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的名字
它們的死并不白費。自然界中所有的生物都有它的存在價值。
——[日]小野有五《與鱒魚和珊瑚礁相遇的奇妙故事》
鲆、鰈、魟、鰹……魚類名字里讓人陌生的字,恐怕比鳥名字里的還多。我對魚的陌生,不僅在名字上,也在于它們生活在水里,我生活在岸上。大部分人最常見到的魚的場景是在超市、水產市場和餐桌上,我也不例外。
事情要從2016年冬日的一天說起。我結束了一天雪中的散步,拖著僵硬的身體,頂著涼冰冰的鼻頭,想找一家溫暖的店吃吃飯。我吃飯向來比較隨意,對旅行中的餐食更是從來不做計劃,原則上是從自然回到城鎮(zhèn)或車站的根據地后,就在附近亂晃,碰到什么就吃什么。吃的食物也主要以面、炒飯、蓋飯或者套餐為主,簡單、快捷、管飽。那次在北海道的旭川,我就沿著火車站前的商店街尋找,進了一家名為“尤卡拉”的居酒屋。
我坐在面朝半開放式廚房的吧臺座一角,身邊是一位化著濃妝的姐姐和她的男伴。也許是看到我一個人,那個姐姐主動向我搭話。得知我從外國來,她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盤食物,推薦說,這個很好吃,要不要試試?
我一看,那是一條被從中間剖開展平并烤熟的魚。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呼叫了店員:“不好意思!請給我也來一份這個魚?!钡陠T輕快地回應道:“好——嘞!一份烤開片魚!”
于是我知道了這個菜品的名字?!伴_片”是把魚從背部打開,腹側連著不切斷,取凈魚鰓和內臟后,把魚肉向兩邊攤成平整的一片。然后把魚肉放在通風處晾干,形成比生魚更濃厚的風味的做法,有點類似牛肉熟成的過程。
——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那天晚上,開片魚上桌的時候,我的貝柱炒飯已經吃了大半。對于魚,先是漫不經心地夾了一筷子,送進嘴里。這一品,我就鄭重地把筷子在桌上放穩(wěn),把炒飯盤子推到一邊,騰出地方來,再把魚盤子拉到自己面前。再拿起筷子以后,我開始一聲不響地從魚頭附近開始,沿著魚身依次夾下一塊塊魚肉,迅速送到嘴里,然后趕緊去夾下一筷子。旁邊的姐姐得意地問“好吃吧”,我顧不上回答,只是邊吃邊點頭“嗯,嗯”著。
從那以后,我只要走進任何一家有開片魚供應的餐廳,都會點上一條嘗嘗(最長的紀錄大概是連吃了七天)。
可它到底是種什么樣的魚?
這種魚的日文名字,字面意思是“北方的魚”。中文名叫遠東多線魚,在鄂霍次克海周邊常被捕捉食用,生活在深度100米左右的大陸架。這么說來,遠東多線魚活著的時候,生活在怎樣的海床上,是怎樣一幅景象,我完全想象不到。人確實會因為“好吃”,而意識到一個物種沒有被吃掉時的命運,甚至想要了解它們的遠親近鄰在幽幽水下的生活。
后來,我開始購買干制好的開片魚在家中烹飪。一次,我拿著一條生魚,把開好的魚片合起來,舉到眼前,想象它生前的樣子,并不顧小獅子“不要玩弄你的食物”的勸阻,撫摸著它有點粗糙的鱗片,拿住它讓它在空中“游”起來。末了,我鄭重地對魚說,“謝謝你作出的貢獻”。
小獅子在一旁聽到,大聲批判道:“聽聽你說的都是什么話!”
那一刻,我聯想到了阿伊努人舉行“熊祭”的用意。以前我覺得奇怪,明明把熊當成神尊敬,還要殺熊、吃熊、利用熊的身體部位,感謝人家提供毛皮和食物,希望人家下次再來,這不是有點矛盾嗎?如今,重復了同樣“先敬后吃”過程的我,感受到口中的食物并不是理所當然。吃與被吃,本是自然規(guī)律;但感謝食物,是對自然饋贈的尊重?,F代化農業(yè)和畜牧業(yè)從本質上改變了人類獲取食物的方式,雖然我們早已經不用再捕獵,但仍有很多可以食用的動物無法人工養(yǎng)殖,獲取的方式依然是“采集”的變形,很多魚類正是如此。這就像是一種現代生活跟人類活動“初心”的連接:人類原本也是生態(tài)鏈中的一部分。吃與被吃、生與死都在一個更大的框架內有序運轉。人類感謝動物,動物感謝植物,植物感謝太陽。這樣一想,“早晨起來,擁抱太陽”便也有了一股原始信仰的意味。“你相信光嗎”從另一個層面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敬食物甚至是萬物為神,敬而取之、食之、用之,想來是本分。
至少,可以試著從不同的視角看待魚類。就像觀察野花,俯視時的視野是扁平的,只有蹲下身,讓視線跟小小的花朵平齊,野花的世界才立體起來。要是想從類似的角度觀察魚兒,恐怕,要從水下。魚在水里,可人在岸上。于是我開始尋找一種窺看魚類生活片段的方式——水下觀察窗。
在北海道北部的沿海小城紋別,就有一座修建在海中的“鄂霍次克塔”。塔的負一層位于海平面以下8.15米,并沿著塔身開設了一圈11扇觀察窗,可以一窺海底的樣貌。
如果抱著參觀水族館的心情來到觀察窗前,可能會覺得“這不是什么都沒有嘛”。這個深度的海下,陽光尚能觸達,透過厚度十幾厘米的抗壓玻璃散發(fā)著幽幽的綠光。外面的海水是污黃色的,非常渾濁,像一團沙暴。這并不是因為污染,而是因為水中生活著很多浮游生物,也漂浮著很多海洋生物尸體的碎屑。在細菌的作用下,這些物質會成為很多生物的食物,被再利用后進入生命的循環(huán)。這一片混沌,是海洋母親的營養(yǎng),是孕育海洋生命的溫床。
觀察窗的邊緣,可以看到各種生物附著在塔身外側。成片的海葵伸開觸手隨著水流搖擺,像一片小森林,時隱時現的小魚穿行其中。紫色的多棘海盤車靜靜地攤開細長的腕,海燕冷不丁地出現在角落,在它們貼著玻璃的腹面,可以看到它們真正的“腳”——無數細小的管足。
其中一扇觀察窗,幾乎看不清外面,玻璃上滿是詭異的棕黃色圖案。湊近一看,上面附著的全是???、貝類、藤壺、管蟲和各種小型底棲生物,它們的“骨肉”在玻璃上蔓延成了一幅畫。這異世界一般的圖景,來自工作人員的特地安排:這扇窗已經至少四年沒有打掃過,任由生物們在玻璃上找到立足之地并且定居下來。
在北海道新千歲機場附近的小城千歲,有一家“鮭魚的故鄉(xiāng)”千歲水族館,挨著千歲河,因此水族館地下層面朝河底開設有幾面觀察窗,可以觀察到大麻哈魚、馬蘇大麻哈魚、褐鱒、虹鱒、白斑紅點鮭、珠星三塊魚、薩哈林三塊魚等魚類。
我去時是春季,4月28日,水溫10.8℃。不入海生活的薩哈林三塊魚,輕輕扇動著魚鰭,漂浮在水中,嘴巴一張一合,瞪著眼。它們身后時不時閃現體型更小的珠星三塊魚,身上已經能看到有點明顯的橙紅色條帶——那是它們的婚姻色。正是孕育著新一代大麻哈魚、馬蘇大麻哈魚等幼魚的季節(jié)。去年秋天回溯的成年魚產下的卵,現在已經發(fā)育成靈活的小魚,成群游蕩在靠近水面的窗前,或者隱藏在河底的砂礫中。根據前一年秋天回溯季節(jié)的統計,共有超過32萬8千條的雌雄成魚回到它們故鄉(xiāng)的河川中。
除了觀察水下的自然,還可以觀察人工構筑物和野生魚之間的“愛恨情仇”。北海道十勝川沿河的千代田新水路便是一例。這里位于十勝川的中游,原來的自然河道上修筑了一條用于農業(yè)取水、捕魚等用途的堤壩,導致洪水季節(jié)的河道排水不暢,因此在原河道旁邊修建了一條人工水路來分流。然而,堤壩的修筑攔住了魚類回溯的通道??上А磅庺~躍龍門”只是個故事,事實上,體形較大的鮭魚類,縱然有較強的體力和耐力,也越不過人類眼中低矮的坎,只能不斷飛躍、翻滾、掙扎著,直至力竭死去。為此,千代田新水路修建了魚道,專門為回溯魚類打造了通道。其中一種是階梯式,把較大的高差拆成緩慢遞增的若干階梯,可供力氣大的大中型魚類使用;還有一種是水路式,相當于在堤壩旁邊專門開設較平緩的小水道,游泳能力較差的小型魚類也可以使用。這條水路專門建設了魚道觀察室,可以觀察魚類翻越臺階的樣子。
秋天,在北海道的東北角,知床半島的羅臼町,我乘坐巴士到達羅臼的巴士終點站,跳下車,伸展著因為久坐而變得僵硬的手腳。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位老婦人招呼自己老伴的聲音:“快來呀!這里生態(tài)真好!”我循聲走去巴士站另一側的羅臼川邊,低頭朝水里一望,便看到河里滿是碩大的鮭魚。
回溯至這一帶河川中的魚不止一種,不同魚的“作息時間”也不同。此刻水中的回鄉(xiāng)客,都是粉紅鮭。它們靠近背部的上半身深灰色,上面有斑點,靠近肚皮的下半身發(fā)白。魚嘴半張著,露出尖銳的齒,嘴尖附近有著彎鉤似的弧度,加上瞪圓的眼睛、下撇的嘴角、背上還隆起一大塊,顯得面目猙獰。時不時有魚在水里弄出稀里嘩啦的動靜,有的是在奮力向前游,有的是遇上了有點難度的坎,有的在稍寧靜的水流中休息。每條魚身上,多少有些傷,漂亮的魚皮上開了大大的窟窿,發(fā)粉發(fā)白的魚肉露在外面。這一幕有點讓人心里揪緊了,我不禁想象起,來到這條小河的路上,它們一定經歷和克服了數不清的困難。
我沿著河向入??诜较蛏⒘艘粫翰?。發(fā)現河里更多的,是成堆的魚尸,是那些力竭的和已經完成繁殖使命的。褐河烏靈巧地在淺灘急流中穿來穿去,近得能看到它們鉆出水面卻沒弄濕身子時頭頂滑下的水珠。有孔雀蛺蝶飛過,在小鎮(zhèn)的馬路上停住,扇動著長了兩對“大眼睛”的翅膀。就連滿河魚尸的場景都顯得生機勃勃,灰背鷗和烏鴉興沖沖地聚過來,把水里那些已經不再動彈的大家伙拖上岸,奮力撕扯;同樣是沖著食物,棕熊也會在秋季來到海岸邊和河邊捕魚;就連平時不太有能力捕捉大型魚類的赤狐,這時也能撈上魚尸美餐一頓;梅花鹿母子雖然不吃魚,但也靜悄悄地來到河邊喝水,在灘上留下淺淺的足印。
逝去的生命,很快就進入了自然的循環(huán)。
我舉起望遠鏡掃視河底。陽光正好,淺灘里的急流、碎石、水波和砂質的河底,構成了一幅晶瑩剔透的圖景。在其中,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在那些翻著肚子、張著嘴、目光渾濁的魚尸間,靜靜地承載一切的河床上,竟然躺著許多顆魚卵,在陽光下閃耀著下一代生命的光輝。那樣子要是出現在餐桌上,很多人會很熟悉,橙黃色、透明的小圓珠子,蓋在米飯或和熟成過的生魚肉一起擺放在冒著涼氣的大碗里。然而此刻在河底,它們像是黃金,像是鉆石,像是一條星河,這里有生命的起源,也仿佛隱藏著宇宙的秘密。
忽然,望遠鏡視野的角落里一閃,一尾小小的魚一個轉身,一眨眼游開了。那些亮晶晶的魚卵,也將孵化出數不清的小魚,在富饒的河川里小心翼翼地成長,犧牲掉一些,但終有一些平安長大,向遼闊的海洋進發(fā),在那里經歷更多未知的冒險,等時機成熟了再啟程,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燃盡最后一絲生命之火,變成水面上的浮尸。
魚生的故事到這里并不會結束,而是流動著永遠講述下去。
想到這里,我放下望遠鏡,用手背抹起了止不住的淚水,打心底感到對死亡的敬佩和對新生的敬畏。秋日的河川,儼然是一條生命之河。
由于鮭魚回溯產卵的場景給我造成了相當大的沖擊,有一段時間我不愿再吃三文魚或是類似的食物。且不說作為正牌三文魚的大西洋鮭和太平洋這些產完卵就死亡的悲壯親戚不同,說到底,選擇不在餐桌上吃那一兩口,也是相當虛偽的行為。還有很多“食物”,以及它們生前的身份“生物”,都有著各不相同的生命故事。
很多故事還不為人所知,當然它們的生存并不是為了被人所知道。只是通過它們,我們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大家都只是很小但又各自有意義的一部分,我們之間,并沒有那么大的不同。
我們也會死去,會被分解,被重新利用,這一定也是生命意義的一部分。能夠回歸大地,一定也是一種生命的圓滿。
我想起登別市虎杖浜地區(qū)的一處海岸邊,高高地聳立著一塊石碑,祭拜的是魚的靈魂。拉響慰靈碑旁的大鐘,鐺——鐺——鐺——仿佛可以聽到靠海而生、生死由天的漁人們,向魚表示的聲聲致敬和感謝。
就像阿伊努人祭熊儀式表達的那樣,我們殺死了你,我們要吃掉你,我們要使用你,多虧了你我們可以活下去,希望你們也可以長長久久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