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倪晨翡:一篇題為父親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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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斷續(xù)續(xù)吵了兩天,楊念的舌尖起了瘡。說話、吃飯時碰到牙齒以及上顎能感受到清晰的針刺感。奇怪的是,和莉莉接吻時,痛感會被全部包裹。父親毅然決然做出決定,沒有告訴楊念,沒來得及,無法告訴。楊念的手機關了機,他隱隱意識到父親正著手進行一場破壞。
首先是燒書,燒掉書房里楊念所有的書,一切紙張。楊克沒有看到火燒起來的情景。貨車拉走這些書的時候,在垃圾場工作的小叔熱血激昂地在電話里跟楊克說,一張不留。楊克道完謝,掛掉了電話。當他面對那一面墻的空書柜時,心里卻并沒有好受多少。他接著在網上搜索兒子的名字,投資顧問、大學教授……所有的百科、新聞幾乎都與他的兒子楊念無關。兒子并不是一個名聲在外的人。然后,他又在楊念的名字后輸入自己的名字,按下回車鍵之前,他想起最開始讀到那篇題為《父親》的小說時的場景。兒子提著釣具從家門走出,他說累了,也說煩了,罵聲落到兒子身上不痛不癢,他只是冷冷地看著那個背影被門截斷。二十六歲的楊念從一家廣告公司辭職,待業(yè)在家,他在開啟一段嶄新生活的同時,也讓父親的顏面盡失。楊克盡量避免跟朋友、鄰里談起兒子,大多時候他縮短對話或是轉移話題,實在避無可避的時候,他就揮起一只手破口大罵,聲勢驚人,罵到引出話題的人心有愧疚,以為觸碰到了楊克的痛處。的確是他的痛處,像是個頑固不化的腫瘤,隱晦又漫無邊際地生長。有一次他忍無可忍,在飯桌上搬出楊念那因車禍死去多年的母親,“你這樣對得起你媽嗎?”類似的話統(tǒng)統(tǒng)砸向楊念。楊念停下筷子,抬起頭的時候,一雙眼睛如同能剜下人身上的肉。楊克心里退卻了,他終于想起來兒子一直對他母親的死耿耿于懷。他無法用他本就貧乏的語言解釋為什么他活下來了,而楊念的母親卻被彈出的安全氣囊悶到窒息而死。這是意外,人根本無從把握。他當然不能這樣說。楊念沒有直言責怪他,但他能感覺到,兒子越來越少的話語,厭煩跟他共處一室。有一次他翻找不知夾在哪本相冊里的老戰(zhàn)友的來信時,偶然看見整本相冊里所有的三人合照中他的人像都被摳了去。那些洞雖然粗糙但卻精準,擊痛了楊克的心。
兩個月前,楊克在就職的肉食廠結識了一個女人。第一天,她整日坐在車間最里面的監(jiān)控室,偶有幾次外出。每每那雙高跟鞋發(fā)出清脆的“啪嗒啪嗒”聲,都會讓許多已婚和未婚的男人停下手里的活兒,裝作有意無意地瞟上幾眼。楊克也不能免俗。但他學得更像,像一個不諳世事、一心工作的模范職工。直到第二次聽到高跟鞋聲時,他把一只腸衣套進了自己的右胳膊,那柔韌的半透明物質緊緊貼附皮膚所帶給他的感受,讓他終于意識到,回避從來都不是最好的方法。可惜的是,這個覺悟并沒有延伸到楊念身上。當天晚上,楊克打聽到了更多關于這個女人的事。三十三歲,外地人,跟廠長的小舅子有些不明不白的關系。楊克都不是真的在乎這些,但在他聽到這個女人的名字的時候,突然有一陣莫名的電流從身體的深處穿過。李云。那同是楊念死去母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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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無所獲的垂釣的下午。筆尖垂停在半空,有時在稿紙上落下一個微渺的黑色圓點,大部分時間都在與空氣,與腦中那決絕的空白對峙。漁具放在草地上,楊念坐在河邊的涼亭里偶爾瞥一眼,整個身體的重量被屁股和右手分攤。屁股和右手的博弈中,很快前者占了上風。傍晚,楊念將那張沾染了四個墨點的稿紙塞進了漁具包的側邊口袋。
在河邊坐了一會兒,楊念撿起地上的小石子一塊一塊丟進河里。那“咕咚咕咚”的聲音不知是石子還是河水發(fā)出的,他聽著,心里不再那么繃緊。父親的話雖不中聽,倒也是事實。那段躊躇滿志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手邊的石子扔完,楊念便起了身,給莉莉打電話,依然無法接通。
初冬清早的河面有時會升起淡淡的一重白霧,楊念曾見過多次,和莉莉一起。楊念站在莉莉身后,把兩只手伸進莉莉大衣的口袋。莉莉先發(fā)現(xiàn)的那霧氣,她充滿好奇的語氣并沒能引起楊念的重視?!昂昧耍熳甙??!睏钅畲叽僦?,將雙手從莉莉的口袋抽出來,像是完成了戀愛的某種儀式。楊念覺得這些儀式是莉莉所需要的,會讓她感到開心。坐進駕駛室前,楊念通常會先調整座椅位置,以便能更舒適地駕駛。車是莉莉的,上班途中繞了個彎,為了達成兩人每日的相處。莉莉不在乎繞遠。即便如此,家住在離河邊不足兩百米的楊念依然經常遲到。把莉莉送到工作單位后,楊念再開車去公司,下班后他去接莉莉,在河邊下車,給莉莉調整座椅位置,再目送那輛車離去。上車前,莉莉又回頭看了一眼河面,白霧似乎消失了,若有若無,一只水鳥在半空打了個回旋。
楊念想起這些,心里一陣空落落的。其實他早有意識到自己對莉莉感情的不純粹。他喜歡莉莉,當然,足夠喜歡,有時受制于荷爾蒙,但主要是在面對莉莉時他可以被傾聽,他的想法可以借由莉莉的手轉變成做法。莉莉可以幫助他實現(xiàn)。他說“你就是我的繆斯”。楊念寫了很多首詩給莉莉,最開始的時候,每天清早他都會在河邊給莉莉讀上一首。莉莉雖不懂文學,但她喜歡這些文字,她喜歡這些算不上精致的語言拂過臉頰的顆粒感。有一次楊念在親吻莉莉時捧起她的臉,楊念的手心在冬天里格外地溫熱,但她卻第一次感覺到這種熱度與楊念的詩并不相配。莉莉曾將其中幾首拿給一個在雜志社做編輯的同學看過,同學直言不諱,說這些東西很可笑。莉莉回了句謝謝,便立即把跟同學的對話框刪掉了。雖然這些詩以她這樣一個并不專業(yè)的人來看也并不入流,但同學的話,無論是將楊念的詩稱為“東西”還是“可笑”都在一定程度上刺痛了她。當時莉莉并不知道楊念的執(zhí)著會那么頑固,半個月后的一天清早,同樣是潦草的河面,楊念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疊紙包。伸展開,楊念的眼睛里泛著光,那種光在冬天的清早格外明亮、清澈。楊念看著莉莉,很快眼角洇出了淚。這些光觸及到莉莉的時候,莉莉卻從內心深處涌起一陣恐慌。此刻白霧就從楊念的身后升騰,從他的頭頂自由地彌漫開來。一瞬間,莉莉恍惚覺得楊念腦袋里那些現(xiàn)實的可靠的東西正被白霧抽走,所有可以帶給她切實幸福的種子都一一失活,只留下空空的虛妄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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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的嘴里正吞云吐霧,小小的屋子一片模糊。工友說,抽煙的女人那方面都很懂。楊克手里機械地穿起一根肉腸。嘻嘻笑笑中,他又聽人說,監(jiān)控哪哪都是,只有那里……嘿嘿。楊克對這幾個喜歡講葷段子的男人感到不齒。楊念母親去世后至今的三年,楊克不止一次冒出過再找一個的念頭。沒有女人的生活,困難遠比他想象的多。洗衣做飯,操持家務,他勉強維持著整個家的體面。這些年楊克也偶有見過幾個,對再婚他幾乎沒太多要求,順眼,會過日子就足夠。第一回他本想在飯桌上拿照片讓兒子打打眼,剛掏出手機,便接上兒子的一個冷眼。凌厲,果決,毫不留情,瞬間把他心里的火澆滅了。相親對象也感受到楊克的冷漠,漸漸便不再聯(lián)系。沒隔多久,父子爆發(fā)了第一次劇烈的爭吵。源于衛(wèi)生間那條懸掛了半年的擦手布。楊念從衛(wèi)生間沖出來,問,哪去了。父親放下報紙,看了看兒子。楊念又問了一遍,逼問的語氣。父親說他扔掉了。“不是買了條新的嗎?”
他當然不會了解,那條擦手布意味著什么。那上面有母親的味道,他卻認為那只是香皂和水跡混合的潮濕的氣味。他扔掉它,就像那天扔掉母親一樣隨意。
這些爭吵大大小小,促就了楊念第一篇小說《父親》的誕生。那天清早,他再三確認,努力要從莉莉眼中讀出些什么。仿佛只有莉莉能跟他達成心靈上的共振,除了莉莉,他不能將這篇小說坦然地與其他人分享。楊念的眼前一片模糊,那是他的干眼癥發(fā)作的結果。抹干眼淚的時候,他卻看見莉莉轉身坐上了副駕駛。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莉莉無動于衷。楊念似乎領悟過來,他只能用身體的堅硬與莉莉交流。彼此理解,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一條鴻溝?;蛟S有人跨過去了。有或者沒有跨過,對楊念來說沒什么實際意義,對他而言,他只愿遠遠地看著那條漫長的黑色。
一天,楊克發(fā)現(xiàn)兒子桌上的臺燈不見了。那盞臺燈每每亮到凌晨,楊克因前列腺炎而頻繁起夜的時候見過。他只是看著那黃色的光亮從臥室的磨砂玻璃窗內滲出,柔柔地灑滿一地。楊克踩著那光亮,竟神奇地覺得小腹舒適了不少。他有意咳了一聲,提醒兒子早些休息。但咳嗽聲一發(fā)出便被這光消解了,甚至連客廳掛鐘指針走動時發(fā)出的“滴答滴答”也一并沉默。楊克悄悄走近,側耳才聽出那些沉悶的敲擊聲。當時楊克并不知道,這些敲擊聲會在幾日后構成一篇被他視為詆毀自己的東西。聽這些敲擊聲一久,楊克難免心生好奇,他在早飯時裝作不經意地問兒子昨晚睡得好嗎。楊念把碗停在半空,看了看父親。兩個人都在試圖確認,確認對方是否有所企圖,或是暗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楊念“嗯”了一聲,悶在嗓子里,幾粒小米粥卻不識時務地突然嗆進食道,他開始咳嗽。劇烈的咳嗽讓他的胸腔隱隱作痛,幾秒后,食道里的異物被清出,他喘著粗氣,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短跑。父親把水杯從桌上推移到楊念面前,他一聲不吭,不敢再多說什么。楊念的慢性咽炎嚴重時直到吐出胃里的酸水才會停止。楊念起身走進衛(wèi)生間,關上了門。接著,楊克聽見里面?zhèn)鱽砦⑷醯乃髀?。桌上的那杯水一直放在原位。楊克是后來在接到在垃圾場工作的小叔打來的電話,跟他說全都燒掉了之后,他才漸漸意識到,這些憤怒的源頭并不是那篇題為《父親》的小說,而是他的關心。那些從不被兒子理解的關心,伴隨著李云昨晚打來的一通電話,終于讓楊克抵達了他委曲求全的生活的臨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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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克再三確認。李云笑了,她笑起來嘴巴里散發(fā)出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身上的香水味,讓楊克情不自禁?!斑@個點兒了,誰還能來?”李云說。中年男人精神中隱匿的理智,讓楊克問出這個問題?!盀槭裁词俏遥俊?/p>
“什么?”
“我說,”楊克抿了抿嘴,“我沒想到你會……”
“你讓我想起了我爸?!?/p>
“你爸?”
“你到底玩不玩?”
“嗯……”
“這種破壞的感覺讓我很爽?!?/p>
沒等楊克回話,李云便將身子傾在楊克身上。李云注意到楊克手里的東西,問這是什么。楊克停了下來,心跳得比剛才更快,像是在加工肉食品的流程中偷工減料被老板發(fā)現(xiàn)。他試探著吐出兩個字——腸衣。李云卻笑了,她對滿頭大汗的楊克戲謔一句,以為你是個悶油瓶呢,然后便從楊克停在半空的手里將它接了過來。
回到家的時候,屋里是黑的。兒子還沒回來。楊克躺在床上,回想起自己和李云在監(jiān)控室的種種溫存。或許是因為上了年紀,這些細節(jié)費力地從腦中抽出,還未形成完整的印記就快速淡褪。他試圖抓緊什么,但雙手只是揪起床單,接著,腹下感到一陣刺痛。又來了。楊克起身,往衛(wèi)生間快步走去。他坐在馬桶圈上,彎著腰,讓小腹被更多脂肪包裹,這能稍稍緩和他的痛感。然而這次卻不見效。
痛感加劇,像是體內裂開一道口子,有些記憶毫不費力地從中涌出。楊克想起前天下午李云是如何與他四目相對的。身旁的男性工友談起廠長的小舅子,說起他跟幾個女人不明不白的關系。楊克只是悶悶聽著,喉頭發(fā)癢,像有只蒼蠅順著喉管在爬。實實虛虛,或真或假,當楊克聽到李云名字的時候,心里一震。那些下流的話安在李云這個名字之上,讓楊克憶起楊念那死去的母親。二十五年前,作為外來戶,十八歲的楊克跟隨母親來到李云所在的村莊生活。從住進那間破舊的茅草屋之日開始,流言便不間斷,關于楊克的母親,關于這對操著外地口音的母子。直到兩年后,這些流言轉移到了十九歲的李云身上。愛情的匆匆和熱烈并不能完全抵擋村民的抵牾以及李云家里的反對。楊克聽見村民私下叫李云“賠錢貨”。那些難聽的話讓楊克開始動搖,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是李云先做出了決定。于是兩人只帶了幾件衣服,各自留下一封書信,等到后半夜碰面。為了避人耳目,他們沿著麥地和村路之間狹窄的壟道走,漫長的二十里路,從天黑走到天明,李云卻絲毫不覺得累。楊克知道李云的犧牲,為了他,李云放下一切,然而自己卻并沒能讓她過上富足的生活。半個月后,李云的父親找到兩人在縣城租住的宿舍樓時,李云已經懷了孩子。楊克永遠都記得李云父親那天是如何在一眾圍觀鄰里面前罵自己的女兒的,他記得那些刀子一樣的臟話,記得李云強忍著沒有掉一滴眼淚,也記得站在一旁不曾說一句話來捍衛(wèi)兩人愛情的他自己。
楊克終于不再悶不做聲。那一拳也許很有力,那個把李云和臟話嚼得最津津有味的人的鼻子出了血。廠房里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兒,看向楊克,其中包括在監(jiān)控室里抽煙的李云。楊克因為故意傷人被廠里暫時停了職,說是暫時,楊克心里清楚,他或許以后再也見不到那個女人了。這一刻,楊克這才意識到,那一拳其實什么都不是。
那晚,楊克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不知為何,他一下便聽出對方是李云,即便他都沒能跟李云說上幾句話。痛感像要把那條被腸衣包裹偽裝成肉腸的物體撕裂,他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此時此刻,只有疼痛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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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一字不漏,甚至連每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坦白說,這篇被楊念稱為小說的文字算不上文從字順,滿篇溢出的是作者那無從安放的情緒。莉莉感覺到了。她坐在辦公樓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讀完了它。途中手機響了一次,她沒有理會。將紙包攤開之前,莉莉原以為這代表著楊念對她的重視,可現(xiàn)在,她讀到其中一句,“不如讓他死掉好了”,心里卻再也無法平息。她擔心的事或許還是發(fā)生了,楊念浸淫在自我的情緒之中,他在塑造一個過于感性的自己。莉莉捏著它,似乎從這些白紙黑字中聽到了什么聲音,是楊念的無助、哀慟和憤怒,是一個越來越陌生的人。手機再一次響起,莉莉一陣恍惚,掏出來一看是楊念打來的。接通后,楊念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他說晚上下班可能不能來接她了。莉莉有兩三秒沒說話。楊念只說了一句“有急事”,然后就掛斷了?!暗巍巍巍崩蚶蚵犌辶?。按下馬桶的沖水按鈕前,莉莉又回頭看了一眼馬桶中漂浮的那些散碎的紙片。最后她還是按了下去,心里一陣舒暢,但走出衛(wèi)生間沒多遠,她又無可避免地想起那些文字。下班前的兩個小時里,她無時無刻不想著它,甚至多過想起楊念那個匆促掛斷的通話。這些蟄伏于精神里的物質,似乎才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莉莉打車回了家。吃完飯前,母親問莉莉,“車呢?”莉莉腦袋被楊念的小說攪亂了,壓根沒想到今天回家母親會問起車的事。她一時慌亂,卻還是找了個理由蒙混過關。莉莉告訴母親車不小心被剮蹭,下班后開去了汽修廠。沒等母親問出下一句,莉莉便笑了笑說,“不嚴重,大概明天就修好了。”
迅速吃完晚飯,回到房間,莉莉躺在床上,平躺會讓她的身心更放松。此時,莉莉后悔了,她覺得自己不該沖動地撕碎那篇小說,更不該把它們全部沖進馬桶。當她意識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試圖憶起更多小說里的細節(jié),比如兒子是如何用蹩腳的方言痛罵他的父親,父親是如何頑固,如何像野獸般背叛母親。這些,也一起被沖掉了。莉莉在想,假如明天一早她和楊念在河邊見面,楊念問起她關于這篇小說的事,自己不能足夠準確地說出這些以及更多細節(jié),楊念會不會覺得自己不夠愛他。繼而,莉莉又在想,楊念為什么匆匆掛掉電話,而不愿意多用一點時間跟她解釋?;蛟S當時楊念真的有萬分緊急的事,又或者,楊念是真的不愿意把時間花在她身上。越想越亂,莉莉將被子卷成卷,將自己包裹成一只繭。
第二天清早,莉莉醒來時先摸到手機。眼前一片模糊,點亮屏幕,用力眨了眨眼,沒有未接來電。莉莉起身的一瞬間,牙齒發(fā)酸,用力一吮,咸咸的,又有點甜,像是血的味道。吃完早飯,莉莉打了個車,準時來到與楊念在河邊的碰面地點。她站在那里,有晨跑的男青年和幾個拉著推車的老人從她面前經過。等了十五分鐘,楊念始終沒有出現(xiàn)。莉莉轉身望向河面,柔和的晨陽照拂在她的臉上,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團寒氣逼人的堅冰。這兩年里她從未想過與楊念爭吵,即便曾有過那么幾次,積壓在心的情緒讓她難以忍受。話堵在嘴邊,最后又生生咽了回去。莉莉打給她那個在雜志社的編輯朋友,請求他為她完成一件事。朋友拒絕了,意料之內,莉莉并沒有多么沮喪。掛掉電話后,隔了兩分鐘,朋友又打來電話,稱或許可以幫莉莉牽線搭橋。
楊念打給莉莉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他的聲音聽上去很疲憊。莉莉按捺著心里的情緒,只是平靜地問楊念:“車呢?”楊念說:“我現(xiàn)在正往你那兒開?!崩蚶蛘f:“不用來了,我和同事要一起吃午飯?!睏钅钫f好,但他還是執(zhí)意要來。二十分鐘后,楊念出現(xiàn)在莉莉公司樓下。當莉莉看見從車里走出來的楊念眼神倦怠,胡茬發(fā)青,像只落水狗,卻依然滿臉微笑地朝她招了招手,莉莉一時間為自己的多疑和隱忍感到羞慚。楊念將車鑰匙遞給莉莉,然后說了一句,沒事了。像是說給莉莉,又像是說給他自己。
朋友介紹給莉莉本地的一家文學內刊,雖為內刊,但因主編本身是一家百貨公司的副總,與企業(yè)和媒體善作運營和交際,雜志每期的印刷量都很可觀。莉莉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幫助楊念的辦法,他之所以把那些詩歌每天不厭其煩地念誦給她聽,除了愛意,或許更多是為了心里足夠強烈的分享欲。這種欲望在缺乏自信的前提下,只選擇了莉莉一個讀者。莉莉對楊念說她弄丟了那篇小說。楊念只是皺了下眉頭,說:“沒事的?!薄翱梢栽俳o我一份嗎?”莉莉問。楊念卻不再說話,他低垂著頭,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安豢梢詥幔俊崩蚶蛉趼晢?。楊念抬起頭看了莉莉一眼,“以后再說吧?!彼麤]等莉莉再說下去,便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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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暫時停職后,楊克為了避開兒子,白天依然外出,在公園、棋牌室,或是小區(qū)樓下的理發(fā)店消遣時間。在曾經肉食廠的工友不知為了什么目的打來的電話中,楊克得知了李云已經離開肉食廠的消息。他忽然身心一陣開朗,似乎那間充斥著腥臭味的廠房是李云的牢籠。他問工友知不知道李云去哪兒了。工友反問楊克問這個干嗎。楊克舌頭打了結,說沒什么,隨便問問。然后工友便問起楊克,看沒看見刊發(fā)在《文學大觀》上的那篇東西。楊克想起來了,這本雜志每一期都放在食堂門口的架子上,供工人們飯后娛樂消遣。工友說在上面看見了楊克的兒子,“楊念,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小楊出息了……”掛掉電話,楊克雖一頭霧水,但在心底卻生起一絲欣喜。他當時真的相信,那上面的“楊念”的確是他的兒子。不為了什么,似乎就僅僅因為工友的那幾句話。
李云的離開并沒能攪動楊克的生活,倒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急性前列腺炎讓他看透了一些事。那天下午,楊克在花鳥市場看了一陣兩只八哥斗嘴,突然感到下腹部一陣劇烈的酸痛,他不得不立刻彎下腰去,悶著一口氣再緩緩呼出。一路上強忍著痛感摸到家門,發(fā)現(xiàn)兒子在家。楊克本想問兒子為什么工作日會在家,話到嘴邊又想起自己的出現(xiàn)同樣也需要解釋。楊念的眼睛絲毫沒往電腦屏幕以外的地方看,只是敲擊鍵盤的聲音在楊克推門進屋時中斷了,幾秒后恢復如常。楊克沒說什么,把自己關進了衛(wèi)生間,腹部那種由內到外的燒灼感讓他除了彎腰以外束手無策。這次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強烈,當他漸漸意識到彎腰只是徒勞時,屋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喊。兒子的喊聲,倒像一劑立竿見影的良藥,讓痛意消失了片刻,只是很快,難以忍受的疼痛又翻滾而來。
楊念在五分鐘后發(fā)現(xiàn)了倒在衛(wèi)生間里的父親。楊克該慶幸的是,半個月前的那天,兩人因為楊念死去母親的事再次爭吵后,他憤怒地摔動衛(wèi)生間的門,門鎖被他過大的力度摔壞了。
開著莉莉的車送父親去往醫(yī)院的路上,楊念還是給莉莉打了個簡短的電話,只匆匆說了聲抱歉。他沒有提到經朋友之口才發(fā)現(xiàn)在《文學大觀》上刊發(fā)了自己那篇小說的事,無論是驚喜、憂慮還是羞慚,他都沒說。他也沒有告訴莉莉自己在今天上午辭了職,他感到一陣輕松,似乎未來的生活在眼前逐漸清晰起來。無論是莉莉,還是這個躺在車上上不省人事的父親,他都沒說。甚至有一刻,當他看著這個被他的仇恨覆蓋的父親一動不動,像是死掉一樣,楊念忽然懊悔,無論如何,那都是他的父親。楊念過去曾聽母親說起過她和父親的婚事,所以他知道,父親曾受過嘲諷和流言的傷害,但他還是執(zhí)意寫下這些,寫下父親和一個陌生女人的不堪與卑劣,為的就是在心里痛擊父親。只是當這篇小說真正公之于世,他卻恍惚覺得是自己背叛了父親。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悶著,只能嘆出一口氣。氣從口罩上方漏出,讓眼鏡蒙上了一層霧,朦朧的,像數(shù)不清的曾在河邊駐足的清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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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念還是將那篇小說重新給了莉莉,但他始終沒問莉莉,是不是她把他的小說投了出去,他心里知道。除了莉莉,他沒給過其他人看過。楊念沒有問,似乎不問,那篇小說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與他劃開關系。小小的縣城,叫楊念的人不少,但關鍵的是作者在文中直接使用了父親的真名。楊念和楊克,認識的人一看便心領神會。父親是撇不清了。
楊克躺在病床上,窗臺上擺放著一盆忍冬,他看著那些仍舊蒼翠的葉片,心里一陣寬慰。下午他睡了一覺,兒子不知是什么時候離開的。肉食廠的工友來看望他的時候帶了一本《文學大觀》,楊克裝作不經意地把雜志扔到床頭柜上,再沒看一眼。工友哀嘆楊克為什么不能忍一忍,要是還在廠里,說不好可以算成工傷。楊克擺擺手,沒說什么。后來工友說起李云,那語氣仿佛她是造成楊克住院的罪魁禍首。李云又回到了車間的監(jiān)控室,“她還是那副樣子,花枝招展的,好像對你倆之間的事一點兒都不在乎。”工友意識到說錯了話,拍了拍楊克被空蕩蕩的病號服包住的右手手臂?!澳銈兏静皇且宦啡??!鳖愃频脑?,楊克也曾聽過。只是不同的是,兩個李云,一個死于意外,一個風姿不改,唯有他,落得現(xiàn)在這般境地。工友走后,楊克望著那盆忍冬,葉子悄無聲息地落了一片,環(huán)顧四周,除了他,沒有人在意。這一切都是他的錯,無論是過去幾次努力或試圖追尋幸福的結果,都是錯誤的代價。此時此刻,楊克摸著下腹部,已經覺不到疼痛。
傍晚時分兒子出現(xiàn)在病房,出乎楊克意料。蘇醒后,他只見了兒子一面,沒來得及多問,兒子便匆匆離去。楊念從塑料袋里取出打包好的快餐,白灼山藥、清炒西葫蘆、兩個包子、一杯密封好的小米粥。楊克看著兒子將幾個包裝盒取出,放在了床頭柜上,沒等說出下一句,楊念躲避般腳步急促地離開了病房。兒子似乎在畏懼什么,比如和他心平氣和地說上一句話。楊克連背影都來不及捕捉,在他看向床頭柜上飯盒的時候,目光觸及到了那本平放的雜志。“文學大觀”四個字如此顯眼,他能一眼發(fā)現(xiàn),想必兒子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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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完最后一個字,楊念起身走去陽臺,站著,長長呼出一口氣。天氣回暖,已經見不到白色的霧。那口氣化于無形。這些年,他努力尋找與父親相處的方式,對父親的怨懟是真實的,床頭柜上的飯盒也是真實的。動筆之前,他并不抱有期待,更多是出于一腔怨念地傾瀉。可這篇小說卻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了他心里父親的影子。
從前父親只是一個黑色的、始終在他視線最底層的影子,可有可無,踏在腳下。他不知道自己寫下的究竟是心底的欲望,是父親的影子如何吞沒他,他又如何努力掙脫的過程,還是別的什么。一段時間里楊念曾陷入自我懷疑,感到一種自我對自我的背叛??蔁o論如何,這些文字都是他寫下的,全部經過他的大腦,鋪展在電腦屏幕上。人到底騙不了自己。他寫下它,便已經證明了,自己實際上與這個影子多年來一直亦步亦趨、互有彌合地生活著。
似乎是那場燒在小說里的火讓冬天退去了。楊念摸了摸自己的臉,隱隱發(fā)燙。他想起多年前在河邊見過的一個女孩兒,當時,他給她起名“莉莉”。自那以后,楊念再沒見過那女孩兒。他曾經多次回到河邊,試圖尋找過莉莉,無果。無可奈何,他便開始寫下那些蹩腳的詩行。當他重新念誦起其中一首時,才發(fā)覺舌尖的瘡不知何時已經消了。
世界上并沒有包治百病的藥,只有對癥,再加一分適宜、一分虔誠、一分幸運。這是一劑他開給自己的藥。
電腦機箱發(fā)出嗡響,北方的暖氣依然很足。楊念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感到一陣安適。此刻,屏幕上的文字在陽光下閃爍起來,他站起身,坐到電腦前,敲上了題目。
【作者簡介】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東萊西;小說見《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天涯》《長江文藝》等刊,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香港青年文學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師陀小說獎等;現(xiàn)居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