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體學與文章學
“文體”指文學作品的體裁與體貌,包括形下的體制形態(tài)、語言特征、表現(xiàn)方式,形上的風格面貌、精神內涵等方面。中國文學由詩、賦、文、詞、戲曲、小說等諸多文體組成,每種大類文體下還可按不同標準細分出各式小文體,如詩歌按格律可分為古、近體詩,按字數(shù)可分為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雜言詩等。各類文體的歷史發(fā)展、形態(tài)演變、地位升降以及相互融合,構成了中國文學的演進線索之一。王國維“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說,即是從文體角度對中國文學史的概括。文體是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的基礎,任何文學寫作都離不開對體制的把握,文學批評也通常以文體為綱目、基準或前提而展開。文章學同樣與文體學密不可分。
中國古代的“文章”含義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在不同時代或同時代的不同應用語境中,其內涵都有所變化,不盡相同。大體言之,早期的“文章”可泛指載于典冊的一切文字、著作,漢代逐漸產生狹義內涵,指獨立成篇的文辭、辭章。南朝興起“文筆之分”,“文”進一步縮小為專指“有韻者”,主要即詩賦駢文。唐代以后,在“詩文之分”的觀念下,“文”轉為指與有韻之詩相對的散文,隨著古文革新的深入進行,宋代的“文章”含義愈發(fā)傾向以古文為主,但同時也包含駢文,且不排斥詩賦韻文。明清近代的“文章”概念幾乎兼綜前代,甚至包括詞、曲。無論任何含義下的文章學,始終建立在文體學的基礎上。
文章學專論、著作多分體論說,文章總集、別集也多以文體為綱進行匯選、編次。曹丕《典論·論文》、陸機《文賦》等早期文學批評專論辨析奏議、書論、銘誄、詩賦等文學體裁的風格特征,并討論文體創(chuàng)作與作家秉性的關系等話題。晉代摯虞《文章流別》按體選錄,蕭統(tǒng)《文選》更是文體分類的典范。劉勰《文心雕龍》以文體論作為主要組成部分,所論涉及文章學各層面問題,標志著文章學與文體學的成立。唐宋以來,總集與別集出現(xiàn)編年、分門、分類、分人等多樣編纂方式,但以體序次依然是主流。一些總集在以體序次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出多種層級的分類方式,如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將各式文體歸總為“辭命”“議論”“敘事”“詩賦”四類,清代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序例》采用門、類、體三級分類法,將歷代文體劃分為十一類,再統(tǒng)攝為“著述門”“告語門”“記載門”三門。同時出現(xiàn)各種專體選集、論著,如論述、選錄駢體文的《四六談麈》《駢體文鈔》,編選古文的《古文關鍵》《古文辭類纂》,專選奏議文體的《宋名臣奏議》《歷代名臣奏議》,針對碑志文體的《金石錄》《金石例》等。
文章學中的很多思想、命題都根植于文體觀念。在體用論上,中國古代基本文學觀念“文以載道”即是針對文體的功用而言,唐宋古文家從文體入手革新文風、倡導“明道說”,以古文取代或改造駢文。在源流論上,“文本于經(jīng)”的宗經(jīng)思想是貫穿歷代文章學的基本理念之一,其內涵很大程度上是指“文體本于經(jīng)”,以六經(jīng)作為后世抒情、議論、敘事等文體的體制與思想源頭。創(chuàng)作論方面,“文章以體制為先”的尊體觀念是文學寫作的重要主張,而“破體”則是文學創(chuàng)新的重要手段。韓愈“以文為詩”、蘇軾“以詩為詞”、歐陽修“以文為賦”,唐詩中的“以古入律”,宋文中的“以古文為時文”“以文體為對屬”“以論為記”等現(xiàn)象或主張,均是通過不同文體之間的互鑒而別開新路。尊體與破體的理論依據(jù),往往來自批評論中的“辨體”思想。李清照《詞論》、元代祝堯《古賦辯體》通過辨析詞、賦區(qū)別于詩、文的“本色”特征確立其文體獨立性?!罢冋f”“通變觀”亦與辨析文體風格的“正宗”“本色”相關。“唐文三變說”、陳衍“三元說”是基于不同時段內文體的風格變化所提出的論題,“南北文學不同論”則揭示了不同地理環(huán)境、風俗文化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體貌差異。文學史上著名的李杜之爭、唐宋詩之爭、秦漢文與唐宋文之爭、駢散之爭、文言白話之爭,均是圍繞文體的價值序次或風格優(yōu)劣所展開的論爭及理論探索。
文體學與文章學具有諸多相通之處,但也存在差別。從學科的邏輯起點出發(fā),文體學的發(fā)生源自辨體意識,而文章學則產生于篇翰意識。盡管理論自覺意義上的辨體與篇翰觀念要到魏晉南北朝才形成,但相關意識早在商周時期已萌芽。據(jù)有關學者研究,早期禮制儀式與職官制度等人類活動、行為當中蘊含了祭祀、盟誓、政令、規(guī)諫等文體運用,這些文體很多是口頭、辭命性質的,并未形成篇章,但從甲骨刻辭、《左傳》等文獻記載的文辭稱引中,如“祝曰”“諫曰”“戒之曰”“對曰”“禱曰”等,已顯示出文體分類、辨別文體性質的辨體意識。篇翰意識的發(fā)生同樣很早,甲骨卜辭中的界線區(qū)分等刻寫方式即是最原始的對文意單位的辨識,青銅器銘文、戰(zhàn)國簡牘的結構格式已具備一定的篇章性質,春秋時期《詩》《書》等文獻編集整理工作體現(xiàn)出更為明晰的篇翰意識。
辨體與篇翰的不同邏輯起點,令文體學與文章學雖有相同的研究對象和許多重合的關注領域,但各自的側重點和學科特性仍有區(qū)別。相對而言,文體學更加注重對文章體裁體貌的辨析、文體歸類與分類、文體源流的梳理等體制方面,而文章學更多分析作品的謀篇立意、章法結構、遣詞造句、修辭技法、典故運用等文本層面。中國古代的很多理論作品都同時兼具文體學與文章學的性質,但其中仍有一些在文體學視域下更為重要、另一些則在文章學領域更具標志意義。前者如梁代任昉《文章緣起》,元代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文章總敘》,明代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黃佐《六藝流別》等,無論在體例還是內容方面,均體現(xiàn)出一定的概括化、簡明化、體系化或譜系化傾向?!段恼戮壠稹凡捎煤喢鞯牟句涹w例著錄文體及文章名;《文章辨體》《文體明辨》《六藝流別》采用“序題”模式,在目錄或每類文體選文之前簡明扼要地概括、梳理該體的體制特點、淵源流變;郝經(jīng)將各式文體歸入《易》《書》《詩》《春秋》四部,構建起一個“文本于經(jīng)”的文體譜系;《六藝流別》進一步采用“文體樹狀圖”的闡釋模式,將歷代文體系于《詩》《書》《禮》《樂》《春秋》《易》六經(jīng)之下。后者如南宋陳骙《文則》、樓昉《崇古文訣》、謝枋得《文章軌范》、魏天應《論學繩尺》、孫奕《履齋示兒編·文說》,元代陳繹曾《文說》《文筌》、倪士毅《作義要訣》等,大多產生于科舉取士背景下,以指導舉子應試寫作為目的,主要著眼于作文技法的總結、揭示,具有強烈的實用性指向與精細化特征?!段膭t》是中國古代第一部系統(tǒng)討論修辭學的著作,總結出“取喻”“助辭”“倒言”“長短句法”等多種寫作手法;《崇古文訣》《文說》《文筌》以“格法”評文,提煉文格、文法近百種;《論學繩尺》《作義要訣》闡說制義程式中“破題”“接題”“講題”“原題”等寫法,成為明清八股學之濫觴。
近代以來,在西方文體分類與文學觀念的影響下,中國文體學與文章學研究均與古代實際狀況發(fā)生一定錯位。在外國文學分類的影響以及白話文運動的背景下,古代文體被簡化為詩歌、散文、戲曲、小說四種,其中“散文”概指文章,而大量豐富的文章體裁被忽視。古代的“文章”概念本就含義寬泛、變動不居,現(xiàn)代文章學研究出于學科本體性的考慮,約定俗成地將“文章”界定為排除詩詞曲及專書的狹義概念,又在“純文學”觀念的影響下,傾向于將文章學內涵窄化為修辭學。近年來,文體學與文章學研究取得長足發(fā)展,很多曾經(jīng)被忽視的駢文、韻文、著述文體以及在古代很重要的實用文體、文章都得到關注。文體學與文章學都是中國本土自有的方法論,如何從“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立場出發(fā),在回歸古代文學原始語境的同時兼具中西視野,將文體學與文章學研究有機結合,或為當今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作者:王芊,系中山大學中文系特聘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