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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平原:學者如何自述
來源:鐘山(微信公眾號) | 陳平原  2025年04月24日23:29

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shù)外譯項目有字數(shù)方面的限制,我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建立》譯成英文、日文、韓文時,后面兩三章只好割愛。去年年底,韓文譯者來信,說已跟韓國方面的出版社商量好了,為被舍棄的《現(xiàn)代中國學者的自我陳述》另出小冊子。我明白對方的好意,可因刊行小書讓人自掏腰包,實在不好意思。她解釋說,當初閱讀全書,最讓她感動的就是這一章。因為,對于東亞讀書人來說,如何基于對歷史負責的態(tài)度,開誠布公地“自我陳述”,是個很嚴峻的話題,值得認真面對。

我那篇《半部學術(shù)史,一篇大文章——現(xiàn)代中國學者的自我陳述》,初刊《學人》第十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10月),該文選擇了五十位生活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學者的“自述”,討論其敘事策略以及背后蘊涵著的文化理想,在理解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進程的同時,思考“文章”與“著述”各自的功能及自我超越的途徑。全文共六節(jié),三萬多字,包含“學者為何自述”、“自傳與自定年譜”、“‘我與我的世界’”、“‘詩與真’的抉擇”、“‘懺悔錄’之失落”、“‘朝花夕拾’與‘師友雜憶’”六節(jié),日后進入《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時,略有修訂。

重讀三十年前舊作,觀照當下情景,再去理解韓文譯者的感嘆,方覺學者如何自述,牽涉內(nèi)外各方面因素,不是那么簡單。當初我剖析諸多前輩自述時的行跡與心態(tài),言之鑿鑿;今輪到自己落筆為文,卻顯得猶豫不決。兩三年前,為配合商務(wù)印書館刊行《陳平原文集》,我的兩個學生與出版社商定,編選了《與時代同行:陳平原的學思歷程》,全書共十個專題,每個專題選錄我若干文章,合起來就是一冊“學術(shù)自傳”。這個用心良苦的出版計劃,最終被我否了。表面的理由是擔心文章重復,更深層的原因,是我一直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有膽識、有機緣講好“我的故事”。

十五年前,我曾預(yù)言:“放長視野,我們這代人的‘閱歷’、‘觀察’以及‘心情’,或許比我們做出來的‘學問’還要有意義??匆淮贻p人如何從‘十年浩劫’中走出來,定定神,然后左沖右突,上下求索,還是挺讓人感動的。后世的學者,訓練、視野以及研究條件都比我們好,但讀書時的心情、心氣與心境,未必趕得上我們?!币虼耍抑e極參與“三十年集”系列叢書,避開論文,選擇隨筆,目的是“給近三十年中國學界的演進提供一份證詞”(《〈壓在紙背的心情〉序》,《壓在紙背的心情》,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傆幸惶烊藗儠斫猓偃v述艱難中的崛起,不是怨恨與自卑,而是真正的“正能量”。普天之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一帆風順并非常態(tài),九曲十八彎才是必須直面的慘淡的人生。

最近幾年,歷來寫作及發(fā)表都很順利的我,遭遇過好幾次退稿,都是因為“追憶似水年華”。不管紙媒還是影視,大都要求你講述過往經(jīng)歷時,只呈現(xiàn)美好的一面——越是重要的媒體/場合越是如此。其基本敘事模式是:從小立大志,而后克服各種困難,取得一個又一個成績,最后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如此“勵志故事”,既不真實,也不感人。尤其是我生活的年代,有許多繞不過去的巨大溝壑,一旦進入追憶,實在無法回避。一路連滾帶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作為“幸存者”,或曰“幸運兒”,我不能昧著良心吹牛。

也曾認真檢討,表達自家立場時,是否能更委婉、更圓融一些。可實際上,做到季羨林先生所說的“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需要很高的技巧。這也是我至今不敢從事口述史或自傳寫作的緣故。那就換一種方式,在若干節(jié)骨眼上,留下幾段自己相信且日后可以展開的“自我總結(jié)”,說不定哪一天也能“閑坐說玄宗”。

去年1月,商務(wù)印書館刊行24卷的《陳平原文集》,其中文學史、學術(shù)史、文化史、教育史各5卷,最后4卷乃散文隨筆。我在“總序”中再次強調(diào):“恰逢連續(xù)急轉(zhuǎn)彎的大時代,個人無法遺世獨立,‘文革’中的蹉跎歲月,1980年代的艱難崛起,1990年代的勇猛精進,以及新世紀的拓展與抗爭,都只是努力順應(yīng)時勢。靜夜沉思,常常捫心有愧。但反過來想,換一個時代或國度,我就能做得更好嗎?也實在不敢打保票?!笨梢赃@么說,談?wù)撐覀冞@代人的貢獻及缺憾,無論如何必須把大時代的因素考慮在內(nèi)。

作為七七級大學生,我的最大幸運是高考作文《大治之年氣象新》登載在《人民日報》上,以至每到紀念改革開放,常被邀請發(fā)言。1988年5月《光明日報》推介四位“學有所成的新一代中國博士”,其中就有我的照片及介紹文字。因開局不錯,前幾步都踩在時代的鼓點上,時常被邀請講述經(jīng)歷或介紹經(jīng)驗。那種場合,免不了自我吹噓,但我還算克制,保留某種反省與審視,記錄轉(zhuǎn)折處的心路歷程。這也是本文多有引述,而不是“從頭說起”的緣故。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出版日后多次獲獎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且與錢理群、黃子平合作《“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讀書》1985年10期至1986年3期),在學界頗有聲譽。而九十年代初,面對整個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大轉(zhuǎn)型,我發(fā)表《學者的人間情懷》(《讀書》1993年5期),當初爭議很大,后來才逐漸被接納。這一“人間情懷”,在同年刊出的《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東方》創(chuàng)刊號,1993年10月)中,有更為明晰的表達:“我曾經(jīng)試圖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這一學術(shù)思路:在政治與學術(shù)之間,注重學術(shù);在官學與私學之間,張揚私學;在俗文化與雅文化之間,堅持雅文化。三句大白話中,隱含著一代讀書人艱辛的選擇。三者之間互有聯(lián)系,但并非邏輯推演;很大程度仍是對于當代中國文化挑戰(zhàn)的一種‘回應(yīng)’——一種無可奈何但仍不乏進取之心的‘回應(yīng)’?!?/p>

那些年,我與友人合作主編民間學刊《學人》和《文學史》,提倡學術(shù)史研究與規(guī)范化建設(shè),且出版了日后均獲教育部人文社科著作一等獎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之建立》(1998年)、《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等,算是小有成就。進入新世紀,眼看中國學界出現(xiàn)過分講求“技術(shù)”而忽略“精神”的大趨勢,我撰寫了《人文學的困境、魅力及出路》(《現(xiàn)代中國》第九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7月),結(jié)尾處三句話,略為壓縮如下:“我想象中的人文學,必須是學問中有‘人’——喜怒哀樂,感慨情懷,以及特定時刻的個人心境等,都制約著我們對課題的選擇以及研究的推進。做學問,不僅僅是一種技術(shù)活兒。假如將‘學問’做成了熟練的‘技術(shù)活兒’,沒有個人情懷在里面,對于人文學者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悲哀?!薄皩W問中不僅有‘人’,學問中還要有‘文’。超越學科的邊界,更重要的是,超越文章與學問之間的鴻溝。別的我不敢說,對于人文學者來說,這點很重要?!薄皩W問中要有精神,有趣味。任何學問,都不應(yīng)該被做成枯燥無味的練習題,人文學尤其如此?!?/p>

幾年前,在一次專業(yè)座談會上,我做主旨發(fā)言,題為《卻顧所來徑——“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意義及可能性》(《北京青年報》2018年12月18日),其中有這么一段話:“隨著中國學界專業(yè)化程度日益提升,今天的博士教授,都有很好的學術(shù)訓練,但在專業(yè)研究之外,有沒有回應(yīng)各種社會難題的愿望與能力,則值得懷疑。原本就與現(xiàn)實政治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連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若失去這種介入現(xiàn)實的愿望與能力,其功用與魅力將大為減少。把魯迅研究、胡適研究做得跟李白研究、杜甫研究一樣精細,不是我們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目標。經(jīng)典化與戰(zhàn)斗性,猶如車之兩輪,保證這個學科還能不斷往前推進?!?/p>

又過了兩年,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現(xiàn)代中國的述學文體》(2020年),我的“學術(shù)史三部曲”總算完成。在北大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召開的專題研討會上,我做了主旨發(fā)言,題為《與時代同行的學術(shù)史研究》(《探索與爭鳴》2020年12期),其中最關(guān)鍵的,依舊還是三句話:“學術(shù)史研究既是一項研究計劃,更是一種自我訓練,主要也是基于自己的心路歷程?!薄皩τ谌宋膶W者來說,學術(shù)與人生完全可以合一。兩耳聞窗外事,一心讀圣賢書,二者并行不悖,且互相促進,這是我的學術(shù)理想?!薄安粌H求知,而且救弊,選擇這一高難度動作,須有堅守而又不執(zhí)滯。所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實內(nèi)含自我質(zhì)疑與對話意識——批判他人,也批判自己;對話古人,也對話當下,這才可能撰寫有學問、有境界且有溫度的大文章?!?/p>

其中第二點,是我最為關(guān)切的。之所以故意刪去“不”和“只”字,變成了“兩耳聞窗外事,一心讀圣賢書”,原因是,在我看來,閱讀“圣賢書”,必須兼及“窗外事”,方才可能真正讀懂、讀通、讀透——既曉得歷史興衰,又理解風云變幻,在人生的升降起落時從容應(yīng)對,并及時調(diào)整方向與策略。倘能如此保持生命的張力與韌性,那就不僅僅是“知識”,而屬于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智慧”了。

不同國度、不同專業(yè)、不同世代的讀書人,如何面對時代難題,有各不相同的應(yīng)答方式。像我這樣主要以“現(xiàn)代中國”為研究對象的人文學者,熟悉魯迅臨終的叮囑,曉得“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無論學問做到哪個層次,都不愿意完全放棄對“窗外事”的關(guān)切、洞察與表達。

2025年2月9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