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5年第3期丨敖斯?。耗赣H的情書
一
母親去給父親寄信。那是1987年的冬天。母親選了一個晴朗的好日子,穿上只有隆重的場合才會穿著的新棉服。冬天的田野光禿禿的。她臨走前在我脖子上掛上一串鑰匙:“飯在鍋里,媽下午就回來。”我很配合她的出行,從臉上擠出鎮(zhèn)定的表情。母親安排好我,關(guān)上門,消失在冬天里樹葉漸漸變得金黃的黃葛樹下。那是一棵不知道什么年代栽下的巨樹,幾乎比我們院子的歷史還要久遠(yuǎn)。
母親走過一片枯索的丘陵。幾個在田間燃燒麥草的人把煙霧送上了天空。這是一個遼闊的山灣,在煙霧裊裊上升的時候,母親藏藍(lán)色的棉服成了一個小點。她喜歡藍(lán)色,而不是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女人喜歡的大紅大綠。這說明她不是一個墨守成規(guī)的女人。好比她和父親的婚姻。母親選擇了一個看上去難以忍受的婚姻。
關(guān)于她和父親的婚事,母親和我說起來情節(jié)很簡單。母親是那種心思縝密的女人,和外人說話時多找安慰人的話,她幾乎從來不談自己的事。但有些話喜歡和我講,而且不厭其煩地說,比如:
“你爸爸當(dāng)時是在三個姑娘中選的我。她們都比我的家庭條件好?!?/p>
“我第一次去看人的時候,穿的花襯衫是借的?!?/p>
“你爸爸穿的軍裝,沒有回來?!彼鋹偟鼗卮穑瑏G了一塊柴火到土灶里。
回憶往事的時刻多發(fā)生在農(nóng)閑時做晚飯的空隙,那暖黃的光亮在她臉上跳躍投映,一點點亮起來,又一點點暗下去。
父母的第一次見面,我母親穿著借來的花襯衫,她見的人不是我父親,而是父親的兄長。所謂見,也不是四目相對或者交談寒暄,無非是在約定的時間,在趕集的人群中匆匆走過。在一片藍(lán)布衣裳和土豆、粉條、散發(fā)著松油香的木柴背簍的簇?fù)硐?,我母親按約定時間和地點低著頭快速地走過,她甚至都不知道看她的人在哪里。
半年后,一位穿著一身軍裝的青年,出現(xiàn)在我外公被龍眼樹圍繞的院子里。我外婆給他搬來了一個長板凳,他不坐,他說他站著就很好。這個青年有農(nóng)村人沒有的白皙膚色,身材也高于常人。一雙英氣逼人的劍眉下,眼睛活潑明亮。我那個沒事總是抽著煙的外婆,呵呵地笑著。
她恭恭敬敬地給他遞上了一支煙。我父親那個時候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抽煙。幾個好事的舅舅已經(jīng)漫山遍野去幫他找我母親去了。他在龍眼樹下走來走去,軍綠色的解放鞋邊上沾滿了金黃的花瓣,龍眼花的香氣鉆進(jìn)了他的五臟六腑,這香氣粘稠、結(jié)實,是讓他覺得有安全感的味道。
“一工一農(nóng),永遠(yuǎn)不窮。”
父母結(jié)婚后,和他們約定的一樣,父親仍在重慶工作,母親在長江下游的一個鄉(xiāng)村里種地,贍養(yǎng)老人,撫養(yǎng)孩子。母親知道,重慶是個大城市,坐船需要兩個白天和一個夜晚。父親每年只有一次探親假可以回家。父親回家的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船。往下游走,長江的呼吸中有歡快的節(jié)拍。我母親在山上挖地,風(fēng)便從山的缺口送來船的汽笛聲。這汽笛不是每天都有,如果船只是無聲地駛過,則沒有任何聲音;如果船只在深谷里航行,也只能聽到河流的呼呼聲;要剛好有船駛過,且在那山的缺口處鳴笛,母親才能聽到。這個時候她就會停下手中的農(nóng)活,神情肅穆地聽上一會兒。
這概率極小的事件的發(fā)生,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卻是常常有的,這大約是因為,我們聽船時間太久了,所累積的圖像。那時,母親肯定沒有想到,她那看上去新奇的婚姻,其間包含的孤獨和磨礪。
二
幾乎一整天,我坐在門檻上,望著我母親回來的路。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的離開才剛剛開始。她要走上20里路,才能通過那個埡口,與那條通向外界的公路相逢。公路上驚天動地地吼叫著的是拖拉機(jī)。大約一小時后,她會站在路邊,站在那棵大肚皮槐樹下。這時,一輛滿載著人、雞鴨,還有瓜果蔬菜的拖拉機(jī)來了。如此擁擠如此氣味繁雜。母親輕快地跳上車,她的厚棉衣裹著她豐滿的身體。她看上去就是能生養(yǎng)眾多孩子的女人。如果不是與父親分居兩地,我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弟弟或妹妹。
她是要去給我父親寄一封信。
在我姐姐兩歲時,能吃又強(qiáng)悍的母親在一次春天的插秧中,少見地昏厥在冬水田里。她又懷孕了?;貋矶忍接H假的父親剛剛走了一個月。那是我給她發(fā)來的第一個生理信號。兩個孩子是沒法一個人帶的,于是在我出生后,父親帶著姐姐去了他的工作地重慶。
母親對孩子的牽掛,變成了雙份。
她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在土地上勞作著。她胖了一些,腰不細(xì)了,胸還是豐滿的。五歲時的我,仍有晚上要摸著母親乳房睡覺的習(xí)慣。山村的夜晚太靜了,冬夜尤其又冷又長。起初,母親打我的手,后來便任由我在她身上取暖。
我還記得那個黃昏。暮色中,一個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緩慢而笨拙地爬上我家的臺階。近看,卻是我母親背著紅薯藤,她把那又密又長的藤蔓用繩子扎得太高,為維持平衡,還將過長的藤蔓在脖子上繞了幾圈。
“媽,爸爸寫信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幫母親去取信。我上小學(xué)了,學(xué)校旁邊就是一個取信點。聽我這樣一說,母親快速地放下了紅薯藤,她疲憊的臉上又泛起土灶的火光投射出的跳躍光點。這一年我們家已經(jīng)安裝了電燈。但她太節(jié)儉,電燈在我家成了一個擺設(shè)。
母親幾乎不認(rèn)識字。
她有四個弟弟和妹妹。身為長女的母親,小學(xué)沒有上完就輟學(xué)了。在我不能親自操刀幫她寫信前,她給父親的信,是讀了私塾的外公寫的。冬天沒有什么農(nóng)活,母親背著糯米、噴香的松木塊,到外公家去?;貋頃r,背簍空了,一塊兒藍(lán)布里小心地包著一疊牛皮紙信封。外公也給她念新近收到的信,父親又換到一個地方修碼頭了,姐姐又長高了。
在我母親還沉浸在信中的情緒若有所思時,外公“啪”地放下了信。
“成了他媽的牛郎織女了!”外公吐了一口煙,忿忿地把信放在桌上。
母親出嫁的時候,想帶幾棵龍眼樹去山里的新家栽種。外公看著母親從地里硬拔出來樹苗,黃綠的小葉片遇見風(fēng)就蔫了。外公平靜地說道:“龍眼,只能在聽得見江水聲的地方生長?!?/p>
他還是讓母親把拔出來的幼苗帶走了。
在收信點掛出來的小黑板上,母親的名字經(jīng)常出現(xiàn)。牛皮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父親用繁體的鋼筆字寫的“重慶”。收到信后,母親的回信熱烈而迅速。她告訴父親:
“今年水稻比去年多收了幾壇子?!?/p>
“在小弟家買了一頭白毛豬,長得很快。過年的時候可以殺?!?/p>
這些信的內(nèi)容,沒有發(fā)生過大的變化。外公幫她寫好后,她每次只需要抄寫固定的段落。那些段落代表什么,她已經(jīng)爛熟于心。但她不敢輕易更改一個字,她在地里勞作時的足智多謀不見了。此刻,她看上去像木窗外的夜色一樣,寧靜而溫柔,還有一點生怕出錯的畏手畏腳。
有一年,母親的背簍里給外公背去的不是糧食,而是趴在背簍沿上、圓睜著小眼睛東張西望的我。那一年外公念完信說道:“過幾年,就有人幫你寫信了?!?/p>
外公對我的信心很快兌現(xiàn)了。母親要去寄的,就是我?guī)退龑懙男拧G皫啄辍巴夤珪r代”的母親寫的信,表達(dá)情感的方式都是很克制的,最熱絡(luò)的三個字也無非是開頭的一句“親愛的”,到我?guī)退龑懶诺臅r候,我終于可以代母親在紙上馳騁著表達(dá)她仍然含蓄的情感了。除了親愛的,她有時會輕描淡寫地說:
“再加一句話吧。”
“加一句‘你多保重’?!?/p>
“再加一句,‘我和細(xì)女兒都很想你’?!?/p>
她大約是在臺灣電視劇里學(xué)到這些話的。
1992年,我們家就成了村里第一個擁有電視機(jī)的家庭。她這樣說,我當(dāng)然不敢違抗她的命令,因為我是個小孩子,寫一點電視里的話,又有什么不可以。我在紅色細(xì)線的信箋上還多寫了幾個:“想你。想你。很想你。”
母親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把她的信寫成了情書。在煤油燈躍動的光斑下,她愉快地收起了信,對折,再折出手指寬的折子,再對折——這也是父親來信時的折法。
三
冬天里的母親寄出的這封信,有不同于以往的意義。如果父親同意,我們將坐船去重慶。老人們說,重慶,那些高房子仰頭一望,帽子就會掉在地上的。
母親只是笑笑,她已經(jīng)去過好幾次了。她不說她差點在碼頭上就迷了路的事情,她也不說其他。她在塵土飛揚中下了拖拉機(jī),直奔鎮(zhèn)上的郵局而去。綠色郵筒就立在空地上,她恭恭敬敬地把信投了進(jìn)去。郵局里每一個人都認(rèn)得她,也都品嘗過她種出的新鮮的花生。
在等待父親回信的日子里,母親已經(jīng)開始收拾行李。她常常要忙到半夜。白天,她在田間地頭里像臺收割機(jī)一樣忙碌。她手起刀落,雪白勻稱的蘿卜要做成蘿卜干,給父親帶去。還有,走之前要殺掉一頭豬,這是喂肥它們最后的日子,她得再加把勁,給父親做些臘肉帶去。最讓我受不了的是晚上,疲倦的我躺在床上,看到母親才開始清點品種繁多的土特產(chǎn)。白日勞作的倦怠,在她身上蕩然無存,她看上去興致勃勃,唯一的糾結(jié)是多帶還是少帶。
距離出發(fā)還有幾天了,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用來背東西的背簍飽滿而高聳,看上去有些比例失調(diào)。物品必須做些縮減。這可難為了母親。她前幾天費盡心思挑選的干果和米,后幾天卻要均勻地再減掉。夜里,她又開始了拿進(jìn)拿出,不厭其煩。
終于到了我們出發(fā)的日子了。我童年的冬天里,總與大霧的天氣相伴。為了趕到船,我們在凌晨四點就要出發(fā)。母親背著多得搖搖欲墜的行李,通過不斷給臉上抹冷水保持清醒的我,則走在她前面。
我打著電筒,跌跌撞撞地在前頭走著,山村狗叫的聲音因為隔著大霧,有點沉悶。母親不斷地催促我,快點,快點,不然我們坐不上船了。在走過那個埡口的時候,我往江上望去,長江夢幻般滔滔地流著。過了山埡口,就是大路了。母親走到了我的前面,我空著手,在水汽中追趕著她。
一天后,同樣是早上凌晨三四點,母親又用冷水在我額頭上點了幾下。我知道,她一夜沒睡,我們到重慶了。
船停靠在朝天門四碼頭的躉船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重慶。高處的燈像天空的星辰,而那倒映在江中星星點點的銀屑般的光影,隨著下船的人奔跑的咚咚聲搖晃著。我們走下了跳板,母親背著行李,順著碼頭的石梯子不斷地向上攀爬。行李太沉了,她的身體傾斜至60度,她的臉都差點挨著了梯坎。從船上涌下來的人順著石階,像河水上漲時一樣,慢慢地向上移動。
母親緊拉著我的手,躲避著人群中那些輕裝快行的人和找生意的力哥。她另一只手里,緊緊地攥著父親的回信。那里面有父親的地址。還有精確到哪個月的哪天,幾點在什么地方的見面:“朝天門四碼頭下船。在河壩,我開綠色的東風(fēng)車等你們?!?/p>
在最后一步臺階上,母親停了下來。在晨曦中,在碼頭起伏的沙灘上,在流動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在一輛軍綠色的東風(fēng)車旁站著的正是——我的父親,旁邊還有一位穿桃紅色棒針毛衣,和我母親年齡差不多的女性。
江上凝結(jié)著茫茫的白霧,一艘艘離岸的船,此起彼伏地拉響著嘶啞嗚咽的汽笛聲,我看得出來,母親在晨光中停頓了一下。
“我們的船提前到了?!彼f。
她的臉上,帶著微笑。只有我知道,她攥著信的手在微微顫栗著,她用力地把它團(tuán)在手里,團(tuán)出了一股熱汽——那方1987年的郵戳,已經(jīng)濡濕了。
【敖斯汀,原名敖玉琴,新聞學(xué)專業(yè)。曾任記者、主編。重慶文學(xué)院第五屆創(chuàng)作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圖書《半城》,長篇小說《無面之神》。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藝術(shù)與財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