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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綠江》2025年第3期|李治邦:尋找支點(中篇小說)
來源:《鴨綠江》2025年第3期 | 李治邦  2025年04月25日09:03

王小魯和他的愛人馬蕊是同一所名牌大學(xué)的同學(xué),只不過王小魯是學(xué)日語的,馬蕊是學(xué)哲學(xué)的。兩個人在大學(xué)最后一年開始談戀愛,同學(xué)笑話他們是“黃昏戀”。王小魯穿著有些土氣,其實端詳之下,是個很帥的男人,白凈臉,留著平頭,黑框子眼鏡,周身透著干凈利落。他性格內(nèi)向,很少說話。而馬蕊長得模樣倒一般,皮膚比較黑,前額寬大,只是眼睛大,像一潭深井,總流動著一股水汽。馬蕊是個快言快語的人,常常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馬蕊會滔滔不絕地談話,而王小魯就只是默默地傾聽,偶爾哼哼兩聲。同學(xué)們嘲笑地說,最好的老師是馬蕊,最好的學(xué)生是王小魯。

說起來王小魯和馬蕊相愛是開始于偶然的一瞥。在大學(xué)的后街有一個書店,王小魯總是沒事到這里走走,看看書。其實大學(xué)里有圖書館,他覺得拘束。在后街這個書店旁邊就是一個超市,亂哄哄的,可書店里邊卻很安靜。所有的擺放書柜很高,需要豎梯子才能到上層。讓王小魯比較愜意的是有舒服的椅子,可以挑完了就倚在那里翻閱。盡管周圍都是走動的讀客,但每個人的腳步都很慢,像是走太空步。這里有不少自然風(fēng)光的畫冊,一般在大學(xué)圖書館很少看到,王小魯喜歡攝影,他覺得能在這里找到靈感。這些畫冊里能看到鳥兒在空中飛翔,或者梅花鹿在田園里散步,再有就是漫山遍野的櫻花盛開。其實看書也是一種養(yǎng)眼,養(yǎng)眼了心境就開闊了,紛亂的想法也隨之得到梳理。他看到書柜里邊有一個女孩子在看書,沒有頭部,只有伸出來的一條長腿,光潔如玉。王小魯想過去看看,但抑制住沒有動,就讓想象蔓延。有朋友喊他要走了,他離開時看到那條腿已經(jīng)沒有了,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為了這條長腿,王小魯又去過書店很多次卻沒有看到,他覺得丟失了什么,心里一直悵然,當(dāng)時為什么就不能夠過去看一眼。中秋節(jié)的那天下午,天氣有些悶熱和窒息,王小魯又去了書店,因為書店里的空調(diào)自然風(fēng)特別舒適。他又坐在那個舒服的椅子上,他什么也沒有看,就是看著滿屋子的書,想著自己家的糟心事兒。父親是一個老交通民警,指揮了一輩子,喜歡收藏書籍,嗜好剪報,后來因為東西越來越多,就租了一個房間專門擺放。沒有想到退休以后父親患了白內(nèi)障,而且很厲害,做完手術(shù)也不見好,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人影。父親很悲傷,就讓王小魯把租的房子退了,收藏的書刊和剪報都賣廢品。王小魯不愿意看到父親收藏一輩子的心愛之物都賣了,就拖拉了半年,后來父親跟他發(fā)了火,王小魯這才賣了。父親背地里哭泣,王小魯心里也很別扭。王小魯正想著這些煩心的事情,扭頭無意間又看見那條長腿。他毫不猶豫地走過去,看見一個女孩子正在看書,多少有些失望,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清秀,但是很周正,兩只清澈的大眼睛愣愣地看著他。王小魯一時語塞,憋了半天說了一句,我是王小魯,是旁邊大學(xué)日語專業(yè)的四年級學(xué)生。對面的女孩子撲哧笑了,說,你先拉我起來,我叫馬蕊。說著,王小魯把馬蕊拉起來,覺得馬蕊遞過來的那雙手很綿柔,攥在手里像是一團(tuán)剛?cè)嗪玫拿妗?/p>

畢業(yè)以后,馬蕊費了很大勁兒去了開發(fā)區(qū)的一家廣告公司。王小魯在馬蕊的熱情推薦下到了旅游公司。馬蕊的叔叔是這家旅游公司的經(jīng)理。馬蕊對她叔叔說,王小魯?shù)娜照Z嫻熟到了日本人聽了都以為是本國人在講話的程度。叔叔懷疑地對她說,別因為他是你男朋友就夸大其詞,王小魯又沒到過日本,誰能印證呀。

王小魯進(jìn)了旅游公司,第一個活兒是接待日本老人旅游團(tuán)。他流利的日語確實讓日本老人喜歡,說他的日語有點兒北海道口音,問他是不是有親戚在北海道。王小魯哭笑不得,越解釋越解釋不清。

過了幾個月,王小魯帶著旅游團(tuán)去了戚繼光的紀(jì)念館,驕傲地給他們講了戚繼光的歷史,說他在嘉靖四十年在臺州、仙居、桃渚等處大勝倭寇,九戰(zhàn)皆捷。次年,奉調(diào)援閩,將福建境內(nèi)倭寇主力消滅殆盡。他看見日本人興趣盎然,沒有因為他講這些就顯得不高興,而且都拿著手機(jī)沖著他照相。

馬蕊的叔叔也跟在團(tuán)里。那天行程結(jié)束,他請王小魯和幾個下屬在一家酒店的包房里吃飯。酒桌上,他高興地說,王小魯真是不錯!來,給大家唱個日本歌,跳個日本舞!沒想到,王小魯當(dāng)場頂撞了他,冷冷地說,我不唱歌,也不跳舞!我又不是戲子!馬蕊的叔叔笑容僵住了,見王小魯當(dāng)場變臉,還當(dāng)著許多人,臉上掛不住,因為他在公司說一不二,沒有人敢跟他這么說話。他趁著酒勁兒大聲說:“王小魯,你太掃興了!給你臉不知道怎么運動啦?聽不慣我的話就別干了!”王小魯轉(zhuǎn)身就走,大聲吼著:“不干就不干,我還不愿意干呢?!?/p>

馬蕊的叔叔怔在那兒,干張著嘴,說不出話。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很多人攔著王小魯,可他說什么也不在那兒干了。馬蕊不滿地說,干得好好的,你就因為我叔叔這句話不干了,神經(jīng)病呀!王小魯悻悻地說,我有自尊,我怎么能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讓人戲耍?馬蕊惱怒地說,好,你有志氣,是面子重要,還是掙錢重要?從此后我不管你,看你工作怎么辦。

王小魯在家待了一個月,天天跑工作。父親的眼病越來越厲害,大夫說要是不做手術(shù),那就只能維持。父親即便這樣,也拿著放大鏡看報紙。有一次,父親問王小魯,你還能不能找到垃圾站,問問,我那些書籍和剪報還都在嗎,我想念那些收藏一輩子的寶貝啊。王小魯不知道怎么說,其實他挑了一部分自己收藏起來,那些書籍和剪報都是父親的心血。他忍不住告訴了父親,父親拽住了王小魯?shù)氖謫鑶璧乜?,不知道是感動還是失落。

后來,王小魯要和馬蕊結(jié)婚了,可沒有房子,因為父母住的房子是單人間的。王小魯從小就擠在父母床上住,后來大了就在外廳沙發(fā)上住。本來交管局給了父親一間房子,后來父親得知還有沒房子的同事急著用,就自作主張把房子讓出來。為這件事兒,母親很難過,跟父親鬧了一場,跺著腳說,這房子給兒子的,你憑什么就不要了呢!馬蕊也是和父母住。馬蕊的父母都是中學(xué)的老師,是要臉面的人。王小魯和馬蕊干柴烈火的,約會都在外面,公園、電影院,還有大學(xué)附近的水上湖。有一次,王小魯剛把馬蕊的上衣解開,一個保安模樣的人猛地走到兩人面前,喝道,你們哪兒的?我盯你們好久了,怎么跑這兒干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知道這里是水上湖嗎,是對外的窗口。馬蕊嘖嘖嘴嘟囔著說,你管得著我們嗎,我們是正式夫妻,愿意在哪兒就在哪兒,又沒妨礙誰!那人悻悻地說,真是笑話,在這辦事兒的人還有夫妻的,有本事拿結(jié)婚證來!馬蕊不服氣地說,我們出來帶那東西干什么。那人嚷著,你們根本就沒有,我懷疑你們不是正經(jīng)人!馬蕊上前扇了對方一個嘴巴子,你才不是正經(jīng)人呢,你偷看,你算是什么正經(jīng)人!那人捂著臉橫著眼睛說,你敢打我!馬蕊說,我打你還是輕的,我要帶你上派出所,告你一個流氓罪!那人也自知有點兒虧心,罵著街走了,險些摔個跟頭。馬蕊看著他的背影遠(yuǎn)去,突然哭了起來。王小魯說,我們明天登記結(jié)婚,明天就登記!說完,王小魯和馬蕊擁抱在一起,抱了半天,誰也沒有松手。

兩個人登記了,王小魯出來的時候親了馬蕊一下,喃喃地說,我保證,我一定給咱們安個家。兩個人到處看房子,好的買不起,不好的又不愿意。中介的人不高興了,說,你們還想買房嗎,別天天遛我的腿呀。兩個人湊了湊,全加在一起也就是四十多萬元,連首付都交不起。馬蕊無奈地對王小魯說,不行咱倆就租房子住。王小魯堅決反對,說,不行,咱倆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這樣才住著踏實。晚上,兩個人在水上湖邊吃了一頓飯,要的是水上湖的魚餐,都是魚刺,但魚肉卻很香。王小魯細(xì)心地給馬蕊挑著魚刺,然后把雪白的魚肉夾到馬蕊的飯碗里。每次吃魚王小魯都是這樣,馬蕊心里暖洋洋的,渾身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找這么一個貼心的男人,馬蕊覺得值了。兩個人手拉手走到湖畔,看著不遠(yuǎn)處萬家燈火,王小魯說,那要是我們的就好了。馬蕊深深地吻了一下王小魯,嘴唇濕漉漉地說,你是我的比什么都好。水鳥在湖面上飛翔,飛得很低,能看見雪白的腹部。

王小魯終于在開發(fā)區(qū)的人才交流市場上找了一家令他滿意的日本獨資公司。公司經(jīng)理叫山本,歲數(shù)不大,留著平頭,西裝革履的。猛一看,和王小魯還真有幾分相似之處。知道底細(xì)的人都跟王小魯說,這家日本公司很難進(jìn),這個叫山本的經(jīng)理很是挑剔,面試過幾十名招聘者都沒有他滿意的。也不知道什么緣故,問他也不說。面試王小魯?shù)臅r候,山本讓他看了一段日本反映政商關(guān)系的經(jīng)典電影《金環(huán)蝕》,在電影播放的時候,山本就坐在王小魯跟前,也不說話,默默地閉著眼睛。電影播放完,山本叫他馬上做出詮釋。王小魯邊看邊用日語流暢地翻譯著,然后給經(jīng)理表述自己對日本金融現(xiàn)狀和發(fā)展的評估。王小魯做足了這次應(yīng)聘的功課,他這幾天泡在圖書館里,還在網(wǎng)上尋找資料。他對山本說,日本房地產(chǎn)市場存在價格過高的現(xiàn)象,一些指標(biāo)顯示商業(yè)房地產(chǎn)價格和租金比率已超過小型泡沫期水平。盡管房地產(chǎn)行業(yè)財務(wù)狀況改善,但是還得注意其高杠桿比率和利率敏感性。受原材料價上漲和人力成本上升影響,一些企業(yè)收益改善乏力,如果不注意,危險系數(shù)將會加劇,后果不堪設(shè)想。山本經(jīng)理沒給他再說話的機(jī)會,只對旁邊的人說了句日語,大意說,不要再招聘了,非他莫屬。山本站起來,對王小魯說,你開車嗎?王小魯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車,但我知道日本的豐田等大公司都虧損得很厲害。山本笑著擺擺手,說,幸虧我的公司不是做車的。王小魯走出公司大樓,他沒有想到會讓他看一部電影,其實這部電影還是他上初中時候看的,當(dāng)時看不懂,以為是談戀愛的,看完后一頭霧水??赏跣◆斁褪沁@樣,越看不懂的他就越想弄懂,于是就到處尋找資料,又跑到電影院看了兩遍。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王小魯愜意地給馬蕊打了一個電話說,應(yīng)聘上了。他說得淡然,其實掩蓋不住他的喜悅。馬蕊笑著對他說,那么難啃的骨頭都讓你啃出肉來,回來我請你吃好吃的。

這家公司有班車,從家到開發(fā)區(qū)一個多小時。上班后,王小魯開始有了一些變化,愿意回來和馬蕊說話了,而且說話的欲望很強(qiáng)烈。他和馬蕊約會時,都是他不住地說,講述自己在公司的故事,說山本有可能是同性戀。還有日本女人怎么不好看,屁股怎么顯小,乳房像平板。還說天天中午吃日料,每天見了日料就反胃,回家就想吃炒白菜、辣子雞丁。這兩樣菜母親做得最好,從小就吃慣了。有一次王小魯拽著馬蕊吃四川火鍋,辣辣的燙燙的,王小魯吃得津津有味,馬蕊卻吃不慣,后來告訴王小魯,回家一個禮拜胃一直辣辣的,像是著了火。馬蕊起初還高興,覺得他變開朗了。但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她居然插不進(jìn)嘴。馬蕊惱了,不高興地說,你怎么那么愛說話了,好像變了一個人。什么叫談戀愛啊,就是兩個人都得說,不能全讓你一個包了呀,我怎么辦,我也憋得慌。于是,王小魯就控制著自己,但越控制話就越多。后來,馬蕊認(rèn)真分析他,說,你在公司都說日語,說不了中國話,你就回來把話全抖摟給我了。王小魯笑了,說,還是你懂我。

深秋了,城市的顏色都有了各種復(fù)雜的變化。那天,王小魯和馬蕊吃飯,又選擇了在水上湖邊。馬蕊說,今天我們公司開會交流信息,我下載了不少好東西,給你看看,其中有很多反映動物遷徙的內(nèi)容。馬蕊找出一個短視頻,名字叫《鳥與夢飛行》。他看完覺得很震撼,拍攝者采用了高科技空中拍攝的技術(shù),花了整整五年的時間,跟蹤了鳥類飛翔,揭開了鳥類生活最美麗、最神秘的一面,而觀看者就像是它們的一分子,完全投入到夢一般的大自然。他問馬蕊,這里含著什么意思?馬蕊笑了笑,回答得很簡單,家里屁大的地方,你還不讓我去像鳥一樣飛嗎?

說到買房,那天王小魯回家,看見父親正拿著放大鏡看報紙。見到兒子,父母都湊過來說,是不是買房子沒有錢。王小魯搖搖頭,父親不高興了,斥責(zé)道,你是我兒子,有事就對我說。王小魯說,您能有幾個錢。父親讓母親拿出存折,說,里邊還有三十萬,我就那么多錢了,你知道我愛得罪人,退休金也不高,這就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就準(zhǔn)備給你買房子用。我對不起你的地方是我當(dāng)年拿工資買了不少書,沒辦法,那是我的嗜好。父親說到這里竟然有些哽咽,王小魯心里酸酸的。他知道父親當(dāng)交警的時候很“多事兒”,有次查酒駕,碰到一個硬茬,說認(rèn)識交通隊的隊長,還知道人家的電話號碼。父親還是硬生生地讓人家吸了檢查管,說,你是酒駕,查完就上網(wǎng)了,誰也救不了你。后來這個酒駕的人指著父親的鼻子說,好,我就栽你這兒,但有你好瞧的。后來,父親發(fā)現(xiàn)隊長一直沒有給過他好臉色。其實,父親說他當(dāng)時動了心,但一股倔勁兒上來,怎么也控制不住。父親曾經(jīng)跟他去過多少次書店,有一次看見了《魯迅全集》,當(dāng)時就掏腰包全買了下來,錢不夠,王小魯還給父親墊了十塊錢。父親讓王小魯抱著,他在旁邊樂顛顛地走著,不住地說,這次算買齊了,不用再費心湊了。王小魯在父親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他記得父親有次執(zhí)勤,背后有一個小伙子忽然拿著鐵锨給了父親一下,父親晃悠了一下始終沒有倒,小伙子迅速跑了。王小魯知道后問父親,你怎么能沒有倒呢?父親回答說,我當(dāng)時蒙了,就覺得后背火一樣疼,想蹲下,可一個交警怎么能矬一截呢?男人不應(yīng)該倒,就該戳著,那才是警察的威嚴(yán)。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查知道,這個小伙子被父親攔過兩次,都是因為斗車引起的。王小魯沒有接受父母的三十萬。父親的眼睛需要動手術(shù),父母今后身體不好,都需要這救急的三十萬。記得王小魯生下后就得了軟骨病,胳膊腿總跟面條似的。母親就天天讓他吃魚肝油, 吃得他一見透明的藥丸就哭,母親看他難受的樣子也陪著哭。那時,他父親為了治療母親的急性腎病,花掉了家里大部分的存款,還不斷地買書。因為父親買書,母親不知道和父親吵了多少次架。所以,家里的生活很是窘迫。王小魯始終不理解父親就是一個普通的交通民警,為什么會對讀書這么癡迷。父親曾經(jīng)跟他說過一段往事,說王小魯?shù)臓敔敍]有什么文化,曾經(jīng)交過一個朋友。后來這個朋友懇求王小魯?shù)臓敔斀o他做一個擔(dān)保,叮囑他好好看看擔(dān)保書再簽字。王小魯爺爺看不懂,就在擔(dān)保書上簽了字,他信任朋友。沒想到,就這份擔(dān)保書幾乎坑得王小魯爺爺傾家蕩產(chǎn)。父親語重心長地對王小魯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文化就任人欺負(fù),我不能再吃你爺爺?shù)奶潱?/p>

王小魯在談判桌上屢建功勛,山本越發(fā)器重他,沒到一年時間,便破例提拔他為招商課的課長。有一次,王小魯帶著一組人跟美國的一家公司商談貿(mào)易許可證。美國公司代表滔滔不絕地談,王小魯帶著所有人認(rèn)真記錄,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等美方談完了,詢問王小魯?shù)囊庖?。王小魯誠懇地說,我們沒有聽明白。美方很是失望。轉(zhuǎn)天,美方又來了,還是那么談,王小魯繼續(xù)帶著大家認(rèn)真地記錄,并且仔細(xì)地傾聽。最后美方問這次怎么樣了,王小魯抱歉地說,真的沒有聽明白。美國公司的代表不高興了,說,你們哪兒沒有聽明白。王小魯一攤手說,哪兒都沒有聽明白,我們回去認(rèn)真地總結(jié)一下,再回復(fù)你們。半個月后王小魯帶著談判團(tuán)隊去了美國這家公司,突然拋出了全部的解決方案。美國公司大吃一驚又極為佩服,只好同意了王小魯?shù)囊庖姟?/p>

當(dāng)簽合同的時候,美國公司代表好奇地問王小魯,你是日本哪里人?王小魯面帶微笑地回答,我是中國人,先生!簽字結(jié)束后,美國公司代表要求和王小魯團(tuán)隊吃飯,起初王小魯拒絕,但美國公司代表執(zhí)意邀請,王小魯只好同意,在美國公司附近的一家中餐廳吃飯,吃的是川菜。王小魯發(fā)現(xiàn)美國公司代表中國話說得很流利,于是就和他用中文交流,說的都是川菜的特點。日本人聽不明白,就在那兒悶頭吃,吃得大汗淋淋。美國公司代表對王小魯誠懇地說,你告訴我,兩次都說不明白,你又殺了一個回馬槍,這里邊有什么奧秘。王小魯對美國公司代表說,我給你推薦一本《孫子兵法》,你讀懂了,就知道了——“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必須了解對方的真正意圖,才能做到胸有成竹。美國公司代表笑了,說,我請你吃川菜,就是想好好辣辣你,沒有想到你很能吃辣的,倒弄得我滿眼都是火??磥砦抑?,卻不知彼啊!那天,兩家公司的人喝了三箱子啤酒,王小魯一口沒有喝,他不想再從自己嘴里說出半句不應(yīng)該說的話,他發(fā)現(xiàn)美國公司代表始終開著手機(jī),他必須警惕自己冷靜,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就前功盡棄,被美國這家公司代表發(fā)現(xiàn)了漏洞。他事先已用日語對公司的人講過,不許說與談判有關(guān)的話,誰說了出問題自己負(fù)責(zé)!

過了幾天,王小魯接了一個活兒,是給一家新上市的日本汽車企業(yè)做一個視頻廣告,價位是二百多萬,要在全國鋪開。山本對王小魯咂咂嘴說,錢不算多,但是這家汽車公司的老板是我家族的一個重要成員,你干好了給你提成。王小魯瞇縫著眼睛,這句話他聽過幾次,但山本從沒有給過他提成,所以也就引不起他多大的興趣。山本看出王小魯?shù)男乃迹嵵氐貑枺阋嗌偬岢砂??王小魯開玩笑地說,我要水上湖的房子,你能給嗎?山本突然笑了,我知道你結(jié)婚沒有房子,我不會虧待你。王小魯轉(zhuǎn)身走了,用背影對著山本,說,你一直虧待我。山本似乎不擔(dān)心他,因為王小魯就是干起活兒來不要命的主兒,何況拍攝這樣的視頻廣告是他的最愛,能迸發(fā)出很多靈感的火花。這家汽車公司的經(jīng)理助理是一個很時尚的女人,叫黃黃,王小魯覺得像是一只狗的名字。王小魯按照對方要求,提了一個便攜式的攝像機(jī)去了汽車公司,跟黃黃談。談了幾分鐘,黃黃把他帶到那輛新款的日本汽車跟前,說,你拿攝像機(jī)拍幾個角度,咱們現(xiàn)場看好嗎?王小魯知道這就是叫板,于是他拎著攝像機(jī),觀察了一下,然后上下左右拍攝了幾個鏡頭,然后回放給黃黃看。黃黃看了幾遍,詫異地問,我這兒也沒有光,你怎么能拍攝出來光感呢?王小魯戳了戳一個窗腳映出來的光,說,那就是光感,如果再晚點兒拍攝,那窗腳的光過去了,我就拍不出來了。黃黃扭頭看了看那窗腳,果然有光在慢慢地朝外移。黃黃抿嘴看著王小魯,問,你這么一把好手,怎么會待在山本這家公司。王小魯看著黃黃那隆起的胸脯,還有鼻尖上滑過的一小縷淺橙色,笑了,反駁道,山本這家公司怎么了,實力很雄厚。黃黃說,你們老總太認(rèn)真了,我們老總就是拿山本開玩笑,山本就舉根針當(dāng)棒槌了。王小魯火了,你們開什么玩笑,不是合同都簽了嗎?黃黃板著臉說,誰說簽了,那是你們老總自己的想法。我們這款起價高的汽車,讓你們拍廣告,估計一輛也賣不出去。王小魯變臉了,說,耍人呀,告訴你們那個日本老總,給我一千萬也不會拍了,爺不伺候!說完,王小魯抓起攝像機(jī)就走。他聽見黃黃在后邊吃吃笑著說,就是跟你開玩笑,你還認(rèn)真了。轉(zhuǎn)天上班,山本見了王小魯說,合同昨晚簽了,我這個叔叔就是這么一個不講理的人,你不要跟他較真。王小魯說,這不是較真的問題,做事要講究信譽(yù)和誠實四個字,難道日本人不講這個嗎?山本有些尷尬,但依舊微笑地說,我們也講,一定要講。

那天晚上,出乎王小魯意料,黃黃約了他喝咖啡。

咖啡店坐落在高檔商業(yè)區(qū)的四十三樓,王小魯沒有來過。王小魯本來想拒絕黃黃,說實話,他對黃黃印象不怎么好,但還是來了。他給馬蕊打了電話,說晚上有一個應(yīng)酬。馬蕊不高興地說,自從你進(jìn)了這家公司,應(yīng)酬越來越多。王小魯敷衍著,說,日本人講究這個。王小魯進(jìn)來就發(fā)現(xiàn)四周都是碩大的落地玻璃窗,能鳥瞰整個燈光燦爛的城市。咖啡店里人不多,都是兩個人的座位,充滿了曖昧的味道。黃黃問,你喝什么?王小魯說,藍(lán)山吧。黃黃有些興奮,說,我請Espresso,“展望紅寶石”,金獎豆!王小魯微笑著,不說話。黃黃說,世界極品,全市只有這兒能喝到最純正的,但還不知道今晚有沒有。說著話,黃黃把服務(wù)生喊過來,說出這個牌子。服務(wù)生想了一會兒,我給您問問今晚有沒有,很長時間沒有來貨了。王小魯不喜歡黃黃這種顯擺,于是很快就涉入主題,問,汽車的廣告片什么時候能拍攝,我們的日程安排比較滿。黃黃笑著說,你就這么著急。王小魯說,我不是著急,是我們山本經(jīng)理特意叮囑我要拍攝好,我關(guān)心你們對我這個創(chuàng)意的態(tài)度。黃黃說,為什么從車上走出來的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呢?王小魯說,你這款新車不是時尚的,是適合普通人開的,而且價格在十五萬左右。讓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出來就說明誰都有可能享受這款新車,而且會開到你的家門口。黃黃笑了笑,你就這么不喜歡漂亮女人?王小魯說,漂亮女人在汽車廣告里看多了,也就膩了。黃黃蹺起了腿,很修長也很潤澤,在燈光照射下顯得很性感。王小魯沒說話,他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太多了,與各種公司打交道都是漂亮女人坐在談判桌的對面,然后讓對面的女人折磨一頓后離開。黃黃說,聽說你至今還是單身。王小魯撲哧笑了,說,我已經(jīng)登記結(jié)婚,就差找房子了。黃黃說,你們男人不是不喜歡結(jié)婚嗎,你就這么熱衷?說著,一個穿裝考究的人端著兩個小杯子走過來,服務(wù)生后邊介紹著,這是我們的咖啡制作師。黃黃緩緩站起來,把精致的小杯子接過來,其中一個遞給王小魯。王小魯覺得那杯子小到了手心這般大,他吮了吮,很快就喝完了,慢慢地回味著什么。黃黃問,你怎么喝得這么快呀。咖啡制作師對黃黃說,這位先生做得對,必須這么喝,要不然味道就變了。

重新坐下,黃黃不高興地說,你喝過?王小魯愜意地說,喝咖啡是很講究的,見到這種咖啡我突然想起來去年去荷蘭阿姆斯特丹,跟一個朋友喝咖啡。也是Espresso,喝完了以后陶醉了許久。黃黃點點頭,這就跟蚊子喝血一樣,因為這一小杯也就是30毫升。王小魯說,喝咖啡不都是慢慢喝的,也有這么快速喝的,但關(guān)鍵是喝下去慢慢品味其中滋味。“展望紅寶石”原產(chǎn)于巴拿馬瑰夏莊園,是埃塞俄比亞傳家寶原始種。因為產(chǎn)自高海拔地區(qū),所以比平地咖啡味道更濃郁。黃黃說,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你,你身上有一種別的男人少有的東西,就是特別自信。王小魯笑了,不少男人都喜歡恭維你,你習(xí)慣了這種恭維。黃黃說,你是少見的男人,告訴你吧,我們老板對你的創(chuàng)意很欣賞。日本是個老年社會,現(xiàn)在日本高速公路口上都是老年人當(dāng)班,滿頭的白發(fā),而且都盡職盡責(zé)。老年人開車在日本很普遍,現(xiàn)在中國也開始流行。你不是說給你一千萬也不拍嗎,怎么突然變了呢?王小魯回答,當(dāng)時是氣話,回去還不是山本老板定。黃黃說,我跟你一樣,在這家公司總覺得憋屈,干什么都是看老板的臉色。王小魯笑了笑,反正我在公司的腰板總是挺直的,從來不屈服什么。黃黃說,我愿意跟你交一個朋友。王小魯站起來,走到柜臺付款,回答是三千九百六十。王小魯對這個天文數(shù)字也不詫異,打開手機(jī)付費,黃黃走過來不悅地問,應(yīng)該我付費的,是我主動請你的。王小魯付完款,回身微笑地說,我不習(xí)慣女人給我付費。黃黃厲聲道,你就不會問問我的態(tài)度嗎?

王小魯說,這還重要嗎?

王小魯回家,深秋了,外邊下起了小雨。馬蕊打電話,說,你在我家門口等我,我找你有事。王小魯打車到了馬蕊家門口,見馬蕊舉著傘等他。傘很大,王小魯過去在傘底下抱住了馬蕊。馬蕊聞了聞,說,今晚你沒有喝酒,喝的是咖啡。王小魯說,好嗅覺,喝咖啡花了我三千多塊錢。馬蕊說,跟一個漂亮女人。王小魯點了點頭,馬蕊使勁兒推開王小魯,王小魯覺得雨好大,臉上瞬間都是雨水。王小魯又一次撲進(jìn)雨傘,馬蕊抱住了他,說,我覺得怎么在你面前不自信了,以前我從來沒有過。馬蕊吻了一下王小魯,濕漉漉的王小魯有了溫暖的感覺。馬蕊說,我父母給了三十萬,說給咱們買房子當(dāng)首付用,你再找你的父母要二十萬,咱們可以有一個家了。我不想咱倆就這么分著,就想和你在一起。王小魯說,沒問題。

三天后,王小魯打電話給馬蕊,說山本花錢為他買了水上湖的一個獨單。馬蕊當(dāng)時就哭了,說,你是不是騙我?日本人說話不要全信啊。

水上湖是一座面積有好幾百畝的人工湖,湖旁邊的蘆葦像是漂亮女人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飄動,城里的人就喊它是“情人湖”。水上湖周圍的房價是全市最高的,誰不希望推開窗戶就能看到碧波蕩漾的湖水,看到夕陽慢慢地墜落到湖面上,把湖水燃燒成一團(tuán)旺盛的火。居住到這里,就等于日日在風(fēng)景之中,誰能買到這么大的花園呢?王小魯從山本經(jīng)理手里接過鑰匙時,差點兒哭出聲來。這意味著他和馬蕊有了立足之地,不必在郊區(qū)的小河邊打發(fā)時間了。

為了房子,他與馬蕊曾經(jīng)多次提過,想貸款買房子,被馬蕊拒絕了。后來還是馬蕊改變了想法,找父母拿錢做首付。王小魯沒有張口朝父母要錢,他知道父母那三十萬一直想給他。馬蕊催了幾次,王小魯都支吾過去了。馬蕊曾經(jīng)說,我反對先享受后賺錢的生活方式,我不想每天早晨起來就頂著一腦門子債務(wù)。王小魯不快地問,那靠我們賺錢買房子得猴年馬月呀。馬蕊戳著王小魯?shù)念~頭說,你怎么這么沒出息呀,你那男人的本事呢?王小魯火了,沒房子就不結(jié)婚了?馬蕊說,廢話,沒房子結(jié)哪門子婚。王小魯?shù)哪橆D時成了豬肝色,說,那要等十年怎么辦?馬蕊說,我等啊,我就看你小子有沒有志氣!王小魯反駁說,那就在小河邊生孩子了?馬蕊說,不結(jié)婚生什么孩子。就在這時候,馬蕊的父親給了三十萬,這三十萬像火一樣燃燒了馬蕊。馬蕊父親沖著王小魯說,這年頭兒,一個男人沒有出息,才會沒有房子。我和老伴兒掙來三十萬也不容易,兩個教書匠能賺多少錢,再加上我們也有病,進(jìn)了醫(yī)院就得花個千八百的。越老病越多,但為了我女兒,我們舍了。王小魯熱血往上躥,他說,我不用您的錢,我要自己買房子。馬蕊父親拍著大腿說,好,你小子有種,我等著你買房子,你最好買水上湖的。你買完了以后,我給你燒高香,像供菩薩一樣見天兒供著你。王小魯一跺腳走了,馬蕊跟過來說,我愛你這么幾年,你總算是讓我沒白愛。當(dāng)晚,馬蕊在四星級的假日賓館開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就對沖著水上湖。

王小魯走進(jìn)房間后,看到窗戶外面的水面一片橘黃。兩個人站在窗戶面前,直到夕陽褪色,看到了水上湖面的點點燈火,馬蕊說,太美了。說完跑到衛(wèi)生間里洗澡,喊著,王小魯你聽著,我好好答謝你,我們就在這里好好享受水上湖的景色。那天晚上,王小魯把馬蕊橫在碩大的床上,說著就把臉頰貼過來,滾燙的嘴唇陡地堵在上去。天與地接觸,月和星碰撞。他瘋狂地?fù)崦R蕊,手觸到馬蕊光滑的脊背。馬蕊激動地喊著,放肆地喊著王小魯?shù)拿?,說,我就當(dāng)這兒是我的家,我高興了就使勁兒喊。馬蕊在喊,王小魯也在用力地叫著,兩個人的嗓子都啞了,一摸,兩個人都流了淚。王小魯忘記了剛才在馬蕊家的不愉快,躲進(jìn)被子里說,你爸爸說得對,還是住在水上湖附近好,看著湖面的景色,人就立馬曠達(dá)起來。馬蕊把腦袋貼在王小魯?shù)男厍斑哆吨?,還是有個男人好,晚上摟著他,枕著他,和他聊天兒,想摸哪兒就摸哪兒。馬蕊用手撫摸著王小魯?shù)囊桓吖?,像是在彈鋼琴?/p>

新房的鑰匙剛拿到手,山本經(jīng)理讓行政課課長隨他去看房子。王小魯對山本說,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山本說,不行,你一定要滿意,你不滿意,我再給你換。行政課課長是個日本人,是山本家族的成員。他在旁邊一直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平素,他就和王小魯面和心不和,認(rèn)為日本的公司怎么能由著一個中國人這么風(fēng)光。行政課課長隨著王小魯?shù)搅怂虾≌瑯?,在面朝湖面的一幢六層樓的頂樓找到了房間,王小魯推窗能看見水上湖的一片片浪花。他覺得比假日賓館的感覺還好,因為樓下有條小徑能直接通到水上湖的深處,晚上散步有了好去處。王小魯看了看房間,就覺得廁所稍稍小了些,隨口說,哪兒都不錯,可惜廁所小了。行政課課長皺著眉毛,沒好氣地說,這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你一個中國職員能有這個好條件應(yīng)該感激涕零才對。王小魯看著行政課課長說,你認(rèn)為我一個中國職員不應(yīng)該住這房子?行政課課長惱火地說,對,沒有山本家族,我不會陪一個中國人挑三揀四的,我再說一遍,你對山本家族應(yīng)該感激涕零。王小魯臉色變青,他環(huán)視下四周,想了想,對行政課課長嚴(yán)厲地說,謝謝你的提醒,我不住了。

晚上,王小魯把看房子的事情和馬蕊說了,表示不住了,離開山本公司。馬蕊說,你瘋了!他一個行政課課長說話頂屁用,你斗氣也不能拿房子斗啊。王小魯說,這個行政課課長教育了我,不是他一個人,我想在公司會是一批日本人這么看。我為公司辛苦地奮斗了這么多年,嘔心瀝血,我把所有的心力貢獻(xiàn)給公司??尚姓n課長卻說,你這個中國人應(yīng)該向山本家族感激涕零。你聽到了嗎,不光感激,還要涕零。馬蕊勸解著,你不能感情用事。王小魯惱火地說,如果我聽完這句話無動于衷,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就不是個中國人。馬蕊生氣地說,你這人怎么是一條犟驢呀!為了房子你就不能忍氣吞聲?你好好想想,咱倆為了房子付出了多少,你在我家還挨了一頓訓(xùn)斥,你就忍一忍,我求求你,就算為了我,為了我們將來的孩子。馬蕊說著眼淚就稀里嘩啦涌出來,兩只手在空中亂顫抖著。

王小魯吼叫著,我就是犟驢!我不能忍氣吞聲!

馬蕊流著淚走了,臨走時她說,原本我想把房子的事情說給我爸爸,讓他知道,我的男人依然是優(yōu)秀的男人,他女兒是有眼力的!可現(xiàn)在……

轉(zhuǎn)天,王小魯把辭職報告交給山本,然后又把房間鑰匙遞過去。山本看完辭職報告,長久看著王小魯,意味深長地說,我有什么辦法挽留你?王小魯堅定地說,有,你把行政課課長辭退,我就不走。山本想了想說,很難的,他是我家族的人,跟我父親關(guān)系也很好。王小魯站起來神色泰然地說,那好,我走。他走出經(jīng)理辦公室,山本追出來說,好,我想通了,我去把行政課課長辭了,你還是要留下,公司需要你。關(guān)于辭退行政課課長的事在公司跟地震了一樣,說什么話的都有,但是不管怎么樣,大家都另眼看待王小魯。行政課課長臨走的時候當(dāng)著眾人深深地朝山本經(jīng)理鞠了一個躬,連說對不起。然后,又走到王小魯?shù)母案畹鼐狭艘还f了一聲對不起。王小魯欠了欠身子,不知道說什么。所有人都目送著行政課課長,又用復(fù)雜的目光看著王小魯,那個場面很像是一部電影。房子鑰匙又回到王小魯?shù)氖掷?,馬蕊知道以后對王小魯說,你這是賭博,萬一人家山本不買你的賬,讓你小子卷鋪蓋走人怎么辦?王小魯微笑地說,走就走,我再到別的公司干。

老丈人一家人的嘴被封上,臉上對王小魯有了點兒笑模樣。為了搬家,馬蕊破天荒請了幾天假,廣告公司告訴她得扣半個月的獎金,馬蕊滿口回答,你都扣光了也攔不住我請假,我活了快三十年,我這是第一次安自己的家。

馬蕊跟王小魯商量刷墻的事兒,她的意思是各自刷兩面墻,誰喜歡什么顏色就刷什么顏色,互相保密。馬蕊很少和王小魯商量什么,一般都是她做主,完事兒才告訴王小魯。包括半年前她去做流產(chǎn),王小魯被瞞得徹徹底底。后來看馬蕊臉色蒼白,追問了一番,馬蕊才說,我做流產(chǎn)了。王小魯蒙了,說,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說一聲呀!馬蕊說,告訴你頂屁用,沒房子,孩子生在哪兒呀!馬蕊做流產(chǎn)對王小魯刺激很大,那天晚上跑到水上湖徘徊了許久,他痛苦地朝著空中伸著手,說,我的孩子,不管你去了張家還是李家,你都是我的孩子,你不要恨我,都是我的錯。水上湖飛滿了水鳥,在他身邊顫抖著翅膀,嘎嘎呼喚,王小魯?shù)男乃榱苏粋€湖水。

各自刷墻的決定是馬蕊做出來的,她看完新房子,說,這么好的房子沒有喜歡的顏色哪行。王小魯忙攔住,那算什么,一進(jìn)門,兩個顏色。馬蕊回答干脆,我說完了,就這樣!到刷房那天,兩個人各自提著漆桶,準(zhǔn)時會面在空房子里,結(jié)果,馬蕊提的是白漆,王小魯拎的也是白漆。兩人相視很久,馬蕊掉淚了,上前擁抱王小魯,盡情地親吻,把王小魯親吻得昏天黑地。王小魯說,你和我拿的都是白漆,有什么可激動的。馬蕊興奮地說,總說心心相印,這就是應(yīng)驗了啊。搬進(jìn)新房子就正式結(jié)婚,誰都不請,咱們到日本一起旅游,去北海道,在那釣魚乘船出海。我的日語不行,你就告訴我?guī)拙涑S玫木托?。王小魯被馬蕊說得一激動,情不自禁地也去親吻馬蕊。馬蕊突然莫名其妙地抽泣起來。王小魯安慰著,這里只有咱們兩個人,咱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說著,王小魯擁抱住馬蕊,一只手把她的上衣扯下來,馬蕊有些不適應(yīng)。領(lǐng)到結(jié)婚證以來,王小魯還是第一次這么大膽這么清楚這么坦然地看到馬蕊的身體。馬蕊推開他,說,咱們先刷墻,一會兒天就黑了。到那時,顏色就看不準(zhǔn)了。

空房子成了兩個人的世界,兩個人一筆一刷用情用心去抹墻,很快,四面墻潔白了,泛著溫馨。

馬蕊濺了一身白點子,她撒嬌地說,讓我去洗一洗。說罷她跑進(jìn)衛(wèi)生間。然后她嚷著,這里面比我住的那間都大呢!王小魯也跑進(jìn)衛(wèi)生間,跟著馬蕊一起洗。馬蕊說,兩個人洗多擠呀。王小魯說,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和女的洗澡。

房間暗了,王小魯走到窗前,夕陽像一個熟透的大西紅柿。那種橘紅,如熱戀中少女的臉頰。夕陽周圍的紅被洇得很廣,染遍了滿天的輕云,映得水上湖輝煌而圣潔。馬蕊不知什么時候擁在王小魯?shù)纳砼?,水珠還掛在發(fā)梢上,周身散發(fā)著清香,那一張滋潤的臉蛋兒像是破了皮的白葡萄。

王小魯,你快看那水上湖,多么像一塊紅寶石!馬蕊激動地喊著。湖水上湖被夕陽籠罩著,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湖面彤紅彤紅,湖水蕩起來,那紅也隨著流動,就好像刮起了一層火。王小魯被眼前燦爛的景象所感染,他轉(zhuǎn)身緊緊擁抱著馬蕊,像吻花一樣吻著馬蕊。說道,馬蕊,上大學(xué)時,我就是這么吻的你。

正式搬家那天,馬蕊的父親突然煩躁起來,總想找碴兒和王小魯吵架。王小魯實在不理解,悄悄對馬蕊說,怎么了?你是和我結(jié)婚,又不是我?guī)е闾与y。馬蕊說,我在爸爸眼里是個寶貝,就我這么一個女兒,我走,他疼愛我,心里難受唄。王小魯氣惱地問道,他疼愛你,干什么和我過意不去呀。馬蕊說,我搬走了,家里空了,爸爸的心也空了一多半,畢竟我在這里從小生活到大。

馬蕊被隔離在外面,王小魯被叫到屋子當(dāng)中,沒有他的椅子,所以只能站著,馬蕊她的父母親面對他端坐著。

馬蕊父親對王小魯說,瞧你那皮鞋,臟成什么樣子還觍臉穿出來。別怕省鞋油,沒錢我花。瞧你那西服,皺皺巴巴的也好意思穿,燙燙啊,燙挺嘍,再系個領(lǐng)帶,沒錢我花。王小魯客氣地說,不用,我有錢,哪能花您的錢呢。馬蕊的父親惱了,王小魯你有本事了,你們有房子了,眼里還會有我們嗎?王小魯不高興,但強(qiáng)忍著,心想,反正我怎么著也不成了,不就是因為我父親是一個普通的老交警嗎?馬蕊父親鐵青著臉,你別心里罵我,說我嫌棄你父親是老交警,那是屁話。你父母養(yǎng)活你到現(xiàn)在也不易,我知道你父親讀的書比我都多,那是一個有情懷的人。你得珍惜你的日子,知道在外企里混不那么容易。我是為你小子好,也是為我閨女好。馬蕊的母親旁邊說,算了吧,別為難他了。王小魯是你的女婿,他們今后好好過日子,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呀。馬蕊的父親不悅地說,你別打斷我說話,我得把話全說完,要不我憋屈。他們一走,就跟那鳥飛走一個樣兒,我是指望不上了。馬蕊的父親說到這,把門外的馬蕊喊進(jìn)來,對她說,你一定得提防點兒王小魯,說實話,跟老外混的人,觀念新潮著呢,心眼也多??!馬蕊說,爸爸,您腦筋太舊了,人家王小魯說日語說得好,但不見得就有壞心眼呀。馬蕊抱著一件棉大衣遞給她父親說,這是王小魯特意給您買的,挺厚實的,說您早上遛個鳥什么的穿上會暖和。馬蕊的父親接過棉大衣,手哆嗦著,說,哼,算你小子有心!

王小魯不想說什么了。馬蕊的父親穿上棉大衣在屋子里來回走著,步履蹣跚。馬蕊走過來,對母親說,媽,我們走了……老人抱住馬蕊,淚流滿面,哭得喘不過氣來。王小魯也陪著掉淚,他哭的其實是自己,是父親。跟馬蕊結(jié)婚,父親是穿著警服來的。警服是嶄新的,是父親退休前上邊特意給他留的。父親的眼病越來越厲害,來的時候是被母親攙扶著來的。有父親的徒弟也跟過來,現(xiàn)在都成了交通隊的隊長和副隊長。不知道為什么,父母坐的車幾乎是一路綠燈,所有遇到的交警都沖著這輛車敬禮。王小魯覺得特別驕傲,父親看不清楚,母親說,人家都朝你敬禮呢。父親也回禮,眼里都是淚水。王小魯這陣子太忙,好久沒見父母了,只能抽時間跟父親打電話,父親每次都說,給你的錢為什么不拿著。母親在一旁說,你父親為了你把煙也戒了。王小魯問母親,父親的眼睛怎么還不治呢?母親說,還是要動手術(shù),現(xiàn)在看什么都模糊,而且很快就看不見了。王小魯難過了許久,每次下班回家,母親都做好飯等著,父親執(zhí)著地說,你不回來吃,我也不吃。晚上睡覺,王小魯就夢見父親瞎著眼睛在水上湖邊上亂走,呼喊著他的乳名。走著走著就掉進(jìn)湖里,白發(fā)在河面上像散落的一堆蘆葦漂浮著。王小魯在夢中突然醒過來,感覺渾身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湖里撈上來。王小魯對馬蕊說,我總覺得住山本給我的房子,心里不是那么興奮。馬蕊說,那是靠你的本事掙的,你有什么不踏實的。你算算,你這么多年給公司賺了多少錢。王小魯說,我要是咱們自己的公司就沒有這種感覺,在日本的公司就有些不自在呢。馬蕊說,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這么想,多少外國人在中國的公司干活兒,人家怎么就覺得理直氣壯的呢?王小魯不好說什么,可心里不是滋味。

在馬蕊家的教導(dǎo)終于結(jié)束了,馬蕊對王小魯說,我爸爸說道你好幾年了,你跟我走了,他沒了訓(xùn)斥對象,心里也不平衡啊。王小魯聽罷點點頭,馬蕊不愧是學(xué)哲學(xué)的。

一個周末的早晨,太陽一跳出來就出奇地亮堂。搬家公司的車沒來,王小魯公司的汽車卻來了,從車上跳下一幫人,為首的竟是山本經(jīng)理。在他身后日本人居多,也有少量的中國同事。山本亮著他的大嗓門用日語喊著,小魯君,不是我批評你,這么大的喜事,為什么不通知我們。搬家應(yīng)該是一件熱熱鬧鬧的大事,我已經(jīng)替你把搬家公司給辭了。王小魯被山本經(jīng)理這一舉動感動了,他頭一次明白被上司重視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在鞭炮聲中,王小魯和馬蕊搬進(jìn)新家。

一桌人喝得東倒西歪,日本人和中國人比賽喝酒,結(jié)果都喝得不少。只有山本經(jīng)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谥虚g。他說,小魯君,這新房還差一部可視電話機(jī),明天我派人給你安裝。公司也有,我那也有,咱們在通電話的時候可以面對面的,我能看到你豐富的表情,好捕捉你的信息。王小魯知道可視電話機(jī)比較貴,便漲紅了臉,慌忙勸阻著,別價,我沒做什么,這好事別都攤我身上,我承受不了。山本經(jīng)理揮揮手笑笑,咱們的幾次重大談判,你有功勞。人活得究竟痛快不痛快,關(guān)鍵是敢不敢勇于表現(xiàn)自己,不能一輩子看別人臉色行事,給別人當(dāng)雜役。其實,機(jī)遇每天都從你身邊過,就看你抓得住抓不住。我到中國干公司好幾年了,很少看到你這樣的男人。

大家借著酒勁兒七嘴八舌,佩服山本經(jīng)理的眼力,夸獎王小魯?shù)牟鸥伞T谶@些語言中有日語,也有中國話,兩國語言這么交織著跳躍著。王小魯?shù)谝淮伪淮蠹疫@么集中贊揚,頭上的汗都下來了。同事們喝夠了,說夠了,真話假話說完了,大家拍拍屁股起身都走了。山本是最后走的,他走路的姿勢多少有些搖晃。他對王小魯和馬蕊說,我是大阪人,現(xiàn)在正是櫻花盛開的時候。我們?nèi)毡緧u狹長,櫻花從南到北漸次開放。大阪每當(dāng)櫻花開放時候,城里的人都爭相去觀賞。那櫻花美極了,誰去看都帶著心愛的人。在櫻林中鋪滿了紅的和藍(lán)的塑料布,我們這些男男女女就在塑料布上半臥著,彈著吉他唱著歌。櫻花開放,花落時飄飄灑灑,像是漫天的飛雪,一夜間,就鋪滿了地。說著,山本突然哭了,他紅著眼珠說,小魯君,看你們多幸福,我都嫉妒了,我和我的老婆離婚了。說完,他又晃晃搖搖地走了,走的時候沒忘記把房門關(guān)上。新房里終于只剩下王小魯和馬蕊。馬蕊拿出一個光碟,擱進(jìn)音響里。一陣悅耳的音樂在屋里飄蕩著,優(yōu)美的音符在墻壁上撞著跳著,那么暢快,那么愜意,驅(qū)散走屋里的浮躁和喧囂。

你還記得這首曲子嗎?馬蕊問。

王小魯覺得這支曲子太熟悉了,想不出來在哪兒聽過。他隨著音樂,把馬蕊擁到自己懷里,剛投進(jìn)的月光把四面白墻籠罩成一片銀色。他想起了什么,親吻著馬蕊說,在我們認(rèn)識的那天聽到的,是莫扎特的小夜曲……

天完全黑了,兩人誰也沒開屋里的燈。王小魯和馬蕊靜靜地躺在席夢思床上,盯著天花板。

我想我爸爸媽媽。馬蕊突然說。王小魯不快地問,你不是一直盼著能過咱們自己的生活嗎?

沒有爸爸媽媽的叨叨,我還真適應(yīng)不了,覺得這個世界太安靜了……

王小魯摟住馬蕊,嗅著馬蕊身上淡淡的油漆味兒,真委屈你了,學(xué)哲學(xué)的,卻天天在外面設(shè)計路牌廣告。風(fēng)吹日曬地,有點像非洲人了。馬蕊躺在王小魯?shù)谋蹚澨幠剜?,小魯,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替你高興。今天聽這么多人夸獎你,我也自豪,我找你算是對了。當(dāng)初為找你,我爸爸說我多少次。說你是學(xué)日語的,別看你說得這么嫻熟,跟日本人說話一樣,但是今后發(fā)展會很艱難的。王小魯說,不會的!在山本的公司我很高興。全公司里,中國人有三十多個,山本給我這套房子,就是給公司的中國人點燃了希望。其實山本也是這么想的,他想通過我給中國職員激勵和啟發(fā),讓他們也像我這樣干。馬蕊說,我不顧一切地愛你,但我總擔(dān)心有一天我會從畫廣告的梯子上摔下來,再也見不到你。王小魯聽到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怔住了,老半天才緩過神來,再次把馬蕊攬在懷里。他聽見有風(fēng)聲敲打著窗戶。王小魯放下馬蕊,跑到窗戶前看著被燈光折射得朦朧的水上湖,見湖面上掀起了斑駁的浪花。他轉(zhuǎn)身,見馬蕊在自己的身后。他對馬蕊說,公司有人說我是假日本鬼子,說我跟自己同胞談判也不懂得照顧,不懂得暗地里給同胞回扣,就知道給山本賺中國人的錢。我鬧不懂,我遵守商業(yè)道德難道錯了嗎?我想離開公司,可我又舍不得,因為我這個位置是憑才智干出來的。他說著抱住馬蕊,馬蕊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屬于拔地而起的那種。那腰部收縮得恰到好處,承上啟下。臀部接連著兩條長腿,每一塊肌肉都在盡可能地顯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溝深陷,肩胛骨突出,富有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揚起雙翼。馬蕊說,你干好了,不僅日本人賺錢,中國人也有更大的利益,他們怎么連這么簡單的理兒都掰不清楚呢。

王小魯說,還是學(xué)點兒哲學(xué)有好處。馬蕊笑了,笑得很燦爛。

第二天,王小魯?shù)焦?,昨天那一伙幫助他搬家的人,似乎忘記了昨天的事兒,個個都陌生起來。他在走廊上,不時地被一些人攔住,問新房怎么樣?沒房的人開始酸言醋語,說王小魯剛被招聘進(jìn)來沒幾年就混上了房子,我們都干了好多年,還沒看見山本給個磚頭渣呢。上年紀(jì)的則旁敲側(cè)擊,希望王小魯也教教他們?nèi)毡驹挘@樣好歹也能讓兒子孫子等上房子。他想憤怒地喊,但喊什么沒想好,最后還是裝著微笑的樣子進(jìn)了辦公室。

還沒下班,王小魯就逃出公司的大樓。秋天的一場雨,幾乎把樹上的葉子都打下來扔了滿地。路面一派金黃,王小魯覺得踩在樹葉上很殘酷。黃黃突然給他打電話,說她辭職開了一家啤酒屋,讓他過來看看,一定不要拒絕。

在水上湖的一個角落,王小魯走進(jìn)了黃黃那家啤酒屋。啤酒屋裝飾得很雅致,多使用新潮的霓虹燈加以點綴,融合了一些西式酒吧元素,十分時尚。黃黃擁抱了一下王小魯,顯得很親昵,王小魯適應(yīng)不了,有些羞澀。啤酒屋里坐了不少人,音樂是日本小野麗莎的歌曲,融合巴西桑巴舞音樂與爵士樂的巴薩諾瓦曲風(fēng)。王小魯對黃黃說,她的歌有些老舊了,換點兒新的。黃黃說,我就喜歡聽她的歌,不吵鬧人,能讓人靜心。兩個人坐下,黃黃對王小魯說,我找你是求你,你們公司的人多,你讓他們下班到我這兒喝喝酒。我的啤酒是德國進(jìn)口的,正宗口味。我知道你們公司制服上都有標(biāo)記,我讓人給你計算,然后給你提成賺幾個零花錢。說著,服務(wù)員遞過來兩扎啤酒,白顏色的泡沫打著圈圈。王小魯抿了一口,覺得透心地涼。王小魯好奇地問,你在公司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干這個啤酒屋啊。黃黃說,待在那里煩心,我總覺得那些人看我都色瞇瞇的,好像要扒光了我的衣服,我覺得不舒服。王小魯笑了,說,你的自我感覺太好了。黃黃也笑了,說,主要是我在公司沒有存在感,不像你那么引人注目。我喜歡自由,你看我這啤酒屋,都是朋友幫助我弄的。我?guī)缀鯖]有花一分錢,不滿意了我還沖他們發(fā)脾氣。王小魯問,為什么開啤酒屋呢?黃黃說,我在大阪待了三年,日本的啤酒屋很多,也叫居酒屋。在啤酒屋里,大家可以放下所有生活與工作中的煩惱,能讓你無拘無束大聲暢談,不必在意打擾到他人。王小魯為難地說,你這個地方距離我們公司有些遠(yuǎn)。黃黃說,千萬別找借口,還不是你的一句話,你們公司來的人我打八折。王小魯聽完,一口喝完了啤酒站起來,說,行,我給你做廣告,但不要你的提成。黃黃拉著他的手說,看你,瘦了。千萬別讓自己的生活像機(jī)器一樣。黃黃親了王小魯一下,王小魯?shù)哪橆a火辣辣的。

夕陽快落山了,他看見遠(yuǎn)處的水上湖像是著火一樣,湖面都是金色。他出門時太倉促忘帶了家里的鑰匙,現(xiàn)在到馬蕊的路牌公司去取。匆忙走進(jìn)公司后,所有的人都在忙著,幾乎沒有人說話。這是一家集體合股辦的公司,統(tǒng)共也就十來個人。只有個業(yè)務(wù)部和策劃部,一間小屋里擺著四五張辦公桌。馬蕊負(fù)責(zé)策劃和畫街頭廣告,最賣力氣,也掙錢最少。王小魯對馬蕊說過,現(xiàn)在都是電子大屏做廣告的時代了,哪還有現(xiàn)場畫廣告的。馬蕊說,做電子大屏需要多少錢,你知道嗎?反而現(xiàn)在在廣告牌子上畫廣告才顯得珍貴。王小魯不屑,馬蕊說,返回傳統(tǒng)可能就是一種創(chuàng)新,電子大屏?xí)r代早晚也會讓別的什么替代?,F(xiàn)在有的大城市都有DLP大屏幕,說出來的價格嚇?biāo)滥恪9镜慕?jīng)理見到王小魯告訴他,剛才,馬蕊上梯子時不小心摔了一下被送回家了。王小魯一驚,忙問,馬蕊摔到哪兒了?經(jīng)理輕描淡寫地回答,骨頭沒事兒,就是腳給蹭破了皮。

王小魯和經(jīng)理是老朋友了,當(dāng)初馬蕊畢業(yè)后應(yīng)聘了幾家單位,人家一聽是學(xué)哲學(xué)的都搖頭。原本馬蕊想到她叔叔的旅游公司,她叔叔說,你別來,要來就讓你那會日語的男朋友來。你來了,我的公司就什么也干不好了,因為我不好管你。馬蕊在家閑待了一陣子,后來到這家公司來是王小魯托的朋友。王小魯對經(jīng)理有些哀求,能不能讓馬蕊干些別的?別看她活蹦亂跳的,其實身體很弱,另外,她也是大學(xué)生,動動腦子的活兒還行。經(jīng)理連忙擺擺手,馬蕊怎么樣,你心里還不清楚。她是學(xué)哲學(xué)的,廣告是玩商業(yè)智慧的,風(fēng)馬牛不相及。馬蕊來,完全是看你的面子。我們公司可不比你們?nèi)毡惊氋Y公司,人多工資高。我們不行,一個蘿卜一個坑,有時還要身兼數(shù)職。王小魯,不瞞你說,這我還嫌人多呢。正說著,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小伙子低頭紅著臉走進(jìn)來,經(jīng)理,我錯了,下回我一定注意……沒下回了,由于你的原因,你的生意讓競爭對手搶走了,公司受了經(jīng)濟(jì)損失。我寬容,就等于毀了公司。你到會計那兒結(jié)賬,然后另謀高就吧。小伙子還要說什么,看經(jīng)理那臉色,轉(zhuǎn)身走了。見到這一幕,還能說什么?王小魯只好告退。

經(jīng)理追出來,拉著王小魯?shù)氖?,滿臉歉意地說,你們搬家,我也沒去上,還扣馬蕊的錢。這回馬蕊崴了腳,我也只能給一天的假,明天她還得上班。現(xiàn)在廣告公司很難干,全市的廣告公司沒剩下幾家。我們需要轉(zhuǎn)型,可現(xiàn)在廣告電子大屏的變化越來越大,價格也越來越離譜,我們望塵莫及?,F(xiàn)在接了幾個活兒,給的錢剛夠成本,你別說,人家都是沖著馬蕊來的,說現(xiàn)在看見在戶外畫廣告,都有一種懷舊感,覺得新鮮。馬蕊的戶外廣告都是我們的出路,我就指望著她呢。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知道我越來越少人情味兒了,可沒辦法……經(jīng)理低下頭。

王小魯忙說,我理解,我理解。

馬蕊坐在樓門口的臺階上,腳脖子上裹著繃帶。一看見王小魯,眼里含著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王小魯疾步過去,攙她起來心疼地問,怎么摔的?

幾天沒上梯子,今天一上去,心就發(fā)慌,腿就打哆嗦。攀到第六個階,我一出溜,就跟打滑梯一樣,然后,仰面朝天栽在地上。我說過,有一天會從梯子上摔下來……

你坐在這臺階上干什么?為什么不回家?

馬蕊幾乎癱在王小魯身上,嗚咽著,我在等你……

王小魯?shù)暮韲道镆粋€勁拱酸,他為自己是一個男人而不能幫助妻子感到羞愧。他輕輕對馬蕊說,來,我背你上樓。說著,一蹲身把馬蕊馱在背上。王小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攀登,馬蕊伏在他肩膀上,眼淚滴下來,落在王小魯?shù)牟弊由稀?/p>

王小魯,你有時是不是特別煩我?

王小魯喘著氣說,夫妻還說這些干什么。

馬蕊輕聲地,你在公司那么出名,我只是廣告公司的小工……

其實你比我強(qiáng),只是沒有遇到好機(jī)會。

王小魯,你記住嘍!學(xué)哲學(xué)的都聰明,我一定會超過你。我早早晚晚會離開路牌公司,找到體現(xiàn)我人生價值的地方。

王小魯背著馬蕊勉強(qiáng)攀到家門口,見那站著兩個人,肩膀上扛著電話線,手里拎著個提兜。王小魯放下馬蕊,問,幾位找誰?其中一個高個兒的說,這是王小魯家嗎?我就是。王小魯迷茫地點點頭。開門吧,我們是給你安可視電話的。王小魯愣了一下,想起山本到家里來的時候許諾過。還是馬蕊反應(yīng)快,忙掏鑰匙,一瘸一拐把兩位領(lǐng)進(jìn)去,還張羅著讓王小魯沏茶遞煙。 

那高個兒說,是山本經(jīng)理讓我們來的。他邊說邊從提兜里掏出一個乳白色的電話機(jī),順勢擱在寫字臺的左前方,啪,一個釘子楔進(jìn)墻里,接著,電話線就近捋了過去,接著幾繞幾釘,電話線就拉完了。然后按了一下,一個液晶小屏幕豎立起來,高個兒的調(diào)試著顏色,然后給山本打去電話。很快,小屏幕上,山本露出笑容,對王小魯和馬蕊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喂,我長得漂亮嗎?王小魯笑了,說,謝謝你給我安的可視電話,我每天對著可視電話就必須得刮胡子了。還有,我不能有別的女人,只能是我老婆馬蕊。因為萬一誰打電話來,看到我身邊是別的女人就完了。山本大笑著,我給你安可視電話不是監(jiān)視你,就是想有時間聊聊天兒,說點兒私下的話。有些話在公司不好說啊!

活兒干好了,兩個師傅往外走,馬蕊瘸著腿,從柜子里抽出一條洋煙,一拐一拐追出去,兩位師傅辛苦……那高個兒的把洋煙擋回去,不冷不熱地說,不用這個,一切費用你們山本經(jīng)理都付了。

十一

馬蕊把那條洋煙重新擱回柜里,王小魯感嘆地,嗨,我以為他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真辦了。

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電話鈴聲突然響了,嚇了兩個人一跳。王小魯下床去接電話,他對馬蕊說,你繼續(xù)睡吧,那腿別亂動。王小魯不習(xí)慣地拿起話筒,擰開小屏幕,一看還是山本經(jīng)理打來的。山本一臉疲憊,像是宿醉未醒,但仍然微笑著問候王小魯。隨后,他說,小魯君,我們的公司要重組了。今后一段時間,引入新的戰(zhàn)略投資、資產(chǎn)剝離、業(yè)務(wù)整合等等,會陸續(xù)進(jìn)行。今天上班,你到我這里,我們談?wù)劙伞?/p>

王小魯沒說話,只是點點頭。他回到床邊,琢磨著山本的話,心緒紛亂。他不知道公司重組意味著什么,對他是禍?zhǔn)歉?。他在公司干了幾年,他的工作業(yè)績會不會因為重組化為烏有,一切從頭再來?山本還會留在公司嗎?他的團(tuán)隊會不會被拆得四分五裂?……他感到腳下的地板在晃動。也許,我會失去舊的支點。但我也會找到新的支點。我的專業(yè)水平,我的人格操守,我的馬蕊,我的爸媽,還有這湖上的霞光,都是我本來的支點……

王小魯站在窗戶前,看見水上湖朦朦朧朧的。湖畔有一群老年人在跳廣場舞,聽不到什么,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們在不斷地蹦,而且蹦得很起勁兒。他突然想今天下班應(yīng)該去看看父親,因為父親馬上就要到醫(yī)院做白內(nèi)障的手術(shù)。父親說,快做吧,做完了我好看書看報。

馬蕊在床上納悶地問,剛安上電話,誰那么早來的電話?

王小魯說,來自未來。怎么樣,我的哲學(xué)水平也不錯吧?

【作者簡介: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yōu)秀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群眾藝術(shù)館原館長,研究館員。著有長篇小說《津門十八街》《紅色浪漫》《預(yù)審》等八部,散文集《我在上空飛翔》等六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篇。有三部作品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