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言宏:華語文學的南方變構
一、“華語文學”的還原與超克
目前我們關于“新南方寫作”的討論成了一個熱點話題,但還有一些認識上的模糊,迫切需要進一步的辯證、總結與澄清。
我們的辯證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厘清“新南方寫作”的基本前提——語言問題。楊慶祥在談到其引發(fā)“新南方”討論一文的寫作緣起時,曾經(jīng)指出:“大約是在2018年前后,我開始思考‘新南方寫作’這個概念。觸發(fā)我思考的第一個機緣是當時我閱讀到了一些海外作家的作品,主要是黃錦樹”,“也是由此出發(fā),我斷定黃錦樹這類的寫作,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光譜中重要的一脈,它不應該孤懸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漢語史)之外,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也不需要用‘華文文學’這一概念對之進行界定,他本身就內(nèi)在于中國現(xiàn)代漢語寫作之中”,因此“覺得他構成了一個提示,即在現(xiàn)代漢語寫作的內(nèi)部,存在著多元的可能性和多樣的版圖,而這種可能性和版圖,需要進行重新命名”。顯然這“重新命名”所要處理的,是它們與作為國別文學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具有跨國性、世界性的“海外華文文學”“現(xiàn)代漢語寫作”之間的復雜關系,其中的關鍵,顯然就是文學的國別/語言問題。
我們思考文學的國別/語言問題,往往都會追溯到歌德關于世界文學的概念。但歌德的世界文學設想更多是對“民族文學”的超克。世界范圍內(nèi)現(xiàn)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意義上的國別和語言,尚未構成其超克的重點。這樣的焦慮與超克,更多地體現(xiàn)在后來的世界文學倡導者如勃蘭兌斯、泰戈爾和奧爾巴赫等人那里。特別是在法國學者卡薩諾瓦這里,對于民族國家和民族語言的雙重超克,已經(jīng)成了其所構建的“文學世界共和國”的核心問題。但是她的“文學世界共和國”,也是“一個有中心的世界,它將會構建它的首都、外省、邊疆,在其中,語言將成為權力工具……斗爭將在敵對的語言之間展開”,她的巴黎便是其文學首都,而法語或法語語系,便是其中的權力工具。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自然會反觀和聯(lián)想到以中國文學為主體的華語文學。
我們對以中國文學為主體的世界華語文學,曾經(jīng)有過許多命名,每一種新的命名,似乎都是對前者局限的彌補與超克,近些年來影響最大的,就是“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 Literature)的說法。在最早提出“華語語系文學”的史書美那里,“華語語系”指的是“中國之外的華語語言文化和群體,以及中國地域之內(nèi)的那些少數(shù)民族群體”,“這有點類似于法國官方立場的‘法語語系’的概念,其之所以存在,很大程度上是法蘭西帝國擴張、其文化和語言在非洲和加勒比群島殖民的結果”。
史書美的誤區(qū)顯而易見:一方面,她將華語文學的源頭與主體即中國國內(nèi)的漢語寫作排除在其所謂的“華語語系”之外;另一方面,其將生造的“華語語系”概念極不適當?shù)乇瓤庇诰哂兄趁?后殖民色彩的“法語語系”等。王德威教授雖然后來勉力糾偏,其所針對的,也只是前者,第二個方面所包含的本質(zhì)性錯誤并未被去除,而在世界文學場域中,這一錯誤卻極易引起混淆,會使人誤以為其中包含著某種殖民/后殖民色彩。所以我一直認為,由史書美所肇始的“華語語系文學”的說法并不準確,流風所及,已經(jīng)造成了很大的學術混亂,某種意義上,“華語語系文學”的概念,實際上就是一場“學術添亂”。也許正因如此,才出現(xiàn)了王德威新近所感嘆的“華語語系研究流行已近20年,如今疲態(tài)畢露”。
但是這場“疲態(tài)畢露”的“學術添亂”,倒是在學術界擴大了“華語文學”這一概念的影響。在此意義上,對于名稱混亂的中文/華語/華文/漢語文學寫作,不妨統(tǒng)一使用“華語文學”這一概念,一方面“還原”其本義,不必畫蛇添足或故步自封地加上什么“語系”和“海外”等字眼;另一方面亦可超克從“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到所謂“華語語系文學”等至今仍有爭議的諸多概念的局限。因此我們這里討論的“新南方寫作”,實際上就是一種跨區(qū)域、跨國別和以“華語”為基礎的“華語文學”。
二、南方的發(fā)明與變構
作為一種華語文學,“新南方寫作”有其特定的地理范圍,對此,其倡導者楊慶祥便很明確地說過:“我將新南方寫作的地理范圍界定為中國的廣東、廣西、海南、福建、香港、澳門、臺灣等地區(qū)以及馬來西亞、新加坡、泰國等東南亞國家”——“當然其前提是使用現(xiàn)代漢語進行寫作和思考”。這一命名以語言為“前提”,以名為“新南方”的地理空間為基礎,重新“發(fā)明”了世界文學空間中的一種相當特殊的華語文學。
首先,“新南方寫作”是對中國邊地文學的重新發(fā)明。在整個中國的文學文化格局中,“新南方寫作”所著重突出的廣東、廣西、海南和福建等地,均屬中國南部邊地,按照作家林森的說法,就是“在文學上尚沒有貢獻出鮮明形象”的“更南一點的‘南方’”。而“新南方寫作”卻為這樣的南方“復魅與賦型”,南方的形象越來越鮮明。
其次,是它對港澳臺文學的重新發(fā)明。在國別意義上,港澳臺文學無疑應該歸屬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但長期以來,它們不僅很難有機地融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者的學術視野,也一直未能有機融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歷史敘述和歷史編纂中?!靶履戏綄懽鳌币哉Z言和區(qū)域為基礎,將其并入“新南方”整體,不僅“發(fā)明”了其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之間,同時也“發(fā)明”了其與海外的華語文學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無疑是一次非常成功和有機的整合。
最后,則是對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新馬華文學”的重新發(fā)明。在整個世界的華語文學中,“新馬華文學”一直處于非常尷尬的境地。一方面,在其國內(nèi),正如黎紫書所說的:“在一個中文被擠到主流以外的國度。華文文學土壤只占斷崖之地,先天不足,后天也被國家蔑視,缺乏社會支援”,“像我這樣一個邊陲作者,前后左右難得支援,在華文文學世界猶如一株長在斷崖邊上的野草花”,“我們?nèi)惫适?,缺發(fā)表園地,缺出版的機會,甚至也嚴重缺乏讀者”,顯然處于邊緣;另一方面,在世界文學空間中,它也如黃錦樹所說的,同樣處于一個“沒有位置的位置”,“身處中文文學‘世界體系’的邊緣”。
“沒有位置的位置”!無論是在馬來西亞國內(nèi),還是在整個世界,馬華文學的處境庶幾如此。在此意義上,“新南方文學”將“新馬華文學”與中國文學整合在一起,顯然是以“中國化”的方式提升了其在華語文學中的“位置”,擴大了它在中國的影響力,也使其進入了一個更高更大的平臺,這幾年來中國的“新馬華文學”熱,正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另外,由于在中國周邊,尚無類似的由邊地而跨國的在語言、文學與文化上具有一定整體性的世界性區(qū)域,因此,“新南方文學”的建構,不僅是“新馬華文學”的“中國化”,同時也是中國文學特別是南方邊地文學的“世界化”實踐,“新南方文學”中很多作家世界意識的覺醒和世界性追求,正屬于此。所以說,“新南方文學”是世界文學空間中華語文學的一次成功變構,我們的華語文學,似乎是“憑空”但卻又有可靠基礎地“發(fā)明”與“變構”出一種具有一定的同一性和整體性的新的文學——“新南方文學”。
三、作為差異的“新南方文學”
但我們在指認“新南方文學”所“發(fā)明”與“變構”出新的同一性的同時,卻要警惕同質(zhì)化的危險,保持差異性。所謂的差異性,就是要以多樣性和異質(zhì)性來防止和解構同質(zhì)化。“新南方文學”命名的出發(fā)點,本來就有對差異性的追求。對于這一點,楊慶祥當時就說過:“新南方應該指那些在地緣上更具有不確定和異質(zhì)性的地理區(qū)域,他們與北方或者其他區(qū)域之間存在著某種張力的關系——而不僅僅是‘對峙’。在這個意義上,我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江南,也就是行政區(qū)劃中的江浙滬一帶不放入新南方這一范疇,因為高度的資本化和快速的城市化,‘江南’這一美學范疇正在逐漸被卷入資本和權力的一元論敘事”。雖然我對江南未被納入“新南方”一直持保留意見,但因篇幅原因,并不準備在此討論。實際的情況是,基本上都以此為統(tǒng)一口徑,“新南方文學”中的作家和批評家都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江南”剔除出“新南方”版圖,非常自覺地與“江南”劃清界限、保持差異。
這種差異意識,也表現(xiàn)在“新南方文學”陣營中的作家和批評家那里。他們清醒地知道,即使在“新南方”的內(nèi)部,同樣也存在很多差異,比如曾攀就說過,“新南方”其實“是一種包容了多元化的內(nèi)在趨同”,楊慶祥也說其中“本來就有豐富多元的文化遺存和文化族群,比如嶺南文化、潮汕文化、客家文化、閩南文化、馬來文化等”。作家朱山坡還很明確地指出:“文學是尋找差異性的”,“新南方文學”內(nèi)部的“廣東的作家、廣西的作家、海南的作家,都在尋找和呈現(xiàn)個性化的、有新鮮內(nèi)容和新鮮氣息的‘南方’”?!@些說法能夠注意到“新南方”內(nèi)部的諸多差異,自然有意義。但我以為尤其重要的,卻是“新南方文學”中的個體差異。
實際上我一直認為,只有地方性寫作中的個體差異性,才能確保和呈現(xiàn)如前所述的地方多樣性,文學中的每一個地方,只有在頗多差異性的個體書寫中,才能得到真正有效的深刻表達。比如,林白的長篇小說《北流》就是以其相當獨特的個體生命經(jīng)驗與語言經(jīng)驗書寫了獨屬于她自己的南方——林白的“新南方”。在談到《北流》的創(chuàng)作時,林白便曾向我們介紹過其家鄉(xiāng)作為“粵語中的小方言”北流話中的“禾”字喚醒了她的生命/語言記憶,復活她自己的“南方”,使她“重新看見南方”——“當我確認我要回到‘禾’的寫作,所有的植物隆隆而來”,“無盡的植物在記憶里復活了……一切死而復生”。
即使是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作為“新南方寫作”的“新馬華文學”中的作家與詩人,他們對于新馬生活與文化的書寫,亦有著相當明顯的個體差異。像新加坡詩人游以飄,由于自幼生長于馬來西亞,特別注重表達個體記憶中的族群歷史與文化;而詩人舒然,她的新移民身份則又使她更多地具有離散意識,表征著新加坡的新移民文化。這幾年在中國很有影響的作家黃錦樹,說他“多年前離鄉(xiāng)后開始寫作,小說中即經(jīng)常下著雨,膠林;常有歸人,回不了家的人。參照的還是我童年迄青少年間的膠林生活經(jīng)驗”,其作品的個體性,相當鮮明;而黎紫書在闡述她自己與黃錦樹、李永平等作家的差異性時指出:“比起這些久負盛名卻都于年輕時去國旅臺小說家,我的在地經(jīng)驗有很大的差異……這種經(jīng)驗的差異,正如‘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一樣,即使怡保以后還可能會有另一個以中文寫小說的人,但只要出生差了個幾年,在急劇變化的時代潮流中,他/她的感受、體會和記憶也勢必和我的不同”。
很顯然,“新南方文學”從最初命名到具體的寫作實踐,差異性都很內(nèi)在地包含其中,最為重要和根本的,還是每一位作家的個體差異性?!靶履戏轿膶W”只有建立在個體差異性的基礎上,并且進行充分的挖掘與發(fā)揮,才能展示出它的廣袤多樣、澎湃活力,作為華語文學的南方變構,“新南方文學”的倡導和努力,也才會收到可靠的預期,并且在世界文學的空間與場域中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勁地展現(xiàn)出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