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亞當?shù)睦吖?/em>
寫下“亞當?shù)睦吖恰边@個題目,我便體會到了創(chuàng)世的悲喜?;赝唐≌f悠久的歷史,當我試圖以“亞當?shù)睦吖恰眮硇稳荻唐≌f藝術,一種“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的感覺便油然而生。
《創(chuàng)世紀》第2章提到,耶和華使亞當沉睡,取下他的一條肋骨,又把肉合起來,再用所取的肋骨造了女人夏娃。亞當醒來,稱夏娃為肉中肉,骨中骨。這說明,亞當與已經(jīng)獲得獨立生命的夏娃,雖然互為他者,互為客體,但兩者又是共生關系。他們共同分享著“另一個自我”,共同負擔著創(chuàng)造生命的責任。
當我說,短篇小說是“亞當?shù)睦吖恰保蚁胍磉_的意思是,正如夏娃取自亞當?shù)睦吖?,短篇小說可以看成作家生活、情感、經(jīng)驗的提取物,是從作家的生命中生長出來的。肋骨之短小,正如短篇小說形制之短小。這短小的肋骨其實濃縮著作家的全部生命密碼,它從屬于作家,但又獲得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它其實又獨立于作家。同時,它又呼喚著讀者通過閱讀加入創(chuàng)作。在這個過程中,它可以繁衍出自己的譜系,擁有自己的歷史,如同亞當與夏娃可以繁衍出人類的文明史。
我想,可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博爾赫斯把短篇小說看成世界的縮影,它同時包含著時間概念(世)和空間概念(界)。而當海明威把短篇小說看作漂浮的冰山,我以為那露在水面上的部分不僅是整座冰山的一角,也是大海風光的寫照,正如肋骨是亞當生命的濃縮。當然,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那座冰山又與陸地上的那座白象似的群山具有同構性。倘若再借用卡爾維諾的說法,我想說短篇小說既是輕的,又是重的:相對于整個肉身,肋骨是輕的,有如彩虹和羽毛,而且它處于運動之中;但它同時又是重的,正如肋骨不僅來自沉重的肉身,而且肩負著創(chuàng)造的重任。
我總是傾向于把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看成作家與自我的對話過程,無論是長篇小說還是短篇小說。這個對話過程,就是發(fā)現(xiàn)自我以及尋找另一個自我的過程。對于真正的讀者而言,閱讀小說的意義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所以,在我看來,短篇小說不僅僅是一種文學形式,更是一種生命的精悍隱喻。它提醒我們,我們每個人都是因他者的肋骨而誕生的,我們擁有了自己的肋骨,并生出新的肋骨。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作家寫作的過程,讀者閱讀的過程,也就是取出自己肋骨的過程。那種創(chuàng)世的悲喜對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真實。我們通過有限的肋骨感受無限,我們通過有限的篇幅體驗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