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遼寧文學(xué)“火車頭”創(chuàng)作計劃作品展示 《鴨綠江》2025年第3期|于永鐸:塔尖上的鷹(中篇小說)
一
剎那間,它宛如一只碩大的風(fēng)箏,平平墜下來,銳利的爪子穩(wěn)穩(wěn)扣住了下導(dǎo)線。巨大的慣性作用下,下導(dǎo)線劇烈地?fù)u晃起來。趙軍強(qiáng)緊緊攥著絕緣掛繩,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仿佛是遭遇了8級臺風(fēng)的小漁船,又似一張飄飛的A4紙,渺小而無助,身不由己地顛簸。恍惚間,眼前躥出一團(tuán)火焰,火焰中隱隱顯出一個火人?;鹑似疵財[動著雙手,示意趙軍強(qiáng)趕緊逃離這個危險之地;恍惚間,它竟愈發(fā)像一個人,即便蹲著,也足有一米高。此人絕非當(dāng)下之人,倒像是從遙遠(yuǎn)的往昔,甚至是從更高維度意外誤闖回來的神秘訪客。
趙軍強(qiáng)雖然身著金屬屏蔽服,這一陣晃悠,特高壓電磁場的感應(yīng)非常強(qiáng)烈,讓他陣陣作嘔,身上仿佛被無數(shù)根針同時扎刺,疼痛難忍。他強(qiáng)忍著劇痛,心中滿是糾結(jié),不知究竟該向前邁出一步,還是向后退避。畢竟,從事高空帶電作業(yè)二十多年,如此詭異的狀況,還是頭一回遭遇。當(dāng)務(wù)之急,得和塔下的班組長取得聯(lián)系,告知他們險情。趙軍強(qiáng)朝下望去,下面竟一片茫茫。在他奮力攀爬之際,竟悄然涌來一片大霧。趙軍強(qiáng)滿心焦急,脫口喊出:“喂,來了一只老鷹,我該怎么辦呀?”
老鷹突然偏過頭,鋒利無比的鷹鉤嘴,對準(zhǔn)了趙軍強(qiáng)的胸口。趙軍強(qiáng)慌忙側(cè)滑一步,再也不敢出聲。倘若老鷹沖擊而來,屏蔽服怕是瞬間就會被啄破。500千伏的高壓電瞬間就能將他化為齏粉。即便老鷹不來啄他,一旦翅膀不慎同時觸碰上下導(dǎo)線,引發(fā)導(dǎo)流導(dǎo)致大跳閘,后果也是不堪設(shè)想的。無論如何,都不能刺激這只鷹,得讓它心平氣和地飛走。對講機(jī)傳出一陣“滋啦滋啦”的噪聲,在90米的高空中,聽起來格外刺耳。老鷹顯然受到了驚擾,扇起巨大的翅膀,下導(dǎo)線隨之又是一陣劇烈晃悠。
“趙師傅!”對講機(jī)里傳出一聲呼喊,還沒等他回應(yīng),又是一陣“滋啦滋啦”的噪聲。老鷹陡然騰空而起,翅尖距離上下兩根導(dǎo)線僅有毫厘之差。趙軍強(qiáng)只覺眼前一黑,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老鷹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突然,掉頭朝趙軍強(qiáng)俯沖。趙軍強(qiáng)下意識地縮了脖子,老鷹沒有啄他,輕飄飄地落在一邊。趙軍強(qiáng)看得清楚,這是一次無聲卻極具威懾力的警告。
又是一陣噪聲,他慌忙關(guān)掉了對講機(jī)。
老鷹腦頂上的毛柔順了一些,不再像剛才那般奓戧著。雖然如此,趙軍強(qiáng)還是感覺來者不善,擔(dān)心它隨時會把自己開膛破肚。老鷹的雙爪緊緊勾住下導(dǎo)線,穩(wěn)如磐石。若爪子完全張開,想必比大砍刀還要鋒利。此時,它靜靜地望向遠(yuǎn)方,遠(yuǎn)方的盡頭,太陽懸于天際。此刻的太陽,較往日溫和了許多,陽光一點(diǎn)兒都不刺眼。
單看羽毛,這只鷹似乎剛經(jīng)歷過一場惡斗。翅尖處黏著幾簇羽毛,背上的羽毛也是亂七八糟。趙軍強(qiáng)暗自思忖,倘若這家伙在別處吃了大虧,跑到這兒來向他撒氣,那可真就倒霉透頂了。趙軍強(qiáng)討好地擠出一絲笑容,笑歸笑,心里頭卻一個勁兒地打鼓。他清楚,一旦老鷹殺過來,后果絕非他能承受的。
“大哥,”趙軍強(qiáng)只感覺頭皮一陣發(fā)麻,“千萬別沖動啊?!?/p>
老鷹扭回頭,凝視著遠(yuǎn)方。趙軍強(qiáng)穩(wěn)住了神兒,沒話找話,大哥,你知道這座鐵塔有多高嗎?想必不知道吧?告訴你,這座7號塔,整整有90米高。你要是來啄我,我肯定會觸電而死,大哥呀,要是我被電死了,你絕對好不了。老鷹的眼球動了動,仿佛在琢磨著這句話的深意。趙軍強(qiáng)朝下瞄了一眼,大霧不但沒有散去的跡象,反而更加濃重。他真的慌了。再看老鷹,那輪廓愈發(fā)分明,似乎瞬間又大了一圈。趙軍強(qiáng)心中一凜,意識到眨眼間,老鷹朝他平移了。
“千萬別沖動啊?!壁w軍強(qiáng)攤開雙手,示意手中并無武器,又轉(zhuǎn)過身,輕輕拍了拍背著的絕緣瓷瓶,“大哥,別怕,這東西不傷人。”
趙軍強(qiáng)背著足有20斤重的絕緣瓷瓶,站在這搖擺不定的導(dǎo)線上,鬼才知道他能堅(jiān)持多久。此刻,他只能咬著牙熬著,心里不斷安慰自己,要自己相信自己的耐力,要自己堅(jiān)信自己不會倒霉到極點(diǎn)。老鷹啄了啄翅尖上的羽毛,猛一甩脖,幾片羽毛飄向空中。趙軍強(qiáng)以為老鷹要發(fā)動攻擊,頭皮又是一陣發(fā)麻。他曾看過一段視頻,老鷹突然俯沖,一把就抓住了奔跑中的狼。鏡頭拉近,只見一只爪子準(zhǔn)確地?fù)缸±堑难壑樽?,另一只爪子則牢牢地摁住狼的腦殼。都說狼的腦殼堅(jiān)硬無比,可在老鷹的利爪之下,卻脆弱得如同薄紙。老鷹腦頂上的毛根根豎立,好似武士頭盔上的纓飾。尖銳的鷹嘴朝著狼頭猛啄一口,一塊血淋淋的毛皮便被啄了下來。狼蜷縮起來,仿佛要縮成一粒讓老鷹無從下嘴的沙子。老鷹無論是對付狼還是對付沙子,都是一口一口地啄,眼看著狼的腦袋被啄得血肉模糊。這一幕嚇著了趙軍強(qiáng),足有一個星期,他總是覺得頭上鮮血淋漓。從那以后,他深信老鷹是天底下最兇猛的動物。
趙軍強(qiáng)想了幾條逃生的辦法,每一條都沒有把握躲過鋒利的鷹爪。他越來越恐慌,幻想著自己也像狼一樣,蜷縮成老鷹無從下口的沙粒。長時間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兩條腿已經(jīng)酸麻,照這樣下去,遲早會支撐不住。不能束手待斃。他決定冒一次險,退到對面的6號塔,再從6號塔下去。順利的話,半個小時或許就能退過去。趙軍強(qiáng)不敢暴露意圖,擔(dān)心驚動老鷹。他盡量讓自己的動作平穩(wěn)些,一步壓著一步,努力將下導(dǎo)線的晃動控制在最低程度。退出大約4米遠(yuǎn)的時候,一只腳突然踩空,他下意識地拽緊了絕緣掛繩。上下導(dǎo)線隨之劇烈晃動,老鷹瘋狂地扇動著翅膀,卻依舊無法穩(wěn)住身形,它“呼”地飛了起來,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又落在了導(dǎo)線上,恰好擋住了趙軍強(qiáng)的退路。
再清楚不過了,老鷹顯然要和他玩一場“捉小雞”的游戲。
二
這只鷹顯然是有備而來的,冥冥之中,就是沖著他趙軍強(qiáng)來的。來就來吧,既然一時半會兒逃不掉,那就坦然面對,好好和它玩一把。趙軍強(qiáng)骨子里的倔強(qiáng)勁兒一下子被激發(fā)出來,反倒不怎么害怕了。既然老鷹擋住去路,說明它能看懂人的想法,說明很有靈性。有靈性就好辦,趙軍強(qiáng)喜歡和有靈性的人打交道,有靈性的老鷹也錯不了。他抬起一只手,朝下壓了壓,說,兄弟,你可千萬別沖動。他真誠地說,兄弟,我這人哪,實(shí)實(shí)在在是個好人,我們家往上連著三輩,都是好人。你要是傷害我,那可是要遭報應(yīng)的呀。兄弟,其實(shí)呢,我原本真不應(yīng)該到這上面來。我們剛剛完成一項(xiàng)作業(yè),班組長大王非要順路來更換7號塔的絕緣瓷瓶,你瞧,就是那邊那個絕緣瓷瓶。兄弟,實(shí)在對不住啊,我要是早知道你在這兒,說啥也不會上來打擾你。你可千萬千萬不能沖動,你要是沖撞了我,我死了倒是小事兒,可你惹上的麻煩那就大得不得了。你傷害了好人,這就等于造了孽。下輩子你投胎,說不定都當(dāng)不了老鷹。閻王爺肯定得收拾你,一根一根把你的毛揪光,讓你變成一只光溜溜的鷹,然后,還會把你的爪子剁下來當(dāng)鳳爪吃,把你的眼珠子摳下來當(dāng)泡兒踩。兄弟,我可不是嚇唬你。你瞧瞧,這可是500千伏的高壓線,你的翅膀展起來,一不小心連接了上下導(dǎo)線引發(fā)導(dǎo)流,兄弟,你瞬間就會被氣化,就像下面的霧,啥都沒了。你沒了倒不要緊,可這會引發(fā)大跳閘。這條輸變電線負(fù)責(zé)著起碼有10萬戶居民,還有幾千戶商家和工廠的用電。兄弟,就因?yàn)槟阍斐傻拇笸k?,維修時間最少也得6個小時。別的咱先不說,就說這10萬戶里,說不定就有正在使用呼吸機(jī)的病人,一旦停電,病人就會出意外。還有一筆賬,我?guī)湍闼闼?。你看啊?0萬戶人家得有10萬臺冰箱吧?每臺冰箱里起碼得凍著400塊錢的食物吧?你這一停電,食物融化了、腐爛了,10萬臺冰箱加在一起,損失是多少,你自己算。還有工廠停電的損失,商家停電的損失,我跟你講,我們公司算過,這條線停電1個小時,損失起碼得有500萬元,6個小時,那就是3000萬元哪。兄弟,3000萬元,你賠得起嗎?要是遇到像我老婆那樣脾氣不好的,她能罵你八輩子祖宗。這年頭,誰家過日子容易?你造成這么大的損失,罵你八輩子祖宗都算輕的,要是遇到脾氣更暴的人,非得罵你十輩子祖宗不可。
老鷹的翅膀輕輕扇動了幾下,依舊穩(wěn)穩(wěn)地蹲在那里,看不出它是聽進(jìn)去了還是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趙軍強(qiáng)擔(dān)心老鷹不愿意聽,便又換上一副模樣,笑著說,兄弟,你瞧瞧你,長得這么好看,一看就是一只年輕有為、有愛心、有道德的好老鷹。老鷹忽然側(cè)過腦袋,黃眼圈里閃過一道光,感覺聽進(jìn)去了。趙軍強(qiáng)有了信心,說,兄弟,說不定,咱前世就有緣分。我的前世,說不定和你一樣,也是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大老鷹,沒準(zhǔn)咱倆之間還發(fā)生過點(diǎn)兒啥浪漫故事……
老鷹看著遠(yuǎn)方,一動不動。
兄弟,如果不是因?yàn)橛龅搅四?,我是不會浪費(fèi)腦細(xì)胞去想以前的事兒。既然話趕話說到了,我就和你嘮嘮。兄弟,我這半輩子,過得也挺不容易的。八九歲時,我就和其他家的小孩兒不一樣。我說的不一樣,可不是長相上的區(qū)別,而是我總喜歡站在高處看光景,就像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9歲呀,兄弟,我們家的房頂、院墻,還有那棵老槐樹,都是我的瞭望臺。爬高是我的強(qiáng)項(xiàng)。我們曲老師,老說我是猴子變的,還經(jīng)常扯我的耳朵問,你是不是猴子變的?如果我不承認(rèn),她就會使勁扯我的耳朵,扯得嗷嗷叫。兄弟,你看看我的耳朵,是不是都有點(diǎn)兒像豬八戒的耳朵啦?都是她給扯的。我那時經(jīng)常逃學(xué),一個人往山里跑。跑到山頂上,我就敞開懷,小風(fēng)一吹,感覺自己輕飄飄的,都能飛起來。秋收以后,經(jīng)常會有一些陌生人偷偷來山里挖地瓜,還有人在樹林里掏鳥蛋。有一次,我正感覺自己要飄起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有人撅著屁股在我家地里挖地瓜,就跟在自己家地里干活兒似的。我氣得不行,就想著抓住小偷,要讓他知道老趙家不是好欺負(fù)的。等靠近了,一眼認(rèn)出來,小偷竟然是曲老師。我當(dāng)時想喊“抓小偷啊”,也想暗地里扔石頭嚇唬她,可是沒敢。我擔(dān)心她惱羞成怒,把我的耳朵一把扯下來。我躲在樹林里,偷偷盯著她,眼睜睜地看著她挖了那么多地瓜。我就盼著誰來幫我,聯(lián)合起來給她一下子才解氣。這個“誰”說來就來,突然一條野狗躥了出來,一口就咬住了她的褲腿。曲老師嚇得大喊大叫,舉著鋤頭抵擋野狗。山里確實(shí)有一些野狗,平常都躲著人走,誰能想到這條野狗竟然會幫我去咬姓曲的小偷。
“小趙,小趙呀,快來救我!”曲老師拼命地喊。
我當(dāng)時就像丟了魂,一下子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了她之前對我的種種不好。聽著她一聲聲慘叫,只覺得自己必須像個英雄一樣站出來。我趕緊撿了兩塊石頭,不管不顧地就沖了過去。一塊石頭砸在了野狗身上,另一塊砸在曲老師的腿上。野狗又掉頭咬我。我撒腿就跑。我爸及時趕到,一鋤頭下去,把野狗打得仰面朝天。我爸扯起我,看都沒看一眼,又趕忙去扶曲老師。曲老師說,小趙,可嚇?biāo)牢伊?。我爸說,沒咬壞吧?他蹲下身子,擼起曲老師的褲子,從上到下捋著她的腿,查得很仔細(xì),半天才說,萬幸啊,沒咬破。曲老師陰沉著臉,沒好氣地說,真是萬幸,還挨了你兒子的打。說完就瞪了我一眼,厲聲喝道,趙軍強(qiáng),你鬼鬼祟祟在干啥呢?我爸摸了摸我的頭,說,快回家吧。說完,低著頭朝鐵塔走。曲老師朝我招手,說,趙軍強(qiáng),你過來。兄弟,趙軍強(qiáng)是我的大名。我捂著耳朵慢慢走了過去。曲老師問我在這兒干啥。我謊稱來看我爸干活兒。曲老師回頭看了一眼鐵塔,滿臉疑惑地問,你真能看清上面的人嗎?我說能。她便讓我?著筐在前面走,她扶著我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跟著。到了她家,曲老師拿出一條新毛巾,幫我擦去臉上的汗。她輕輕摸著我的肩膀,說,你呀,靈活得像只猴子,長大就接你爸的班吧。
山里人就愛瞎傳新鮮事兒,曲老師被野狗咬了,這事兒新鮮得不能再新鮮。她特別擔(dān)心這事兒會影響威信,就把我硬留下來,花了一下午時間給我做了杯酸梅湯。說實(shí)話,味道真不怎么樣。曲老師說,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還敢出去亂說嗎?又說,趙軍強(qiáng),你給我記住,傳瞎話最容易傷人。我說,只要你以后別偷我家地瓜就行。曲老師愣住了,問,偷?這從何說起啊?是你爸讓我去的呀。我說,你可以去偷陳曉光他們家的地瓜,他爸剛出去打工,他媽腦子不太好使,看不住。
曲老師朝我腦袋上猛拍了一巴掌,又使勁扯了幾下我的耳朵。
兄弟,我的童年是和鐵塔一起長大的,我們相距那么近,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一起?;仡^看,鐵塔是天梯,是托著我往上走的貴人。我都不知道該用啥貼切的語言來表達(dá)我的感激之情。塔上常常站著幾個人,看上去就跟神仙似的。那些神仙里,也許沒有我爸,也許有我爸,說不定啥時候我爸就會出現(xiàn)在那上面。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爬上去的想法,大家都說我像猴子,像猴子就像猴子吧,我一定要爬上去,去跟神仙打聲招呼。要是能找到我爸,那可就再好不過了。就算找不到,我也要問問神仙,你們看到我爸了嗎?
鐵塔攀爬口離地面比兩個我疊起來還高,不管怎么蹦跳,都抓不住扶梯。要是直接從鐵架往上爬,沒有防護(hù),很危險的。我在塔下急得走來走去,真希望脅下能長出一對翅膀,就像兄弟你一樣,“呼”地飛起來,飛到鐵塔上面。我就是想看看,那些神仙往遠(yuǎn)處看啥,他們究竟能看見啥。
他們從塔上下來了,我一點(diǎn)兒都不害怕,張口就問,神仙叔叔,上面好玩嗎?他們逗我說,好玩啊,可好玩了。我又問,你們在上面干啥呢?他們說,帶電作業(yè)。我說,這個我懂,我爸也是帶電作業(yè)的師傅,他是技術(shù)大拿。他們笑著說,不許撒謊。我急著說,我沒撒謊。我又說,我爸在塔上干活兒的時候,“砰”的一聲響,就燒成了個大火球。他們都呆住了,有個叔叔一把摟住我,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還撫摸著我的后腦勺。
“我沒撒謊吧?”
“沒有。”
“上面能看到啥呀?”
“等你長大了,自己上去看吧?!?/p>
三
我媽是城里人,我爸是山里人。他倆之間有不少故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壓根兒就不清楚。生我那年,我爸享受政策,替換我媽,分到供電局當(dāng)了檢修工人。我媽是老知青,她自愿放棄回城的機(jī)會,甘愿在大山里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我媽常說,你爸呀,當(dāng)個破電工比當(dāng)新郎官那會兒還要臭美。我爸死得早,我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這輩子就鐘情攀爬輸電鐵塔。我媽說他那是逞能,是故意讓人替他懸著心。我媽還說了好些沒邊沒沿的話,我都沒往心里去。我媽說,要是有人問,兄弟,你就是個爬鐵塔的呀?我爸準(zhǔn)不高興,馬上板起臉教訓(xùn)人家,你懂個啥呀?我可是帶電作業(yè)的電工。
“啥叫帶電作業(yè)?”
“帶電作業(yè)就是在不停電的情況下,去維護(hù)鐵塔上的線路?!?/p>
“凈瞎說,不停電就往上爬,那不得被電死???”
“不會的,咱是技術(shù)大拿!”
鐵塔上面到底有啥呢?我常常自言自語,就好像我爸隨時都在我旁邊似的。我從來不去問我媽,因?yàn)閱柫艘舶讍枺宦牎拌F塔”這個詞就來氣。我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哎呀媽呀,你說我咋這么傻呢,咋就非得讓他去當(dāng)?shù)姑沟碾姽つ亍?/p>
曲老師也不是個精細(xì)人,明明知道我媽煩她,明明知道我也煩她,可偏要往我們跟前兒湊。中考前一周,她在老槐樹下攔住我,問我有啥打算。我回她,沒啥打算。曲老師就說,我打聽了,就你這成績,考高中挺難,就算考上了,以后考大學(xué)也懸。我說我知道。她猶豫了一會兒,就扯著我的耳朵去找我媽。見到我媽,就說,趙軍強(qiáng)這孩子是塊材料,就看你往哪條道上引他了。我媽白了她好幾眼,沒好氣地問,你說啥材料?曲老師說,跟他爸一樣靈活,干脆讓他考電校爬鐵塔得了。我媽一聽,眼睛一下子就紅了,瞪著我說:“還學(xué)會找外援了?”接著又說:“這輩子,你別想上鐵塔。”
“為啥呀?”我大聲質(zhì)問。
“不行就是不行。”
“為啥呀?”
“上面有妖精,有美女蛇。”我媽鬧起來,瞪著曲老師說,“上面還有臭破鞋。”
“你就罵吧!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鼻蠋煹哪樢魂嚰t一陣白,“我再也不理你了?!?/p>
她扯了扯我的耳朵,訕訕地走了。
我媽凈瞎說,鐵塔上面沒有妖精,沒有美女蛇,更不會有臭破鞋。鐵塔上面有風(fēng)景,有最好的風(fēng)景,誰也別想阻攔我。我偷偷地報考了電力技校,運(yùn)氣出奇地好,竟然考上了。我媽一怒之下,帶著我進(jìn)城找大舅,非逼著他想辦法把我退回來。我大舅一反往常的軟弱,朝我媽猛拍了桌子,說我媽每到關(guān)鍵時刻就犯渾。我媽辯駁說她不想讓我走我爸的老路,她哭著說:“你知道嗎?砰!他就……成了……一團(tuán)火球?!?/p>
“妹妹,如今不比那時候,帶電作業(yè)的保護(hù)措施已經(jīng)很完善了?!贝缶苏f,“將來小軍強(qiáng)上崗的時候肯定會更安全。”
參加工作的第一天,我被送到輸電檢修中心。班組長沒帶我上崗,讓我在訓(xùn)練場做登高訓(xùn)練,從5米到10米,一天爬上爬下20個來回。胳膊累酸了,忍著;手掌磨出水皰了,扛著。我練了整整6個月才過關(guān)。我永遠(yuǎn)記著班組長帶我到現(xiàn)場作業(yè)的日子——1997年5月26日,就像生日一樣,這個日子永遠(yuǎn)都不會記錯。我第一次參加線路檢修,和師傅爬上20米高的鐵塔時,感覺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上午,師傅換完8個絕緣間隔棒,我哆哆嗦嗦?lián)Q了3個。下午,我突然適應(yīng)了,手腳又是我自己的了。我換了8個,又幫師傅換了兩個。兩年后,我爬上了40米高的鐵塔,見到了大海,見到了海面上泛起的乳白色的波濤。再以后,我爬上60米高的鐵塔,見到了一朵孤零零的白云,像花一樣,我試了幾次,都沒有摘下來。等到我爬上90米高的鐵塔時,腦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我可能是神仙了。那天,我順利完成全公司創(chuàng)紀(jì)錄的帶電作業(yè),安全地從鐵塔上下來。總經(jīng)理在塔下等著我,他帶頭朝我鼓掌,大聲喊:“請趙大拿同志上臺。”
人們四下里看,還打聽,誰?誰是趙大拿?班組長摟著我的肩膀,將我推到臨時搭建的臺上,這時,我還不信自己是趙大拿。總經(jīng)理親自宣布,趙軍強(qiáng)同志是全公司唯一能爬90米鐵塔的同志,“他是我們的寶貝”。剩下的話我都記不住,就記著掌聲像潮水一樣,這邊剛落下,那邊又掀起來。當(dāng)年,公司派我去重慶支援國家輸變電工程建設(shè),我曾爬過100米高的鐵塔,那是我不被人知的帶電作業(yè)記錄。
兄弟,你不煩吧?你要是不煩,我就和你多嘮叨幾句。
前年吧,臘月二十九,那年沒有三十,臘月二十九就是除夕。我們班組接到緊急任務(wù),大皇線500千伏永鎮(zhèn)點(diǎn)3號鐵塔的間隔棒出現(xiàn)了故障,為了保證節(jié)日期間用電安全,調(diào)度派我們前往維護(hù)。你是知道的,帶電作業(yè)有著嚴(yán)格的規(guī)定,比如說風(fēng)速超過5級,那堅(jiān)決不能作業(yè)。那天晚上,冰天雪地,呼出一口氣都能凍成冰溜子,可恰恰一絲風(fēng)都沒有。我們到了永鎮(zhèn)點(diǎn),找到了3號塔,我還不死心,拿著風(fēng)速風(fēng)向測量儀測試了20分鐘,真他媽的倒霉,完全符合作業(yè)要求。哎,躲是躲不了,上吧。班組長大王和工友瘦子只能爬60米,爬90米,全公司我是蝎子粑粑獨(dú)一份。我心里不痛快,陰沉著臉,摔摔打打。他們小心地看著我的臉色,輕易不敢招惹我。
“媽的!零下20度。”我罵了一句,“他們坐在辦公室里動動嘴,讓我們上塔?!?/p>
“趙師傅?!笔葑颖е帘畏⌒牡剡f給我,“你老受罪了,誰讓調(diào)度的嘴大?”
“大個屁?!蔽艺f,“就是折騰咱們,大過年的不讓咱高興。”
“趙師傅,沒那么嚴(yán)重?!卑嘟M長大王說,“調(diào)度確實(shí)是怕節(jié)日期間斷電。”
“去去去,你們先下去?!蔽覜]好氣地把他們攆下車,“瘦子,你他媽的把大衣留下。”
“趙師傅,別呀,外面冷?!?/p>
“你也知道冷?”
“脫下?!卑嘟M長大王帶頭脫下大衣,然后和瘦子下了車。
我坐在駕駛室里,看著他們搓著耳朵,凍得齜牙咧嘴,心里也是一陣撲騰。我閉上眼睛,腦子里就像放電影似的,盡是些顛三倒四的畫面。我有些慌,有些沉重,便在手機(jī)上錄了一段話,說給我媽聽的,也是說給我老婆聽的。我說,老太太,以后你要學(xué)會看人家臉色,別總自以為是,除了你兒子,沒有人欠你的。這段話我是笑著說的,卻突然哽咽住了,眼前冒出一個火人,在喊,我一句都聽不見。其實(shí),我知道他在喊啥。他讓我趕緊躲開,他說,趙軍強(qiáng),你要活著,你還要給你媽養(yǎng)老哪。我又對我老婆說了一段話,我說,老婆,以后你要學(xué)會疼人,不要總那么剛烈。說到這里,我就沒話可說了。我把手機(jī)藏在副駕駛前的手套箱里,如果發(fā)生意外,這段話就是我最后的告白。
我穿上屏蔽服,戴上屏蔽手套。深吸一口氣后下了車,班組長大王和瘦子跑過來,圍著我轉(zhuǎn),他們故意跺著腳,故意搓著耳朵。我問,真有那么冷嗎?瘦子說,零下20度,真他媽的冷。班組長大王說,趙師傅,你受累了。他們幫我背上足有20斤的更換件,瘦子說,趙師傅,你說句話吧。他是笑著說的,我卻聽出了哭音兒。我說,去你媽的,大過年的,你會不會說人話?瘦子說,趙師傅,我真不是那個意思。我沒聽他解釋,直接走到塔底。就要攀爬的時候,班組長大王喊了一聲,趙師傅。我問,怎么?他說,等你一起吃年夜飯。
那是我參加工作以來最難的一次帶電作業(yè)。前兩天寒潮剛過,鐵塔的角鐵上全是冰。我抓著角鐵,就像抓著滑溜溜的冰柱子。每往上爬一步,都得反復(fù)試,確定抓穩(wěn)了才敢使勁兒。爬到30米的時候,我的屏蔽服里面直冒熱氣,可臉卻凍得失去了知覺。啥叫冰火兩重天?我這回算是實(shí)實(shí)在在體會到了。爬到40米的時候,班組長大王讓我歇一歇,他說,趙師傅,別逞能。我說,你少他媽的廢話。班組長大王又說,趙師傅,還是得小心點(diǎn)兒。我直接把對講機(jī)關(guān)了,他的話讓我心煩。越往上爬,我心里頭就越發(fā)沉甸甸的,感覺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女人。我也明白,不該這么矯情。沒人欠我的,我干的就是這份工作,掙的也是這份錢,有啥好委屈的?歇了一會兒,我往下看,強(qiáng)烈的光束照在我身上,遠(yuǎn)處是泛著青光的雪地,再往遠(yuǎn)就是城市的一角。
我想打開對講機(jī),跟他們說,一定要等我一起吃餃子。
抬頭往上看,呀,滿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
四
兄弟,你根本想象不出我有多么驚訝,不,應(yīng)該說有多么驚喜。自從離開大山,我就沒見過這么多、這么亮的星星。在大山里的時候,星星就是我最親近的伙伴,只要天上沒有烏云,星星就會按時出來和我一起玩。我們能從天上玩到地上,再玩到水里,大山里到處都是我們的笑聲和喊叫聲。進(jìn)了城,我就像絕緣瓷瓶似的,被固定在一個地方。沒了風(fēng),沒了閃電,也沒了星星。我都快把這些老朋友忘了。來吧,朋友們,給我加油,給我力量,咱們在塔尖上見。
到了70米的地方,我的左手被尖銳的冰凌刺了一下,手掌一陣劇痛。我被這陣疼嚇壞了,不會出血了吧?絕緣手套夾層雖然襯著密實(shí)的金屬線,可我不確定有沒有被刺破。我趕緊舉起手掌,仔細(xì)查看,看看手套上有沒有漏點(diǎn)。按道理,我應(yīng)該向班組長報告,按照操作規(guī)定,我得下去??晌也桓市?,都快到頂了,下去換了手套還得再爬上來,我可不想再遭一遍罪。
手套應(yīng)該沒破,爬吧,早干完活兒早點(diǎn)兒回家過年。
兄弟,我終于爬到了90米高的塔尖。我踩著下導(dǎo)線,右手抓著絕緣掛繩,一步步朝著受損的間隔棒挪過去。我沒敢用左手,還是小心點(diǎn)兒好,只要不用左手,即便手套上有漏點(diǎn),也不會出大問題。少了一只手幫忙,高空帶電作業(yè)的難度一下子增加了許多倍。人畢竟是人,又不是猴子,在90米的高空,就算我再靈活,也是險象環(huán)生。特別討厭的是,我腦子里總會冒出來些不好的想法。隨時會出現(xiàn)一個掙扎的火人,不管我怎么搖頭,甚至咒罵,這個畫面就是甩不掉。兄弟,我就有了不好的念頭,該死的臘月二十九,難道老天爺要把我收走嗎?難道老天爺想讓我們父子在陰間過大年嗎?不管我如何安慰自己,就是擺脫不了源源不斷涌出來的委屈和難過。
我一遍遍地問,憑啥?憑啥我就得遭這樣的罪?
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我在塔尖上看著城市的一角,城市里有明亮的燈光,有閃爍的禮花,還有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閉上眼睛想,有的人家正圍坐著吃年夜飯,有的守在電視機(jī)前看春晚,有的在打麻將……他們在燈下開心地笑著,可誰能想到,在永鎮(zhèn)點(diǎn)3號鐵塔90米高的空中,有個大傻瓜正和死神較勁兒呢?
兄弟,你知道嗎?下導(dǎo)線的絕緣棒上結(jié)了一層冰,這情況太糟糕了。這組絕緣棒平時作業(yè)的時候一直是我們移動時的抓手,可結(jié)了冰的絕緣棒根本沒法抓,簡直是要命的殺手。我只能蹲下來,手腳一起用,像蜘蛛一樣小心地爬過去。每挪動一步,都得鼓起好大的勇氣,我得承認(rèn),我確實(shí)怕了。我忍不住罵屏蔽工靴的研發(fā)人員是笨蛋,為啥不研制防滑的工靴?還罵屏蔽手套的研發(fā)人員沒用,為啥不研制更結(jié)實(shí)的手套?我甚至還想罵頭頂上的星星,你們?yōu)樯恫粩r著我?攔著不讓上來不就得了?下面?zhèn)鱽硪魂嚭奥?,聽不太清,我打開對講機(jī),一陣噪聲過后,班組長大王問,趙師傅,咋樣了?我說,又滑又冷。班組長大王又問,能行嗎?我說,必須行。我終于爬到了地方,拽著絕緣掛繩喘了好一會兒。我雙腿直打哆嗦,小腿上的肉像是要一片片掉下去,大腿上的肉也好像要離開我。屏蔽服從脖領(lǐng)口直往外冒熱氣,防護(hù)鏡結(jié)了一層霜,真該死,眼前模模糊糊的。我氣得一把將防護(hù)鏡摘下來,扔向茫茫的夜空。我也知道,沒了防護(hù)鏡,我可能會瞎,不是被輻射弄瞎,就是被啥東西戳瞎。我委屈極了,就想馬上下去,立刻回家。憑啥就我一個人在上面?憑啥只有我能爬90米?他們呢?工資、獎金一分不少拿,他們就不害臊嗎?我終于找到委屈的原因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又反過來勸自己,不該這樣啊,我從來沒和任何人攀比過,大家相處得挺好的。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我敢保證,如果換個時間,換個環(huán)境,我肯定不會有這樣的念頭。為了能爬上90米,班組長大王私下里沒少練習(xí),可能是體力或者天賦不太夠,他和瘦子始終到不了90米的高度。他們不該被指責(zé),在60米以下帶電作業(yè),他們干得絕對比我賣力。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感覺一切都亂套了,我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更換了受損的間隔棒,因?yàn)橹荒苡脝问植僮?,作業(yè)完成后,我的右胳膊累得又酸又脹。我拽著絕緣掛繩,一動都不想動,仰著臉看著星星,大聲喊,朋友們,過年好啊。星星看我笑了,便也都笑了,紛紛湊過來,問我過年好。我喊,朋友們,吃餃子了嗎?它們光是笑,沒回答我。我想抽根煙,就在這夜空下,站在90米高的塔上,一只手拽著絕緣掛繩,另一只手捏著根煙。吸一口煙,再吐一口煙,讓自己放松點(diǎn)兒,讓時間慢下來,讓這像瘋了一樣亂跑的生活慢下來。
“趙師傅,起風(fēng)了?!卑嘟M長大王問,“上面怎么樣了?”
“我正和朋友們聊天呢。”
“誰?”
“走了,沒打招呼,一下子都跑了,往夜的深處去了?!?/p>
“趙師傅,你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是起風(fēng)了,鐵塔猛地晃了兩下,嚇我一跳,還以為是誰抽了我一耳光。”
“趙師傅,你別嚇我?!卑嘟M長大王說,“老侄兒求求你,穩(wěn)當(dāng)點(diǎn)兒,咱們平平安安回去過年?!?/p>
“我這就下去?!?/p>
起風(fēng)的時候,尤其是起大風(fēng)的時候,往下走比往上爬難度大多了。我才爬了10米,就感覺鐵塔像醉鬼一樣搖晃,又仿佛塔尖上有個壞蛋,使勁踹著鐵塔,想把我晃下去,讓我死得很慘。我緊緊夾著滑溜溜的角鐵。緊急時刻,我把臉貼在角鐵上,幫手腳出點(diǎn)兒力氣。臉皮被冰粘住,每往下爬一步,都扯得生疼。60米、50米、30米,突然手一滑,整個人像個冰坨子一樣掉下去,瞬間,被絕緣掛繩拉住了,全身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一頓似的疼。塔下傳來一陣驚呼,瘦子喊,趙師傅,你別慌。我緊緊抓住角鐵,恨不得用牙咬住那滑溜溜的角鐵,奮力往上爬了幾米,將絕緣掛繩解了下來。
離塔底更近了,我看到了班組長大王和工友瘦子,他們在10米處向我伸手,一會兒,兩人爬到我身邊,分別抓住我身上的安全帶,把我護(hù)送到塔底。我一屁股癱坐在雪地上,班組長大王把我拉起來,扶著我在塔下走了一圈。還要走的時候,我又癱坐在雪地上。他蹲下來,背起我,把我塞進(jìn)了駕駛室。
10分鐘后,他們收拾好工具上了車。
“瘦子,你的棉大衣呢?”
“趙師傅,我和班長都沒穿?!?/p>
“為啥?”
“趙師傅,你在上面挨凍遭罪,我們幫不上忙,就想陪你一起挨凍?!?/p>
瘦子幫我脫手套,突然問,趙師傅,你的手?我的手掌上全是血。班組長大王驚訝地叫起來,你的手套漏了?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的眉頭一下子皺起來,捧著我的手掌,翻來覆去地看,突然對著我的肩膀狠狠地捶了一拳,大聲嚷著,老趙,你這是咋搞的?我說,請叫我叔。我說,我可能遭輻射了。瘦子說,趙師傅,你別慌,咱們這就去醫(yī)院。我說,我得去省城醫(yī)院。班組長大王說,必須的,我陪你去。我說,我餓了。班組長大王說,咱先吃年夜飯,明天一早去省城。我說,我想喝酒。班組長大王說,瘦子,你去買瓶好酒。瘦子哭喪著臉,說,大年三十,上哪兒去買酒啊?我說,你少來,今天是臘月二十九。班組長大王說,老趙,今年沒有三十。我說,請叫我叔。他沒再吭聲。我說,我就是想喝酒。班組長大王說,開車到我家,我家里有兩瓶五糧液,本來準(zhǔn)備過年送給老丈人,不送了,咱全喝掉,也算過個年。我說,我不喝五糧液。瘦子說,趙師傅,你想喝茅子?我說,我不喝茅子。
“老趙,你想喝啥?”
“叫我叔?!蔽叶⒅嘟M長大王,一字一頓地說,“我想喝青稞酒?!?/p>
“青稞酒?”
“青稞酒?!?/p>
“上哪兒去找青稞酒???”
“我家里有?!?/p>
“你家里?”
“在我媽柜子里藏了好多年,還剩兩瓶?!?/p>
“好啊。”
“瘦子,班長,現(xiàn)在,我就想和你們喝酒。”說這話的時候,我掉下了眼淚。趁他們不注意,我找出手機(jī),悄悄把那條“最后的告白”刪掉了。
五
“趙師傅!”塔下面又傳來瘦子的喊聲,“你到底咋啦?”
趙軍強(qiáng)看了一眼老鷹,就像小時候看到了怒氣沖沖的曲老師。他沒敢亂搭腔,生怕刺激到老鷹。瘦子應(yīng)該是在60米高的地方?jīng)_他喊話,對瘦子來說,這已經(jīng)是他能爬到的極限。趙軍強(qiáng)以前誤會過瘦子,覺得他是故意逃避爬高,60米和90米真有那么大差別嗎?經(jīng)過這幾年的觀察,瘦子絕不是偷懶?;娜?,看來,爬高這活兒還不是誰都能干的。
瘦子不停地喊,老鷹的翅膀每顫動一下,趙軍強(qiáng)的心里都會猛地一緊。為了轉(zhuǎn)移老鷹的注意力,他沒話找話地問,兄弟,你在看啥呢?瘦子又喊,趙師傅,你趕緊把對講打開。瘦子的喊聲越來越急,隱隱還帶著哭腔。老鷹越來越不耐煩,看起來隨時都會沖起來。趙軍強(qiáng)說,兄弟,別管他,你千萬別亂動。老鷹“嘩”地一下展開翅膀,猛烈地扇動。巨大的后坐力讓下導(dǎo)線劇烈晃動,趙軍強(qiáng)脫口而出,瘦子,你他媽的快閉嘴。瘦子喊,趙師傅,你說啥?趙軍強(qiáng)看著老鷹,輕聲說,兄弟,你看,仔細(xì)看,遠(yuǎn)方有個大美人,不,遠(yuǎn)方有個大美鷹。兄弟,千萬別沖動,瘦子是我的工友,也是我的兄弟,他和咱們一樣,都是好人。老鷹平靜下來,不再那么狂躁。趙軍強(qiáng)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相信老鷹能聽懂他的話,老鷹一定是他的兄弟,是前世的兄弟,老鷹是來看他的,不是來啄他的。趙軍強(qiáng)輕聲說,兄弟,你放心,這是90米高的鐵塔,瘦子他們上不來。這兒就咱哥兒倆,你放寬心,千萬別沖動。我就在這兒陪你聊天兒,啥時候你聽煩了,你就飛走,我就在這兒看著你飛。
兄弟,我這人啊,毛病還挺多。就說摳門兒吧,那可是出了名的。這也不能全怪我,我從小就聽我媽這么教育,她說過日子就得節(jié)省著點(diǎn)兒。我爸走得早,他這一去,我們家就像天塌了一樣。你想想,我媽得多難啊?我摳門兒,工資全都交給我老婆。都知道我的口袋比臉還干凈,都不帶我玩,我也想開了,怨不著別人。我心里一直有個疑惑,特別是成家以后,有幾句話,我琢磨了好久,想問我媽,可思來想去,作為兒子,還真不好意思開口。兄弟,我也不瞞你,我就想問,媽,你為啥不再找個人嫁了呢?要是嫁了人,兩個人一起撐起這個家,是不是就沒那么艱難了?我老婆是個直性子,她搶白我說,要是有合適的,哪個女人會守著單過呀?這話讓我挺驚訝,總覺得話里藏著話。我反駁說,你以為誰都像你這么沒情義?我說,我媽不改嫁,那是心里念著我爸,還怕我受委屈。我老婆想都沒想就懟了一句,就你媽那長相,年輕的時候也好看不到哪兒去,誰要她呀?我氣得抬手就甩了一巴掌,結(jié)果,打在自己的臉上。我老婆笑了,說,不帶急眼的呀。
我忍不住也偷偷打量我媽,還找出她和我爸結(jié)婚時的照片來看。這一看,更郁悶了。不得不承認(rèn),單從結(jié)婚照上看,我媽確實(shí)沒我爸長得好看。我媽頭發(fā)稀少,眼睛瞇縫著,還是單眼皮。關(guān)鍵是嘴唇上還有一抹胡子,比我爸的還明顯。再看我爸,個頭比我媽高出一大截,同樣是國字臉,可我爸濃眉大眼,妥妥的一個帥小伙兒。
我爸去世以后,我媽就算不再嫁人,其實(shí)也有擺脫困境的法子。我說過,我媽是城里人,她完全可以想辦法回到城里,去投奔她的哥哥或者妹妹。但她卻偏要留在大山里守著。我好幾次想問她,媽,你為啥不回城里呢?帶著我回城里,有啥不合適的呢?我還跟我老婆討論過這事兒,我老婆也弄不明白其中的緣由。難道是我媽跟她哥哥妹妹相處得不好?可大舅對我又特別疼愛,我能進(jìn)電力公司,還是他一手辦的。要是他們兄妹有矛盾,大舅怎么能如此盡心盡力幫我?我媽帶著我守在這荒涼的大山里,守著幾畝山坡地,她就像一個牧羊人。我們家的山坡地比別人家的都貧瘠,我爸活著的時候不愛干農(nóng)活兒,從來沒好好翻整過。這地種玉米不行,種別的高稈作物也不行。我媽試著種地瓜,倒是對路子,可惜,大山里交通不方便,地瓜賣不出去。沒辦法,我媽就試著種小麥,可小麥也賣不上價錢。
有一天,大舅突然來了,找到了我們。印象里,那還是我頭一回見到他。他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他讓我?guī)奶庌D(zhuǎn)轉(zhuǎn),我就領(lǐng)他上了山,指著山下的鐵塔說,大舅,那上面有神仙。大舅嚇了一跳,看了一會兒,居然信了,問我,你見過神仙?我說見過,我說,神仙對我可好了,還給我巧克力吃。我又帶著大舅來到山坡地,他問,你們就靠種這點(diǎn)兒地過日子?我說,夠我們吃的。大舅和我媽在一起的時候,誰都不看誰,就算說話,也都是對著我說。大舅對著我說,妹妹,還是種青稞吧。我媽對著我問,青稞是啥呀?大舅突然張開雙臂,扭著腰,一邊扭一邊唱——
雪山里升起喲紅太陽……
敬上一杯青稞酒喲……
我媽一直看著我的臉,照理說她看不到大舅在跳舞。可我媽卻好像看見了一樣,突然就笑了,捂著嘴笑個不停,笑得前俯后仰。大舅也笑,同樣看著我的臉笑。我媽又對著我問,種青稞難不難?大舅對著我說,青稞比麥子潑實(shí),不難種。
我媽就對著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開春后,大舅托人送來了青稞種子。來人放下種子就要走,我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問,你倒是跟我說怎么種呀?來人說他也不太清楚,就敷衍著說,應(yīng)該和種麥子差不多。我媽就照著種麥子的方法把種子種下了。村里總共14戶人家,下種的時候,家家都有人過來幫忙,他們問,青稞是啥呀?我媽就一邊跳一邊唱——
雪山里升起喲紅太陽……
敬上一杯青稞酒喲……
除了我之外,他們好像都懂了,不由自主地跟著跳起來,還跟著笑。就在這時,曲老師從老槐樹后面閃出來,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就扯住了我的耳朵,逼我回去問我媽為啥要種青稞。我回她,你自己咋不去問?曲老師惱了,便使勁兒扯我的耳朵。我狂喊,疼死啦!她這才松開手。我就學(xué)著我媽的樣子,張開雙臂,在地上亂轉(zhuǎn)圈圈,胡亂唱著——
雪山里升起喲紅太陽……
敬上一杯青稞酒喲……
曲老師問,你瞎唱啥呢?我說,我唱青稞,你不懂?。壳蠋煵荒蜔┑卣f,別廢話,趕緊去問。我假裝往家走,卻順著院墻繞到了山里。我不喜歡曲老師,還有點(diǎn)兒怕她。我媽也不待見她,見了面,三句話沒說完就開罵。
青稞苗長出來的時候,村里人都聚在山坡上,看著滿眼的嫩綠,一個個咧著嘴笑,那笑模樣可憨了。曲老師也笑,還笑著說,從山頂往下看,你們說,像不像鋪了一層綠色的毯子?大伙兒就真的去看,還一個勁兒點(diǎn)頭。我說,像個屁,誰家毯子是綠色的?
自打青稞苗冒頭,我媽除了吃飯睡覺,幾乎都守在地里。村里人也都守著,盯著地,就好像地里能冒出靈芝啥的寶貝來。有人夸贊我媽,趙家嫂子,真沒想到,你一個城里人,種地還挺在行。收割的時候到了,村里人都來幫忙,一天時間,青稞就都脫粒進(jìn)倉了。忙完后,大家還不走,你一言我一語,凈說些沒用的。我媽突然想起啥大事,使勁拍了幾下大腿,說,天哪,打下這么多的青稞可咋整???說完,就蔫了。大伙兒勸她,說,趙家嫂子,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愁也沒有用。這事驚動了上面,鄉(xiāng)里來人看了我們家的青稞,撓了幾下頭,扔出一句沒用的話——這可咋整?來人沒轍,就說,自己留著吃吧。我媽問,咋吃?。縼砣苏f,烙餅吃,多放點(diǎn)兒油,肯定好吃。我媽捂著臉就哭了,嚷嚷著,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早知道留著自己吃,種麥子不好?
兄弟,我媽為這幾千斤青稞,愁出病來了,得了蛇盤瘡。這蛇盤瘡可厲害,長在腰上,像螞蟻似的,一片連著一片。我媽疼得白天哭夜里哭,那哭聲讓人心里發(fā)毛。實(shí)在扛不住了,我媽把我叫到跟前,交代了后事。她讓我以后到飯點(diǎn)兒就去各家討吃的,還說,村里人可能不給我好臉子,但我可以放心,肯定餓不死我。我媽又說,等我再長大點(diǎn)兒,就去城里找大舅和小姨,他們更不會讓我餓著。我問,你呢?我媽說,她這就去找我爸。我問,上哪兒找去?我媽說,她自有辦法。
下午,我媽就把自己掛在了老槐樹上。我媽也算命大,身子還沒涼透,就被曲老師發(fā)現(xiàn)了。曲老師用力托著我媽的腿,拼命喊人。大伙兒一起動手把我媽從樹上救下來,我媽直挺挺地倒在曲老師懷里,曲老師沒撐住,就聽“嘎”的一聲響,曲老師扶著腰,慘叫著,哎媽呀,我的腰?。∏蠋熑讨磩裎覌屜腴_點(diǎn)兒,我媽哭喊著,美女蛇,你知道我有多疼嗎?曲老師抱著她,說,忍著,只要疼不死,你就得忍著。我媽掙扎著說,曲淑華,你老實(shí)告訴我,活著有啥意思?曲老師說,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沒意思也得活。兩人就在老槐樹下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吵累了,又緊緊抱在一起。
曲老師忍著腰疼,帶我媽去了鄉(xiāng)醫(yī)院,醫(yī)生給我媽打了點(diǎn)滴。不到三天,就不疼了,瘡面迅速結(jié)痂。我媽問醫(yī)生,你用的啥藥啊?醫(yī)生說,阿昔洛韋。我媽就記住了,從此逢人就說阿昔洛韋是神藥。
我兒子出生后,要起名字報戶口。我媽說,就叫趙阿昔吧??次覜]反應(yīng),又說,那就叫趙洛韋。我老婆不同意,說,這是啥鬼名字?我媽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我找了兩天才找到,她蜷縮在票房的椅子上發(fā)呆。我看了半天,都不敢認(rèn),這還是我媽嗎?咋變成這樣了?我鼓起勇氣撥了下她的腦袋,心里祈禱著,但愿不是我媽,但愿不是我媽。她抬起頭,認(rèn)出了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說,趙軍強(qiáng),我剛夢見一個全身著火的人。我說,媽,咱不說這個了,咱回家吧。我媽眼睛亮了,就像點(diǎn)著了油燈,可馬上又黯淡下去。我媽重重地坐回椅子上,不再看我。我說,媽,大庭廣眾之下,你得給我面子。我媽說,趙阿昔、趙洛韋,你必須選一個。最后,經(jīng)過我的一番努力,我老婆做出了很大的讓步,她還說這哪是啥讓步,簡直是無條件投降。
她同意兒子小名叫趙阿昔,大名就叫趙洛韋。
有個外地人找到我家,也不多說話,橫豎打量著,從院子打量到屋里,還打量我媽,從頭到腳看了個遍。外地人扔掉煙頭,問,青稞呢?我媽說,都在倉房里。外地人又問,有多少?我媽答,3000來斤。外地人說,我全包了。我媽吃了一驚,問,你要這么多青稞干啥呀?來人說,你別管,千金難買我樂意。當(dāng)天下午,外地人叫了一輛卡車,把青稞全拉走了,臨走時,付給我媽7000塊錢。我媽說,你沒算錯吧?外地人又拿出500元塞給我媽。
我媽說,傻子,給多啦!
外地人說,就這些,別啰唆。
我媽小心地問,咋的?青稞比小麥還值錢?
外地人說,你問我?我去問誰?
我家青稞賣上了好價錢,這消息一下子就傳開了,像風(fēng)一樣快。傍晚的時候,村里14戶人家當(dāng)家的都跑到我家打聽,都問,天上真能掉餡餅?第二年開春,大舅又托人把種子送來了。我媽又種上了青稞。有人心里發(fā)熱,便小心地問,能不能一起種呀?我媽說,瞧你說的,誰還能綁住你的手不成?當(dāng)年,有7家張羅著種上了青稞。秋天,全村一共收了兩萬斤。青稞進(jìn)了倉,大伙兒就伸長脖子等,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沒見那個外地人再來。我媽也著急,生怕又像上次那樣愁出病來,就偷偷吃了幾片阿昔洛韋頂著。其他人可不像我媽這么沉得住氣,他們一天能來我家八趟,人還在院子里,喊聲就先傳到屋里了,都是問同一句話:
“趙家嫂子,收青稞的老板來了嗎?”
曲老師表面上看著還挺鎮(zhèn)定,其實(shí)心里早就急得不行了,沒幾天,嘴唇上就起了一排大水皰。她不敢逼我媽,就到處找我,想從我這兒得到點(diǎn)兒消息。我煩她,就躲著她,要是被她抓住了,我就騙她、嚇唬她??粗齑缴系乃捲絹碓蕉?,我就跟考試得了100分似的高興。曲老師后來也發(fā)現(xiàn)我是故意嚇唬她,就下死手地扯我的耳朵。山里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有人終于等不下去了,堵在我家門口亂罵。我媽也不回應(yīng),就偷偷抹眼淚。有一次,我看見她捧著我爸的照片,點(diǎn)著我爸的臉說,你還笑?你還笑?
山里的第一場雪沒怎么站住,不到兩天就化了。土路又露了出來,有路就有希望,人們每天還到村頭去等,有的人干脆爬到山坡頂上,從上往下望。終于,外地人又回來了。
“你終于來了?”我媽抓住他的胳膊就哭。
“姐姐,都怪我,這些日子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把你這事兒給忘了?!蓖獾厝苏f,“別著急,下午就裝貨?!?/p>
“謝天謝地?!?/p>
“還是3000斤?”
“老板啊,今年種得多了。”
“種多了是多少?”
“兩萬斤?!?/p>
“多少?”外地人像被踩了尾巴似的。
“兩萬斤?!?/p>
“怎么這么多?”
“老板,村里人看我去年種青稞掙了錢,今年就都種上了?!?/p>
“不要不要,我只要你家的,別人家的跟我有啥關(guān)系?”外地人喪著臉,“我不是來扶貧的,一概不要。”
“老板呀,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就一塊兒收了吧?!?/p>
“不要,說不要就不要?!?/p>
“老板呀,他們的青稞長得不比我們家的差?!?/p>
“姐姐,你聽好了?!蓖獾厝说哪樅诘孟裢苛艘粚渝伒谆?,“就算他們家長得比你家強(qiáng)一萬倍,我也不要?!?/p>
“你這是為啥呢?”
人們都擠到我家,齊刷刷地圍住了外地人,有的給他遞煙,有的給他倒水。曲老師還擠在他身邊,膩歪歪地跟他聊老子孔子孫子。我媽生氣了,說,你不買他們的,我也不賣給你。外地人把煙頭一扔,還碾了幾下,說,你別嚇唬我。我媽說,孫子才嚇唬你。外地人態(tài)度軟下來,說,姐姐,你不賣可不行啊。我媽說,那你就都收了吧。外地人說,姐姐,你知道不?我收你的青稞是賠錢的。我媽說,你這么說可沒道理。外地人說,我高價收你的青稞,再賠錢送到食品廠,懂不?
“你們都聽出啥道理沒?”我媽問大伙兒。
“姐姐,我買得越多賠得越多,你這兩萬斤,我可賠不起。”
“為啥你要賠錢買青稞呢?”我媽問,“你得說出個道理來?!?/p>
外地人笑了笑,斜了我媽一眼,又掏出煙抽起來。大伙兒越看越覺得可疑,就互相使眼色。我媽察覺到了,趕忙說,你們可別瞎猜,我跟他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都沒有。大伙兒就不管不顧地嘀咕著,無緣無故地,他一個外地人憑啥高價收你的青稞?我媽一聽就急了,歪著腦袋打量外地人,看著看著,猛地打了個哆嗦,一把拽過我擋在身前。我媽小心翼翼地問,我們認(rèn)識嗎?外地人沒說話。我媽又問,你是我的同學(xué)?外地人斜了她一眼。
“趙家嫂子,演雙簧有意思嗎?”
“演啥雙簧?”
“還裝呢,虧心不虧心?你的臉都紅了?!?/p>
“胡說,誰臉紅了?!蔽覌寙栁遥摆w軍強(qiáng),你好好瞅瞅,媽的臉真紅了嗎?”
“媽,真紅了?!?/p>
“你真是我同學(xué)?”我媽的聲音變得尖尖的,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十幾年沒見,你變化咋這么大呢?”我媽的聲音不高不低像鴨子叫,她抹了把眼淚,說,“我還以為這輩子見不著你了?!?/p>
“你可拉倒吧?!蓖獾厝税褵燁^一扔,站起來說,“姐姐,我就跟你說實(shí)話吧?!?/p>
“你不是那誰?”我媽愣了一下,忽然捂著眼睛,羞得滿臉通紅,“我說呢,那誰怎么會有臉來見我,你是誰?”
“姐姐,你別問我是誰。”外地人說,“我來收你青稞,是被人派來的?!?/p>
“誰呀?”
“姐姐,你就別裝了,是誰你還能不知道?”
“你這不是為難人嗎?”我媽說,“到底是誰呀?”
“你有個親戚在省城當(dāng)局長,對吧?”
“你說我大哥?”
“媽呀,他是你大哥?這就對上了。姐姐,是這么回事兒,有一回,他跟別人說他妹子命苦,別的知青都回城了,她卻留在山里,還嫁給個老農(nóng)民,沒過幾年好日子,又成了寡婦。”
“我不用他瞎操心。”我媽又扭頭跟我說,“你大舅就是愛多管閑事兒?!?/p>
“姐姐,我不管你們家里的事兒,也不認(rèn)識這位大局長。局長跟一個朋友說,他妹妹在山里種青稞挺不容易的,他想找個人把她種的全收了,收青稞的錢由他出。如果賠了,差價他來補(bǔ),賺了,歸干活的人。人家找到我,給我錢,我就來了?!?/p>
我媽明白了,村里人也都明白了。大家紛紛嘆氣,各自散開了。外地人打電話,招呼卡車開進(jìn)山里來拉青稞。我媽突然挺直身子,對外地人說,對不起,不賣了。外地人急了,說,不賣可不行啊。我媽說,不賣就是不賣。外地人急得直跺腳,說,我再加1000塊錢。我媽咬著牙,使勁兒搖頭。我推著我媽,說,媽,你是不是瘋啦?我媽看著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摸著我的腦袋,說:“你媽真想瘋掉算了?!?/p>
“姐姐,你可多虧有個好哥哥。”外地人跺著腳說,“我再加1000元,你可不能讓我空手回去呀?!?/p>
“不賣!”
“媽,你別犯傻了?!蔽艺f,“趕緊賣了,咱家就有錢花了?!?/p>
“你說賣?”我媽問我,“兒子,媽聽你的。”
“賣!”
“賣!”我媽下了決心,說,“老板,兩萬斤,你都收了吧?!?/p>
“姐姐呀,我只能買你家的,你別再逼我了?!?/p>
“是嗎?”
“我還能在這事兒上撒謊?”
“我種多少你都收?”
“那當(dāng)然?!?/p>
“好,兩萬斤都是我種的。”我媽說,“你也不用加價,就按市場價算,該多少就給多少,不能讓你吃虧?!?/p>
“姐姐。”外地人的臉像張烙煳的餅,他使勁兒跺著腳,又跑到外面打電話。山里信號不好,外地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只貓似的上躥下跳。我媽說,你去看著點(diǎn)兒,別讓他摔著。我就追了出去,帶著他爬到房頂上才打通電話。打完電話,外地人急著往下跳,結(jié)果還是崴了腳,疼得直咧嘴。
“姐姐,你可多虧有個好哥哥?!?/p>
轉(zhuǎn)過年開春,我媽挨家挨戶勸大家,求求你們了,別種青稞了,我再也沒那么大面子了。大家都說,行,行??煽吹轿覌屢琅f種青稞,鄉(xiāng)親們也一聲不吭地跟著種。過了五月,漫山遍野都是綠油油的青稞苗,人們說,多像綠色的毯子啊。每次聽到這話,我媽就回懟說,像個屁。她滿臉愁苦地說,這可麻煩大了,全村加起來少說能收10萬斤,就算說破天,人家老板也不會要的。入秋以后,我媽的眉頭就沒展開過。愁得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媽一翻身坐起來,對我說,走,找你大舅去。
這次進(jìn)城,我可算是開了眼界,頭一回坐小轎車,感覺天和地都顛倒了。車開在半道兒停下,司機(jī)讓我坐到后面去,我偏要坐在前面。司機(jī)說,坐在前面也行,你得保證不亂動手動腳。我掰了下方向盤,說,你咋這么多廢話。司機(jī)火了,讓我下車。我說我不下,他就氣呼呼地下了車。大舅的車跟上來,問,咋回事兒?司機(jī)說,局長,這山里人太野蠻了。大舅說,對小孩子,你得有點(diǎn)兒耐心。司機(jī)說,局長,他總搶方向盤,你說嚇人不?大舅陰沉著臉,說,你回去吧。司機(jī)還想解釋,被大舅攆走了。大舅讓我上他的車,他帶著我和我媽仔細(xì)地逛了這座城市。說實(shí)話,我挺怕他的,一路上老老實(shí)實(shí)坐著,沒敢亂摸亂動。大舅瞇著眼笑,夸我說,軍強(qiáng)這孩子懂事兒。大舅喜歡我,帶著我到處轉(zhuǎn),買好吃的,還去游樂場玩。大舅稍不注意,我就躥到10米高的海盜船上。大舅在下面喊,趙軍強(qiáng),那么高,你不怕嗎?我說,再高我也敢上。
這次來,我媽跟我大舅直接攤牌了,說村里的人對她都有恩,所有的青稞,大舅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大舅假裝糊涂,對著我問,妹妹,你說啥呢?我媽說,你讓我種青稞,這事兒你忘了?大舅一拍腦袋,說,嘿,你瞧你哥這記性,還真忘了。咋樣兒,收成還好不?我媽對著我說,哥,你還裝呢?大舅說,在你眼里,你哥就這個德行?我媽說,我不管你裝不裝,這回我算是求你了。大舅說,妹妹,我就是個供電公司的,要你那么多青稞干啥呀?我媽驚訝地看著他,就好像他變成了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她忽然捂著嘴哭,說,從小到大,該你管的你不管,不該管的你倒是管得死死的。大舅猛一下子站了起來,說,妹妹,你這一哭,大哥心里可不好受了。大舅居然也哭了,看著不像是裝的,那么大個人,哭得跟小孩子一樣。他哭著說,妹妹,大哥答應(yīng)你,我來想辦法,行不?我媽還是止不住哭。大舅又說,妹妹,我保證,你們種多少我收多少,找找銷售渠道,行不?
兄弟,你能想到嗎?就因?yàn)榇缶诉@一句話,從此,青稞就在山里扎下了根,成了遠(yuǎn)近有名的產(chǎn)地。即便后來大舅退休,山里的青稞也不愁賣。有一天,山里來了個畫家,專門來畫青稞,畫出了名堂,以后,年年都來畫,也不知是他借了青稞的光,還是青稞借了他的光。
六
“趙師傅,你倒是說句話呀?”瘦子帶著哭腔的喊聲又傳了上來,“嚇?biāo)懒耍彝榷架浟?!?/p>
老鷹不耐煩地扇動著翅膀,一下比一下扇得快。趙軍強(qiáng)說,兄弟,你別理他,放心,我接著跟你嘮。這么一說,老鷹真的就安靜下來。兄弟,嘮點(diǎn)兒啥呢?我這人不是那種愛嘮叨的人,有話就直說,有啥想法就直接講。今天也不知道咋的,跟你一搭話,就覺得投緣,把這輩子憋在肚子里的心里話,全倒給你了?,F(xiàn)在肚子里沒詞兒了。說啥呢?就說前兩年捐助那事兒吧,兄弟,這事兒可把我折騰慘了,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還揪著呢。不怕你笑話,我這人雖然摳門兒,沒交上朋友,可也挺要強(qiáng)的,也想進(jìn)步,也想讓人夸幾句。咋說呢,就想實(shí)實(shí)在在做回好人。想法是有了,可真做起來又是另一碼事,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jī)會。正好,老家有人說,大山里有個小孩兒挺可憐的,媽媽在工地上被鋼筋戳死了。施工單位給了些補(bǔ)償款,都被他那個不著調(diào)的爸爸拿跑了。小孩兒跟著姥姥姥爺生活,雖說餓不著,可日子也不好過。我這人心軟,聽了這事兒,就勾起了同情心,對照著自己的身世,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也算是一時沖動吧,我回了趟山里,見到那小孩兒,也沒跟我老婆商量,就認(rèn)他當(dāng)了干兒子。我平常雖然摳門兒,可這回沒含糊,當(dāng)著鄉(xiāng)親們的面,答應(yīng)每個月給他200塊錢生活費(fèi)。那個年代,二百也不少啊。我就提一個要求,希望孩子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上好一點(diǎn)兒的大學(xué),走出這封閉的大山。
一晃兩年過去了,孩子考上了高中,可把我樂壞了,我又每個月多給300元。我打電話跟他說,兒子,你可得爭口氣,將來考上名牌大學(xué),讓干爸也跟著高興高興。干兒子說,爸,都聽你的。
兄弟,不瞞你說,這錢都是偷偷給的,沒敢讓我老婆知道,就怕她問起來不好解釋。這錢是班組發(fā)的“私房錢”,不從卡里走,我老婆壓根兒不知道。
秋天的時候,干兒子突然來找我,事先也不打聲招呼,直直地就找到我家。他本想給我來個驚喜,卻差點(diǎn)兒把我驚得背過氣去。干兒子一進(jìn)門,把我拉正站好,往后退了兩步,“撲通”一聲跪下了,哽咽著說,爸爸,兒子給你磕頭了。說完,就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我趕緊將他拉起來,說,你這是干啥,瘋啦?他說他要向我報喜。我問,喜從何來?他說他考上了一所挺有名的985大學(xué)。干兒子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哭著說,爸呀,要不是你支持我,教導(dǎo)我,我早就不念了,還不知道現(xiàn)在混成啥樣兒呢。干兒子一口一個爸地叫著,可自始至終都沒叫我老婆一聲,如果能叫一聲媽,相信場面不至于那么尷尬。我一個勁兒地給他使眼色,還不停地努嘴,可干兒子就跟沒看見似的。
我老婆假裝語氣平和地問,趙軍強(qiáng),你說,這事兒咋辦吧?我說,老婆,你得聽我解釋。我連著解釋了一天一夜,可我老婆一句都沒聽進(jìn)去。她說我是個不值得信任的壞蛋,還瞎編說干兒子就是我的親兒子。她還跟我們的兒子講,你爸的心啊,被狗吃了。春節(jié)前夕,我實(shí)在受不了這份窩囊氣,也受不了讓人喘不過氣的家庭冷暴力。我叫干兒子來家里一趟,然后求他跟我一起去做DNA檢測。他看上去有點(diǎn)兒失落,誠實(shí)地說,他不想配合我做檢測。我說,你得為干爸的名聲負(fù)責(zé),也得為干爸晚年負(fù)責(zé)。
“爸呀,我們就像親父子不好嗎?”
“你這是害我呀?!蔽夷椭宰诱f,“你干爸都這把年紀(jì)了,要是被冤枉離了婚,后半輩子咋過?”
“爸呀,她真要跟你離婚,咱也不怕,以后我跟你過,我照顧你。”
“去去去,滾一邊去!”
“爸呀,我太羨慕弟弟有你這么好的爸爸了,羨慕死了?!?/p>
“去去去,滾一邊去!”
在我的催促下,干兒子跟我去做了DNA檢測。我把檢測報告拿回家,摔在我老婆面前。她看都不看一眼,語氣平靜地說,她早知道我是清白的。她反問我,你看楊思強(qiáng)長得跟你有一點(diǎn)兒像的地方嗎?我說,既然這樣,你為啥要冤枉我呢?她說,你不覺得你倆的名字有點(diǎn)怪嗎?我說,我姓趙,他姓楊,這有啥奇怪的?
“軍強(qiáng)兄?!蔽依掀抨庩柟謿獾卣f,“他媽媽是你青梅竹馬的女同學(xué),你叫軍強(qiáng),她兒子叫思強(qiáng),要是這里頭沒貓兒膩,誰信???”
我就呆住了。
這件事傷了楊思強(qiáng)的自尊心,春節(jié)過后,他給我發(fā)消息,說為了我晚年能幸福,他決定跟我斷絕所有關(guān)系。從那以后,這孩子就再也沒跟我聯(lián)系過。我其實(shí)挺念著這段感情的,耳邊時不時就聽到一聲清脆的叫聲——“爸爸”。等猛回過神來,就感覺兩耳一陣刺痛。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曲老師滿是皺紋的臉,她還像以前那樣揪著我的耳朵,卻假裝輕松地說,趙軍強(qiáng),別上火,老師不怪你,我閨女地下有知也不怪你。
兄弟,我現(xiàn)在過得還不錯,不愁吃不愁穿,挺知足的。我兒子明年就高考了,我對他沒啥特別要求,能考成啥樣就啥樣,不管考咋樣,他都是我兒子。讓他接我的班?爬鐵塔?帶電作業(yè)?快拉倒吧?,F(xiàn)在這些孩子啊,都吃不了苦。前兩年,我兒子叛逆,不聽管教,還想跟我動手,被我一個耳光扇出去老遠(yuǎn),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不是心疼,是沒想到這么大個頭的男孩子身體竟然這么弱。就像綠豆芽似的,胳膊腿兒細(xì)細(xì)的,你說,他能爬鐵塔嗎?
“趙師傅啊!嗚嗚……”瘦子哭喊道,“我不行了,嗚嗚……班長已經(jīng)跟公司匯報了,公司要調(diào)無人機(jī)過來。趙師傅,我的心要停止跳動了,嗚嗚……”
隨著瘦子一聲聲哭喊,老鷹扇動翅膀越來越快,黃眼圈里透著兇光。趙軍強(qiáng)腳下不穩(wěn),晃來晃去,要是拽不住絕緣掛繩,隨時可能掉下去,雖然有安全帶,不至于摔下去,可掛在空中救援起來也是很麻煩的。
“老兄,你千萬別沖動,別聽瘦子的,他這人就那樣,整天瘋瘋癲癲的,像個老娘們兒。老兄,這兒很安全,除了我,沒人能上來。”趙軍強(qiáng)懇切地說,“無人機(jī)你也別害怕,你先穩(wěn)住,聽我跟你講講無人機(jī),你一聽就明白了,沒有啥好擔(dān)心的。”
老兄,用無人機(jī)作業(yè),看著是方便,可也有問題。在這90米的高空,你在下面操控?zé)o人機(jī),能保證絕對安全嗎?要是碰到導(dǎo)線咋辦?帶電作業(yè)可不能光指望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還得靠人,靠吃苦?,F(xiàn)在的人就愛耍小聰明,我們班前年分來了兩個年輕人,練了一年,讓他們爬10米高的鐵塔,還沒爬上去呢,腿就軟了。還跑去醫(yī)院開診斷書,說有恐高癥。真不要臉,寧愿在屋里纏電線,也不愿意出來爬鐵塔。你知道,纏電線是女工干的活兒,這倆貨一點(diǎn)兒男人的氣概都沒有,爬鐵塔不行,想歪主意倒是一套一套的,仗著領(lǐng)導(dǎo)寵著,居然敢把絕緣瓷瓶綁在無人機(jī)上,搖搖晃晃地往塔上送。你說,這是不是瞎胡鬧?上導(dǎo)線下導(dǎo)線都在這兒擺著,讓無人機(jī)進(jìn)來不是找死嗎?要知道,一旦進(jìn)入特高壓電場,導(dǎo)線會對靠近的物體釋放特別強(qiáng)烈的電弧。要是不能在最短時間里準(zhǔn)確到達(dá)電位,這意味著啥?我們干了20年,進(jìn)進(jìn)出出都不敢說肯定沒問題,你讓個無人機(jī)進(jìn)來,萬一引發(fā)導(dǎo)流,你知道會發(fā)生啥?塔上作業(yè)的人一下子就會被氣化,連骨頭渣都剩不下。這倆貨的實(shí)驗(yàn)肯定得失敗,失敗了,他們還不服氣,還想繼續(xù)瞎琢磨。我就跟他們說,拉倒吧,好好跟師傅學(xué)技術(shù),苦練爬高,鍛煉自己的膽量,這才是正經(jīng)路。帶電作業(yè)說難也不難,就是個手藝好又膽大的活兒。你們狠下心,把500千伏帶電安裝相間間隔棒的作業(yè)練好,將來能爬上90米鐵塔,那你們就是技術(shù)大拿,憑這一手可以走遍天下。我說你們可別老想著搞啥無人機(jī),無人機(jī)在戰(zhàn)場上可能好用,在帶電作業(yè)這塊根本行不通。
老兄,你還別說,那倆小子最近好像開竅了。那個假膽小的劉佳一現(xiàn)在都能爬上40米高的鐵塔,干得和他師傅一樣好。那個真膽小的被公司調(diào)去寫材料,聽說干得不錯。年輕人嘛,只要走正道,就是好樣的。
“趙師傅啊,嗚嗚……”瘦子的哭聲又傳上來了,“咱一起死了算了。嗚嗚……”
七
兄弟,我這人不愛動腦子,這輩子就會爬高,就會帶電作業(yè)。小時候,我就盼著爬上鐵塔,夢想著有一天能站在鐵塔上看風(fēng)景??吹搅藛幔靠吹嚼?。我看到了起起伏伏的山脈,在上面看和在下面看,感覺完全不一樣。我還看到了大海,看到了千家萬戶的燈光。兄弟,我一說你就明白,你是老鷹,你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遠(yuǎn),你能懂我的感受。我也不知道以后的鐵塔會不會超過150米,真有150米高的鐵塔,我照樣敢爬上去。這輩子,我就是喜歡帶電作業(yè),真不是說好聽的,就是喜歡,千金難買自己喜歡。兄弟,他們說我是猴子變的,這可不是啥好話。我不喜歡猴子,你說,我上輩子有沒有可能是一只老鷹???
老鷹朝著天空張了張嘴,在趙軍強(qiáng)看來,就好像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秀遍g,趙軍強(qiáng)感覺找到了親人,他真想把親人抱過來,緊緊摟在懷里。下面?zhèn)鱽硪魂噭×业囊媛暎瑧?yīng)該是來了不少車。趙軍強(qiáng)擔(dān)心老鷹會煩躁,就小心地說,兄弟,你別緊張,讓我跟下面通個話,我不讓無人機(jī)上來惹你,好不好?你要是不同意就搖搖頭,要是同意就點(diǎn)點(diǎn)頭。
老鷹一動不動。
趙軍強(qiáng)哆哆嗦嗦地打開對講機(jī),對講機(jī)里傳來一陣“滋啦滋啦”的噪聲,老鷹明顯受不了,使勁兒扇動翅膀。
“喂,我沒事兒,別上無人機(jī),你們別瞎來,掛了?!壁w軍強(qiáng)趕忙關(guān)掉對講機(jī),朝著老鷹連擺著手,說:“兄弟,穩(wěn)住,千萬別沖動?!?/p>
老鷹穩(wěn)住了,朝著遠(yuǎn)方看去。趙軍強(qiáng)覺得該說的都說了,實(shí)在想不出啥新鮮話題了。他緊緊扯著絕緣掛繩,像老鷹一樣望著遠(yuǎn)方。嘿,真有意思,陽光一點(diǎn)兒都不刺眼,一人一鷹踩著微微晃動的導(dǎo)線,就好像進(jìn)入了一種禪境。
趙軍強(qiáng)的腿沒了知覺,肩膀也被勒得就要斷裂。他緊緊拽著絕緣掛繩,不停地給自己打氣,堅(jiān)持,再堅(jiān)持,一定要熬過這只鷹。心里頭說,兄弟,你可不是我的對手。一人一鷹,靜靜地盯著太陽。突然,一陣刺耳的蜂鳴聲傳來,無人機(jī)還是上來了。趙軍強(qiáng)看了一眼老鷹,老鷹也看了一眼他。老鷹的眼睛里透著兇光,翅膀張了起來,雙爪用力一蹬,徑直飛了起來。那股強(qiáng)大的力量沖擊著導(dǎo)線,趙軍強(qiáng)差點(diǎn)兒就翻了下去。他雙手緊抓著絕緣掛繩,整個人都吊在了空中,感覺心臟都快蹦了出來。他想打開對講機(jī),想留下幾句話,想說,兄弟們,我盡力了。還想說,老婆,我盡力了??伤v不出手來開機(jī),就使勁兒朝著遠(yuǎn)處喊,朝著遙遠(yuǎn)的太陽喊。他死死地盯著老鷹,心里頭滿是恐懼。
“老鷹啊老鷹,咱們可是兄弟,別害我呀?!?/p>
老鷹在空中劃了個弧線,轉(zhuǎn)過頭,朝著趙軍強(qiáng)兇巴巴地俯沖。趙軍強(qiáng)一下子被激怒了,他瞪著老鷹,大聲罵道,媽的,白把你當(dāng)兄弟了。老鷹直直地朝趙軍強(qiáng)而來,趙軍強(qiáng)趕忙閉上眼睛,可又猛地睜開,他要親眼看著老鷹抓他的腦袋,親眼看著老鷹把他眼珠子摳出來。他告訴自己絕不能縮成一團(tuán),縮得像粒沙子又有啥用?難道老鷹會饒了你嗎?他狠狠地瞪著老鷹,被迎面撲來的風(fēng)刮得睜不開眼,他用力睜著眼睛,緊緊盯著鷹嘴,盯著尖利的爪子。老鷹就像一片烏云壓下來,老鷹就像一團(tuán)火球燒過來。趙軍強(qiáng)尖叫起來,他看見了火球,看見了掙扎著的火人。
叫聲,就跟子彈飛出去似的。
老鷹貼著趙軍強(qiáng)的頭頂飛了過去,爪子輕輕碰了下趙軍強(qiáng)的頭皮,奇怪的是,竟然一點(diǎn)兒都不疼,仿佛被輕輕撫摸了一下。老鷹繞了一圈,叫了幾聲,突然振翅飛去,朝著太陽的方向越飛越遠(yuǎn)。老鷹的身影越來越小,小得像粒沙子。導(dǎo)線穩(wěn)定下來,趙軍強(qiáng)慢慢站穩(wěn)了。他換了個肩膀,把絕緣瓷瓶挪到另一邊,這邊的肩膀疼得像著了火,屏蔽服里面流的應(yīng)該是血水,那種疼一陣一陣地,像海浪一樣翻涌。他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萬幸的是,自己還活著。趙軍強(qiáng)看了一眼暖烘烘的太陽,又看了一眼像沙粒那么小的老鷹,突然抽搭了幾下,帶著哭腔說,再見,兄弟。猛地,哭聲變大,就跟大合唱到了高潮似的,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哭完后想想,竟然不知道為啥哭。
他拽著絕緣掛繩,一步步朝著目標(biāo)走去。費(fèi)了好大勁兒,終于把受損的絕緣瓷瓶換下。完成了作業(yè)后,突然就覺得渾身沒勁兒。趙軍強(qiáng)挺直身子,朝自己豎起了大拇哥。他只想笑,開心地笑,得意地笑。要是在地面上,估計能高興得亂蹦亂跳,估計還能跳段霹靂舞。他吹起口哨,也不知道吹的啥調(diào)子,就是想弄出點(diǎn)聲音。他扭頭看向遠(yuǎn)方,遠(yuǎn)方有一輪暖融融的太陽,陽光一點(diǎn)兒都不晃眼。他轉(zhuǎn)身朝塔尖走去,心里說,趙軍強(qiáng),你得加油,你得咬著牙從塔尖爬到地面去,你得挺住,你以后的路還長著呢。
“趙師傅啊,嗚嗚……”瘦子突然冒出頭來,“你到底咋啦?”
“瘦子?”趙軍強(qiáng)還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你咋上來了?”
“趙師傅啊,嗚嗚……”瘦子抱著角鐵,哇地大哭起來,“你到底出啥事兒了?”
“你咋爬這么高呀?”
“趙師傅,嗚嗚……”瘦子哭得都快喘不上氣了,“我害怕呀,嗚嗚……怕得要命,嗚嗚……我以為你掛了,嗚嗚……就想著上來把你背下去,嗚嗚……就這么一步步逼自己上來了?!?/p>
“兄弟啊。”趙軍強(qiáng)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了,“對不起,剛才出了點(diǎn)兒意外,現(xiàn)在沒事兒了?!?/p>
趙軍強(qiáng)拽著絕緣掛繩朝瘦子走去,他真想一下子把瘦子抱住,緊緊摟在懷里。瘦子渾身抖個不停,看他的臉色,又白又黃,一定是驚恐到了極點(diǎn)。趙軍強(qiáng)摘下絕緣掛繩,打算把瘦子綁在自己的后背上,他要背著兄弟一起下去。他朝著瘦子笑了笑,還做了個冷靜的手勢,可瘦子有些神志不清,一只手在空中胡亂抓著,就像飄飛的羽毛。情況緊急,瘦子隨時有可能掉下去,趙軍強(qiáng)猛地一用力,竟然跳了過去,在瘦子快要墜下去的一瞬間,一只手抓住了角鐵,另一只手抓住了瘦子的胳膊。他一邊安慰著瘦子,一邊把他緊緊地捆在自己的胸前。
趙軍強(qiáng)抓著角鐵,一步一步往下爬,0.1米,0.2米……不著急,慢慢來……0.3米,0.4米……趙軍強(qiáng)心里想著,如果能安全下到地面,他一定要招呼班組里的哥兒幾個喝一頓,一定得喝透,要喝就喝青稞酒。
【作者簡介:于永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省級以上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二百萬字,出版長篇作品九部。獲遼寧文學(xué)獎、第五屆《中國作家》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