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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5年第4期 | 人鄰:游走與記憶
來源:《山西文學》2025年第4期 | 人鄰  2025年05月13日08:30

人鄰,祖籍河南。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出版詩集 《白紙上的風景》 《最后的美》,散文集《殘照旅人》《閑情偶拾》(與畫家韋爾喬合作)《桑麻之野》《找食兒》,藝術(shù)評傳《齊白石》等。詩歌散文收入多種選本。獲星星年度詩人獎等獎項?,F(xiàn)居蘭州。

1

夜航,近零點的飛機,航班便宜,適合我這樣的人。這是老撾的國際航班,往返中國、柬埔寨,在老撾的瑯勃拉邦經(jīng)停。起飛前,膚色略顯黝黑的小個子空姐比劃著手勢說了一通什么??战悴欢疂h語。查一下,老撾有一半人使用老撾語,空姐說的該是老撾語,老撾語是漢藏語系壯侗語族壯傣語支,原來跟我們這么近。

飛機升高,看著夜幕籠罩的茫茫大地,記下幾句話:

大地在移動,

我在空中孤獨。

若無大地,

我們又該何往?

候機無事,多喝了水,起飛不久就去洗手間,詫異馬桶蓋子居然是破損的,用透明膠帶粘著。不管怎么說,這也是國際航班。難道老撾沒有好一點的飛機嗎?不會。飛歐美的航線,日本和新加坡的航線,也許不會。

兩個多小時后,凌晨兩三點,飛機落地,是老撾的瑯勃拉邦,又稱“鑾佛邦”,是老撾的佛教中心。一行人下機。經(jīng)停休息的候機樓,相比國內(nèi)的奢侈,不過是簡陋的倉庫。不管怎樣,是另一個國家,走幾步看看。候機樓里的小店無人,柜臺擺放著當?shù)氐慕z織品、木雕等。坐下休息,想,國與國是奇怪的,土地連著,從哪兒切開,或是隔著山隔著河,怎么就成了兩個國。

搜一下瑯勃拉邦的資料,真好,圖片上看到站立或趺坐的佛像,背后環(huán)繞著一些樹,低垂的枝葉,散亂地披拂在佛頭和肩上。這些佛似乎林子里隨意安歇或散步的行人,可以隨意親近,跟他說說什么的。

回來,寫下這樣幾句:

小樹林里,佛們或站立,或趺坐

像是尋常外出、歇息的老少僧人

林蔭小道,枝條紛披,花葉縈繞

半遮半掩著佛們大慈大悲的身子

佛要這樣才好,才可以過去跟他

說些什么,說說生死,說說人間

夜幕降臨,佛們也許才悄然起身

“僧敲月下門”,披著落葉回去

登機,再次查驗身份,似乎遇到執(zhí)著的大夫,非要從健康人身上找出什么。大家都是這個地球上的人啊。人,真的有那么可怕,要不斷甄別么?

很快睡著了。不覺間,飛機的廣播響了,迷迷糊糊中醒來,舷窗望下去,知道是暹粒到了。

凌晨四點飛機落地,先去一家酒店休息。悶熱,沒出多少汗,卻覺得渾身發(fā)黏。進浴室,正待打開花灑,卻忽然看見浴室壁上,停著五六寸長的蜥蜴。小時候野地里,常見這種叫“蝎里虎子”的,人看見,它不動,直到人逼近了,低伏在地上的它,吐一下鋼藍色的信子,掉頭就跑。蜥蜴的掉頭,極快,彈跳一樣,幾乎看不清它是怎么掉頭的,就藏到草叢里了。洗還是不洗,我猶豫半天,還是洗吧。警惕地打開花灑,悄悄洗著,盡量不驚動它。

一會兒,再看,蜥蜴忽然不見了。四處看看,哪兒都沒有。在,肯定是在的,只是藏在浴室哪個角落了。看不到蜥蜴,心里不安,之前至少知道它在哪里,于是匆匆洗完,逃離一樣出去。關(guān)上浴室的門,看看門縫,很是嚴實,蜥蜴是出不來的,于是安心睡下。小小的蜥蜴,人為何會恐懼,也許是因為對它習性的未知。蜥蜴的外觀,其形色,亦是危險的形色,是敵意,讓一切遠離。人對陌生世界陌生人亦是如許。

2

天亮了,汽車穿過柬埔寨的田野。路邊有吊腳樓,跟云南西雙版納一帶的民居相似,但要狹小得多。天氣炎熱,吊腳樓下陰涼的一面,大多搭建有約略兩三平米可以供人隨意坐臥的木臺。白天,人不上樓,一切活動都在木臺這兒,要到晚上,才上樓休息。

不用進去,從外面就能看出,大多人家是貧窮的。有些人家,可能連幾片多余的紙都不會有。

佛像或佛龕,隨處可見。每個路口,每家的門口,都是。人的進出,往來,是隨手的俯身合十,佛教生活完全進入了日常。居住在這里,出來,進去,都會遇到佛。相伴久了,佛已經(jīng)不再是佛了,似乎一個老朋友,一個隨時、永遠回應(yīng)著你的祈愿的老朋友。人可以走得很近,甚至就在佛的身邊,耳邊,說說自己的事,人間的事,也似乎并不尋求什么確切的答案,就是說說。

曾讀到柬埔寨詩人波倫在他的詩集《釘子》自序里寫的幾句話:“12歲那年,因為搬家,家人推倒了破舊的房子。父親讓我將木板上的釘子一顆顆拔出。我問為什么,父親說,舊釘子還可以使用。拔下釘子的木板,木匠還可以再次使用。拔下那些釘子,也可以避免扎到別人的腳?!敝挥蟹鸾探苌畹牡胤?,才會有這樣的人家。

路邊,人家的門口,都有很大的水甕,目測可供五六口人使用好幾天。熟悉的人說,這些儲存的水,天熱的緣故,久了會有朽味,下一點明礬,攪攪,很快就澄清,干凈無味了。

棕櫚樹極多,有一種叫棕糖樹,樹葉可以編織遮陽擋雨的帽子,鋪床的席子,也可以燒火做飯。糖棕櫚的果子可以吃,還可以榨糖。一種植物竟然可以給人帶來如許的福祉。

這邊許多地方還沒有電,可是有油桐樹,油桐的籽,可以榨油,點燈。

天氣的炎熱,人多赤腳。也因著炎熱,衣衫既薄也短,只需很少的布料就夠了。有人說,有一種植物的葉子,槌打之后,取出纖維,可以織布。這叫人想起海南的木棉樹。上天,還是仁慈的。

正是旱季,稻田里一片干涸,似乎本來就是荒地。這里是兩季,旱季和雨季,只有雨季時候才能種植一季稻谷。干涸之地,地表干縮,干裂而翹起,一塊一塊,巨大的魚鱗一樣。也幾乎見不到雜草,可就是這樣的土地上,卻有三五成群的白色的牛久久佇立。白色的牛,陽光一照,灰色的影子一樣。這里的牛為何是白色?不知道。佛教崇尚白色,這里的牛竟然也都是順從吉祥,而變成了白色的么?

牛,一律很瘦,也因著瘦,更顯出輪廓,顯出消瘦的一排排肋骨,叫人想起那些苦修的僧人。因天氣酷熱也因節(jié)儉,修行的僧人上身赤裸,也因有意識地說是可以清靜心靈的節(jié)食,“日食一麻一米”,肉身亦都是瘦骨嶙峋。見過釋迦牟尼的修行像,菩提樹下趺坐的佛祖前胸肌肉干縮,一條條肋骨,根根畢現(xiàn),不忍的刀刻一樣。隨手記下這樣幾行:

它們因干渴而消瘦,

一排排肋骨畢露,

如同合十的手掌。

看不見地上的草,也許是些微有,遠,看不見罷了。除了些微的草,枯草,除了這些,那些牛還有什么可食的呢?那些牛,尤其是佇立的時候,久久不動,也像是苦修,可以不飲不食,餐風飲露的吧??墒呛导?,沒有風,更沒有露水。

水呢?看不到河,牛喝什么呢?牛站著,久久不動,似乎是在默念祈禱著什么。覺得這牛是苦的??伤鼈冏约翰粫X得。

這白色的牛,老了,死了,該是像人一樣,安葬了吧。后來知道,這里的牛,老而無用時候,也是宰殺了的。這里的人,吃生牛肉,用一種類似生姜的植物榨出汁,加上檸檬汁,跟一些生菜之類拌合在一起,卷在某種植物的葉子里吃。甚至,有人專門要吃很瘦的牛肉。頂級的是骷髏牛,就是幾乎沒有肉的牛。所謂的骷髏牛,也許是特意養(yǎng)殖的吧。為何要食用這種近乎修行的骷髏牛?為了彌補人的修行?我不知道。我覺到了一種難言的殘忍。用填食的辦法將鵝喂肥是一種殘忍,而有意將牛餓瘦,更是殘忍。人心,有它的隱秘,不可告人的隱秘。

這是旱季,雨季呢,人們幾個月不出門,做什么呢?就是誦經(jīng)?一邊誦經(jīng),一邊在木樓上看著外面的雨水,大地汪洋一片么?

雨季,他們是捕魚的。他們吃生魚片,最早,也許是為了雨季,沒有多余的木柴和樹葉做燃料吧。

想想,海邊的人吃生魚,也是這樣。最初的人,也都是生食。人的歷史,也許可以區(qū)分為生食和熟食階段的吧。

3

腰果,常吃,樹,第一次見。動物植物的生命都一樣,老了會變化。腰果樹的變化是,樹老了以后,果實逐漸變小,亦少油性,干澀不好吃。年輕時這樹豐滿,多情,類乎求偶的華麗樣子。衰老了,樹就難看,自卑自賤,躲著縮著一樣。沒了力氣,無欲求,可古老的繁衍本能還在,也就無奈生一些小的干癟果實。這樹到最后,果實小到不能再小,沒了,奄奄一息,還屈辱地不死不活很多年。樹的命,跟人的命差不多。

見到橡膠樹,也許是不斷產(chǎn)膠,消耗的緣故,樹都不甚粗壯。抵近了看,樹身有一條條向下斜著切開的刀傷,樹身滲出的黏液順著一根管子,緩慢流入下面的小桶。流出來的黏液,最初是乳白,很快因為氧化變成灰白,灰色,漸漸是黑灰色。

割膠人很苦,一早上涼爽,四五點鐘,天蒙蒙亮,人就到了橡膠林,將前一天放置的小桶里接了的橡膠液,倒在大桶里,樹身上另找一處,再次下刀,切開。樹身傷痕累累,加之干涸變黑的黏液,像是數(shù)次受傷,復(fù)而長好,而又再次受傷,長好,終于疤痕累累,叫人不忍看的樣子。有的樹已經(jīng)下了若干刀,密密麻麻,無處下刀了,就得另找一棵樹。下刀,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麻木的手,刀工熟練,并不用力那樣,就可以輕易斜著切下很整齊的一道刀口。完成一棵,再找一棵,再一棵。

太陽升起來了,開始熱了,他們的臉上身上出汗的時候,樹身已經(jīng)切割完了。不知道他們這一早上,能掙多少錢,只是知道,他們干完這些活,還要去別的地方。起早,就是為了多兼一份工,好養(yǎng)家糊口。

橡膠林出來,小路上,有模樣奇怪的童話里一樣的小卡車,笨笨地往前開著。小卡車冒著黑煙,車上載著紅磚。一般人家的房子用不著磚,有木頭和一些苫著屋頂?shù)牟菥托辛?。這紅磚用來做什么?廠房呢,一路上幾乎看不見。小卡車悶著頭“突突”地走了,像一個低著頭尋思什么,什么也不管的半大孩子那樣。

幾處田里,是刀耕火種那樣的燒荒。知道燒出的草木灰,可以用來肥田,可遠遠望去,田里繚繞的黑煙,還是給人凄厲的感覺。

路邊,有赤腳的兒童望著我們。孩子們幸福嗎?也許。不知道別人的生活,沒有比較,有簡單的溫飽,有家,孩子們就是幸福的。孩子們的眼神是單純的,不知道有更大的世界。

一家,有老人,古銅的膚色,不看我們,只是往一邊望著。他望著的那一邊,是西天么?這老去的人,會跟我們不一樣地思索人生的意義么?也或者,他并不思索,只是望著,這望著本身,就是它的意義。

柬埔寨的老人,北歐那邊的老人,中國的老人,他們面對人生的衰老,都會想些什么呢?

老人也會看到田里繚繞著的黑煙,看著火焰慢慢熄滅,不再有黑煙繚繞的時候,他會想些什么呢?而我忽然想到兩個句子:

人靠著似乎有意義的一天天,

過完了沒有意義的一生。

4

去一處餐廳里的衛(wèi)生間,白瓷的小便池里堆著幾十個用來除味的切開的檸檬。估算一下,要從國內(nèi)買這些檸檬,一兩百都不止??稍谶@里,到處是檸檬,也就成了賤物。

餐廳外面,破舊不堪的面包車,貼了花花綠綠的各樣不干膠。車門松垮,一開一關(guān),幾乎要掉下來。司機發(fā)現(xiàn)我們看著他的車,用力拍幾下車門,大笑起來。那意思可能是,我的車挺好,沒有問題。

要走的時候,忽地圍上來一群乞討的小孩子。有的孩子很小,只有四五歲的樣子。他們伸著小手,追著你,說著什么。匆忙塞一點零錢給前面的幾個孩子,還沒上車,后面又趕來很多乞討的孩子。沒那么多零錢,只能抱歉地看著這些孩子,趕緊上車。這些佛的孩子?。?/p>

另一處,是佛教圣地,叫什么,忘了。順著小路往山上走,看見路邊簡易棚子里坐著七八個奏樂人。隨行的人說,這些人的腿和胳膊,還有眼睛,都是地雷炸的。那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了五六十年,盡管政府一直在組織人員排雷,但是地雷太多了,排不完,總有人無意中踩上。這些人沒有生活來源,政府允許他們組織起來,在這樣的地方演奏謀生。他們的樂器大多是木質(zhì)的敲打樂器,木頭的聲音敲打起來,悶悶的一點歡愉響聲,好聽,也有點木然。一群人匆匆往上走著,無暇過去,也似乎不忍過去。相較于自然災(zāi)害,戰(zhàn)爭是更可怕的。這幾年,讀到一些詩句,比如“芬芳的硝煙”,比如“彈道是完美的”,太可怕。假如“硝煙”就在那位詩人的身邊,“彈道”對準的是他的眉心,他還會這樣寫么?

稍稍往上地方,有高僧的骨灰靈塔。這邊的高僧遺體,該是用木柴來焚化的。見過印度的焚燒,縱橫幾層堆疊起來的木柴,將亡者架在上面,澆上汽油之類助燃?;鹧胬?,人身上的布帛迅疾燒盡,像是誰的手迅疾剝?nèi)ヒ粯?。肉身卻慢,也許是尸油加上汽油助燃的緣故,冒出的黑煙顯得油膩,像是有嗚嗚的聲音。這樣的黑煙,令人頭皮一凜。及至撮取骨灰,還是熱的。

這里常人的死亡,有人說,也有天葬。亡人送到森林里,三天后去看看,亡人沒有為野獸吃掉,才帶回來安葬。

靈塔一邊,有水塘,飛著水紅色的蜻蜓。幽靜的緣故,那移動著的水紅色格外顯眼。水塘里有蓮花,蓮花在中午是閉合著的。蓮花的閉合,是為了陽光的炙熱么?那么,它夜晚的閉合,是為了什么?是人閉上眼睛那樣,要好好眠睡么?

寺里,地板上有人安坐,一個約略四十歲的黑衣女子,瘦削,骨感。這里很少見到肥胖的人。女子趺坐,默念什么。一會兒,她停下來,吃點什么。她的面前的地上是一個盤子,里面有一點菜,一點魚和米飯。女子用手抓起食物,用一種什么樹葉,還是草葉,裹著吃。這個女子,她面前的食物太少了,她也太瘦了,叫人懷疑,這個人有幾粒米就夠了。那一點飯菜,無疑吃不飽。也許,她的吃,只是一種儀式。不知道她是在祭奠亡人,還是贖罪一樣的懺悔?她只是一臉的肅穆。

在另一處,看到這里的人幾乎會吃自然界的任何東西,蟑螂、螞蚱,蜥蜴、青蛙,也吃臭魚,毛雞蛋。調(diào)料很淡,很少的鹽,糖,擠上檸檬汁。餐臺上,大的玻璃器皿里,有檸檬和什么樹葉草葉浸在水里。那清涼的水,是用來洗手,還是某種飲料呢?

寺里,逍遙的是一只貓。貓見的人多了,視若無人,只是臥著,哪里也不看。

寺外面,有牛車。牛走得很慢,就讓它慢慢走吧。急什么呢。這世界太大,大家都慢慢走吧。

下山來,有河,有人在河邊坐著,呆望。

5

一家店鋪,看到蠶繭,說不出的感受,難受。更難受的是看到已經(jīng)死亡了的兩只蛾子,已經(jīng)枯干了,還是交配的樣子。沒有觸摸過蛾子,觸摸過活的蝴蝶,知道它的粉膩,糯軟,濕漉漉的肚子。手指捏住的緣故,雖然是極輕微的觸摸一樣,也使得蝴蝶反抗一樣扭來扭去,令人惡心地吐著黏稠的汁??粗劳龅亩曜舆€是交配的樣子,忽然想起以前寫過的一句詩:痛苦地交配。

交配是本能,即便是這么小的蛾子??吹竭@些的人,內(nèi)心該是憐憫的。這兩只蛾子,交配也成為死亡的象征。人是愉悅的相識,而后男歡女愛??啥曜幽??它們相識么?這樣的交配,是誰也不認識誰那樣,為某種神秘力量的驅(qū)使,媾和在一起,而后,死去,枯干。

蠶繭的絲,需要染色。古時候,染料是貴重的,也因此白居易有“一束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的詩句。這里的染色,植物的,是有色的花葉,打碎,沉淀,沉在了就是顏料。礦物的,要在石臼里,歷經(jīng)無數(shù)次的擊打,研磨,過濾了渣滓,水里沉淀,才能得到。因知道這艱難,每每見到某處展示的深宮里繡娘用數(shù)年甚至是十數(shù)年為貴胄們繡制的服飾,在別人的贊嘆聲中,我總覺得是罪過。人生苦短,那么多年的心力,就為了一件他們可有可無的衣裳,消耗了花樣女子的一生,而她們更應(yīng)該是柔軟溫熱的母親和妻子。

這里有木雕的佛像。佛的成就,竟然是木頭,經(jīng)由千萬刀的削刻雕琢才成就了的。千刀萬刀之后,還有無盡的磨礪。較粗目數(shù)的砂紙打磨之后,還要細目的砂紙數(shù)度打磨。然后,是用棉布打磨。最后,是用匠人的肉身,用他們的手掌來打磨。那打磨,也是愛撫,反復(fù)地愛撫。那漫長過程中,佛也會感動流淚么?

這里的佛像,與我來處的不同,大都是半身,而沒有雙臂,不知為何?也許人們不知道佛的雙臂,該往哪里放。

出來,是一個賭場。佛不賭。賭的是人。這里,佛與賭徒同在。進去看看,不是為了賭牌,是為了看賭牌的人,尤其是看發(fā)牌的女子。女子一律年輕漂亮,嫣然一笑,要給人帶來好運的樣子。幾萬幾十萬的銀錢,在這些優(yōu)雅的手指間,經(jīng)由一塊窄窄的木板,來回劃著籌碼,給出去,劃回來。這輕柔的舞蹈一樣的動作,殺機暗藏,有著幾分冷冰冰的優(yōu)美。

不看了,出來。別的人還沒有出來,耐心外面等。一會兒,有妖嬈女子出來。稍許,來了一輛車,一個年輕男人下來,她上車,獨自開著那車走了,丟下那個若有所思的男人。

一個神秘的女子,美,而有點邪性。似乎極致的美,總有點邪性。尤其是那個女子,一身黑衣。

6

大小吳哥窟,大部分都坍塌了。游人殘垣斷壁間穿行,恍若八百年時光倒轉(zhuǎn)。遇見幾個僧人,明黃色的僧衣,在陰影里很是顯眼,而在陽光下,是燦爛的。他們默默行走,偶爾停頓一下,看看什么。這龐大的石頭建筑群,當時以舉國之力,用了三十五年才建造完成。無數(shù)的巨大石頭,在這平原上,它們是從哪里來的?又是如何運送到這里,鑿制好,堆砌起來。沒有答案。

這些殘垣,它們原先什么樣?據(jù)說即便是最偉大的建造師,也沒有辦法將它們復(fù)原。其實,也無須復(fù)原。現(xiàn)在,最好。這些崩塌的石頭,自然落下,滾動,回到了它們本該停頓的位置。我甚至覺得,一座寺廟,這樣最好。成住滅壞,才是大道。比起那些完好如初的,人們更應(yīng)該敬仰這些傾圮了的。它們是神意。神在它們建造好的八百年前,也許就說過,坍塌開始了。

出來,外面空地上,有鏨刻佛像的人。只是佛的頭像,三四尺高的。看著匠人用鑿子一點一點去掉多余的石頭,心想,那些多余的石頭,即妄想。

7

洞薩里湖,是巨大的淡水湖,橫穿柬埔寨。湖上有住民,打魚為生,他們多為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無家可歸的越南人。同行的人說,去的時候多帶一些吃的,還有日用品。那里的人很窮,他們需要。

湖心有固定的木頭房子,也有船。我們的船上,有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走到人背后,一聲不吭,就給船上的游客敲背。敲一會兒背,他站在你面前,伸出手,定定地看著你。游客給他一些零錢,他就走到另一個游客的背后。船主允許這些男孩子做這個生意,條件是在游船上負責清掃。

很快,有小船追著劃過來。操弄小船的都是婦女,帶著小孩子,有的孩子甚至只有幾個月。孩子太小,容易引人憐憫。有人拿出吃的,還有酒店里的肥皂、牙膏、牙刷,扔過去。女人不走,船上的人知道,扔了一些零錢,女人才劃著小船走了。

另一只船,一個孩子,四五歲的樣子,手里玩著一條蛇,我們看來嚇人的蛇,在孩子手里也可以是溫順的玩具。

船上的孩子渴了,拿起船上的小塑料盆,直接舀起渾濁的河水就喝起來。不會拉肚子么?不會,有人說。

一座木頭房子外面的木臺子上,有女子向這邊招手,不知什么意思。也許,她是希望我們的船過去。也許她有什么東西,可以賣給我們。但我們的船很快過去了。這個越南女子,該是會唱他們的民歌《河內(nèi)的今天沒有下雨》的:

昔日河畔,花葉失色,

太陽死寂,冰冷顫栗,

我步履遲疑,經(jīng)過小村,

憶起了兒時你優(yōu)雅的輪廓。

霎時溫柔的目光,凝視著我

記得那時,夕陽西沉,

映照你的粉頰,秀發(fā)成波。

看著無邊湖水里固定的房子,有人說,越南和柬埔寨都不肯接納他們。至今沒有明確國籍的他們,只能在湖上生活,不能上岸。有人寫過他們嗎?有人拍過他們的電影嗎?想來是有的,只是我不知道。湖上人家,多好,可在這里,是無奈的漂泊,是永遠的無根,是固定在湖面上的無盡的流浪。

我們的船靠岸,已是傍晚了。河邊有濃烈的魚腥味。湖里的人,打了魚,在岸邊,正跟當?shù)氐聂~販子交易。

返回路上,有人指著湖邊的一座座墳,說那些都是越南人的墳?zāi)?。人死了,是允許安葬在湖邊山上的。

那些墓碑都朝著故鄉(xiāng)——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