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京:三十年前之一場戲
三十四年前的冬天,我出生在北京海淀區(qū)萬壽路的一個部隊大院里。在我八歲以前,我都沒有出過我們大院。大院里有禮堂,有操場,有食堂,有商店,有診所,有小學、中學,有澡堂,挨家挨戶都有一個地窖,那里是冬儲白菜的天地。但是大人們也許不知道,院里還經(jīng)常游走著一群孩子,像是沒有家似的,永遠在院里瘋跑,無所顧忌,非常自由。我還記得,領(lǐng)頭的那個孩子王,名字叫作“孫猴兒”(他大概是姓孫吧)。每天中午,他總是在吹響午休號以后,趁著大人們午休的間隙,把全院小朋友召集到一處,他會站在十幾根銹紅了的廢鋼管上面,頂著晌午的太陽,為我們表演魔術(shù)。
那時我坐在地上看他表演。他的花招很多,我跟著學了很久,始終都學不會。很多細節(jié)我已經(jīng)忘了,他教我們的招數(shù),現(xiàn)在我連半個魔法都變不出了。但我仍然記得他的一雙手,細長而粗糙,看起來矛盾而別扭。就是這么一雙別扭的手,他會用它在每個戲法之后,擤一擤鼻子?;蛘撸凑辗▏说恼f法,“孫猴兒”變魔術(shù)是為了制造景觀,他通過景觀來吸引我們這群小朋友;如果是美國人,他們會說魔鬼隱藏在細節(jié)里,“孫猴兒”的把戲和騙子的圈套其實都是一回事,都可以通過留心他們身上的細節(jié),比如他擤鼻子的小動作,來將他們的手法看破。那么,我的這一篇《安徒生花園》就變成了時隔三十年之后的一次“看破”。這篇小說分成“開始—離別—重新開始”三部分,自身就構(gòu)成了看破、看不破的一次循環(huán)。如果給我一次機會,重回我的童年,我想,即便我能看破“孫猴兒”的招數(shù),我依舊選擇不揭穿他。你說這一切都是假的,戲法和魔術(shù),文學和藝術(shù),都不是真正的生活。好,你說得對,可你有辦法提供比它們更美好的“景觀”嗎?沒有,就別去摧毀它們。
入迷當然是快樂的,同時也是悲傷的。我之所以用“我”來敘述,是想要重現(xiàn)一次兒時入迷的狀態(tài),這對我來說也指向了寫作的意義,它是一次“重新開始”。我不知道“孫猴兒”這樣的表演者有怎樣的心態(tài),但我作為觀看者,看到精彩的部分仍是會“渾身沒有二兩重”。這時候快樂與悲傷變成了一個連通器,它們甚至可以達到非常精致的平衡,物我兩忘,但它也可以將小說世界里一個活潑的孩子搞得少年老成,將一個務(wù)實的中年人變成虛無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