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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5年第4期|李慶西:讀詞記
來源:《上海文學》2025年第4期 | 李慶西  2025年05月07日08:49

小學三年級時,我同桌的男生很有繪畫天賦,通常畫古代武將,人物裝束和兵器鞍馬根據(jù)《三國》小人書上摹寫。但畫法完全不同,是用筆尖很細的蘸水筆勾勒,線條細密又帶點夸張變形,略有陳老蓮《水滸葉子》的趣味。上課時他總在畫,不大聽講,考試成績還壓我一頭。我照著他的畫臨摹,總歸學不像。有次,他畫了一幅掣劍起舞的書生,沒有鎧甲沒有鞍馬,空白處寫了一行字:“醉里挑燈看劍”。我還不能體會“醉”是何意,他說就是武松醉打蔣門神的“醉”字。這哥們知道許多大人的事情,說是人生總須醉一回。

第二年,我轉(zhuǎn)學去了另一個學校,之后再也沒見過那男孩和他的畫。小學畢業(yè)那年暑假,讀到一本《中國歷代詩歌選》,見有辛棄疾那首著名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感覺就像接上暗號找到了組織,這才知道有一種詩歌叫做“詞”。

我對宋詞的認識,最初得自胡云翼編注的《宋詞選》,那是初中時候。胡先生的選本推重豪放詞,激贊蘇、辛一派,收入辛棄疾最多,有四十首。那書里不少作品當年都背過,最喜歡的是蘇軾、李清照。少時頑皮,酷愛豪放。不過,感覺易安居士應該算是女版東坡,“蓬舟吹取三山去”似不輸于“大江東去”。當然,還有陳與義的《臨江仙》(憶昔午橋橋上飲)、劉過的《唐多令》(蘆葉滿汀州)、劉克莊的《憶秦娥》(梅謝了),都令我心馳神往。但辛詞多半不太適合初中生閱讀,稼軒用典太多,選本雖有注釋,閱讀理解還是費勁。那首膾炙人口的《破陣子》算是通曉易懂,軍旅生活本身就引人入勝,氣勢也壯。當年越戰(zhàn)如火如荼,亞非拉風起云涌,“夢回吹角連營”,做夢都想?yún)④姶蛘???烧嬲騽游业?,是他的一首《清平樂》,題為“獨宿博山王氏庵”。其曰: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這首詞不用典,按字面理解就行。“繞床”句寫盡庵舍窳敝、松風急雨的夜晚,窗戶紙撲棱撲棱……上片以荒涼襯托旅人的孤獨,下片直抒胸臆,掀開被窩是萬里江山,一股英雄氣撲面而來。其中的寒愴與宏大,讓我發(fā)生共情。

讀初中時住校(不是現(xiàn)在那種寄宿學校),學校地處偏僻,一切都簡陋,學生宿舍是借用附近生產(chǎn)隊的廢舊倉庫,一大間堆放農(nóng)具和礱糠的破屋子,滿是蛛網(wǎng)和灰絮,房梁上吊著長明燈,飛蛾徹夜撲騰……比之稼軒借宿的王氏庵,這境況更惡劣。身處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困難時期,沒有物質(zhì)奢念,屏蔽了一切想象,努力揭開內(nèi)心的宏大敘事。內(nèi)心自是熱血勵志。少不經(jīng)事的我,喜歡“華發(fā)蒼顏”的滄桑感,喜歡“眼前萬里江山”這類壯語。

老B有一個說法:腦子簡單的喜歡蘇東坡,有想法有素養(yǎng)的才能看出辛稼軒的好。他說不讀辛詞不知天地多寬。我說辛詞長調(diào)都難讀,他說須硬著頭皮讀,讀得多了就能讀進去。

那年夏天杭州特別熱,蘇軍入侵布拉格,城里人跳進西湖游泳。我倆去黃龍洞尋覓康圣人“天地不能久”的楹聯(lián)。據(jù)說“破四舊”時外邊來人砸牌匾,工作人員摘下來封存在一間密室,他說他親眼所見??赊D(zhuǎn)悠一圈沒找到那間密室,老B納悶,那房子怎么不見了?

旁邊茶室里沒人,我們在那兒消磨半天,老B身上有碎銀子,買了茶食。他書包里帶一本王沂孫(碧山)的《花外集》,民國舊刊,書上蓋著杭大圖書館印章。我沒問他是不是偷來的。《宋詞選》選有王沂孫,平時沒怎么在意。老B硬說這人絕對一流。我翻閱詞集,見字里行間盡是花花草草。他說詞這東西原是勾搭女生的情歌?;ɑú莶?,鶯鶯燕燕,本是正宗,別忘了最早的詞集就叫《花間集》。于是,花間花外,鶯飛草長,唾沫橫飛說個沒完。那時分,我昏昏沉沉,仿佛在小徑交叉的花園里轉(zhuǎn)暈了。

漫長的午后,無休無止的蟬鳴……彼此并未意識到,那是最后的少年時光,迷失在無聊的言語之中,而未來將依然迷失。老B還要考我,問“高柳蟬嘶,采菱歌斷秋風起”一句出處何在,這廝最喜歡看我張目結(jié)舌的樣子。

讀《白雨齋詞話》,腦子里擠出一團糨糊。陳廷焯極為推崇王沂孫,其稱:“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逝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庇终f心粗氣浮者讀不了碧山詞,讀不進去是你自己不成器。我知道自己浮躁,學什么都不成。可此公下筆一連用四個“最”,真是簡率而霸氣。

那是什么年代?知青時期。土炕、油燈、北大荒、土坯房。眼前萬里江山,寄蜉蝣于天地。一本《白雨齋詞話》,翻來覆去看好多遍,因為沒有別的書。

王沂孫跟周密、張炎他們是一個朋友圈的。張炎有一首追悼王沂孫的《瑣窗寒》,讀來真有些哀傷動人——

斷碧分山,空簾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里。想如今、醉魂未醒,夜臺夢語秋聲碎。自中仙去后,詞箋賦筆,便無清致。  都是。凄涼意。悵玉笥埋云,錦袍歸水。形容憔悴。料應也、孤吟山鬼。那知人、彈折素弦,黃金鑄出相思淚。但柳枝、門掩枯陰,候蛩愁暗葦。

什么感覺?有點澀,不是枯澀,是蹇澀,是琢刻和藻飾營造的悲情堆疊。張炎推崇“琢語”之功,詞前小序稱碧山詞“琢語峭拔,有白石意度”。白石,白石道人,就是姜夔。張炎以白石為宗,自姜以下,史達祖、吳文英、周密、王沂孫、蔣捷和張炎,往往被人視為一脈,特點是擅于鍛鑄詞語,喜歡標榜清空。那堆人里,蔣捷大概是一個異數(shù),能見性情,亦略顯境界。余者如王國維所說,“面目不同,同歸于鄉(xiāng)愿而已?!膘o安先生這話有些刻薄,其實很有道理:“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保ā度碎g詞話》)

知青時期,一度迷于張炎。從某君手里借得一套《山中白云詞》,抄了不少。那是民國時商務“萬有文庫”的本子,封面破爛而古雅,好像愈發(fā)顯得珍貴。

許多年以后,讀到清人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見說張炎,有謂“叔夏(張炎字)所以不及前人處,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換意”云云。他說的“換意”很重要,“修飾字句易,換意難”是也。張炎有一首《祝英臺近》,王國維摘其詞中“玉老田荒”一語以評之(《人間詞話》),意境不差,但通篇只像是山谷里逶迤相連朦朦朧朧的一串風景——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漢南樹。轉(zhuǎn)首青陰,芳事頓如許。不知多少銷魂,夜來風雨。猶夢到、斷紅流處。  最無據(jù),長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幾回聽得啼鵑,不如歸去。終不似、舊時鸚鵡。

前后都是羈旅孤獨,遺民心情,字里行間填入隱喻象征,但其過片無換意,按周濟的說法就是“把攬放船,無開闊手段”。回頭比較稼軒、易安,發(fā)現(xiàn)玉田畢竟才力不逮。年輕時讀《山中白云詞》,偏嗜其“沉郁”滋味,后來覺出不是那滋味,“玉老田荒”只是心事沉溺。

 

靠近九溪十八澗的地方,景色蓊郁的河灘旁有座林海亭,小時候去十八澗玩,經(jīng)常路過。那是一座路亭,三間面闊,左右有山墻,形制不像亭子。那房子早就殘破不堪,沒什么好玩的,但前后檐柱有兩幅楹聯(lián),我一直記得。前一聯(lián):“高柳垂陰,老魚吹浪;晚花行樂,小舫攜歌?!焙笠宦?lián):“小住為佳,且吃了趙州茶去;曰歸可緩,試同歌陌上花來?!鼻度雺γ娴氖线€有另外兩聯(lián),字句較俗套,不說它?!靶∽榧选币宦?lián),是晚期遺老樊增祥所撰?!案吡龟帯币宦?lián),從姜夔兩首詞里集句而成。一直沒見著姜夔原詞,讀到時已下鄉(xiāng)在北大荒,土坯房里湊著油燈抄寫白石長短句。一首《念奴嬌》給我凌波渺渺的想象: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shù)。翠葉吹涼,玉容消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王國維猶覺這首詞“隔霧看花”,俞陛云認為:“托諸‘柳陰’‘魚浪’仍在空處落筆?!保ā短莆宕鷥伤卧~選釋》)不過依我看,“老魚吹浪”是俊語,給人尖新、峭拔之感。另一首《凄涼犯》,按俞氏說有“西風畫角之悲”,乃為寄托。詞人“情懷正惡”之際,追憶湖上游冶,正是代入我輩彼時之心情:

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似當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舊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

此闋換頭便換意,辟入另一境界,躊躇之意盡在文林侶儔。白石詞照例清空,甚至虛空,但年少時偏喜凌虛蹈空之語。張炎以“清空 / 質(zhì)實”之說比較白石、夢窗之高下,如謂:

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zhì)實之說。夢窗《聲聲慢》云:“檀欒金碧,婀娜蓬萊,游云不蘸芳洲?!鼻鞍俗挚忠嗵珴?。如《唐多令》云:“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v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前事夢中休?;諢熕?。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謾長是,系行舟?!贝嗽~疏快,卻不質(zhì)實。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入神觀飛越。(《詞源》卷·下)

關(guān)于“清空”與“質(zhì)實”,從前詞家各有所見。清人田同之曰:“‘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此八字是填詞家金科玉律。清空則靈,質(zhì)實則滯,玉田所以揚白石而抑夢窗也?!保ā段髌栽~說》)而唱反調(diào)的亦不乏其人,陳銳則謂:“詞貴清空,尤貴質(zhì)實。”(《褒碧齋詞話》)

    

此生于詩詞上虛擲時光,北大荒一段記憶最深。初中畢業(yè)發(fā)戍邊陬之鄉(xiāng),知青頭尾整整九年,無聊與惘然伴隨著許多詞語詞話之夜。其實,那些年讀到的詞作并不多,身處塞外荒落,有幸經(jīng)眼的詞集屈指可數(shù)。主要還是讀胡云翼那個選本,翻來覆去消磨時間而已。除了兩宋,唐五代詞也零星讀到一些,張志和、溫庭筠、馮延巳、李后主等。說到李煜,確實厥功至偉,“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王國維語),將歌曲改造為文學,就像歌手鮑勃·迪倫變身為行吟詩人。不過,之前傳為李白所作《菩薩蠻》《憶秦娥》兩首,或已開辟了文學境界。尤其后者,后世無人能敵,“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一幅靜穆的黍離之景,那種“哀而不傷”的悲劇感,在我腦子里印下了長短句中四言相疊的古意。

除了詞作,那時還讀過一些詩詞理論著作,如夏承燾、吳熊和合著的《讀詞常識》,王力《詩詞格律》和《漢語詩律學》,還有陸侃如、馮沅君合著的《中國詩史》等。當然,還有幾部古人的詩話詞話,除了《白雨齋詞話》,留在手邊稍久的是嚴羽《滄浪詩話》和劉熙載《藝概》??墒牵x過王灼《碧雞漫志》,方覺誤入白虎堂。這書從“歌曲所起”講起,講聲律、調(diào)式、曲牌之類,將詞的音樂性置于第一位,我是見此發(fā)怵。能粗知格律已非易事,再摳樂律不啻自尋死路。那東西沒人指點不行,故一輩子未能窺識皮毛。而今無事看書消遣,讀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凡涉宮商律呂的部分只能跳過去。

北大荒那些年,讀詞是一種孤獨的活動。農(nóng)場知青讀書風氣頗盛,文學類之小說讀者甚眾,從“三言二拍”到巴爾扎克、托爾斯泰,不幸的是身邊沒人搭理詩詞。老B下鄉(xiāng)跟我不在一處。記得曾在信中跟他討論古人所謂性情與外物,他回信不置一詞,送我一句馬克思的名言:“人的本質(zhì)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還叮囑我,《關(guān)于費爾巴哈的提綱》至少要讀五遍。

一九七七年國家恢復高考,上大學,我已老大不小。我們這一屆,翌年春季入學。春風飛到,科學的春天,文學的春天,飛上笑容綻放的面龐。

說來慚愧,在黑龍江大學中文系寒窗四年,并未認真讀書。讀詞記憶到此輒然中斷。為何大學這段偏偏空白?當然不是學業(yè)壓力,那些課程不難對付。其時我正迷于小說,時常翹課,躲在寢室里看書或?qū)懽?。按說讀中文系,讀詞學詞的條件相比農(nóng)場有天壤之別,可興趣已不在此。古典詩詞有根柢的同學不乏其人,我跟他們亦無交流。我和十幾個同學組織了一個文學社團,經(jīng)常討論當下文學熱點。朦朧詩、傷痕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充滿希望的日子里,大家關(guān)注當下。

對了,在農(nóng)場那些年,讀詞之余也學著填詞,大概存有三四十首。那些習作難以示人,入學不久都扔了。

沉湎古文詩詞的歲月,往往于困苦或失意之際。大學畢業(yè)分配回杭,在一家工廠做文秘。我不喜歡那份職事,一時沒有方向,渾渾噩噩胡亂看書,又重拾詩詞。一個偶然機會,借得一套線裝《云笈七簽》,堆滿整個辦公桌。那是道教書,我并非有甚興趣,更無學問之念,只是看著玩。當然,那里邊不乏有趣的東西,記得有唐傳奇作家李公佐的《仙仆詩》。為核實記憶無誤,我上網(wǎng)查電子書,找到了那首詩:

我有衣中珠,不嫌衣上塵。我有長生理,不厭有生身。江南神仙窟,吾當混其真。不嫌市井喧,來救世間人。蘇子跡已往(注云蘇耽是也),顓蒙事可親(公佐字顓蒙)。莫言東海變,天地有長春。

詩序稱:“李公佐舉進士后,為鐘陵從事。有仆夫自布衣執(zhí)役勤瘁,晝夕恭謹,迨三十年,公佐不知其異人也。一旦告去,留詩一章?!庇衷唬骸白允嵌?,出門不知所之,鄰里見仆距躍凌空而去。”自己身邊仆人就是神仙,這想象很奇特,有如裴铏《昆侖奴》中的磨勒。李公佐的傳奇文有《南柯太守傳》《謝小娥傳》等?!对企牌吆灐防镞呌性姛o詞,是書成于北宋前期,蓋因之前詞曲之風尚未蔚起。

在工廠待了一年,這期間能看到的書依然有限。在官巷口新華書店見到一套《全宋詞》,書價十幾大洋(當時不是小數(shù)),等到發(fā)薪日,狠狠心要去把它搬回來。盤桓柜前那會兒,帶去的錢被偷了,褲兜里剩幾張毛票,正夠買一本《清真集》。對周邦彥一向興趣不大,只知他最擅長音律(王國維謂之“創(chuàng)調(diào)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自己苦于摸不著門道,杭州人說缺啥補啥,看看也好。無緣得窺《全宋詞》,靠著周邦彥打發(fā)一段時日。

《清真集》有一首《綺寮怨》,美成重過荊南某處驛店所作,寫逆旅之愁,抒懷舊之念,很俗濫的主題,卻見真情至意從肺腑中流出:

上馬人扶殘醉,曉風吹未醒。映水曲、翠瓦朱檐,垂楊里、乍見津亭。當時曾題敗壁,蛛絲罩、淡墨苔暈青。念去來、歲月如流,徘徊久、嘆息愁思盈。  去去倦尋路程,江陵舊事,何曾再問楊瓊。舊曲凄清,斂愁黛、與誰聽?尊前故人如在,想念我、最關(guān)情。何須渭城。歌聲未盡處,先淚零。

通篇只有“楊瓊”“渭城”兩處明典,說的是江陵歌伎(見元稹《和樂天示楊瓊》詩)唱《陽關(guān)曲》送別。此詞之妙,即使不懂音韻,依字聲讀來亦覺動人。

美成詞擅于勾勒,以景結(jié)情極有措手。前人多以“渾成”“渾厚”“渾化”之語稱道,比之詩中老杜。但我愚笨,未能體會其如何之“渾”。

大學之前未讀過清詞,民國以來近人詞作讀得亦少。記得調(diào)入浙江文藝出版社時,編輯室主任周艾文前輩贈我一冊《郁達夫詩詞抄》。此書由老周與郁達夫長子郁天民(于聽)合編,收詩三百多首,詞僅十首。達夫詩極富蘊奧,詞偏于言情,只是一首《滿江紅》頗見熱血慷慨之氣,系抗戰(zhàn)初期為福州于山戚繼光祠題壁。其云:

三百年來,我華夏威風久歇。有幾個,如公成就,豐功傳烈。拔劍光寒倭寇膽,撥云手指天心月。到于今,遺餅紀東征,民懷切。  會稽恥,終須雪。楚三戶,教秦滅。愿英靈,永保金甌無缺。臺畔班師酣醉石,亭邊思子悲啼血。向長空,灑淚酹千杯,蓬萊闕。

達夫用岳武穆韻,更多寄寓抗敵情懷。但詞中多用習語,未臻上乘。

民國詞人中,呂碧城有大名,找來讀過一些,有性情有格調(diào),唯覺堆砌而賦,不大喜歡。

老B說得不錯,不讀稼軒不知天地多寬。上世紀八十年代中,重檢辛詞,眼界又豁然開闊。從家國天下到兒女情長,辛詞各種主題各種敘事各種滋味都有,“西北望長安”“欄桿拍遍”“正目斷、關(guān)河路絕”是一種情懷,“螺髻梅妝環(huán)列”“阮琴斜掛香羅綬”“玉腕藕絲誰雪”另是一種情調(diào)。自“錦襜突騎”投歸南宋以來,稼軒宦旅坎坷,許多時候被朝廷棄置不用。零落棲遲,“閑愁最苦”之際,需要返歸自然的調(diào)適;充滿忠憤、悲慨的“欲說還休”終有大徹大悟的時刻,不妨采取曳尾涂中的姿態(tài)。其所以氣象萬千,實是命運包孕萬千。

我讀辛詞用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鄧先生這個本子最初作于三十年代末,一九五七年出版,后于一九六二、一九九一年有過兩次增訂。兩個增訂本都讀過?!熬幠旯{注”的好處不用我說,只是這種撰著難度大,宋代詞家有編年的本子至今寥寥,除辛棄疾這本,只見過蘇軾、秦觀、晁補之、陸游、姜夔、吳潛幾種。

稼軒早年“壯歲旌旗擁萬夫”,下筆豪縱暢快,晚年“甚矣吾衰矣”,雖豪縱依舊,卻愈見拗捩之意?!氨陙砬啊薄氨曛酢?,醉里不再挑燈看劍,卻“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某歲,北京馮統(tǒng)一兄來杭,帶他去香格里拉酒店邊上“怡口樂”吃飯。那家是西式簡餐,當時算是體面地兒(今已不存),社里同事常帶客人去。把盞言歡之際,馮兄說起讀辛詞之樂,手舞足蹈,自顧吟誦稼軒《賀新郎》,驚起滿堂食客。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厥捉?、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胡氏《宋詞選》收有這首詞,早年讀時未有感受。馮兄擊節(jié)唱嘆,陶然不已,鄰座一眾老外大呼Wonderful!岳珂《桯史》說稼軒自己特別得意此闋:“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恐链耍憎伦孕?,顧問坐客何如,皆嘆譽如出一口?!币姶耍肫鸾y(tǒng)一兄樽前高吟,直如稼軒附體。

也怪,混跡文壇多年,結(jié)識各路學者,師友中精于詞學唯獨馮兄一人。馮兄早年游走張伯駒、俞平伯、夏承燾諸先生門下,深得詞曲奧義。八十年代中,與馮兄交往,時間長了愈發(fā)相信讀詞與讀詩讀文不同,須得行家指點才是。那次陪馮兄去富陽,一路受教良多。我們還去了千島湖羨山,拜謁夏承燾先生墓。

九十年代初,與黃育海兄策劃“中國歷代詩歌基礎(chǔ)文庫”。傅璇琮先生任主編,統(tǒng)一兄擔綱唐宋詞和元明清詞兩卷。我作為責編,校讀書稿自是學習機會。元明清詞重頭是清代,統(tǒng)一和另一位編注者趙秀亭先生的選目和注釋引起我對清詞的興趣,尤覺吳綺、陳維崧、朱彝尊、顧貞觀、納蘭性德、厲鶚數(shù)輩不遜于宋人。如,顧貞觀這首《青玉案》,寫登臨,寫桑海之變之心情,沒有稼軒的激憤,卻更見凄苦與幽憤:

天然一幀荊關(guān)畫,誰打稿,斜陽下?歷歷水殘山剩也。亂鴉千點,落鴻孤煙,中有漁樵話。  登臨我亦悲秋者,向蔓草平原淚盈把。自古有情終不化。青娥冢上,東風野火,燒出鴛鴦瓦。

清詞頗耐琢磨,技術(shù)層面往往感覺更佳。早年,馮兄編有納蘭《飲水詞》,是我最早讀到的清詞本子。多年后,又贈寄他與趙秀亭聯(lián)手做的《飲水詞箋?!?。那書做得極好,不但有箋注和說明,還做了輯評,可使讀者充分了解納蘭詞作的緣起、背景、修辭與用典,以及前人評析等等,光是校訂就采用了十五種本子參校。

讀納蘭詞,眼里是一幅幅清澈天成的畫面,其寫景言情字字真切,“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長相思》),“朔風吹散三更雪,倩魂猶戀桃花月”(《菩薩蠻》),不能以境界大小衡之,其直率淺露純是赤子個性。王國維尤贊其塞上之作,稱之“未染漢人風氣”。

讀陳維崧(迦陵)、朱彝尊(竹垞),可比照勘讀。

清初詞派有陽羨、浙西之說,此類說法不必當真,其實清人往往將豪放、婉約做與一處,迦陵、竹垞皆是。迦陵長于詠史,“廣陵舊事,淚多于雨”,心頭總是有個梗。王朝興替,人事沉浮,都使肝腸掩抑。作為明末四公子之陳貞慧之公子,其頗見東林遺風。詞中總喜談兵說劍,似有謀事之想。如《南鄉(xiāng)子》(秋色冷并刀)下闋:“殘酒憶荊高,燕趙悲歌事未消。憶昨車聲寒易水,今朝,慷慨還過豫讓橋。”壯語磊磊,實是夸張筆墨,遺民淚里不拿荊軻高漸離說事大概不夠分量。其實,朱彝尊亦曾有“十年磨劍,五陵結(jié)客”的情懷,但迦陵畢竟不是竹垞(朱某早年與反清人士暗通聲氣,幾乎卷入抵抗運動),只是紙上慷慨而已。入清以后,朱彝尊放棄舉業(yè),各處游歷二十余年。陳維崧竟七赴鄉(xiāng)試,苦于不售,直至晚歲與竹垞同舉博學鴻儒,做了翰林檢討。竹垞入仕后,著文填詞愈趨小心,容有登臨懷古之作亦頗節(jié)制。迦陵公子卻不然,借古諷今,語多激越,大有奮袂而起的意思。這就有點意思。

迦陵詞中還特別愛說“淚”字,珠淚、血淚、鉛淚,不一而足。細數(shù)鉛淚最多,如《滿江紅》(壞堞奔沙):“我到日、一番憑吊,淚同鉛瀉?!庇郑ㄏ绷氖挘骸皣@侯贏、老淚苦無多,如鉛瀉?!薄度瘕堃鳌罚ù簾魹拢骸敖袢諓砣饲?,淚如鉛瀉?!薄顿R新郎》(剪燭裁書罷):“鎮(zhèn)無言,潸然紅雨,淚如鉛瀉。”又(古碣穿云罅):“銅仙有淚如鉛瀉?!绷鳒I形諸“鉛瀉”,來自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憶君清淚如鉛水”,金銅仙人自是亡國之慟。

迦陵有“禪榻吹簫,妓堂說劍”(《沁園春》)之趣,竹垞標榜“簫吹市上,劍歌天外”(《滿江紅》)。要說男兒意氣,浙西未必不如陽羨。

記得抄完《平水韻》那個遙遠的下午,我在學校操場沙坑里躺下。背靠暖烘烘的沙土,感覺全身空乏,耳畔颯颯聲宛似“白楊多悲風”的低吟。那個星期天,沒有回家。

讀詞至今,幾近一個甲子——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這東西竟是此生耗時最多的課業(yè)。不過,也只能作為消遣,畢竟難入堂奧,始終不以為正經(jīng)營生。

年少時讀書不得要領(lǐng),偏愛尋章摘句,常拿本子摘抄一些名言警句之類。這讓老B笑話。他動輒考我一些傻冒問題。譬如,宋詞里邊最妙是哪一句?我遲疑地答說,莫非是蘇軾《浣溪沙》里“牛衣古柳賣黃瓜”?他說賣你個大頭。如今不會有人這樣問,我且自問自答,你恐怕猜不著是哪一句,是李清照《永遇樂》結(jié)尾那句,“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