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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文學》2025年第2期|王秀梅:在一元
來源:《山東文學》2025年第2期 | 王秀梅  2025年04月18日09:02

有很久了吧,我一直在給人講故事。街頭,飯館,小賣部,公園,菜市場。早晨,中午,黃昏,深夜。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幸存者。六歲以后,我在人世間又度過了六十多年。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六十多年我是活著的,但我本來應該早已在六歲那年死去。所以我時時在夢醒之后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陽光熾烈。耀眼的光亮在窗戶外的樹葉間閃爍,偶爾會照到窗玻璃上的一只蜣螂。這只蜣螂頭朝下趴在玻璃上,黑色的,一動不動,仿佛一只假蟲。由于盯的時間過久,樹木和玻璃之間的距離拉長了很多,空間更加立體,蜣螂在我的視野里奇異地變大,越來越大,特別是它的三對足,像吊車的懸臂一樣長,足上的毛刺仿佛密密麻麻的樹枝。

“你在看這只蟲子嗎?”

一個男孩趴在我們之間的小圓桌上,歪頭盯著窗玻璃。我看了看鄰近的兩張桌子,沒有別人。

“你是在問我嗎?”我問。

“是呀。”他說。

男孩轉過臉,看著我。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龐。那上面的眼睛、鼻子、嘴巴還有它們攜帶的東西,比如神情、氣息,甚至更深處的命運、洞見……全部堆疊在我記憶的盡頭,近在咫尺。沒錯,我看到了我自己,他是六歲的我。他跪坐著,上半身趴伏在桌子上,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這是燥熱的八月,白亮的光一閃一閃地穿透枝葉,知了在其間尖銳地鳴叫。

我看到如今的自己坐在一輛時空之車上,它的輪轂哐哐當當地傾軋著大地,劈開風和空氣,猛烈地搖晃著我的軀體,載著我一路駛向對面的男孩,先是傾軋著大地,后來駛向一片黃色的大水。它傾軋著大水,但它沒有翅膀。我艱難地說,不要沉,不要沉,我來了。但就在我離男孩很近很近,就要夠到他的時候,那片大水覆蓋了我。

“喂,喂!您怎么了?”

我聽到了男孩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更確切地說像在我的頭顱里,仿佛我自己的聲音。然后我看到了他,他把整個上半身趴在桌子上,搖動著我,說:“喂,醒醒!”

我吐出了漫長的一口氣?!拔覄偛潘藛幔俊?/p>

“可能吧。你的臉色有點發(fā)白。不對,有點發(fā)紫?!彼f。

“哦,我剛才有點窒息?!蔽艺f。

“為什么,您生病了嗎?要不要去診所里看看?”

“不用,我緩一緩就可以?!?/p>

“等我一會兒。你可能是熱到了。”男孩離開窗邊,踩著木質樓梯下到一樓,跑到外面熾烈的陽光里。片刻之后,他返回來,穿過一樓大廳,噔噔噔跑上來。一樓大廳里走動著一些人,有的在翻閱書籍,有的在四處觀望。還有兩個人站在一面電子顯示屏前,那上面正在播放宣傳片,畫面中出現了我們所在的這間黃河書屋。接著,畫面升高,從空中俯瞰著一條黃色的大水,那是黃河。

男孩臉上流淌著汗水。他遞給我一支雪糕,自己手里的那支已經消失了三分之一。

“好點了沒?”他問。

“好多了,雪糕解暑?!蔽乙Я艘豢?,“你叫什么名字?”

“咱們認識一下吧,我叫運氣?!?/p>

“運氣……哦,我知道?!?/p>

“你知道我叫運氣?”雪糕流到男孩的手背上,他吮了兩下自己的手背。

“是的,我知道?!蔽艺f。

“你怎么會知道我叫運氣?”

“因為我小時候也叫這個名字?!?/p>

“小時候?那你現在不叫這個名字了嗎?你現在叫什么,咱倆交個朋友吧?!蹦泻]有注意到我的話中存在著莫名其妙不合邏輯的因果關系:為什么我小時候名叫運氣,我就知道他也叫運氣。他沒有注意這個不可理解的問題,而只想跟我交朋友。

“我現在名叫船員?,F在我老啦,他們都喊我老船員?!?/p>

“老船員,這個名字挺好的。你肯定很會游泳吧?”

“可以這么說吧。我從小就會游泳。在我們村里,我是水性最好的一個孩子。后來我當了一名真正的船員?!?/p>

我不記得自己和運氣之間的談話是如何轉到了講故事的。有太久太久了,我一直在給人講故事。街頭,飯館,小賣部,公園,菜市場。早晨,中午,黃昏,深夜。熟人,陌生人。我經常在和他們聊天的時候,聊著聊著,就開始講起我六歲那年的故事。我跟陌生人講述的時候,他們唏噓感嘆命運的不測和生之可貴,然后走回到人流中,重新成為陌生人。我跟熟人則總是反復講述,一遍一遍將那些細節(jié)和場景從口中吐出。雖然重復地聽,他們依然很動容。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幸存者。運氣這個名字是外公給我取的,他是村里最有學問的人。正如這個名字一樣,當洪水洶涌奔流了三天以后,我活了下來,成了一個被運氣光顧的人。當時我騎坐在樹杈上,還有其他人跟我一樣騎坐在那些尚未被大水連根沖起的大樹上,或者地勢高一些的房頂上。人、動物、家具、糧食、莊稼隨著大水漂遠,人們在樹上和房頂上哭泣,恐懼和悲傷讓他們筋疲力盡?!?/p>

名叫運氣的男孩已經吃完了雪糕,他舔了舔嘴唇上最后殘留的一點白色的甜。他的小小的舌尖鮮紅而純潔。我也把最后一口雪糕咬到口中,冰涼感襲擊了我的牙齒?!斑@個故事發(fā)生在哪里?”他問。

“我的家鄉(xiāng)?!?/p>

“老船員,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

“離這里八百公里。那是一個美麗的小山村,樹木蔥綠,就像此刻窗外的那片樹木一樣。人們耕地,吃飯,婚喪嫁娶。孩子們上學,玩耍,哭哭鬧鬧。女人罵街,追打孩子。老人們坐著小馬扎聚在村口拉家常。黃河在村莊不遠處流淌。它安靜的時候就像一條黃色的絲綢,但暴怒的時候,就會沖破堤防,肆意狂奔,撕毀身邊的一切,包括我們的村莊。我永遠不知道它那次暴怒地卷走了多少人和動物以及財物,當我在樹杈上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我被救了。”

“你的家人呢?”男孩問。

我沉默了一會兒,回答他,“我是個孤兒?!?/p>

“哦,只有你一人得救了?!彼f。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窗外。窗外是那些一閃一閃的樹木,樹木遮擋住了那條黃色的大河。

“你在看什么呢?”男孩問。

“我在看這只蜣螂。它一動不動,像在思考什么問題。”

“它只是一只蟲子,不會思考問題的?!蹦泻⒄f。

“不。它也是一個生命。古埃及人認為蜣螂是一種很神圣的動物,他們相信一定存在一只巨大的蜣螂,它用后腿能推動地球轉動。在他們看來,蜣螂代表太陽,它們所滾的糞球代表地球。因此蜣螂是不朽生命的象征,這是古埃及人的宇宙起源觀?!?/p>

“不對。水才是萬物之源。比如黃河。”男孩說。

“當然。它雖然有時候破壞我們的生活,但它卻養(yǎng)育了我們。它是我們的母親河。況且,現在黃河已經很平靜了,因為我們在不停地疏導它,治理它?!蔽艺f。

我把視線離開那只趴在玻璃上一動不動的蜣螂。它或許在沉睡,或許在思考問題,或許在回憶自己把上一個食物藏在哪里。我看了看那個跟我一樣對這只蜣螂感興趣的男孩,他跪坐著,上半身趴伏在桌子上,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

又待了一會兒,陽光不那么熾烈了,書屋里的人陸續(xù)離開,我覺得我們也該離開了。這間建在黃河東津古渡口的書屋,籠罩在橙色的夕陽下,看起來像童話中的小房子。我想象不出,當年古東津渡碼頭是如何帆影幢幢,商人們和各種貨物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又張帆遠去,熙熙攘攘,絡繹不絕。如今,只有黃河在這里安靜地流淌。

“你知道它要流向哪里嗎?”我問。但是沒有應答。我回身看了看,那個跟我同名的男孩不知何時已經離去。

我離開黃河書屋,沿著一條被綠樹掩映的小路,回到張家夾河村。這是一個安靜美麗的村莊,白墻灰瓦的中式合院,居民院落之間掩映著幾間民宿,我住在其中一棟名叫“一元”的民宿里。一個院落加一棟兩層的樓房,樓里五個房間,但只有我一人居住,老板沒有再安排別的顧客。

我在一樓客廳里坐了一會兒,沒有胃口吃飯,決定省略晚飯的環(huán)節(jié)。小院子里亮著燈,夜空中的星星格外綿密,我又出去看了一會兒星星。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星空了。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太安靜,做了一個紛亂的夢,夢見滔滔的洪水,還夢見了六歲的我,他就是白天我見到的那個和我重名的男孩,運氣。我夢見他腰里纏著一條自行車內胎,但是須臾之間,那條內胎消失不見,他在水里撲騰了幾下,就沉沒不見了。我喊道,運氣,運氣,從水里爬上來??!后來,我把自己喊醒了。

第二天早上,簡單吃了點早飯,我決定在村莊里走一走。從“一元”出來,沿著一條小路往服務中心的方向走,是一片開闊的廣場和一個不大的小湖。在湖邊,我見到了那名叫運氣的男孩。

“喂,運氣!”我說。我的話驚起了一群小鳥,它們從草叢里飛起來,掠過我的頭頂,棲落在灰色的屋頂上。

“老船員,早上好?!边\氣說。

“居然又遇到你了,真巧?!蔽艺f。

“我在這個村里住?!边\氣歪著頭看屋頂上的鳥。

“你是這個村里的居民嗎?”我問。

“是啊。你住在民宿里是嗎?”

“對啊,住在‘一元’。我喜歡這個名字,它非?!軐W。”

“是一元錢的意思嗎?”運氣掐了一支狗尾巴草。

“怎么說呢……”我思忖著措辭。運氣只有六歲,我不知道怎樣把對一元的理解說給他聽?!爱斎豢梢园阉斫鉃樨泿诺挠嬃繂挝?。但它可能包含更多方面的意思,比如說,北宋理學家邵雍把世界從開始到消滅的一個周期叫做一元。一元有十二會,一會有三十運,一運有十二世,一世有三十年,故一元共有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再比如,中國古代歷法之一的三統(tǒng)歷把一元視為四千六百一十七年。我對時間這個概念有點恐懼,怎么說呢,我覺得它非常神秘。時間滑行著,把很多事情拋在后面,但很多時候,它又會把有些事情變個樣子再送回來。比如說,我昨天看到你的時候……當然,我也喜歡一元最為貼近哲學的意義,比如它代表事物的開始或者說本原。怎么說呢……昨天你說水是萬物之源,大概是這個意思吧?!?/p>

“嗯,我明白了?!边\氣點著頭,表情很認真。

“我跟你說,運氣,等你老了以后,就會是我現在的樣子?!蔽艺J真地看著他的五官,說,“你有沒有覺得,咱倆長得挺像的?”

“是嗎?像嗎?”運氣湊過來看了看我,搖搖頭,說,“不像?!?/p>

“你有手機沒?愿不愿意跟我拍張合影,等老了以后你驗證一下。”我說。

“我沒有手機,我還是個小孩?!彼f。

“那用我的手機拍吧,我留個紀念?!?/p>

運氣答應了我的請求,我們以湖為背景拍了一張照片。湖上的天空中飄著魚鱗片一樣的透光高積云,逐漸升起來的日光把云塊之間的縫隙照射得異常明亮,閃爍著紅黃相間的色環(huán)。

之后,我和運氣在村里走了走。白墻灰瓦的二層房屋整齊劃一,比我兒時的村莊美麗。運氣低著頭,胳膊一甩一甩,走在胡同墻根處的陰影里。我從后面看著他,覺得那就是六歲的我。那時候,我也喜歡耷拉著腦袋,走在墻根處的陰影里。

“老船員,再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你是怎么爬到樹上去的?”運氣說。

“好吧?!蔽翌D了頓。就算他不要求,我也會給他講的。“那年我六歲,跟你現在一樣大。我也跟你一樣,長得瘦瘦的,像豆芽菜一樣。那天夜里,黃河漲水,堤防決口,洶涌的洪水在半夜時分進入村莊,沖毀院墻和屋門。母親聽到響聲時,看到水已經有半鋪炕那么高了。母親一邊喊父親起床,一邊拍醒我和哥哥、妹妹,胡亂地把裙子給妹妹套上身。父親說,來不及了,得趕緊出去,往高的地方跑。母親問,哪里是高的地方?父親說,房頂,樹上,崗上。母親下了炕,蹚著水,去拉大衣柜的門。父親問,你要做什么?母親說,找我陪嫁的鐲子。父親說,不要了。母親攤著手,看著漲上來的水,哭了。這時候,父親已經蹚著水到院子里走了一次,回來時渾身精濕,手里拎著一只隨洪水沖下來的小奶狗。小奶狗已經死了,他把它重新扔回到水里,又出去了。這時候,水已經跟炕一樣高了,父親艱難地在水里掙扎著回來,拖著我們家的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運氣,你大概不知道那時候一輛自行車有多珍貴,我有個表姑嫁到了天津,家里條件很好,表姑父幫父親買了一輛自行車,那是我們家里最有檔次的一件財產。父親扒下兩條內胎,把它們當成了兩條救生圈……”

“可是,老船員,你們家里一共有五個人,只有兩個救生圈啊,給誰用呢?”運氣說。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它是一個幾十年都無法解決的問題……”我說。我感覺到胸腔里在疼痛,窒息感壓迫得我喘不上氣,仿佛不遠處的黃河一瞬間奔襲而來,撞進我的口腔,進入體內。

“你活下來了,你肯定分到了一個救生圈,對吧?”運氣說。

“自行車內胎承擔不了大人的體重,所以,只能由我們兄妹三人去分兩條救生圈?!蔽艺f。

“兩個小孩子共用一個也可以的吧?”運氣又問。

“你可能想象不到,它太小、太單薄了。它并不是真正的救生圈,只是一條自行車內胎而已……父親也只是沒有辦法,才想把它纏在小孩子的腰上,做絕望的嘗試。它能不能像真正的救生圈一樣把我們浮起在大水上,還不一定。兩個孩子共用一個,那更是不可能的。”我說。

“不管怎么說,你父親把其中一條纏在你的腰上,對嗎?只有你活下來了,對嗎?因為你說過,你是一個孤兒?!?/p>

“怎么說呢……是的?!蔽艺f,“我的胸腔很痛,憋得喘不上氣?!?/p>

“你得深呼吸?!边\氣說。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下?!斑@里空氣很好,環(huán)境也很安逸,黃河不再咆哮。它經過了那么多次咆哮、改道,最后終于安靜地途經這里,流向大海。我也終于快要將這條路走到頭了?!?/p>

“路?你走了一條什么路?”運氣問。

“我從遙遠的青藏高原開始,沿著黃河一路走到這里。你知道嗎,青藏高原是黃河的發(fā)源地。在那里,幾條涓涓細流匯聚到一起,然后,一路從雪山高原上奔流而下,不斷地匯聚更多的支流,發(fā)展壯大,成為一條滔滔大河。它流經很多城市、平原、灘涂,最終在距離這里很近的地方匯入渤海?!?/p>

“我知道了,你要繼續(xù)沿著黃河,走到黃河入???,對嗎?”

“是的。我老了,恐怕沒有太多時間了。這是我一輩子都想做的事,但一直沒有鼓起勇氣。”我說。

“為什么呢?”運氣不解。

“你太小了,你不懂?!蔽艺f。

“我才不小呢,其實我跟你一樣大,我也六十多歲了?!彼f。

“小孩子,不能開這樣的玩笑。任何人都有老的一天,你不要著急哦?!蔽倚χ艘幌逻\氣的頭。他的頭發(fā)跟我小時候一樣濃密。

“你不相信就算了,老船員。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直停留在六歲,不像別人一樣長大?!?/p>

我想,這自然是一個孩子的玩笑。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

我在東津渡張家夾河村又住了一些日子。每天早晨,我在濕地旁看看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然后沿著利黃堤去黃河邊,沿著河堤慢慢地走。河堤旁種著垂柳,細長的柳絲伸手便能夠到。有時我會坐在垂柳下的椅子上,像一個貨真價實的老人。我在村里借了一輛自行車,那是一輛老式自行車,飛鴿牌。難以想象它那么結實,歲月在它身體上留下了斑駁的痕跡,卻沒能把它摧毀。自行車的主人說,他因為懷舊才沒有把它扔掉,每年都會給它保養(yǎng)一下,偶爾會騎著它,到附近的綦家嘴采摘園和東津植物園逛一逛。晚上我有時會到一家名叫“一盞”的酒館里去,坐在那里喝點酒,或者聽聽歌,夜里再回到“一元”去休息。夜里的“一元”萬籟俱寂,仿佛世界回到了萬物初始之時。

我經常會遇到運氣,我們結伴在村里轉悠,到黃河邊上去。我有時用自行車馱著他,這時候,我就會想起父親馱著我的那些時光。我給運氣講一路沿黃走來的各種見聞。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像兩個人,有時候覺得像一個人。當我覺得我們像一個人的時候,就仿佛我在回顧和自語。

有一天,我馱著運氣繼續(xù)在附近的小路上漫無目的地行走。運氣說:

“老船員,繼續(xù)講你的故事吧?!?/p>

“故事已經講完了?!蔽艺f。

“是嗎?”他問。

這只是隨口一問,我卻覺得里面充滿了疑問。又騎行了一段之后,我說:

“是的,故事的確沒有講完?;蛘哒f,它還有另外一個真實的版本。我跟你說過,我水性很好,是村里游泳最厲害的孩子。其實,那個洪水洶涌而至的夜里,父親把自行車內胎纏在了我的哥哥和妹妹身上。我沒有分到內胎。我記得父親哭了,他說,運氣,我沒辦法,我沒有第三條輪胎……你水性好,比你哥會游泳。你哥是家里的老大,他不能有事。你妹妹還小……父親一邊在洪水里忙活著,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們來不及說太多的話。窗框被洪水擊碎,院子里的樹一頭栽倒進來。我記不得后來的事了,昏黑的夜里,到處是洪水的咆哮聲,它淹沒了人的喊叫……”

“老船員,那么,你的哥哥和妹妹怎么樣了?”運氣問。他張開兩腿騎坐在后座上,兩手拽著我的衣服。我感覺到他的手在用力。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都被洪水吞噬了。我只知道自己在大水里拼命地游,我累極了,奄奄一息。我可能真的是運氣好,摸到了一棵大樹。洪水退去之后,村子面目全非,幸存的人在破敗的房前哭泣。我沒有進村。是的,我離開了那里,再也沒有回去。”

“然后呢?”

“然后,我一直活著。不管怎樣,我活著,活到現在。我像別人一樣工作,結婚生子。工作之余,我加入過一些公益救援隊。簡單說,就是救助失事船只和溺水者。我救過一些人,具體數字記不清了。我最后救起的是一個少年,當時風浪很急,沒人敢下海,我碰巧路過那里。我連鞋子都沒脫就跳了下去。當我潛過一個暗流,游到那孩子身邊時,差不多已經筋疲力盡了。我怕他本能地抱住我的脖子,那我們兩人很快就會沉下去。因此我拽住他的頭發(fā),讓他盡力保持仰泳的姿勢。怎么說呢,那次我差點死了,距離岸邊只有兩百米,我卻覺得那像一道漫長的深淵。后來,我還是把他帶回了岸邊。我坐在礁石上,兩只眼睛被血絲充脹,疼痛得幾乎要讓我昏厥。我在礁石上坐了很久才恢復了一點體力,可以站起來走路了。當時我知道,我不能再做這樣的工作了。我老了,做不動了。我再也救不了人了。之后,我開始了沿黃行走。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進行這樣一場漫長的行走,它已經耗去了我三年的時間。你知道嗎,運氣,我救起過的孩子中,有八歲的男孩,也有五歲的女孩。我覺得那是我的哥哥和妹妹。我還救過中年人,他們當中有的年齡跟當年我父母的年齡一樣大。你知道嗎,我無數次講過這個故事,在街頭,飯館,小賣部,公園,菜市場。早晨,中午,黃昏,深夜。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幸存者。但我總是說,父親把一條內胎纏在我的腰上……”

我感到了徹底的筋疲力盡。我把自己掏空了,空蕩蕩的軀體似乎沒有了任何重量,可以隨時飄到云朵上去。

“歇一會兒?!蔽艺f。這個時候,恰巧我們正在經過一個村莊,路邊坐著一個賣水果的人。我停下車,拿起一個粉色的桃,問他多少錢。當我從他手里接過一袋子桃,放到車筐里之后,回頭發(fā)現運氣不見了。

“這孩子,跑哪去了。”我四處張望一番,沒有看到運氣的身影。我想起自己六歲的時候,也會惡作劇地趁父親不注意,從自行車后座上跳下來跑掉?!澳吹侥呛⒆油膫€方向去了沒有?”我問賣水果的人。

“孩子?我沒看到什么孩子?!辟u水果的人說。

我想,他可能只顧著照顧生意,沒看到我車上馱著一個孩子。我離開賣水果的人,獨自繼續(xù)騎行了一段,然后慢慢地返回去?;氐酱謇镏螅因T到運氣家那條胡同,思忖著要不要去給他送幾個桃。他家所在的那條胡同口有一小塊土地,上面種植著茄子,還有黃色的硫華菊,紫色的百日菊,粉紫色的四季梅,火紅的雞冠花。每次我們分手的時候,他都在這些花和菜旁邊朝我揮手,然后走到胡同深處去。

我扶著自行車,站在這些花朵旁邊,忽然失去了去找運氣的勇氣。我大概知道他在這條胡同的第一家,卻從未去過。這時候,天空中白色的魚鱗片云朵正在慢慢改變顏色,火紅的晚霞一點點吞噬著云朵的白。我忽然覺得,我該離開張家夾河村,繼續(xù)去往黃河入??诹?。

我繼續(xù)沿著黃河,最終走到了黃河入海口,乘船駛入了黃河和渤海的交會處??吹絻煞N液體互相沖撞和交融的時候,我覺得我的一生也走完了。

我拍了一些照片,再次返回張家夾河村。我想把河海交匯的照片給運氣看看。然而在村里轉了一圈,我沒有看到運氣。

最后我走過那片開滿花朵的土地,走到胡同深處。在第一戶人家門口,我看到一位和我年齡差不多的老婦人正在院子里曬衣服,我向她打聽運氣的情況。老婦人說,她家里沒有這么一個孩子。我向她仔細描述運氣的身高和特征,問她,那有沒有可能是別人家的孩子。但是老婦人很肯定地告訴我,村里沒有這么一個孩子。她說,村莊提升改造之后,回遷的村民只有一部分,另外的房子都被租出去開民宿或公司了。所以,哪家有孩子,她不會記錯。

但是,我也沒有記錯那些日子和運氣的相處。我打開手機,打算找到我和運氣的那張合影,向她繼續(xù)證明這個孩子的存在。然而,我看到那張照片里只有我自己,身后是綴滿鱗片一樣云朵的天空。我說:

“明明是合影的?!?/p>

“你說什么?我耳朵背了。”老婦人說。

“沒什么,”我說,“我那些天可能只是遇到了我自己而已?!?/p>

我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門當。青灰色的門當石上雕刻著大象、魚、荷花的圖案,一片祥和。離開的時候,我仍然不甘心,我對老婦人說:

“如果您看到那個孩子,請告訴他,我喜歡‘一元’,它代表初始。但終點也是起點,我要回到故鄉(xiāng)去生活了?!?/p>