎中;熹平元年(172年)或熹平二年(173年),董卓受辟為司徒掾。

值得注意的是,建寧元年正是漢靈帝登基之年;而熹平元年則是竇太后去世之年,自此年之后,一個重要人物登上了東漢的政治舞臺——孝仁皇后董氏,用《后漢書·皇后紀(jì)》中的話說,是“及竇太后崩,始與朝政”,也就意味著,董后開始干預(yù)朝政了。

值得注意的是,建寧二年(169年),漢靈帝即迎董后進京,并征召董后之兄董寵。為母上尊號的同時,漢靈帝拜舅舅董寵為執(zhí)金吾,“后坐矯稱永樂后屬請,下獄死”。也就是說,漢靈帝提拔董氏外戚,遭到了未知力量的狙擊,甚至到了殺人的地步。

而在《后漢書·董卓列傳》里明確提到,董卓進京后,之所以要廢少帝立獻帝,原因是:“卓以王為賢,且為董太后所養(yǎng),卓自以與太后同族,有廢立意。”董卓與董太后的關(guān)系,未見《三國志·董卓傳》載,卻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前文中介紹過,同族為五服之內(nèi),同宗為五服之外。董卓是董后五服的親族,而董后是“蕃后”出身,原本只是解瀆亭侯劉萇的夫人,從《后漢書·宦者列傳》中說漢靈帝“本侯家,宿貧”的情況來看,董后的母家應(yīng)該也不是巨富世家,故而人才有限,想提拔外戚也沒人可用。

故此,哪怕隴西郡與河間國老家相隔萬里,可能早就斷了來往,同族的董卓說起來還是比旁人更親,所以會重點培養(yǎng)。這也恰恰可以解釋,董卓在進京之后對“故主”袁隗不尊重的原因,倆人本來就沒有君臣知遇,只是袁隗投董后所好,借花獻佛的手段。董卓自然不會感激袁隗的政治投機。

考慮到漢靈帝登基時只有十二歲,時人早婚育,董后的年齡也不會很大,董氏下一代的人才只有董重受任為五官中郎將。董寵被殺之后,董氏一族缺少實力支撐,董卓又以武勛知名,正是支持董氏地位的首選。

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董后之侄董承才在董卓軍中,為中郎將牛輔部曲。而董卓的親弟弟董旻,也得以在洛陽擔(dān)任奉車都尉。奉車都尉原本是為皇帝駕車的角色,但多由貴戚出任,如霍去病之子霍山、霍去病之弟霍光、漢光武帝之女婿竇固都曾任此職,與駙馬都尉、騎都尉合稱為“三都尉”。至西晉時,“晉武帝亦以皇室、外戚為三都尉而奉朝請焉”。

可見,董卓家族實為董后外戚。了解了這一背景,再看他對漢靈帝的痛罵,以及對何氏一族的殘酷,就可以理解了。他很可能與董后同輩,漢靈帝于他實為親族晚輩,眼看著天下紛亂,實在是恨鐵不成鋼。至于何太后,罪名是“踧迫永樂宮,至令憂死,逆婦姑之禮”。東漢時稱兒媳為子婦,稱婆母為姑,可見,董卓是用欺壓婆婆的不孝大罪來處置何太后,又對何苗開棺戮尸,斬殺何后、何苗之母舞陽君,尸體扔在鄉(xiāng)間不得收斂,無疑是在用最酷烈的手段為董后復(fù)仇。

所以,董卓的仕宦經(jīng)歷之所以與其他涼州豪杰不同,根子就在于,他朝中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