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學(xué)》2025年第2期|重李:對望
月光在湛藍的長空鋪上一層層薄薄的、冷冷的寒霜,一片片銀白色霞幕連接天地。黑鳥疲倦了,與蜘蛛一同躲在某處隱秘的樹梢,四處結(jié)滿了一張張外形規(guī)整內(nèi)里雜亂的蛛網(wǎng)。冷風(fēng)飄蕩,猶如一把把鋒利的尖刀在游離、嘶吼。這一絲一縷的月光,竟直生生地刺過蛛網(wǎng),發(fā)出微弱的信號。月光轉(zhuǎn)移方向,隨一聲無形聲響抵達船艙外部,籠罩這艘在東湖上無邊漂流的船。他靜默地待在艙里,河水從破洞里不斷溢進來,又從另一端破洞流出去,循環(huán)往復(fù)。他身子冰涼,呼出一口寒氣,船艙四壁結(jié)滿一層薄冰。他靠在船壁,聽水流流淌,野風(fēng)呼嘯,草魚游走,借著這支原野催眠曲入睡。眼皮耷拉下來,僅剩這一絲獨屬于月光沉悶的明亮在上頭跳動。他聽見一聲聲悲傷凄涼的歡笑傳過來,緊接著,歡笑被遠(yuǎn)山里躲藏的野狼哀嚎所掩蓋。眼睜開,精神振奮。半趴爬到船頭,透過洞,看遠(yuǎn)處漆黑一片的群山。野狼正舔舐皮毛,尖利的爪牙此刻在他身子四處游走。血滲出來,淚,跟著滲出來,一片暖流倏爾布滿全身。
在這一團漆黑里,憑著月光,他隱約看見一團模糊的東西在緩緩移動。他奮力將視野向更遠(yuǎn)處拋去。就在這時,那團東西察覺到他的目光,手持火把朝樹林深處走去,腳步一直向前,卻仿佛原地行走,就在眼前。緊接著,模糊的人影轉(zhuǎn)身,火炬消失。五官漸漸清晰,是妻子的模樣,他沒認(rèn)錯。脖上那片蝴蝶胎記,清晰、深刻,掙脫皮肉飛出來,在空中靈巧翩舞。妻子正面帶笑容對他揮手告別??諘绲难劭粼跓o聲中裝滿淚,沿著眼角滴落下去,融入東湖之中。閉眼,回味著。耳邊回響起哭聲,犀利動人。睜眼時,妻子已不見了,耳旁只回旋著哭聲以及狼的哀嚎。船不斷向前游行,一股強大的吸力將他與船往下吸??謶钟可蟻?,下一瞬便平靜了。一團紫紅色光輝照亮漆黑的天,船艙頂一塊鋼片松散,直突突落下來,在脖子、胸口、大腿劃開一道道猩紅的口子。他喘不過氣來,閉著眼,任隨鋼片囂張著。但令他無比欣慰的是,他清楚,這個夢,快要醒了。
太陽爬到半空中,往屋里刺入一道道金光,在墻角舞動、蕩漾。醒來,眼睛凝著一片昏黃的沉淀物,擦拭去。木籠里的八哥叫得歡快,迎接著新日子的到來。那一小片進入屋里的陽光,肆意變化著身軀,時而成圓點,時而成方塊,點綴著冷寂的屋,添一絲活氣。光偶爾扭動一下身子,迅速轉(zhuǎn)移陣地,回到太陽身旁。他艱難轉(zhuǎn)身,拿過床頭柜那張發(fā)黃的照片,摸了摸,哈一口熱氣,細(xì)細(xì)擦拭。僅有的全家福,他、妻子、女兒,以及外孫女。下床,膝蓋發(fā)出咔嚓聲響,他給自己揉了揉。到客廳,倒杯溫水,喝藥。柜里放著妻子生前織毛衣用的工具。棒針被蛀蟲啃食得只剩半邊身子,銅針生出暗紅的銹。旁邊擺著的,是女兒給他買的茶葉。他不舍得喝,堆積的茶葉,早已發(fā)霉。打開蓋,無數(shù)霉菌跑出來,鉆進鼻子,他的臉擠作一團,打個噴嚏,徹底精神。吃過藥后,頭有些昏沉,老毛病了。
這些年來,他始終在夢境與現(xiàn)實的邊緣摸索、尋找。祈求著再見她們一面,哪怕只是一面呢?只是一面,他便極滿足了。稍稍給自己梳洗打扮,看鏡子里的自己:臉上的黃斑又多了幾塊,不均勻地分布在臉旁,像只年老的花豹,頭頂?shù)陌l(fā)大面積投降,成為自己的手下敗將,只剩幾根白發(fā)獨自流浪。歲月的痕跡,無情地在他的身軀爬行。右眼那團息肉越長越大,沿著瞳孔烏灰一條,肆意生長,視野愈來愈模糊。他不愿讓外孫女麻煩,她早有了自己的生活。年歲越老,記憶越差,連手機也不愿相信了。他使用原始方法,在日歷上寫上要做的事,仿佛看著日歷,瑣碎的日子便仍有意義,臨出門,看上一眼,腦里計劃分明。
天晴朗,四處溢著光。開一絲車縫,透些風(fēng)進來。風(fēng)刮著幾根白發(fā),晃動著,凌亂著。在穿流的人群里,他認(rèn)出了之前給他說過幾次親的媒婆。相親途中,外孫女陪過他兩次。女方均與他年歲相當(dāng),條件匹配,同樣無牽無掛。外孫女在旁說,別挑了,姥爺,就她吧。他知道他們的心意。兩個人,總比一個人過得閑適、安穩(wěn)。有次,遇上個心動的人,舉手投足間都流露著她的氣息。是她回來了嗎?
一次公園約會,他看著路邊乞討的流浪漢,身邊還睡著個可憐的孩子,從兜里掏出一張褶皺的二十元錢,展開理好,放進紙盒里。見到這種情景,無論真假,他向來會生出憐憫。但她卻將他指責(zé)了一頓,仿佛他們早已共同度過幾十年日子,而她掌管著財政大權(quán)。他冷靜下來,望著她,說了句,算了吧,算作委婉拒絕。他不是挑,這么些年,他都是獨自一人?,F(xiàn)在,要活生生讓另一個不相干的人闖進他的生活,他不愿,也做不到。此刻,他想大聲向媒婆打聲招呼,在腦海里翻找著這段記憶,卻忘了她的名字。她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他將口里預(yù)備的話咽下去。罷了,隨風(fēng)去吧。
到人民公園,去亭里下棋。與老友們一周一次的約定,是唯一的消遣方式,他沒忘。走過拱橋,河面一艘小船正靠岸停留。草叢里冒出兩個小孩,解開繩索,走到岸邊,像兩條魚,熟練而精準(zhǔn)地跳到船上。他們拿著槳,左右運動,在河面掀起一條條混濁的波紋。他的心癢癢,一股莫名的念頭像一條在心里久居的蛔蟲,此刻蘇醒了,鉆著、爬著。他向上擺臂,做了個游泳的預(yù)備動作。他想一頭扎下去,落入水中,爬上小船,駕駛著船,行到嘉陵江盡頭。老友們的呼喊聲將他的幻想打破,他的腿慢慢抬起來,向他們走去。河水的潺潺聲,在耳邊蔓延開來。站在他們身后,看他們手下的士卒將落在不同方位,吃掉對方手牌,抵達最后關(guān)卡,拿下勝利。周圍漸漸擠滿人,時不時傳來幾聲驚嘆與惋惜。他此刻無神,肚子閃現(xiàn)過一陣痙攣。他扶著墻,閉著眼,深深吸入幾口氣,從人群中撤回來,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過廣場,音樂聲在他心頭一拍拍敲響。他坐在長椅上歇息,看人群變換著身位,臉上洋溢著笑。從前他和她常常在飯后散步,跟著人群跳兩支聯(lián)誼舞。他牽著她纖細(xì)的手,她看著他儒雅的眼,空氣里蘊含著一股甜蜜。他的腳在地面交叉踩動,踢踏聲此起彼伏,右手升在空中,手腕半彎,等她來牽自己的手,一起融入人群中,靜靜地享受。等啊等,手有些酸了。她的身影呢?車?yán)仍诓贿h(yuǎn)處接連響起。原來,她早已不見了。眼睛溫?zé)?,淚水掛作兩行,無聲無息地落下來,轉(zhuǎn)為一股股寒意,刺進他枯萎的心。
幾個小孩背著沉重的書包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立馬將哭臉轉(zhuǎn)為笑臉,迎合著小孩的朝氣。外孫女小時候也像他們一樣,整日掛笑,嚷嚷著叫姥爺姥爺,他的心都快化了。
天漸漸陰下來,人群像一條永無止境的無形的河,帶動著他的身子前行。一聲聲干脆爽朗的宣傳聲吸引他停下腳步。這小小攤位被人群包圍,像戰(zhàn)績累累的蜂窩。筆尖流淌,響起陣陣唰唰聲。他擠進去,骨頭有些生疼??醋郎蠑[的招牌——旅行社。無趣,正想轉(zhuǎn)身離開。看兩眼身旁,都是年輕人。又看他們填著資料,辨別著,寫上各自父母的名字、年齡??粗窝鄣膬?yōu)惠,報名半價。遙想這輩子,除了自己和妻子的故鄉(xiāng),再遠(yuǎn)些的地方,他都很少去過。趁現(xiàn)在還有精氣神,能走能動,他卸去猶豫的性子,果斷給自己報了名,付了錢。
那座兩平方米的亭子里,又上新了今日早報,買兩份,收入囊中。長椅上,幾只麻雀在上頭曬太陽。算命先生整日戴著墨鏡,眼神空洞。這么多年,抽簽算卦,只收五元。時不時有人去照顧他的場子,日子勉強湊合。妻子以前愛搖卦,說圖個吉利。但他對她說,他不信命,每次路過,都假裝不在意。今日,他透過這算命先生的鏡片,看見他混濁不堪的眼,流露著一片金光燦燦,那是極樂世界,無哀無傷無痛無惱。他將搖簽的錢連同報紙一起付過。拿起紅筒,搖著。掉落一根木簽,上簽,寫著四個紅色大字,平安是福。他這一生過得忐忑,自己向來卻安然無恙,次次都能從危機的邊緣輕巧地滑過去,這是命,是福。一想到這些,他開始感謝老天爺,爾后的為人處世應(yīng)更為溫和。莫名的憂傷一平一和地流逝過去,憂愁消解。他松了口氣,朝算命先生輕輕地點了下頭。
回到家,弄碗清湯面,加個蛋。以往工作忙碌下班時,他和妻子就愛下一碗面,清爽舒適,就像春天飄舞的柳絮。沙發(fā)上有個深陷的窩,有片淺黃色痕跡。他坐在那兒,沉思著。墻上掛著他和她的合照,PS生成的,背景是天安門。生前,關(guān)于兩人的照片,一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因這,他夜里時常嘆息。月升起來,今夜的月比往日大些,他觀察過。冷風(fēng)透過玻璃縫鉆進來,他蜷縮著身子,像只困倦的野貓。感受著她的氣息,好像她還在他身邊。她生前最愛在這兒待著。深陷的窩,是她留給他所剩不多的物件。
給外孫女打去視頻電話,說他要去旅游,讓她別擔(dān)心。視頻那頭,外孫女的臉龐不斷映照著紅黃藍綠,她叮囑他,按時吃藥,多注意身體。還說,過段日子回來,帶他去醫(yī)院復(fù)查。他嗯嗯應(yīng)答??粗鈱O女的那張臉,已是舒心了。外孫女與女兒長得極像,尤其是鼻子和嘴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她那雙眼,他向來不敢久久直視。她的瞳孔周邊,是圈棕色,夜里散發(fā)著光。對視時,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那滋味,讓他想起山中的狼。外孫女的關(guān)切使這分恐懼消散,思念此時涌上來。他說不出許多話,甚至沒提及又做了那個夢,只是叫她也多注意些,沒事少往家里跑,凡事兒他自己都能應(yīng)付。掛斷電話最后那刻,他又見到了外孫女的未婚夫。倆人早已同居,他本想勸她幾句。可一想著,再過兩個年頭,二人便會結(jié)婚。同居這件事,在這年頭,算不得新奇。而外孫女總算有托付之人,他松了口長長的氣。那小子長得俊朗、硬氣,眼神溫和,他看著很是欣慰。他咧著一嘴黑黃的牙笑著,囑咐他倆好好的。許多個靜默疼痛的夜晚,幻想著外孫女喜氣的婚禮,他坐在臺上,作為她唯一的親人給她祝福。他總是提醒自己,熬下去。
外孫女小的時候,他常愛和她說關(guān)于他的故事。捕狼,造船,夢境。這個夢像有股神秘力量,時常在他腦海里重現(xiàn)。場景每每都有變化,唯一不同的是,他始終在船艙中,以及河流上。那是他還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日子和別的時候沒什么兩樣。是什么時候突然有了變化,他也想不起來了。外孫女插嘴,是捕狼之后。他緊接著說,對,就在那之后。話還沒接上,便被外孫女打斷了。她早已從新奇轉(zhuǎn)為疲倦和厭煩中,對他說,這個故事,已講了許多次了,然后你陷入漩渦,看見一團發(fā)著紫紅色亮光的圓團。他不再說話了。每每聊完這段故事后,外孫女便和他訴說她身邊的八卦,瑣碎之事。臨走之前,對他嘮叨著,姥爺,要不你還是找個人將就過了吧。他望著她的眼,搖搖頭。算了,沒這個打算。
夜晚包裹著他。他復(fù)盤起那個夢,這段日子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有些頻繁。他思考著,這個夢無任何惡意地接近他,帶有提示意味。關(guān)于那艘船,那條河,那些模糊不定的身影。他預(yù)想這個夢是這樣結(jié)束的:他陷入船艙后,那團紫紅色圓團伸出無數(shù)條觸手,撫摸他的雙眼,黏液在上頭凝固。再次睜眼時,他發(fā)現(xiàn),妻子和女兒都還在身旁,其樂融融。夢無規(guī)律,他無法掌控,每當(dāng)漩渦出現(xiàn)之時,他心都會一驚,期待著圓團再次出現(xiàn),變化出他腦里設(shè)想的畫面。圓團是水怪還是外星生物,他不知道。但他見過它,不止一次。他睜開眼,一圈圈馬賽克在眼前浮現(xiàn),組成一套太極拳朝他眼前打來。
屋外的夕陽落下,只剩一絲殷紅在天邊停留。他的記憶在白晝黑夜交接之時,迎來極為短暫的空缺。趁這空隙里,一把莫名燃燒的火引得小區(qū)里一棵老槐樹自燃。玻璃上反射著紅色透明的燈光,像急救車閃爍的霓虹燈。他起身走到陽臺,看老槐樹的灰燼此起彼落,天烏壓壓一片。一顆顆大小不一的腦袋從人群中探出,看熱鬧。地面破開無數(shù)個細(xì)小的洞,一群群白色飛蛾正扇動著風(fēng)浪撲向老槐樹以及火焰。無數(shù)聲淡漠的叫聲密密麻麻爬進他的耳朵里。在那不遠(yuǎn)處,他看見一頭滿身白毛,眼神犀利的狼,正一臉得意朝他嗤笑。身子隱隱顫抖,急忙入屋。遠(yuǎn)方傳來消防車嗚嗚的警告,聲音越來越近,在耳旁停留。人群嘈雜起來。再起身時,狼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只留下一聲刺耳爽朗的哀嚎響徹云霄?;鹧嬖谒鞯臎_擊下熄滅,天上濃煙卷卷。他知道,是它又來了。他踉蹌著起身,走到柜前,打開落灰的木盒。嘎吱聲傳出來,引得門窗里的灰一片片落下。拆開木盒,取出,是塊銅片,銅片上密密麻麻分布著圓形觸點,像章魚的手爪,身后系一條電子金屬繩。這是外孫女聽醫(yī)囑送他的,無夢睡眠器。據(jù)說戴上便不會做夢,可安穩(wěn)度過漫漫長夜。他半信半疑地戴上去,緊貼頭皮,涼意襲上來。啟動按鈕,圓點運動,顫動著,散發(fā)出一股股溫和的熱。熱在頭腦攀爬,慢慢使得全身都溫?zé)崞饋?。像泡溫泉,熱氣像稚嫩的孩童,四處嬉戲。眼里陷入黑暗,緊接著明亮,又黑暗。幾個回合后,他入睡了。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那夜,他果真沒做夢,睡得極為安生。醒來時,他見到一個純白的地界。
坐上大巴,周遭霧氣籠罩。車上都是同齡人,散發(fā)著一股難聞腐朽形同死水的氣味。頭靠窗上,傾聽著喇叭里傳出一句句導(dǎo)游的話,猶如幼兒園放學(xué),老師對學(xué)生的反復(fù)叮囑,隨即便拋之腦后。遠(yuǎn)處山林不斷飄出粉狀物,像一只只黑鳥在空中翻騰。萬物后移,快慢頻率隨著大巴行駛的速度變化。
抵達目的地,旅途與想象中一樣,別無趣味??丛谒麄兌际抢先?,找個農(nóng)家樂,糊弄糊弄。好在居住環(huán)境適宜,清凈、悠閑。旅店在半山腰,周邊是林立的森林,再往后能看見白茫茫的群山。偶有飛鳥掠過,投下厚厚的影子。歡笑聲在山林中回蕩,下一秒又彈回來。
他的房間在三樓,靠窗,遠(yuǎn)處的一切,盡收眼底。
夜里,聞著空氣中飄蕩的消毒水味道,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明月在空中半掛,一輪輪銀光散發(fā)著,有一縷銀光跳到他身上。他側(cè)過身,望著它,像望著一只精靈。他起身坐在床頭,聽森林里響徹的咕咕聲。燒一壺?zé)崴?,打開圓盤里附帶的茶。熱氣上浮,茶葉入水,膨脹,透明的水逐漸變色,散發(fā)出一股股迷人的清香。莫名走神,水從桌上流下,打濕褲子,一陣滾燙鉆進來,他嘶地松口氣,扔掉手里的杯子,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還活著。
他站在玻璃窗前,看著遠(yuǎn)處霧蒙蒙的一片。似有召喚,抑或是好奇,他想去這林中探探。輕輕掀開房門,繞過大門,打開手機電筒,走向后山。仿佛之前來過此地,他輕車熟路地在林中穿梭。黑暗籠罩整個世界,抬頭望天,湛藍的天今夜生出無聲的可怖。風(fēng)在林間散步,發(fā)出呼啦呼啦的嘶吼,吹得他膝蓋疼。前方有一個微弱的光點在閃爍,不是月亮,他確信。越往前走,光點越清晰、明亮。漸漸地,森林在身后消失。群山的痕跡顯出來,無數(shù)巨石顯出斑駁痕跡。四面的山像一塊塊無形的墻,逐漸組裝成夢里的船艙。
走到頭,一條河正緩緩流著。站在岸上,一眼望去,看不見邊。月亮出現(xiàn),漏下一絲絲光芒。銀白,像與鐵水交融。腳底似粘著層膠,他望了許久,困意都浮上來,也沒離開的打算。風(fēng)聲變得劇烈,葉片刮落,飛舞,盤旋,落入水中。水中央緩緩旋轉(zhuǎn),像洗衣機滾筒,速度加快,漩渦出現(xiàn),樹葉、沙礫、月光不斷往下沉。他的困意一下子消失,一個長相怪異的小東西冒著紫紅微光,在水面停留,與他互相對望。接著,它一蹦一跳地朝他過來,發(fā)出詭異的叫聲。腦子刺痛,閉眼,是夢嗎?睜眼一看,小東西還在,小腿般大小,長一雙長長臂膀,頭頂兩只眼眨著。他蹲下身子,靠近它。冰冷環(huán)繞全身,它的臂膀向上與他觸碰,黏液在手腕包裹。沒想到,它再次出現(xiàn)。他輕輕問一聲,是你嗎?它沒反應(yīng)。松開他的手,靠近他的腿,微微發(fā)出咿呀咿呀的聲響,他感受到它的心跳。打開相機,想記錄下來,證明給外孫女看,他沒騙過她。轉(zhuǎn)眼一望,它消失不見。
后來的幾個夜晚,他都在此等候,企圖與它再次相遇,但都沒見到它的身影。是真是假,他都有些糊涂了。
旅途結(jié)束,外孫女開車接他。車上,他提起那只水怪。外孫女的身子微微一怔,輕輕問他,想起些什么嗎?他愣了會兒,隨即搖搖頭,說不知道。外孫女將話題轉(zhuǎn)移,帶著他去醫(yī)院檢查。一路上,都還好好的,臨到醫(yī)院,看見碩大的牌匾,他一下子慌了神,身子急忙往后縮,像聽到什么天塌的消息似的,直說自己不檢查、不檢查。半蹲在地,像小孩耍賴。外孫女拿他沒辦法,翻著手機里姥姥的照片,放他面前,一頓勸說。最后,他妥協(xié),起身,拍拍灰,跟在她身后,像一只馴服的小雞。一小時后,帶他看專家號。進入診療室,他看見醫(yī)生的臉龐,一下子想起他給妻子下死亡宣告時的臉色,依舊是那般無情平淡而冷漠。他等待著醫(yī)生給他進行審判。最后,耳朵空洞,他和外孫女之間說了些什么,全忘了。
抽血、化驗、體檢。進入腦電圖機,聽機器傳出機械規(guī)律的呲呲作響的聲音。四周黑暗,他自己在腦海里虛構(gòu)出一幅荒誕可怖的景象,臉龐變得扭曲起來。滄桑的皺紋出現(xiàn)一個個劇烈的旋渦,不斷旋轉(zhuǎn),不斷加深,吸入一切萬物。旋渦最深處,有雙眼睛正審視著他。他全身燃燒起火焰,翻滾成巨龍,席卷全身。一頭白發(fā)淪為灰燼,胡須站立,緊閉的雙眼流露出悲傷與恐懼。四肢忍不住顫抖,像醫(yī)院里突發(fā)癲癇的病人。在這幽閉空間里,無人聽見他的心聲。心跳在機器上呈現(xiàn)一條白色、不同變化的線條,以示平安。他很想落淚,眼角擠了半天,也無一滴淚賞他面子。他郁郁地走出房間,看見外孫女。她安慰他,醫(yī)生說你身體康健,只是腦子機能有些退化,多注意些即可。
回到家,她從身后拿出一款升級后的無夢睡眠器,金屬材質(zhì),輕盈,顯得高級。又讓他服藥,替他戴好,連接手機,按下按鈕。他閉著眼,呲呲聲在耳邊圍繞,隨即周遭安靜,腦子空白。他聽見外孫女的問候,嘴巴卻張不開,無法回應(yīng)。隨即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沉悶的明亮熄滅。他陷入一個密閉的黑色空間,周圍有水聲流動。一眨眼,天亮了,周圍一棵棵樹木破土而出,飛鳥撲棱著翅膀,向南飛。有風(fēng)襲來,天上的金光不斷搖曳。自己又置身船艙,身子搖晃,隨水波流動。透過破洞,他看見,岸兩邊無數(shù)個房子被幕布遮擋。耳邊回響起耳熟的交響樂。晃眼間看見妻子熟悉的身軀,三十歲光景,他和她正值青春。妻子身旁閃爍的霓虹燈光照耀著她,她臉上浮著笑。似在告訴他,自己一切都好。她跳著舞蹈,輕盈、夢幻。他就是這樣愛上她的。那時候,無數(shù)人反對他們這段戀情,怕她給他帶來禍。他不信這些流言蜚語。此后,二人度過無數(shù)個幸福的春秋。音樂停止,妻子轉(zhuǎn)身跳入漩渦中。妻子身旁站著三十歲的自己,兩眼無神,不為所動。此刻正緩緩轉(zhuǎn)身,咧著嘴,露出一臉心酸苦澀的笑。
船仍向前流,他急忙到最前邊去,試圖將洞撕扯開。無果,手被拉出口子,溢出鮮血。突然出現(xiàn)另一艘船,與他同行。他換了個方向,側(cè)過身子看船里動靜。仔細(xì)辨著,看見船里的人,是女兒。
女婿失足掉入河中后,她便整日沉默。女兒愛茶,家里堆滿了各類茶葉、茶具、關(guān)于茶的書籍。她的房間,總是飄著一股股茶香。女兒脾性溫柔,隨他;做事爽快,隨妻子。女婿死后,女兒很少說話了。雞鳴,月落。她無時無刻不在煮茶,熬茶。那日,座機嗡嗡響,他接過電話。那頭說,讓人去交接女婿的工作手續(xù)。他傳達給女兒。那些日子,他第一次看見女兒臉上重新帶著歡顏,臉龐微紅,像兩朵綻放的梅花。他想象著女兒在路上生出的欣喜、雀躍,蹦跶向女婿的公司走去。就在那條路上,女兒離開了。關(guān)于她生命中的一切,暗藏著凄涼、悲傷,以及淡淡的茶香。他接受不了她的突然離開。年輕時,他與妻子忙于工作,常常將女兒拜托給各位街坊。女兒向來懂事,從未讓他們操心過。一次捉迷藏,女兒躲在洗衣機里,但他沒找到,轉(zhuǎn)頭一封信件便讓他投入工作中。女兒在洗衣機里哭了許久,他總覺著耳邊有躁動的聲音,就打開收音機,聽午間新聞。女兒從洗衣機里出來,渾身冒汗,臉像花貓,不斷往下淌著淚。他一直含有愧疚。當(dāng)下,所有一切都不存在了。外孫女常常安慰他,就讓一切都過去吧。他淚眼婆娑地看著船艙里的女兒,依舊在煮茶,臉上掛著笑。那雙眸子,清澈動人,如往日般不諳世事。她的船一直直行,旋即也入了漩渦中。
一切都是自己預(yù)想中的樣子,一一出現(xiàn)了。
妻子離開有二十年,女兒離開有八年了。
倏爾疼痛彌漫上來,他睜眼看著四周,明晃晃一片。眼眶早已濕了,淚水不斷滴落下來,口水沿著嘴角流出來,眼睛發(fā)出昏黃的光,有些詭異。他嘴里不停輕聲低語,念叨些什么。地面深處,他的靈魂,早已連同那只奇異水怪如彗星般靜默滑行。外孫女被嚇得厲害,搖晃著他的身子,喊著,姥爺,姥爺。她急忙將無夢睡眠器取下,扔在地上,并給未婚夫打去電話,尋求幫助。未婚夫看著他的模樣,對她說,去華嚴(yán)寺看看。
車上,他的身子顫抖著。他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如雪般寒冷。
到寺里,她向住持雙手作揖,問好,又取來香、燭。正大堂門口有尊鐵綠色火爐,東西南北各雕一龍虎頭。鐵銹味和木炭味在鼻腔中彌漫?;馉t里鋪滿厚厚一層灰,一根根香燭,或照常燃燒,或已然熄滅,互相交錯,視野遮蓋,看過去,仍舊火光一片。她點燃香燭,插在灰里,鞠三個躬,又引燃三支香,插在香爐里。檀香四溢,她拉著他邁過石坎,朝佛像走去。她跪在蒲團上,示意他跟著跪下。
他看著金碧輝煌的四周,一條輕柔的赤紅的疼痛,閃現(xiàn)出的金色光芒從腦子里穿行,橫沖直撞地通過。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處于何地,嘴巴張大,發(fā)出咿呀聲,檀香跑進喉管,滑入肚里。耳邊一聲聲木魚聲不斷回閃,在心頭叩響,節(jié)奏三秒一下,他內(nèi)心深處沉寂已久的灰色情緒正蠢蠢欲動。機械的木魚聲了卻了他記憶猶新的痛楚與憂慮,使得他當(dāng)下在寂靜中漫游??帐幨幍哪X袋前后左右胡亂轉(zhuǎn),他看見自己正拿著香,虔誠地跪拜在佛像面前,心里默念祈求家人永世平安。一月一次,廟里的住持早已熟悉他,知道他心中有逃不過的劫數(shù)??粗缃竦钠鄳K模樣,住持手中的佛珠不斷轉(zhuǎn)動,爐中的香接連熄滅。嘈雜而嗡嗡作響的光影在腦子里旋轉(zhuǎn),形成一座石泥組成的野廟。她看見姥爺?shù)哪樑で饕粓F,擠在寺廟幽暗的角落里,毫無生氣。人群和幾個和尚圍過來,望著他。一個和尚擠進人群,摸著他的手,見他臉色變黑,對她說,施主請回。幾個小孩被他的模樣嚇到,一下子哭起來。他猙獰的臉不斷用力,驅(qū)動嘴巴,只重復(fù)著一句話:回家。
回家后,外孫女知道,他說的家,是故鄉(xiāng)。她給未婚夫發(fā)去消息,說帶他回去幾日,興許會有所好轉(zhuǎn)。她看著他,像個六七歲的孩童。她替他理好飄零的幾根白發(fā),蹲下身子靠在他膝蓋上,像小時候一樣。問他,我是誰?他看著她,打量許久,沉默連連散開。頭像撥浪鼓一樣搖,說她是媽媽,媽媽被狼抓走了。她笑了,收拾好衣物,開車帶著他回家。
路途中,記憶里的一切都變了,卻又能一一記起原本的模樣。
到家時,暮色四合。推開木門,灰一陣陣升起。院子里的水缸早已生滿青苔,里頭還有爬蟲生命的痕跡。一進屋,他仿佛一下子恢復(fù)清醒,眼神有力地打量四周。簡單收拾過后,她躺在床上。屋外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她想起小時候的夏天,姥爺總會在院子里給她捉螢火蟲,講故事。那些故事每次都有新花樣,但她知道,故事其實永遠(yuǎn)都是那個單調(diào)的故事。她樂意配合他。打開手機,翻看著姥姥和母親的照片,記憶如一幕幕黑白電影放映著。她陷入一個無比幸福的夢境中,聽雨水打在屋頂,聽見自己兒時無憂的歡笑涌上來。這么多年,關(guān)于她們的逝去,自己早已釋懷。其實,姥爺也釋懷了。腦梗手術(shù)后,他的記憶愈發(fā)不如從前,但卻記起許多往事。這些往事組成一支精銳的部隊在他腦海里不斷沖鋒陷陣,最后他漸漸瓦解、崩潰,舉手投降。
因連軸開車,她的頭有些疼,疼痛逐漸游走到智齒,隨即放射性地蔓延開來,抵達小腹、腿根。在這疼痛中,夢境緩緩消散。她聽見姥爺起身的動靜,他正站在院子里發(fā)愣,他的身影投射在墻上,淺淺的一片。雨水有節(jié)奏地從磚瓦滴在地面上,姥爺從前訴說的一個個場景此刻浮上眼前。狼的哀嚎,船艙的游走,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的水怪。此刻,她從旁觀者的身份,轉(zhuǎn)換成親歷者,親眼見到了關(guān)于姥爺過去的世界。
光從窗戶里透過來,無數(shù)個斑點在墻上飄浮。因床板是堅硬的材質(zhì),她全身酸痛。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她走到姥爺門口,推開門,不見他身影。出門尋找,路上遇見許多老人,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尋找許久,不見姥爺?shù)纳碛?。她向村人詢問,他們一下子想起來,原來她是他的外孫女。
憑著他們口中的言語,她走向后山小徑。路很潮濕,有一道道腳印,沿著腳印穿過樹叢,她看見一個席地而坐的身影。是姥爺。他的身旁,雜亂堆放著一堆鋼片、螺絲、鐵板工具,反射著微光。她走過去,蹲下身子,陪著他。他轉(zhuǎn)頭看她,忘記了她是誰,隨即轉(zhuǎn)頭,繼續(xù)望著眼前的河流發(fā)呆。她看見西北方向,有塊木匾,上頭寫著東湖。在那不遠(yuǎn)處,有座山。山里從前有野狼,到處偷吃豬羊,鬧得人心惶惶。他的父親,她的太姥爺,曾是捕狼高手,殺掉躲藏在山中的野狼,替村莊消除隱患。
她聽姥爺說過,他兒時也不信山中有狼,趁一天夜晚,父親拿著火把與砍刀出門上山,他偷偷跟在父親身后。父親手持火把,走在陰森黑暗的后山中,四周安靜,寂靜的草叢里像藏著無數(shù)雙閃爍著幽藍色火焰的眼睛,偶爾有三兩只被熱浪席卷的飛鳥撲棱著翅膀從巨大黑幕中掠過。四處仿佛散發(fā)著濃郁的危險氣息,而劇烈的喘息聲蕩漾過來,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被喘息聲蓋住。他見父親穿過一片樹林,小心翼翼地?fù)荛_一片草叢,往前走去,進了一個山洞。深不可測的山,暗藏著無數(shù)條死氣沉沉的暗涌?;鸸馑奶庯w濺,在黑暗的洞里發(fā)出明亮。他看見三只小狼正蜷縮在草窩里睡懶覺做美夢,除卻褐灰色皮毛,和鄉(xiāng)下的野狗別無兩樣。他知道父親的脾性,從不無故殺生。一想到野狼作的孽,他心一狠,掏出腰間那把鋒利砍刀,插進狼崽脖子,血噴涌而出,叫聲在山洞里此起彼伏,不斷回響起悲痛而又劇烈的哀嚎,暗示著平凡的歲月將迎來無盡的波濤?;鸢崖淙肜侨褐?,點燃皮毛,點燃肉身。白煙滾著,翻著,轉(zhuǎn)著,不斷變化著往空中升,凝成了一片?;鸸饷髁疗饋?,哀嚎聲漸漸消隱,洞里生出一個火團?;饒F隨后落地,熄滅,刺出三道癲狂的棕色目光。
那天,下起暴雨。老天爺在怒吼,在咆哮。草木搖曳著身子,枯葉在空中飛舞。忽地,雨點滴答滴答的聲響轉(zhuǎn)為一聲聲劇烈的啪嗒啪嗒聲。他趴在窗上,露出一對眼睛,看著天上正掉落無數(shù)只墨綠色的青蛙。它們匍匐在地面,挪動著身子,喘息著,唱起一支蛙聲交響曲。緊接著,遠(yuǎn)處山林里鉆出一團充斥著光芒的圓形球體,正不斷朝屋子襲來。他趕緊躲在被窩里,眼皮緊閉,仍能感受到那物體發(fā)出的光愈來愈明亮。他在心中大喊,爸爸,爸爸。未果,他又向上天祈求平安。許久后,光亮消失,屋子陷入黑暗。下一瞬,他便入了夢。夢里,他看見那三雙狼崽未閉上的眼,流竄著燃燒的火焰。轉(zhuǎn)而,野狼站在它們身后,對他齜牙咧嘴,隨即化作一縷輕煙,穿過他的身子。他知道是水怪在作祟,趁它離開時,他掀開了被子的一角,看到地面上有一片濕漉漉的痕跡。
那日后,他便病殃殃的,似乎只剩一口氣,尋醫(yī)多處,也無法醫(yī)治。父親背著他到深山頂那方小寺廟,將他的生求于佛。父親磕了許久的頭,嘴里不斷念叨著。他躺在旁邊,無力地望著父親,淚流下來,融入黃土里。父親跪拜許久,待到太陽落山,后經(jīng)人點撥,說遇水則安。父親便讓他日日夜夜在東湖前靜思。靜思的時光過于單調(diào)無趣,于是趁著平日,偷來散落的螺絲、鋼板,胡亂拼了艘船。放入水中,船懸在水中,許久未沉。他心驚膽戰(zhàn)地坐上去,船竟能隨河流動,心一喜,病痛散去。身子好后,沒過一段日子,他的母親無緣無故撒手人寰。他坐在船艙里,船艙四壁早已被風(fēng)雨吹打出破洞。他又回想起那狼的模樣,耳邊響徹著悲慟的哀嚎。忽地,水怪破水涌出,嘰喳叫喚,之后化成狼的模樣,三頭身,越過河流朝他奔跑而來。他緊閉雙眼,等待水怪對他審判。睜眼時,看見水怪幻化成母親,正滿臉帶笑潛入東湖深處。
殺完狼后,父親似卸下了以往耿直善良的皮囊,整日站在院里發(fā)呆,坐在木椅上抽草煙,眼睛始終望著遠(yuǎn)處隱蔽的群山,霎時間天昏地暗。地上密密麻麻堆滿煙頭,猶如一小座山。他在山底,父親在山上,他硬生生接下父親爆裂的目光。迎接著夕陽的褐黃光輝,他緩緩地起身,頭顱不受控制般搖晃,胸腔發(fā)出幾聲悶響。緊接著,他顫巍巍地向前挪動幾個碎步子,影子在暮色落下后漸漸淡弱,他猛然跪倒在地,雙手作揖,朝著遠(yuǎn)山跪拜。天上回蕩著凄慘的叫聲。山林冒出無數(shù)股黑白交錯的煙霧,飛鳥從山林躥出,紛紛逃竄,嘶叫著。父親投下一束束漠視而又難以揣測的眼神,他一抬頭,與其對視。心里鑄造的城墻被不斷瓦解、破滅。天黑得見不到邊,他起身,臉上是不可言說的疲憊。父親對他說了一句話,活下去。此后,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只剩他一人。再見水怪時,他沒了初次見它時那般恐懼、惶然。站在船艙上,直溜溜地與它對視。心里默念,用生命換取一世平安。他不知道許愿是否靈驗,話語散去后,水怪從此不見,再尋不到它的影蹤。那日天上猛然落下幾道驚雷,轟轟隆隆地劈打在山頂那座寺廟上。寺廟正中央,石像破裂成幾塊。寺廟替他擋了災(zāi)。他站在山頂,俯瞰一切。三只烏鴉站在樹枝上,隨風(fēng)晃動著,搖著黑色腦袋看著他。他的右手觸碰到分裂的壁面,一條條裂紋組成的墻面襲來低沉的嘶吼。
他日日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東湖,待到黃昏后才拖著沉重皮囊回家。他身上那股腐肉的氣味越發(fā)濃烈,整個身子快要融入地底深處。那天夜里,她許久不見姥爺?shù)纳碛?,心里著急,走到后山東湖岸邊,四處望著。遠(yuǎn)處湖面有一艘船,正隨波而行。他轉(zhuǎn)過頭,透過船艙的一絲縫隙,她得以瞧見他的臉龐。那張臉被歲月不斷侵蝕,逐漸失去年輕時的輪廓,像一面滿是裂紋,不斷滴水的天花板,無人修繕。在這風(fēng)月夜里,他這一生平靜而矛盾的光陰,正日漸淡化,卻又擁有著留有余味的美好回憶。她靜靜地看著他臉上的從容、寬慰。夜色裹挾著她,她靠在一塊鋼板上,睡著了。耳邊窸窸窣窣響起許多聲音,無法一一辨別。醒來時,姥爺連同那艘船都消失不見了。她發(fā)動村里人尋了幾天幾夜,也沒下落。
她的心,空蕩蕩。坐在院里,看月亮如往常般升起來,一切都那么尋常。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她聽見屋外傳來敲門聲。推開門,一望,重新見到了他。他臉上容光煥發(fā),光彩熠熠,腰板挺直,朝氣蓬勃地看著她的眼。此刻,她恍惚又看見了兒時那個硬朗、幽默的姥爺。四下響起一聲接連一聲的怪叫。她低頭一看,看見一團滿身黏液的東西,頭頂一對眼睛眨著。一時間恍悟過來,這是姥爺從小給她講故事,以及他前段日子嘴里提及的水怪。周遭浮起密密麻麻的音節(jié),在這音節(jié)里,藏著昆蟲的交響曲,河流的涓涓聲,以及風(fēng)猛烈的呼嘯、土墻悲涼的回響、狼的哀嚎。他在夢與回憶里陷入如此之深。他走進屋子時,她看見他的背影散發(fā)著透明的、刺眼的光圈。那平凡而又燦爛的片刻,變成了忽閃的火花,虛弱、無力地平行于地平線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