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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5年第2期|王玲花:半個伶人(節(jié)選)
來源:《清明》2025年第2期 | 王玲花  2025年05月06日08:30

人家一句玩笑話,小姨卻當真了。一句話的力量,可以催生一個夢想,甚至影響一生。它如火引,小姨暗流涌動的心思被點燃,噼里啪啦爆成五彩煙花。

天麻麻亮,夜色還未散去,四周一片寂靜。屁大點兒的村子,被晨霧罩著,像一件舊物,透著一股涼氣。公雞的第一聲打鳴剛落下,小姨就醒了。她大步流星,跨出大門,向左拐個彎兒,再向北,徑直向汾河走去。大黃搖著尾巴,跟著小姨,一步不落,保鏢一樣。

小姨是去吊嗓子,吊嗓子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跟公雞打鳴、姥姥圍著鍋臺轉一樣要緊。

從不睡覺的汾河,一路向東,日夜奔流。小姨在岸上站定,對著永不疲倦的流水,用足氣,就開始肆無忌憚地唱。天地為舞臺,霧靄作幕布,沒有一個聽眾,卻處處是聽眾——她唱給一望無際的汾河聽,唱給岸上的樹木花草聽,唱給腳下的土地聽……大黃蹲在地上聽,總也沒耐心,一會兒就竄到樹底下,在草叢里亂刨亂拱。

小姨可不管大黃聽不聽,只顧賣勁地唱,唱得忘乎所以,整個人仿佛都入了戲。小姨唱花旦。她的唱詞在空蕩寂靜的空氣里,時而婉轉如鳥啼,時而流暢如小溪,有時猶如玉珠般圓潤,有時像風吹野花般輕柔,有時又像河壩決口般激越……反正我也說不清。

小姨有時唱的是詞,有時并不,一聲“哎——”,翻來覆去地練。練得坑坑洼洼時,她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坑坑洼洼起來,不住地說自己真笨,還把氣發(fā)泄在枝頭的麻雀身上。她抄起一個石塊,朝麻雀投去,嘴里還罵罵咧咧,仿佛她唱不好都是麻雀的罪過。罵歸罵,罵過后又開始練,直練到她滿意為止。真是個倔丫頭!這是姥姥常掛在嘴邊的話。姥姥的話一點不假,小姨倔勁一上來,十頭牛也甭想拉回來。

小姨的倔勁體現(xiàn)在她的執(zhí)著上。每天清晨,小姨在河岸上邊走邊唱,從東向西,再從西向東。河岸上布滿了她的腳印,落滿了她的唱詞,第二天,又被新的腳印、重復的唱詞覆蓋。小姨每日吊嗓子,堅持了好多年,這點讓我佩服。

她不僅唱,還翹蘭花指、甩水袖,或掩面痛哭,或笑靨如花,或一副嬌羞女兒態(tài)。她主唱花旦。唱生、丑等時,是模擬。她一人身兼數(shù)角兒,是要讓劇情連起來,好把她的旦角演好。我覺得,她挺有能耐,一個人就能演一出戲,撐起一個舞臺。

對于她的演唱,我談不上喜歡,覺得一句話咿咿呀呀地唱半天,沒一點痛快樣兒。我更急于知曉劇情的走向,就催促她快唱。她總是瞪我一眼,讓我滾一邊去,說完就又投入進去了。有時我也投入進去了,跌宕的劇情領著我,我的情感變得陡峭,又哭又笑的,像個瘋子,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

她的聲線牽引著太陽,夜色褪盡,晨光鋪滿大地。她收起聲線,急匆匆往家趕,大黃緊隨其后。她不敢怠慢,甚至連看一眼晨光都不敢,她懼姥爺。果不其然,她前腳剛邁進大門,姥爺?shù)牧R聲就劈頭蓋臉砸過來:“天天唱,也沒見你唱出個名堂來,唱能填飽肚子?”她大氣不敢出,拿個窩頭,扛上鋤頭,跟著姥爺出了大門,走向田野……

姥姥可不像姥爺那樣反對小姨唱戲,確切地說,是姥姥讓小姨學戲的。學戲,在我們當?shù)亟写驊颉3獞虻?,稱戲子。姥姥希望小姨成為一名戲子。

幾百年前,中路梆子如一粒種子撒落于晉地,并在民間孕育發(fā)芽、遍地開花。那是一股旺盛的血脈,奔騰于人們精神的河床上,就像汾河滋養(yǎng)晉地一樣,滋養(yǎng)著人們的精神。

20世紀80年代初,它又迎來一次高峰。那時幾乎村村有戲臺,莊莊要唱戲。哪個村若不唱一臺戲,那一定是上不得臺面的小村,是要被鄰村人恥笑的。勞動累了,哼梆子;紅白喜事,唱晉劇。那會兒的梆子,就如流行歌曲一樣,如火如荼,紅遍山西。說起《打金枝》《下河東》《十五貫》這些晉劇曲目,無人不知、沒人不曉,甚至還有這樣的口頭禪在鄉(xiāng)間流傳:“跑得丟了鞋(hái),不能忘了王愛愛的哎嗨嗨?!薄皬堷Q琴的一聲吼,地球都要抖三抖?!北藭r,這些晉劇演員就是“星”,被百姓熱捧狂追。

能讓自己的孩子打戲,登上戲臺,成為角兒,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是上輩子積了德、祖墳上燒了高香,才能輪到的好事。全村人該要羨慕得流哈喇子了,還愁吃不上白面?

秀秀媽說這些話時,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姥姥說,真能學成?聽說打戲要吃不少苦頭。不吃苦中苦,怎得人上人?秀秀媽嘴一撇,顯然不耐煩了,把坐在炕沿上的半個屁股撤下來,撩起門簾就要往外走。姥姥急了,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扯住她的衣袖,把笑堆滿臉。

就這樣,剛小學畢業(yè)的小姨跟著秀秀進了戲班,拜了師,入了科,開始了她的打戲生涯。那年,小姨十二歲。

戲班在鎮(zhèn)上,規(guī)模不大,有幾十號人。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生、旦、凈、丑,雜行、流行、武行,樣樣不少;化妝的、管理的、聯(lián)絡劇務的,一應俱全。師傅是老戲骨,有兩把刷子。但這樣的民間戲班,距離吃皇糧的劇團相差萬里,屬于“替補”,譬如小村請不起劇團,譬如大村請不到劇團,它們才會頂上來。

小姨住進了戲班,一住就是五年。都說學戲很苦,苦比黃連,什么下腰、臺步、圓場,什么喊嗓、調唱、把子,單看名字就讓人腿抖心緊。我沒見過小姨在戲班吃苦的場景,五年后的小姨卻讓我驚訝:小姨更加好看了,瓜子臉、高鼻梁、水蛇腰,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透著戲子氣質。不,是伶人氣質。我從剛買的《新華字典》上,知道了戲子的另一種叫法是“伶人”,后者比前者更洋氣,更有韻味。我覺得,眼前的小姨就是一名伶人。

每次小姨回家,左鄰右舍得知,就會潮水一樣地涌來。他們面露激動之色,仿佛終于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戲子。愛戲的他們,是想零距離地看一看小姨的功夫,聽一段梆子。小姨被大家圍住,猶如眾星捧月、群草擁花。

“草兒,下個腰!”人群里有人提議。小姨就下腰,腰真軟,像一塊橡皮泥,也像一張柳條做的弓,我真懷疑她的骨頭被誰抽走了。小姨面不改色、口不喘氣。眾人的嘖嘖聲響成一片。麻雀來看熱鬧,它們落在窗臺上,隔著玻璃不住地張望。

有人讓小姨唱《打金枝》,小姨也不扭捏推辭,落落大方地擺開架勢,就開始清唱。一句“在宮苑……”一出口,大叔大嬸們都不住地點頭、豎拇指。音落聲止,一秒鐘的沉寂后,呱唧呱唧地響起一陣掌聲,掌聲躥上房頂,撲向窗戶,震得窗戶麻紙噗噗直響。被掌聲包圍的小姨,顏面紅潤,帶著幾分羞澀和幸福的微笑。接著又有聲音響起:“這娃兒真是塊唱戲的料兒!”

小姨是不是唱戲的料兒,我不知曉,但小姨打小癡迷戲,倒是一點兒也不假。

九九重陽,秋高氣爽,適逢我村會日。作為大村,逢會必戲,唱一臺晉劇,是板上釘釘?shù)氖?,能請來名家,更是錦上添花。從會日起,唱一周或者更長。那幾日,村子像進入亢奮狀態(tài)的男人,每根汗毛都要激動得立起來了。村里不起灶臺不開火,劇組人員挨家挨戶輪流派飯。每每輪至我家,娘早早就開始張羅,拿出少有的細糧,宰雞買肉,不惜把家底搭上,以隆重待客。

爹把姥姥接來,小姨總跟著。她搬個馬扎,早早就去戲場占位。戲自然沒開,人稀稀拉拉。她就讓我守著,自己向后臺跑去。小孩子怎么能讓進去?她不死心,踮起腳,趴在窗戶上偷窺??吹萌肷駮r,大隊民兵一聲叱呵,她打一個激靈,撒腿就跑。

她跑過來,一屁股坐在馬扎上,氣喘還沒停歇,就開始描述后臺的繁華盛景:化妝、穿戲服、擺鑼鼓、走戲步……臉譜一畫,鳳冠一戴,霞帔一穿,簡直美若天仙。她繪聲繪色、表情夸張,用手比畫著,聲音隱下去了,羨慕依然張牙舞爪。

小孩子坐不住,看戲是幌子,看熱鬧、纏著大人買糖果才是目的。小姨卻不一樣,她目不轉睛,無比陶醉,有時嘴里跟著哼唱,有時淚流滿面,有時喜笑顏開。她坐在姥姥身旁,一直坐到謝幕,屁股像粘在板凳上扒不下來?;丶业穆飞希€滔滔不絕地給姥姥講劇情,義憤填膺地發(fā)感慨。

被派飯至我家的戲子一來,小姨就蹭過去,一點兒也不怯,問長問短,問題都離不開戲: 學幾年戲才能學成?《秦香蓮》排練了多久?怎么才能進劇團?人家看是個孩子,應付幾句搪塞過去。姥姥瞪一眼小姨,趕忙岔開話題。可能人家覺得不好意思,輕描淡寫補一句:“等你長大了,也可以學戲哦?!?/p>

人家一句玩笑話,小姨卻當真了。一句話的力量,可以催生一個夢想,甚至影響一生。它如火引,小姨暗流涌動的心思被點燃,噼里啪啦爆成五彩煙花。

那些時日,小姨起得跟公雞一樣早。天空飄著薄霧,霧里晃動著身影,唱詞穿過霧簾,一聲一聲落在小姨的心上。演員在小徑上走,小姨也跟著走;演員在唱,小姨也跟著唱。晨光照下來,演員收起聲線,小姨就轉身回家。

小姨也跟著半導體學唱。磚頭大小的半導體,滋養(yǎng)著她的愛好,讓其日日茁壯。有次,小姨在田埂樹下聽戲入迷,跟著唱起來,被澆完地趕來的姥爺撞上。姥爺一看地沒鋤一壟,草沒拔一棵,火氣騰地燒上來,順手抄起肩上的鐵锨就劈過去。小姨一閃,躲了過去,卻也嚇得屁滾尿流,連連討?zhàn)?,發(fā)誓下不為例。

姥爺說她中了邪,干活不著調兒,一聽戲就不管不顧,簡直走火入魔。姥爺說得一點不假。有次,小姨右手拉風箱,左手抱半導體,風箱咕噠咕噠響,半導體嘰里呱啦唱。小姨跟著唱,搖頭晃腦,眉飛色舞。鍋里的水熬干了,她渾然不知,多虧從外面回來的姥姥看到,鍋才沒被燒毀。姥爺知道后,拿起半導體就要往地下摔,還恨恨地說:“我讓你聽!”不過,姥爺?shù)氖煮E停于半空——他心疼家里的每一個物件,那是他的汗水和苦力換來的。

半導體沒摔碎,小姨也不長記性,照聽不誤。半導體就是摔成八瓣兒,小姨的愛好也還完好無損。沒了半導體,不就是少了一條道兒嗎?只要腿在,就能向前走——登上舞臺,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小姨的理想,是在入科五年后實現(xiàn)的。

說來也巧,小姨的第一場戲,是在她所在村子的舞臺上演唱的,臺下都是她的父老鄉(xiāng)親。這是小姨始料不及的。事情就是這般巧合,跟書上寫的一樣。

任家堡,窮鄉(xiāng)僻壤、小村小戶,在縣城版圖上也不過是米粒大的一個小點點。那年趕上年景好,要唱慶豐戲。去找劇團的人回來說:“白跑一趟,人家嫌村小,不來!”那就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勁兒,就這樣,小姨坐科五年后,在自家村的戲臺上出科。

苦練多時只為今朝,五年的汗水就要凝聚成凸透鏡上的焦點了,小姨五味雜陳,激動、興奮,也有臨陣前的惴惴不安。

第一場戲是夜場。那晚,微風送著清涼,月亮灑下銀輝,平日閑置的戲臺在夜色里珠光寶氣、金碧輝煌,遠遠望去,海市蜃樓一般,帶著幾分神秘和虛幻。

后臺的小姨,著粉底緞服,束五彩長穗,劍眉下的桃花眼如水輕漾、似月皎潔,頭上點綴的各種頭飾,在燈光下熠熠閃爍。這種行頭裝扮,讓十七歲的小姨楚楚動人,仿佛是從古畫中走下來的女子,渾身透著典雅端莊之氣。小姨飾演《西廂記》中的崔鶯鶯。

上臺前的小姨還是有幾分緊張的。她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又把雙手捂在胸口,做深呼吸。穿著戲服的秀秀,以過來人的身份,在一旁不住地給她打氣鼓勁。小姨嗯嗯地應著,拿起水杯,咕嘟喝了一口水,又拿起手帕,輕輕地在嘴上揩了揩,方安定下來。

后臺一陣忙碌后,樂器于戲臺兩側擺好,樂師就坐,樂音響起,幕布拉開,戲就開演了。跟梆腔相呼應的是臺下的看客,雖比不得大村的人山人海,卻也黑壓壓一片。他們用叫好聲渲染著氣氛,熱烈地表達著內心的激動。那按捺不住的興奮跟燈光交織在一起,點亮了小村,也點亮了農(nóng)人貧瘠的精神世界。

小姨登臺了,她腳踩蓮步,輕盈如風,第一句唱詞剛落,臺下就一陣騷動,緊接著有人喊:“看,咱村的草兒!”眾人跟著“草兒、草兒”地喊,最后又齊刷刷地喊“好”,叫好聲飄蕩在上空,把濃稠的月色都沖淡了。小姨聽到了,似乎又沒聽到,她是崔鶯鶯,不是草兒。她唱出第二句時,臺下早已鴉雀無聲。日后,小姨說起此景,仍心有余悸。她說聽到喝彩時,認定是喝倒彩??伤枪删髣庞稚蟻砹?,不信唱不好,豁出去了,平時怎么練,就怎么唱。

小姨沒出什么差錯,第一炮打響后,就有了第二炮、第三炮……從此,小姨就與戲臺捆綁在一起。

……

原載《清明》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