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4期|小昌:槍手
小昌,原名劉俊昌,1982年生于山東冠縣,廣西民族大學教師。出版小說集《小河夭夭》《世界撲面而來》以及長篇小說《白的?!?,現(xiàn)居廣西南寧。
導讀
我和同學王紅衛(wèi)因考試結緣,雖不是正經的緣分,卻牽纏深遠,“槍手”一事徹底改寫了王紅衛(wèi)的命運走向。多年后,再見王紅衛(wèi)竟是在其母親的葬禮上,談及往事,皆是唏噓。
槍 手
小 昌
想和你們說說王紅衛(wèi)這個人。我上初一的時候,他上高二,那時我住校,寄宿在他們宿舍。我們睡的是大通鋪,他睡在我的左邊。再往左就是一堵墻了。他常常扭身過來,盯著我看,叫我渾身發(fā)毛。記得他說過,從沒見過這么明亮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他一臉小麻坑,胡子拉碴,牙齒黃黃的,身上還有味兒,和他做朋友我是心有不甘的。不過有他在,我倒沒那么想家了,得以度過那些寄宿的歲月。
有次他來我老家了,令人猝不及防。我們是在巷子口相遇的。我沒讓他進家門,叫他在小賣部門口等著我,我去開摩托車。他就在那里安靜地等著,在一棵梧桐樹下。后來家里人狠狠批評了我,說同學來了,為什么不讓人家進家門。當然,我是有些嫌棄他的。不過真正的原因是怕他嫌棄我,嫌棄我們家。一個我都嫌棄的人,更容不得他嫌棄我。那時,我們家四間磚房,臟亂差,像個養(yǎng)雞場,和我的描述相差甚遠。我問他,找我有什么事。他好像沒什么事,開了句玩笑,說他想我之類的讓人惡心的話。他來找我,其實我很興奮的,但又假裝若無其事,甚至面露難色。我騎著摩托車載著他在鄉(xiāng)間兜風。我們在鎮(zhèn)上面對面吃了一籠豬肉韭菜餡包子,說了些閑話。太陽一偏西,他就坐小三輪回去了。他也許是真的想我了。吃包子時,他曾低頭沉思了很久。我永遠記得他埋首發(fā)呆的樣子。
隨后我們就沒怎么聯(lián)系。我從他們宿舍搬了出來,搬到我們初中部新設的宿舍去了。我們很少見面,偶爾也會不期而遇,在飯?zhí)没蛘咴诓賵?。其實我也知道他的行蹤。下了夜自習,他大概會在食堂的包子鋪里坐一會兒。那是家夫妻店,男的似乎很老實,女的熱情愛笑。王紅衛(wèi)喜歡和老板娘開玩笑。有一次我看見老板娘在他身上死命地捏了一把,捏的是他的后腰。他像只受驚的蛤蟆,迅速跳開。臉紅到脖子根了,這都被我瞧在眼里。他這人身上還有很多我并不了解的秘密。
他早上起得很早,不洗漱就匆匆夾著書向學校西南方向走,很像是被什么可怕的動物在追趕。在跑操的時候,常能看見他,在西南角的小林子里,大聲背書。有時是讀英語,發(fā)音很嚇人,像是在咆哮,對著一片虛空;有時是歷史書,背那些喪權辱國的條約內容,這時聲音就低沉下來了。弄清他的行蹤,是為了更好地躲開他。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像是在努力地甩掉他。相反,我是有些期待見到他的。他身上有一股親熱勁,有種古怪的熱情,總處于時不我待的感覺之中。聽說他還有個外號叫“無事忙”,是他的同學給起的。其實他不忙的時候,讓我更擔心,怕他會做出什么令人吃驚的事來。
他的努力并沒得到回報,總是考不上,仍鍥而不舍地復讀。讓我算算,他大概參加過四次高考。他來找我做槍手的時候,我讀高二,也就是他們高考前夕。那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上考場。不過也很難說,聽人說,他上了電大之后,又參加過一次成人高考,無果而終。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高二三班的窗口時,讓我有些無地自容。那一刻,我感覺他很像我農村老家里來的人。后來他就常常在我們教室的后窗口出現(xiàn)了,叫我去小飯館里吃飯,且出手闊綽。他這人往常摳得很,必是有求于我,可我就是不吭聲。再后來他終于和我說出了原委,讓我做他的槍手。他和我的歷史老師誰先找的我并不重要。反正他和我說起那樁事的時候,我已經答應了那個歷史老師。
歷史老師找到我,也是湊巧。我上初中時,他教過我兩年歷史。不過他找我的事,與此無任何關系。他找到我后,才恍然所悟,知悉我曾是他的學生。這層師生關系讓他找我做槍手的事更順理成章,給他省了不少錢。高二那年第一學期期末考試,我竟破天荒地考了全班第三名。之前我的成績是常在二十名徘徊的。同學們異樣的眼神,老師們突然的關注,讓我整個高二下學期都像是處于夢中,飄飄然像是另外一個人。歷史老師恰逢其時,像一個神秘的黑衣人,把我從教室領走了。他讓我上了他的小汽車,忽然的親切讓我很不自在。我從沒坐過這樣的小轎車,何其榮幸,我已經迫不及待,想這次會晤趕快過去,好在同學們面前炫耀炫耀。到了他家后,兩進院,有葡萄架,我們從葡萄藤下經過。門前還有兩棵樹,可能是石榴。進了家門,窗明幾凈,別有洞天。我的身體深陷在皮沙發(fā)里,手邊是水果籃,一簇金黃的香蕉,伸手可及。他笑著遞給我一根,香蕉真甜呀。我縮在皮沙發(fā)里,像一只驚慌的猴子。他坐下來,蹺著二郎腿,點起一根香煙。他甚至把短袖脫了,光著膀子和我說話。他幾乎不像是我認識的歷史老師了。記得他站在講臺上,不茍言笑,有些拘謹,講話有些大舌頭。說每句話都很用力,還時常踮起腳尖,一抖一抖地,像是在做八段錦的最后一式——背后七顛百病消。就在他家,我算是知道,每個人都不是我們看到時的模樣。后來歷史老師就開始和我說起做槍手的事來。他說那人是他的一個表弟,關系很好,他也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之所以這么說,是為了讓我慎重,讓我嚴肅對待。他又反過來說讓我放松,考成什么樣都不埋怨我,輕裝上陣,憑真本事就行。他的意思讓我別有所保留。當時,我根本沒聽進去,心花怒放,忘乎所以。
怎么說呢?對我來說,這幾乎是天降恩賜,是那種突然到來的。不像那些從一開始就學習好的同學,他們更天經地義。我還得說說那些年月。他們來找我做槍手的那一年是1999年。那些年,替人高考的事在我們那個考區(qū)很常見,人人皆知,卻都不以為意,甚至覺得理所當然。多年后,有個叫陳春秀的農民高考身份被頂替,在社交平臺爆出,一時嘩然,很多人受了牽連。我想,這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多的人被蒙在鼓里。我不知道與我有關的那些人是否安好。我曾在網(wǎng)上看到過一個熟悉的名字,被查出和替考事件有關。他就是我們高中那所學校的副校長。
他們又都是從哪里找到這些槍手的呢?我不知道其他省份如何,在我們那個考區(qū),高二一結束,高中的課基本學完了,高三那一年基本是復習,然后就是沒完沒了的模擬考試。也就是說,高二那一學年的成績就成了你是否會成為一個槍手甚至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槍手的唯一依據(jù)。我是第三名,我成了一名槍手。那些天,我處于一種奇怪的癲狂情緒中。從歷史老師家中離開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千塊錢(我在想,他若不是我的歷史老師,也許會給更多,兩千塊,三千塊,都有可能)。對我來說,那無疑是一筆巨款,想想我一個月的生活費才一百塊。我的錢包鼓鼓的,這讓我走在同學們中間,也趾高氣揚。
王紅衛(wèi)要我做他的槍手時,歷史老師肯定是找過我了。當然,他比歷史老師找我找得更早,不過只字未提槍手的事。后來可能是,我主動和他說起了我的歷史老師,他才和我說起他也想讓我這么做。他也許后悔不迭,心想該早和我說的。要不然就是,他突然想起了我??晌腋静挥浀盟谖颐媲?,有過任何不尋常的表現(xiàn)。印象中,他一直平靜和緩,甚至都有些不像他。他給我的感覺是,他在和我開玩笑,在和我商量,究竟要不要這么做。他仍像往常一樣,去叫我吃飯,下館子。那段時間,他真的沒少花錢。高考前夕,他突然和我說,他找到人了。我們在小飯館里,一家小蒼蠅館,人前呼后擁,我們正在人群中悶頭吃雞蛋燜餅。那是我多年以后仍會懷念的家鄉(xiāng)吃食。他和我說起了另一個人,也是上高二。據(jù)說他語文很不錯,看武俠小說看得多,擅長于寫作文。王紅衛(wèi)在我面前興奮起來。他興奮時,嘴角有白沫泛起。他說,我讓他考語文,你來幫我考數(shù)學,歷史政治我來考,一定行,一定行。他擰著眉頭,眼鏡在抖動,鼻尖冒汗。那一刻,他像個瘋子似的顫抖。我被他驚到了。我想,他也許天生是個冒險家。當時我看著他發(fā)呆,無話可說。過了許久,我緩緩地說,也是用力地說,王紅衛(wèi),那是不可能的。接著說,至少我是不可能的。我還告訴他,歷史老師常來找我,噓寒問暖,我怎么能出爾反爾。王紅衛(wèi)氣呼呼地說,你這是背叛。他的意思是他對我這么好,像對親弟弟那樣對我。我們的感情比海還深。我若不答應他,豈不是背叛。難道他早就想到,我最終會答應他。關于歷史老師的事情,他又不是不知道。他想讓我屈服,循循善誘,逼我就范。后來我覺得,我完全中了他的圈套。我的所有表現(xiàn),也盡在他掌握之中。
我氣惱地說,我要是從了你的意,那才是真正的背叛。他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扭頭走了,可沒過多久又回來了,這么快想通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離不開我。他斜眼看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這事有商量。我說,沒商量。他沒再說話,仍在我面前站著。一動不動,像是石化了。后來我一次次想那一瞬間。他那張臉在人群中,他的身后是攢動的人影。他像個木雕似的,事后我覺得那更像是一種正在捕食的爬行動物。
他拉著我走開。走向一個僻靜的地方,記得是那棟平房的后面。沒人。他猛地俯身跪下,跪在我面前,叫喊著我的名字,說,求求你了,哥只有這一次機會了。他哭了,眼淚一顆一顆向下滾。他讓我無法自處,我忙拉他起來。但我旋即又想回身跑開,被他一把拽住。他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跪下去的地方像是有一泡黑色的狗屎,他竟全然不顧。我看了那泡狗屎一眼,說,我答應你。我又一次讓他快起來。我說,可歷史老師那邊怎么辦?他開始訴說他的完美計劃。他早就想好了。讓那個替他考語文的家伙替歷史老師的表弟去考數(shù)學。沒人知道。萬無一失。他的意思是,我比他找的那個槍手的數(shù)學更好,他命懸一線,而這一線生機正是我和他的槍手之間的數(shù)學能力的差距。他說他都計劃好了。我說,準考證怎么辦?他讓我不用擔心,他正在準備。我想,這是一次豪賭。我也跟著激動起來。除了感覺激動,我也有一絲得意。感覺我是個無比重要的人。王紅衛(wèi)就是要給我這種感覺。他了解我,太了解我了,而我卻一點也不了解他。
高考第一天,大太陽,沒風,晴空萬里。我走在校園中,莫名雀躍。我拿著我的準考證,準考證上是另一個人的名字:杜金鋁。他這名字好記,讓人過目不忘。父母這么起名,是五行缺金,還是發(fā)財?shù)淖T福辔纯芍?。那三天我就是這個叫杜金鋁的人,而準考證上的照片卻是我的,有些模糊,不太像我。他們在照片上也下過功夫。這張照片看上去可能介于我和杜金鋁之間。我進考場時,淡定自若,就像我真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叫杜金鋁的人。我坐在自己座位上,等待考試,并想象杜金鋁是個什么樣的人,此時此刻他在哪里。也許他就在考場外的某個地方,靜靜待著。這讓我感覺無比奇妙。第一場考語文,我不太在行,很多都是亂寫。下午是化學,比想象中難,所幸還算順利,會的都寫上了。那一天沒見王紅衛(wèi),不知道他那邊怎么樣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當然,我更希望他出事。這樣的話,我就無須再冒險了。到了晚上,我們終于見了面。他看上去有些疲憊,不過難掩興奮,我就知道,他也如期涉險過關。我多少有些失望。我們在學校操場上肩并肩散步。那時,我剛見完歷史老師。人家比我還有信心,紅光滿面,勝券在握。不知為何,我這人總給人一種靠得住的感覺,至今如此。王紅衛(wèi)走在我身邊。他提著飲料小吃,弓著背,問這問那,小心翼翼。他像個太監(jiān)似的,立我左右。再晚一些時,他的槍手也出現(xiàn)了。我們三個人在操場的旗桿下。那個槍手略顯羞澀,很聽王紅衛(wèi)的話。也許王紅衛(wèi)身上的確有一種令人感到困惑的迷人氣質。他很會蠱惑人心。我也是這么著了他的道,盡管更像是他著了我的道。
我還發(fā)現(xiàn),我和他的槍手的確有幾分相像。四方臉,三七分,戴眼鏡,顯得真誠。
第二天第一場就是數(shù)學。一大早,王紅衛(wèi)就來找我,繼續(xù)游說我,擔心我說話不算數(shù)。其實那一刻,我是打算甩手不干的。那天好像是個陰天,在我印象中,悶熱,讓人窒息。我隨他去了他所在的考場,現(xiàn)在已經很難想象當時我在想什么了,鬼使神差,怎么就跟他走了。杜金鋁的考場是在平房里。王紅衛(wèi)的考場在樓房,二樓。后來我竟奇跡般地通過了監(jiān)考老師的第一道檢查,走進了考場。我落座后,向外偷看。他在后窗口,沖我做手勢。意思是讓我別緊張,一切有他在。我想,他的槍手也像我一樣,坐在了杜金鋁的位置上。偷梁換柱。我也不知道我們是怎么做到的。確切地說,王紅衛(wèi)是怎么做到的。他在考場外布局,運籌帷幄。我們賭贏了。我和他的槍手,只是換了下準考證,我們就各自進了教室。多少有些不可思議,但的確就這么發(fā)生了。
不幸的是,歷史老師氣沖沖地隨后趕來,在教室門口叫我,讓我出去。我心神亂作一團,在監(jiān)考老師們的注視下,我走出教室。歷史老師一臉怒色,說,搞什么鬼。王紅衛(wèi)也過來了,他在旁邊替我圓場。估計他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歷史老師讓他滾,滾遠點。歷史老師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被拽得生疼。在回另外一個考場的路上,他說,每次考前我都會來看看你,擔心有事發(fā)生,沒想到,還是發(fā)生了,簡直是狗膽包天。
我還是回到了杜金鋁所在的考場。其中一個監(jiān)考人員盯上了我,一次次拿起我的證件。另一個監(jiān)考老師隨后也過來了。他們在我旁邊竊竊私語。隨后其中一個敲敲我的桌子,讓我出去。歷史老師在門口等我。他們耳語了幾句。我隨著歷史老師便離開了。我們去了一間辦公室。也許是我們學校副校長的辦公室。印象中,我看見副校長從那扇門出來,和我擦肩而過。他看了我一眼,沖我笑。是那種神秘莫測的笑。像是在說,這你都干得出來。后來我在網(wǎng)上看到他的名字時,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就是他那副笑容。
在那間辦公室里,歷史老師并沒罵我。他問我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我照實說了。說完,他一個人沉默地抽了一支煙。他背對著我看向窗外。接著他就急匆匆出去了。出去前,和我說了一句,考試沒結束,千萬別出去。后來我才知道,學校在保護我,他在保護我,當然他也在保護自己,不能讓更上面的人知道。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我的歷史老師。我對他心中有愧,至今難以釋懷。有一次,初中同學聚會,說回母校看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歷史老師,在講臺上起起落落,背后七顛百病消。我自然沒敢回學校,怕遇上他。印象中,他給我家里打過一通電話。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我家里的電話號碼。他在電話里,通知我,我考了多少分。很糟糕,簡直讓人汗顏。他這是為了羞辱我。當然,也是告慰他自己,意思是不出那種事,我也考不上。他釋然了,反而讓我愈發(fā)不安。我的不安是,我那個第三名只不過是一場幻夢。也就是說,那次槍手經驗,讓我認清了現(xiàn)實。我根本做不了槍手。我還不配。我后來能考上大學,與此不無關系。高三那一年,我每每想偷懶,都會想起歷史老師冷冰冰的幾句話:你就是考,也考不上。
那次風波過后,我們就放了暑假。暑假過后,我上了高三。聽說王紅衛(wèi)去了市里的電大讀書。他勉強考上這么一所學校。也有的說,像電大這種學校,只要有分,人家就收。我是從他的槍手那里得知他的消息,這也讓我感到沮喪。到最后,他連聲謝謝也沒說。反過來,我倒像是那個做錯事的人。我們最后不歡而散,始作俑者成了我。
好在一切都平靜下來,緊張的高三生活開始了。我無暇顧及。國慶節(jié)前夕的某天晚上,下夜自習后,我獨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忽然被一個陌生人叫住。我循著他的聲音往操場的方向去。他從一株粗壯的楊樹后面走出來。和我差不多高,但很粗壯,聲音甕聲甕氣。我問,你是誰?他沒說話,走上來,和我四目相對。那晚也許有月光,或者是路燈也亮著。我看清了他的臉。板寸,濃眉大眼,鼻子有點塌,像是在哪里見過。我剛想說話。他就猝然來了一拳,打在我右臉上,緊接著又是一拳。組合拳,然后又飛起一腳。我很快被打趴下了??伤€是不解恨。把我提拎起來,繼續(xù)抽打。他的拳很像掌,在打我耳光。我感覺自己一直在旋轉,像被抽打的陀螺。后來他打累了,靠在楊樹上。我在地上蹲著。嘴中腥咸,我知道那是血。血正順著嘴角流下來。他說,知道爺爺是誰嗎?我沒說話,我已經猜出他是誰了。他接著說,讓你死個明白,我叫杜金鋁。他走的時候,摸了摸我的頭,說,我最恨背信棄義的人。丟人的是,他走到半路,我還大喊,你他媽等著。我讓他等著,只是想挽回一點顏面。
我忍氣吞聲,在水龍頭前漱口,洗臉,接著像沒事人似的,回了宿舍。我沒臉和任何人說起這事??晌倚睦镅什幌逻@口氣,這讓我對王紅衛(wèi)尤其憎恨。國慶節(jié)放假,我騎著摩托車,騎行二十公里,去王紅衛(wèi)家找他。我想把我挨打的事情告訴他。想讓他知道,這都是他的錯。他要為此負責。我沒他任何聯(lián)系方式,只能這么上門興師問罪。他家在縣城以南十公里遠的一個村子里,叫孫寨。王紅衛(wèi)說過,他們村子很久之前叫爺寨,爺爺?shù)臓?,后來有欽差大臣路過,問這是什么地方,有人說,是爺寨。欽差說,敢叫爺寨,給我改了,叫孫寨。爺寨就成了孫寨。王紅衛(wèi)振振有詞,他很少有這么自信的時候。我問,是真的嗎?他說,我們孫寨一個姓孫的都沒有,你說呢?也許他說的是真的。一路上,我都在想王紅衛(wèi)這個人,想我們是怎么認識的,想他突然跪在一泡狗屎上。想接下來我可能會站在他們家門口,大聲斥責他,忘恩負義。我為他挨了一頓揍,說完,我就轉身離開,騎上摩托車,像風一樣,沖出他們村子。
我騎著摩托車進了孫寨那個村子,見人就問,王紅衛(wèi)在哪里住?他們搖頭,不認識王紅衛(wèi)。我越來越感覺,很可能被他騙了,這讓我更加憎恨他,發(fā)誓找不到他絕不罷休。我接連問了好幾個人,終于有人說知道,給我指了路。往前走,第二個巷子,右轉,巷子盡頭。到了他們家門口,門口有幾株毛白楊。木門老舊,油漆斑駁,像是很久沒人住了。門兩側有對聯(lián),紅紙泛黃,上聯(lián)寫的是:日出江花紅勝火,下聯(lián)是:春來江水綠如藍。一首白居易的詩。這道門只是一道門,沒有門房,院墻是土坯的,墻上有碎玻璃,防賊。不明白有哪個賊會選這樣的人家去偷。房子也破舊,低矮,房頂上有草。一根天線在房頂上隨風搖擺。
我在門外站了良久,猶豫要不要推門進去。這樣荒涼破敗,讓我忽然灰心喪氣。我想起那天杜金鋁抽打我的臉頰時的情景了,況且他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個背信棄義的人。我的臉頰仍感覺火辣辣地疼。我還是叫了門,有人應了一聲。我推門進去。院子里空空蕩蕩,記得有三只白山羊,一大兩小,大的被拴在南墻根的一棵榆樹上。兩只小羊羔在其周圍打鬧。我又喊了聲,王紅衛(wèi)在家嗎?有個老太太從堂屋走出來,扶著門向外張望。我走上前去。這人大概是王紅衛(wèi)他娘。人矮胖,頭發(fā)上別著一支黑簪子,像是眼神不太好,正在用力盯著我看。聽王紅衛(wèi)說過,他娘是小學教師,教語文的,看上去很不像,精神似乎還不太正常??伤婚_口說話,驚了我一下。一口普通話,在我們老家,這么說一口普通話的人,甚是少見。這么說話,會惹人嫌棄。我說,找王紅衛(wèi)。我一口土話,突然顯得很怪異。她說,王紅衛(wèi)在市里讀書,放假沒回來。細聽,有些地方口音,又聽不出具體來自哪里。她接著說,他打電話回來,說在市里做兼職。她說話的腔調,和她這人太不搭了。讓我感覺,聲音來自桌子上的半導體收音機。她揮手讓我進屋。我隨她進去了。她身子有點抖,搖搖晃晃,似乎還是沒看清我。不過她不打算看了,也許她覺得這樣有些不禮貌。我坐在八仙桌旁邊的太師椅上。一旦坐下,我又覺得不合適,迅速站起來。她根本沒注意到,我已經坐在太師椅旁邊的小方凳上了。在我沒進屋之前,她可能是在紡棉。一架木制紡棉機緩緩旋轉。這樣的紡棉機已經極其少見了,在我很小的時候,見我奶奶用過。旋轉起來,嗡嗡響,小時候我常在這嗡嗡聲中睡著。
她給我倒水。她能看清近處的東西,端著水顫巍巍過來。那一刻,我怒氣全消。我已經開始想象王紅衛(wèi)在家的樣子了。我左顧右看,發(fā)現(xiàn)墻上全是獎狀,都是王紅衛(wèi)的。很多都已蒙塵,但仍依稀可辨。她問我,找王紅衛(wèi)有什么事嗎?我說,我是他同學,想找他聊聊天,好久沒見面了。我似乎也在說普通話。她說,你們沒約好呀。我說,想給他個驚喜。她笑起來了,說,真不湊巧,他沒回家。我說,我也沒什么事,就當認一認家門。
接下來我們就聊起王紅衛(wèi)來。他娘開始說他的過去,說他過去,被他們政治老師表揚,說他腦子是臺電腦,記憶力驚人。一道政治問答題,念三遍就能背下來。他特別優(yōu)秀,他娘一遍遍重申。我很想笑,但又擔心被她看見。她越說他優(yōu)秀,我越覺得興奮,感覺不虛此行。我很想告訴他娘,她是沒見過他給我跪下時的狼狽樣。不過我轉而又覺得自己不該如此。盼子成龍,可憐天下父母心。我一直附和她。她說,從沒有同學來找過他,你是第一個。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她突然說道,王紅衛(wèi)這孩子,人太實誠,容易被人欺負。說到這里時,我有些忍不住了。簡直要脫口而出了,說出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還要說,王紅衛(wèi)成績要多差有多差,難道你們都不知道嗎。就是這時候,老太太話鋒一轉,神色顯得落寞,緩緩地說,其實,有個同學來找過他,你不是第一個。她沉吟良久,終于說出了他的名字,原來是王紅衛(wèi)找的那個槍手。他是來問我們要錢的,她說。就是趁王紅衛(wèi)不在家時,找他們要錢。說替他考試,沒給夠錢。我說,您給了嗎?她兩手一攤,能不給嗎,我們丟不起這人。其實她全知道。只有王紅衛(wèi)一個人被蒙在鼓里。說完這些話,我又說了我是哪里人,說到我們老家一些舊事,我就準備走了。她給我倒的那杯水,我一直沒喝,水有點渾,杯子也有點臟,下不去嘴。走的時候,老太太不停囑咐我,讓我別和王紅衛(wèi)說,我們說過這些話。我讓她放心。她還是不放心。扯著我的胳膊,我讓她放一百個心。她才放我走。我開著摩托車沖出了他們那個村子,在公路上疾馳。我一直在想王紅衛(wèi)他娘到底是哪里人。重要的是,究竟是個什么人。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我上大四那年的某一天,可能是冬天,記得天很冷,我的電話突然響了。印象中,宿舍已經熄燈了,我躺在床上發(fā)呆,正準備入睡。一個陌生號碼,顯示的區(qū)號是我老家所在城市的。這么晚給我打電話,讓我驚慌不已。我一聽,是王紅衛(wèi)。我從宿舍急急出去,披著大衣,去了樓道盡頭的公共廁所。我在那里和他聊了許久。他是在他娘的葬禮上給我打的電話。他正在村里守靈,突然想起我,想和我說說話。他說,想起過去那些美好的時光。我問他在做什么工作。他說,在鎮(zhèn)子上的林場上班。他這么說,讓我感覺有些難過。
后來他忽然質問我,你是不是來過我家。我想,他給我打電話就是為了這么問我。既然是他娘的葬禮,我就沒再隱瞞。我說,我去過。他說,你和她說了我的事。我說,她一直在夸你,她很為你驕傲。說到這里,他在電話那頭開始哽咽,哭了幾聲,但我感覺像是在笑。等他平靜下來,我問他,你娘說普通話。他說,說來話長,這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但那一晚他并沒告訴我。掛了電話,我想到了他的家,一口油黑的大棺材橫在他們家堂屋,灰色的墻面上鋪滿了斑駁的那些獎狀。
我在廁所門口待了很久。假設我真的幫王紅衛(wèi)考了數(shù)學,他是不是就能考上大學,成了另一個人?我一遍遍回想歷史老師追回我時的那一幕,記得我走在最前面,他們倆在我身后,我沒敢回頭看。我害怕看見王紅衛(wèi)哀求歷史老師的樣子,也許他又一次下跪了。我走得那么快,就是為了躲開他。也不僅僅是如此,我可能更不想看見他功敗垂成的樣子。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披衣回宿舍。我是這么勸慰自己的,要是沒有王紅衛(wèi),我有可能考不上大學,若是考不上,我又會去哪兒呢?也許和他一樣,去鎮(zhèn)上的林場打工。另外,讓我頗為困惑的還有,當時歷史老師是怎么找到我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聯(lián)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