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人》2025年第4期|聶鑫森:接秋風(fēng)
黑色越野車在夜色飄落時,停在湘中縣荷湖鎮(zhèn)尾端的一家小飯店前。
車從新疆塔城出發(fā),穿過幾個省,進入湖南境內(nèi),再來到這里,用了好幾天時間。曉行夜宿,一切都得小心謹慎,因車上押解了一名犯罪嫌疑人。他原名何秋聲,假身份證上的姓名是連胡生。
車原本是該直接開向縣城的,但經(jīng)過荷湖鎮(zhèn)時,嫌疑人的鼻翼頻繁翕動,忽然說了一句:“我聞到油炸蓮子的香味了,我餓了?!?/p>
開車的刑警小張,穿著便裝,大聲道:“一路上你除了說要拉屎拉尿的話外,什么也不說。現(xiàn)在想吃東西了,你就忍住吧?!?/p>
坐在嫌疑人旁邊的是剛過不惑之年的刑警師捷,他穿著一件藍色短袖衫,對小張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點鐘了。下一個出口下高速,去荷湖鎮(zhèn)吃晚飯!”
“遵命?!毙堏s忙回答。
小飯店叫“一捧香”。燈光明亮的店堂里,正有客人在用餐。車停好,師捷和小張先下了車。一頭白發(fā)的店主馬上迎上來,“今天是個好日子,立秋接秋風(fēng)是今夜十一點零八分,歡迎貴客臨門!請問是在一樓大堂吃,還是上二樓的單間?”
“二樓單間吧。三菜一湯一點心:油炸蓮子、藕片炒肉、荷葉蒸魚、蓮子羹、荷花絲發(fā)糕。不著急,請費心制作。”
“好咧。樓上雅座——請!”
小張輕聲說:“這費用不能報銷的?!?/p>
“我自己報銷?!闭f完師捷拉開后車門,取出一條汗膩膩的毛巾搭蓋在嫌疑人的手銬上,讓他下車。小張和師捷裝著攙扶病人的樣子,跟著老店主,穿過店堂上二樓,走進單間。單間的門楣上掛著一個小橫匾,上書三字“水云鄉(xiāng)”。二樓很安靜,其他單間已沒有客人了。
菜和點心,還有一盆米飯,由服務(wù)員擺到桌子上。
小張把門拴上了。
師捷用鑰匙打開嫌疑人的手銬,說:“何秋聲,好好品嘗你老家的美味。”
“我叫連胡生,這不是我老家,你們抓錯人了。”
“抓錯了嗎?”
嫌疑人不再答話,徑自用小瓷勺舀起油炸蓮子塞進嘴里,快速地嚼起來。
小張也夾起一粒蓮子,說:“這蓮子又大又圓,總該有個名字吧?”
師捷說:“三粒蓮子的直徑加起來正好一寸,故稱寸三蓮,是古代的貢品。”然后轉(zhuǎn)臉對嫌疑人說:“我說的對嗎?”
嫌疑人裝作沒聽見,拿起筷子去夾荷葉蒸魚。
小張心里明白,他很有反偵查能力,是個老江湖了,這是要斗法哩。
十多年前,何秋聲二十歲,生得又粗又黑,外號黑皮。他讀書調(diào)皮搗蛋,高中沒讀完就回家和父母一起栽荷種蓮,又不想好好干活兒,經(jīng)常跑到鎮(zhèn)上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他是家里的獨子,父母也拿他沒辦法。一次在游戲廳,他和另一個小混混發(fā)生爭吵,在暴怒中掏出彈簧刀,朝對方胸口狠狠地捅了幾下。中刀的人沒等送進醫(yī)院,死了。何秋聲也不知逃向何方。
公安戰(zhàn)線內(nèi)部警情通報,網(wǎng)上發(fā)布通緝令,一晃就過去了這么多年。
何秋聲吃得滿頭大汗。
師捷和小張只是象征性地動動筷子。
小張說:“何秋聲,你知道我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你的?是你的工友用手機拍了幾張你們在工棚里找樂子的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打麻將的那張,你坐在正面,黝黑的臉,左眉心有一顆痣。師警官最關(guān)注網(wǎng)上的種種消息,馬上在腦子里和你原先的照片比對,確認你就是何秋聲?!?/p>
何秋聲說:“我是連胡生?!?/p>
小張接著說:“師警官立即聯(lián)系塔城警方,請他們不動聲色協(xié)助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你的身份證是找人偽造的,再調(diào)看你的手機微信照,很多是從網(wǎng)上轉(zhuǎn)存的荷湖、荷塘風(fēng)光照,還有摘蓮蓬、割蘆葦?shù)恼掌?。你父親很有情懷,為你取名何秋聲,‘何’與‘荷’同音,你是秋荷正盛時生的。你改名連胡生,‘連胡’與‘蓮湖’同音,說明你很思念家鄉(xiāng)蓮湖鎮(zhèn)這塊地方?!?
何秋聲大聲說:“瞎扯蛋!”
師捷放下筷子,說:“我們也怕搞錯啊……”
何秋聲趕快插話:“你們?nèi)菓{空猜想?!?/p>
師捷冷冷一笑,說:“那晚在塔城,建筑工地的工棚四周,當(dāng)?shù)鼐皆绮贾煤昧巳?,我和小張走進工棚,你和三個工友正在打麻將,我們站在你身后,我突然用湘潭土話,喊了一聲你的外號:‘黑皮!’你不加思索地應(yīng)了一聲。我立即斷定你就是何秋聲了?!?/p>
何秋聲仍是一聲不吭,但握筷子的手有些抖動,嘴里停止了咀嚼。
小張說:“快吃。我們還得趕回局里?!?/p>
師捷擺擺手說:“不急,讓他慢慢吃。然后我們開車去生他養(yǎng)他的藕花村,聽聽鄉(xiāng)親們在十一點零八分立秋時,怎么呵嗬喧天接秋風(fēng)!”
接秋風(fēng),是這塊荷蓮水鄉(xiāng)的風(fēng)俗。到了立秋這個時刻,各家的當(dāng)家人(都是須眉漢子)站立停在荷葉荷花叢中的船頭上,雙手亮掌伸向前上方,高喊“呵嗬——嗬,接秋風(fēng)啊”,此起彼落,高亢悠揚。
快十一點時,車早停在藕花村一個僻靜處的湖邊。師捷、小張夾帶著何秋聲,站在一排擺動著綠絲絳的樹木之間。遠遠近近的荷葉荷花叢中,停著一只只船,船頭上站著扎白頭巾的男子漢;船尾也站著人(或是女人或是孩子),高高地舉著松枝火把,拋擲出一個一個巨大的光環(huán)。
師捷發(fā)現(xiàn),何秋聲的眼里,盈滿了晶亮的淚水。
十一點零八分,接秋風(fēng)的呼喊聲幾乎是同時響起:“呵嗬——嗬,接秋風(fēng)??!呵嗬——嗬,接秋風(fēng)??!”一波起,一波落,起起落落,傾瀉著歡樂與期待。按舊例,接秋風(fēng)要持續(xù)半個時辰。
師捷說:“接秋風(fēng),又接來了一個好收成!故土難離,誰不夢繞神牽!”
何秋聲突然撲通一聲跪下,朝著湖上的月光、火光、波光,大聲喊道:“爹,我聽見你的聲音了!爹,我是秋聲,我是何秋聲!我回來了,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
何秋聲“咚、咚、咚”磕了三個頭,然后一邊哭一邊喊:“爹!娘!我會向政府老實交待,我是罪人,我是不——孝——子——何秋聲——”
師捷對小張說:“你去開車吧,我們可以回局里去了?!?/p>
小張響亮地說:“是!”
【聶鑫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等六十余部。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短篇小說百花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