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二重奏”
一
春暖花開時節(jié),最適合到天壇轉轉。我坐在長廊北端朝陽的地方,午后的陽光溫煦,照得人只想打瞌睡。
百無聊賴,打開手機,想看看有什么新聞。突然發(fā)現一條未讀的微信,是王璦東老師0點35分發(fā)來的。
王璦東是匯文中學的語文老師,雖然她不教我,但我們倆的關系特別好。尤其是“文革”后期,我從北大荒返回北京,有段時間待業(yè)在家,既孤獨又苦悶,她知道我喜歡文學和寫作,主動借給我很多書,其中有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雨果的《九三年》、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對我?guī)椭艽?。那時,她住在東單新開路東口的一個四合院里,每次去她家還書、借書,她都鼓勵我把讀書和寫作堅持下去。我和王老師一直保持聯系,屈指一算,也有五十多年了。
盡管王老師快九十五歲了,還堅持讀書,不時寫些文章,分享給親友。王老師的文章,大多是回憶自己教過的學生,她稱之為“教師生涯瑣憶”;這些文字不為發(fā)表、無意爭春,是屬于自己的溫潤回憶,如喃喃自語,亦如對友人的輕輕訴說。人生的長短與厚薄,通常和財富、地位無關,而取決于有沒有這樣的回憶——年老之后,還能有流水一般綿長的回憶,是極其幸福的。王老師的文字思維縝密、行筆簡潔、細節(jié)生動,充滿年輕人的熱情,一點兒都看不出是出自耄耋老人之手,真讓我敬佩。不要說我能否活到王老師這么大的歲數,倘若真能活到,也未必寫得出這般不蒼老、不枯澀的文章。
王老師發(fā)來了一個文檔,題目為“一張照片留給我的懷念”,依然寫的是她教過的一位學生——1958級高一(2)班的袁建輝。因父母被打成右派、發(fā)配新疆,袁建輝1964年(他曾因病休學一年)高中畢業(yè)后不能參加高考,只好去新疆投奔父母。離開北京前,他到王老師家向王老師道別,然后直奔北京火車站;王老師家距離北京火車站很近,只有一站地。王老師對袁建輝迷茫的心緒感同身受,鼓勵道:“你有能力,別灰心,到新疆努力工作,一定能做出成績來,要相信自己?!蹦悄辏粴q,王老師三十三歲。
當三十年后,袁建輝再次見到王老師時,淚流滿面。“良言一句三冬暖”,臨別之際短短的鼓勵,竟溫暖了他整整三十年。袁建輝沒有辜負王老師的期望,也成為一名老師,在喀什二中做語文教研組組長。王老師很高興,與他合影留念。照片洗印出來后,王老師將照片寄往喀什二中,卻被郵局退回;她懷疑自己錯把一中聽成二中了,又將照片寄往喀什一中,依然“查無此人”,被郵局退回。王老師不甘心,又托人到喀什市教育局查詢,教育局回復,喀什二中沒有這個人。
“如今,我已經是快九十五歲的老人,若還能和袁建輝相見,算是師生相識相交還有緣吧;若不能,也只好把回憶留在心里了?!痹谖哪趵蠋熯@樣寫道。
王老師二十四歲從輔仁大學畢業(yè),之后就在匯文中學當老師,一直干到退休,沒挪窩,桃李滿天下。她對學生很好,和學生感情深厚。雖然袁建輝只是眾多學生中的一個,六十多年后,這個普通學生的名字,她仍記得如此清晰,并不是每位老師都能做到。
看完文章,我立刻給王老師回復:“看到您的文章,很高興,也很感動。這么大年齡,您的思維依然敏捷,記憶力和邏輯性依然那么強,更重要的是,您對學生的感情,總是那么真摯、那么深厚。繼續(xù)寫您的回憶,期待!您多保重!”
回完微信,我在天壇轉了一圈,到雙環(huán)亭那里呆坐了一會兒。穿過雙環(huán)亭后方的柏樹林,有一圍二道墻,里面是一片杏樹林。我估摸著杏花應該開了,順道去看看。
剛走到杏樹林前,手機響了,是王老師發(fā)來的微信。她告訴我那篇《一張照片留給我的懷念》不知被誰轉發(fā)到喀什的朋友圈,頓時熱鬧起來,認識袁建輝的人相互轉告,很快就找到了袁建輝本人,“太神奇了,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找到了袁建輝。我和袁建輝通了電話,原來當年他說的是他的愛人在喀什二中當老師,他在喀什師范第四小學當老師,是我聽錯了。如今袁建輝住在天津,八十二歲了?!?/p>
王老師最后寫道:“我異常驚喜,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天又讓我們重逢,我和袁建輝的師生緣是天意!”
我立刻給王老師回復:“是您的學生遍天下,更是您的真心感動了上蒼!”
眼前,一片杏花如雪,開得正旺……
二
不少朋友都知道我常去天壇,也常有去天壇的朋友問我:怎么沒碰到你?這便是“鑼齊鼓不齊”了。不僅因為天壇太大,也因為來的時間對不上榫子,除非事先約好,否則碰到熟人的概率極低。
凡事總會有意外,“不期而遇”,教人驚喜;如果遇到的是多年未見的朋友,驚喜加倍。所謂“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闊別已久的日子,一下子濃縮到眼前。
去年初秋的一天,臨近中午,在天壇月季園前的藤蘿架下,我和馬復華老師就有過一次“不期而遇”。當時,他正和幾個人坐在藤蘿架下,我走過去,看了他一眼,自覺面熟,又不敢認,畢竟二十多年沒見,生怕認錯人。沒想到他站起身來,就在那一瞬間,我們倆目光相撞,幾乎異口同聲叫出彼此的名字,二十多年流逝的時光,隨即奔涌而來。
馬復華是我在匯文中學讀書時的同學,比我高一屆,是師哥。因為我弟弟叫肖復華,和他同名,所以對他印象深刻。高中畢業(yè)后,馬復華考入北京師范學院,而后在北京郊區(qū)的一所中學當語文老師,二十多年前才調回城里,在母校匯文中學教高三語文。那年,我兒子在匯文中學讀高三,馬復華正好教他。有一天,馬復華把我叫到學校,對我說:“得讓你兒子在論說文的寫作上下點兒功夫,論說文寫作直接關系到高考,有相應的要求和規(guī)律,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馬復華一直帶高三畢業(yè)班,經驗豐富,眼光毒辣,我回家后便要求兒子好好請教馬老師。
二十多年過去了,久別重逢,話稠語多,沒顧上旁邊還坐著兩女一男,和馬復華的年齡相仿。直到我問他大學畢業(yè)后為什么去郊區(qū)教書,他指著坐在對面的一個女人說:“畢業(yè)時她分配到郊區(qū),我留在城里,我和她對調,去了郊區(qū)?!蹦桥苏酒饋?,說:“我是他愛人,我們倆是大學同學。”不用問,這一對調,連角色都變了,同學變愛人。我這才仔細看了看她,雖然老了,眉眼仍舊俊俏——為了愛情,“‘城里’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我指著女人,笑著對馬復華說:“于是,你就把她拿下了!”
女人連連擺手:“那時候,他還沒向我表白呢!”
我說:“這不就是表白嗎?”
大家都笑了。
坐在馬復華身邊的女人對我說:“我也教過你兒子!”一問,她是匯文中學的地理老師。馬復華指著坐在對面的一個男人:“他們倆是兩口子。”后來我才得知,這個一言不發(fā)的男人是一所中學的校長,他們四個人是大學同學,大學畢業(yè)后都當了中學老師,友情維系了五十多年。
馬復華說:“夏天我們還結伴到大興安嶺避暑,住了一個來月呢!”
那個地理老師也說:“雖然我們住得遠了,還是會定期見面。今天我們就是約好先到天壇碰頭,中午再找家飯館聚餐。”
從年輕保持到年老的友情,真讓人羨慕!
靜下心來想想,這五十多年,不乏動蕩與波折,兩家人還能如此親密無間,這是友情的力量,是沒有利益糾葛的純粹的友情,才會擁有的力量。這種力量,有韌性,不會因外界的干擾而無疾而終。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獲得長久的友情的,這種友情,需要彼此心地的單純、相互性情的包容、協同旨趣的觀照,方能踏過淺草、雜草乃至荊棘,從年輕走到年老,編織出最美麗的花環(huán)。
與馬復華久別重逢,我很感慨,也很感動。
和他們告別后,我穿過月季園,走到百花亭前的海棠樹下,腦海里不禁浮現出陸放翁的兩聯詩,一聯是“舊交只有青山在,壯志皆因白發(fā)休”,一聯是“老來萬事皆過眼,唯有青山似舊時”。年歲漸長,虛妄、浮華之事皆成過眼云煙,唯有友情,如青山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